鶴壽極遊

蘇寶兒和莫鶴生趕到時,便見好好一飯廳廊柱被斬斷了一根,廳外假山的頂端被削出一個大平頂。

廊下廢墟中,盛桃欺身坐在林默之身上,雙手掐著他的脖子,林默之則死命扯著她的頭發,一肘攻她下肋,趁她吃痛之際翻身將她反壓,臉上卻又挨了盛桃一擊重拳。

兩人扭打在地,手製著手,腿夾著腿,臉上皆掛了彩,卻如不知痛似的,非要把對方置之死地才肯罷休。

這才離開多久,他倆就又打起來了?

蘇寶兒和莫鶴生指揮著日進鬥金,四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二人扯開。

“默兒,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嗎!”

莫鶴生一拉開林默之便嚴厲訓斥,林默之狠狠擦去嘴角的鮮血,冷哼道:“他也配叫客人?”

可莫鶴生再問發生了什麽時,林默之卻沉默相對,回頭狠瞪了盛桃一眼,轉身離去。

“你又做什麽了,把人氣成這樣?”

盛桃癱在地上良久沒緩過勁來,蘇寶兒抱著腿坐在她邊上問道,以她對盛桃的了解,必是盛桃又作了什麽大死,才挨了揍。

“沒什麽,就是邀請他來桃仙寨,順便罵了下林狗賊過了把嘴癮。”盛桃剛說了一句話,便扯到了臉頰上的傷,齜牙咧嘴一陣倒吸涼氣,“媽的,至於麽,下手真狠。”

蘇寶兒無語,她拍了兩下巴掌,冷嘲熱諷:“你可真夠敢的,有本事你到威北帥營裏指著林雲烈鼻子罵啊。”

“你當我不敢?我不僅要指著他鼻子罵,還要拿他的頸間血祭刀!”盛桃罵罵咧咧,“別跟我說你不想。”

“我從不做不切實際的春秋大夢。”蘇寶兒不想理她了,起身拍拍屁股,走到遠處莫鶴生身邊,同他一起仰頭望著被斬斷的廊柱斷口。

斷口很齊,一看就是盛桃的黑背砍山刀所致。

莫鶴生不說話,蘇寶兒也憋著不說,良久蘇寶兒實在憋不住了:“你不說些什麽嗎?”

“噓。”莫鶴生食指輕輕放在唇邊,“別急,我還在算。”

“……”蘇寶兒心道不好,臉色鐵青。

莫鶴生朝日進打了個響指:“算好了,維修費、人工費、材料費、室內珍品損壞費,加起來一共是十二萬五千七百二十四兩六錢八分,過錯方在雙方,一人出一半,也就是六萬二千八百六十二兩三錢四分。日進,上筆墨。”

蘇寶兒咬牙切齒:“我沒錢。”

“那就拿南嶺路權來抵,不然,”莫鶴生朝蘇寶兒露出一個真摯無比的笑容,他對此刻的反客為主感到十分愉悅,“你們進來容易,出去,便沒那麽簡單了。”

蘇寶兒殺了盛桃的心都有了,她勉強咧出一個苦笑:“也不是不可以談。”

說完她狠狠回頭瞪了一眼還躺在地上的盛桃,盛桃平日裏老罵她是惹禍精,可現在看來,盛桃才是那個最會惹禍的大蠢驢!

本來牢牢把握住的主動權,就因為盛桃那張意氣用事的嘴,被迫拱手讓人,這幾天要是不在知閑山莊玩個痛快,就對不起她被剜得生疼的肉。

一旁的盛桃則對蘇寶兒的眼刀置若罔聞,她一手枕著腦袋,一手伸在眼前,那隻手上把玩著一根青竹玉簪。

那是她在和林默之扭打的時候趁機拽下來的。

這根玉簪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雖然成玉品質極佳,但上麵仍留下了些歲月的刻痕。

她緩緩摩挲著玉簪末端刻的兩個小字,那小字如今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了,但是她不必仔細認也知道,那裏刻的是什麽字。

是“竹溪”。

林竹溪。

莫鶴生有派人帶她去處理傷口,但她拒絕了。

蘇寶兒似乎在生她的氣,兩個腮幫子被氣得圓鼓鼓的,見她看來還故意偏開頭,拉著莫鶴生往外走,她還聽到蘇寶兒故意大聲說:“別理她,讓她自生自滅。”

胳膊肘往外拐。

盛桃不禁“嘖”了一聲。

她從廊下爬起來,四周無人,她飛身一躍,躺於樹梢,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細微的腳步聲。

她睜眼向下看去,便見是林默之又獨自一人折了回來,似是在找什麽東西。

“喂,你找這個嗎?”

盛桃喊了一聲,坐於樹梢上,在林默之眼前把玩著那根玉簪。

林默之登時臉就青了。

他朝她伸出手:“還我。”

他換了身衣服,亂糟糟的頭發也已經梳好了,用一根發帶高高束起,樹梢上頭發依然亂如雞窩的盛桃和他一對比,顯得極為狼狽。

可是盛桃卻一點也不在乎,她嘻嘻一笑,兩手持於玉簪兩端,勢要將其掰斷。

“你敢!”林默之急了。

“我有什麽不敢?”盛桃笑得十分惡劣。

“你若是敢弄壞這根玉簪,我勢必率領鐵騎踏平桃仙寨,將你碎屍萬段!”

“哎喲,我好怕哦,那還你吧。”

盛桃將玉簪拋向林默之,林默之連忙去接,見玉簪毫發未損,方得長舒一口氣。

“這麽寶貝這根簪子啊?小情人送的?”

林默之不答,緊握著簪子轉身便走,末了還不忘冷哼一聲,以示對盛桃的不屑。

真不經逗。

盛桃望著林默之的背影不禁失笑。

***

入夜,鶴壽池水汽氤氳,熱浪撲麵。

莫鶴生挑簾赤足而入,緩緩褪去上衣,拾級而下,池中已有男子靠在池壁上閉目養神,池邊還放著無花果茶和各式新鮮水果。

“鶴壽池的泉質極佳,大哥應當多來才是,有助於調養身子。”

莫鶴生一步步踏入溫泉之中,與林意之並肩而坐,池中鋪滿玫瑰花瓣,花香掩去了池底的藥味。

“我這副身子,再怎麽調養也就這樣了。”

莫鶴生臉色微沉:“大哥不許說喪氣話。”

林意之見狀,替莫鶴生倒了杯茶,寬慰似的笑了笑:“不說這個,叫你來是談正事的。”

“可是和越州有關?”莫鶴生垂眸聽著林意之的話,喝了口茶,便拉起林意之的手臂,替他揉捏起來。

兒時,林意之一身血被抬回家後,身子就落下了病根,他們兄弟三人從小親厚,林意之對於兩個弟弟來說,地位不亞於父親。

莫鶴生便特意向醫師學了一整套按摩手法,時常跑去大哥房中,一邊聽他講經論詩,一邊替他按摩,以減輕他身體的痛苦。

即便他後來離府,每年佳節見到大哥,也總要親自替他按摩,同他敘話,不知不覺,這便成了習慣。

“正是。”林意之任其擺布,卻不忘繼續說正事,“你之前同我說,九歌留下的圖騰是什麽?蓮花?”

“嗯,九瓣蓮。”

“九瓣蓮……這就對了。”林意之神色凝重。

“近幾十年來,有倭寇時常進犯東南沿海,我們在東南的正常貿易時有被阻。”

“二十年前,趙海泠橫空出世,於齊末一統七海,建元初年接受大梁招安,擢越州水師蛟龍營遊擊將軍,率六旗幫眾人護航商貿線上的來往船隻。”

“去年,江湖傳言趙海泠身死,六旗幫內部大亂,其遺孀趙汪氏暫管幫眾,義子趙絕暫代遊擊將軍之職,並將於本月下旬接印。”

“也正是趙海泠身死期間,倭寇頻出,氣焰囂張,而且近期倭寇的船隻上皆掛一麵九瓣蓮之旗。”

“趙海泠死後,幫內各旗人心不穩,各自為政,對進犯倭寇竟然毫無抵禦之力。”

林意之一邊說著自己了解到的情況,一邊觀察莫鶴生的表情,但莫鶴生神色不變,依然在認真地替他按摩。

“你都知道?”林意之似是在自言自語,“也是,東南一帶是你的地盤,你怎會不知。”

“如今朝中又在對遷海之令爭論不休,司徒丞相屢屢進言,要強令越、閩等沿海居民繼續向內遷三十裏,嚴禁對外貿易,對你的針對溢於言表。”

眾所周知,大梁第一皇商莫氏盤踞東南,其絲綢、茶葉、瓷器等海外生意曾是莫氏發家的支柱產業,若實施海禁,不僅是對沿海商民的巨大打擊,也是對知閑山莊的一擊重創。

莫鶴生冷笑一聲:“司徒忠想對付我的海外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年我對外的生意一直在收縮,他手底下那群水師將領可攔斷了我不少艘商船。美其名曰是要在港口設立海關,以充盈國庫,實則未來海關盡由戶部統管,其中油水自然都進了他們的腰包。”

他眉眼一抬:“大哥,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想同我說什麽?”

“九歌。”林意之抽回自己的手,隨手在水中一撈,掌心便恰好躺著九片花瓣,“得查一查,九歌到底是什麽來頭。”

莫鶴生目光微凝,他低頭看向林意之的掌心花瓣,櫻唇漸漸抿成一條線。

“齊末梁初時,處處皆有九歌傳聞,後來才逐漸銷聲匿跡。八年前宮變,我在午門受刑,那道宮門最上方便用紅漆畫了一朵九瓣蓮。隻因為紅漆與朱門顏色相近,當時未被眾人注意。”

莫鶴生聞此,終於變了臉色:“大哥,你怎麽從未說過?”

林意之搖搖頭:“八年過去了,先帝在位竟隻有八年。而且,先帝駕崩之時恰巧在靜孝皇太後死後不久。”

“太醫說,先帝是因太後薨逝,思念成疾,病入膏肓而回天乏術。實則……”

二人對視一眼,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是宮變。

先帝蕭少珙是太祖蕭曄的庶長子之子,他雖然與蘇寶兒同輩,但其實和廢太子蕭淵差不了幾歲。

蕭少珙的父親早在建元前就死在了戰場上,好在母親王妃出身地方豪族,勉強讓他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蕭少珙文武雖都不差,但是和隻比他大兩三歲的四皇叔蕭淵比起來,就是雲泥之別,和同輩小十多歲的堂弟蕭少瑋比起來也毫無光芒。

當時的皇子之中,有驍勇賢德的太子蕭淵,美麗廢物七皇子蕭溟。

皇孫之中有天之驕子嫡皇太孫蕭少瑋,還有個總被太祖抱在懷裏帶在身邊的嫡皇太女蕭妙琛。

皇室之中,蕭少珙過於黯淡無光。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個毫無存在感,庸碌無為的皇孫,繼承了大統,而備受愛戴的蕭淵一脈被斬盡殺絕。

這樣的結局,也不奇怪。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更何況蕭少珙背後有那麽一個手腕狠辣的皇後司徒笙,和野心勃勃的嶽丈司徒忠。

蕭少珙那出自豪族的母後一死,蕭少珙似乎也就沒有什麽存在的必要了。

也就是說,蕭少珙的病死,實際上也是一場宮變。

三次宮變。

三次都伴隨著九瓣蓮的出現。

“九歌是什麽?九歌背後是什麽人?九歌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每次宮變,九歌都會開始興風作浪?”林意之長長歎了口氣,顯得有些憂慮,“九歌對我們來說,是敵還是友?不查清楚,以後行事,都將如鯁在喉。”

莫鶴生默默頷首:“我知道了。”

就在這時,鶴壽池的另一邊大門一推,隻聞得遠處蘇寶兒一聲興奮的尖叫,接著便是“撲通”一聲落水聲。

即便隔得很遠,莫鶴生這邊平靜的泉水也被激起了波浪。

“我先回去了。”

林意之聽到動靜,朝遠處的下人招了招手,披上浴巾,被下人饞上了岸。

池中簾子的這一邊隻剩下莫鶴生一人。

“‘鶴壽千歲,以極其遊。’小瑩,這便是鶴壽池名字的由來麽?”

他聽到蘇寶兒在高聲問侍女。

“回姑娘的話,正是。”

沒過多久,就聽見侍女又道:“蘇姑娘,別去那邊!”

***

桃仙山附近有條沅沙江,寨中人無事都要去江中比賽鳧水。

所以蘇寶兒水性尚可,在溫泉裏遊起泳來。

這裏池子那麽大,中間卻要拉起一條簾子擋著,肯定有什麽好東西攔著不讓她享受。

她閉了口氣,越過簾子,潛遊了過去,一探頭果不其然,另一邊的池子裏竟灑滿了香噴噴的花瓣!真是差別待遇。

溫泉池中水汽氤氳,什麽也看不大清,她在水中又潛遊了一會兒,泉水溫熱,久在其中有些憋悶,她便往池壁遊去,結果遊著遊著,雙手忽然摸上一團柔軟光滑的物什,嚇得她連忙鑽出水麵。

一時水花四濺,她瞪大眼睛,正對上未曾束冠,不著寸絲,悠哉悠哉喝茶的莫鶴生戲謔的目光。

她良久沒緩過神來。

眼前之人慵懶散漫,發絲垂順,臉頰熏出兩片淡粉,眼睛幽黑,目光卻有些遊離,桃花眼尾上翹,顯出一絲朦朧媚態。

她往下看去,男人的皮膚細膩如凝脂,身材健壯且勻稱,深邃的鎖骨殘餘著幾顆晶瑩的水珠。

他朝她微微歪了歪頭,露出鎖骨之間誘人的美人筋。

“蜉、蜉蝣朝生暮死,而盡其樂。”蘇寶兒盯著男人的鎖骨和胸肌目不轉睛,情不自禁念出“鶴壽千歲”的下一句。

“所以?”莫鶴生幽幽問道。

“所以,隻有沒品味的人才想成為仙鶴。我就不同了,我要成為蜉蝣,朝生暮死,卻能享盡極樂,這才是不枉此生。”

說完,蘇寶兒悄悄吞了口唾沫。

“哦,所以,蜉蝣小姐,這就是你扒著我腰不放的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