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鶴不群

一不留神就上房揭瓦的蘇寶兒果真上房揭瓦了。

她爬上後山半山腰的聞鶴書齋,揭開一塊陽光底下金光璀璨的琉璃瓦,就著小孔伸頭去看,書齋裏的書架鱗次櫛比,各式書卷琳琅滿目,她隻隨便瞟了幾眼,便發現了一套前朝孤本。

書齋外無人把守,在知閑山莊,守備越疏鬆,說明越危險,這是她跟著日進走了小半個山莊後得出的結論。

她並不打算冒險。

把琉璃瓦蓋回原來的地方後,蘇寶兒向上跳了兩步,琉璃瓦吸了整日的太陽光,實在燙屁股。

所以她蹲在屋脊上,放眼向下望去。

整座知閑山莊都傍山而建,這裏和桃仙寨最大的區別在於過度奢華,而且布置極具藝術品味,和她們山寨隨手糊點泥巴石磚的土房子相比,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聞鶴書齋則是山莊裏最特別的存在。

它獨立於山莊之上,建於後山半山腰,與山頂鶴鳴亭四周雲霧繚繞不同,書齋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整個山莊形勢。

而且書齋的另一半則嵌在山石之中,像是山腹之中還有另一方天地。

她將山莊地形盡收眼底,手指不自覺摩挲著下巴,不禁有些出神。

從高處往下看,很容易就能發現這座山莊是按照十二都天門陣所建,外陣之內還配合著各種小陣,陣陣相套,環環相扣,不少地方還裝飾有各色祈福符籙,將天師道的精髓運用得爐火純青,如若沒有之前日進領路,她怕是早被絞成了肉泥。

“蘇姑娘,危險,快下來!”

日進和鬥金終於追上了她,仰著頭在書齋下方直喘。

日進鬥金已是知閑山莊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可讓他們感到無比吃驚的是,蘇寶兒這個才十幾歲的小丫頭,輕功竟然絲毫不遜色少莊主,身形鬼魅,一溜煙就沒了影。

最關鍵的是,她一個人亂跑,竟和之前被日進領著入莊時截然不同,一處機關都沒有觸發。

“這裏風景好,我不下來。”

蘇寶兒蹲在屋脊上,捧著腦袋狀似望著風景發呆,實則是在心中默記山莊地形。

雖然不知道莫鶴生為何那麽放心她到處亂跑,但既然給了她自行玩耍的空間,她自然要好好利用。

如此一個江湖寶地,若把地形陣法記住了,下次再來打劫,便能事半功倍。

日進和鬥金則在下方麵麵相覷,二人互使眼色,心中驚疑,為何蘇寶兒爬上聞鶴書齋的屋頂,竟然無事發生。

“蘇姑娘,你還是下來吧,書齋屋頂上有……”

日進欲言又止,不知是否應該自行暴露莊內設置的隱秘機關。

“刀片唄,我看見了。”

“啊?”

蘇寶兒低頭瞟了眼屋頂上的瓦片,琉璃瓦之間暗插著密密麻麻的刀片,這在她撬房瓦的時候就發現了,隻不過她憑借經驗,找到了機關裝置的關竅,把匕首卡了進去,這些刀片才不會伸出來傷人。

日進鬥金自然不知蘇寶兒做了什麽,以為是書齋的防禦係統出了故障,心道得趕緊回去稟報少莊主。

鬥金心思比日進活絡,他大聲問道:“蘇姑娘,我們山莊一大特色就是後山的鶴洲,湖光山色下仙鶴成群,那情景實在美不勝收。屬下替姑娘準備些魚穀鮮蚯,咱們一起去喂仙鶴好不好?”

蘇寶兒聽到這兒,眼睛一亮。

她立起身,足間輕點幾塊瓦片,翻身抽回自己的匕首,瓦上刀片還未來得及伸出來,她已旋身落於二人身前。

“那還等什麽呢,快帶我去呀!”

這位祖宗終於老實了,日進鬥金二人可算是鬆了一口氣,兩人就像蘇寶兒的左右護法,牢牢護在她兩旁,寸步不離。

蘇寶兒背著手臂,聽日進鬥金給她介紹山莊裏好玩的地方,這裏除了後山鶴鳴亭,仙鶴遍野的鶴洲,還有品質極佳的天然地熱溫泉鶴壽池。

知閑山莊處處庭院湖山都帶一個“鶴”字,傳聞莫鶴生小時候曾不慎跌入山縫,多靠一隻仙鶴引人來救,方能大難不死。

自此,老莊主莫斐不僅替寶貝外孫取了“鶴生”的字,給山莊諸多地方改名,還在山莊內豢養了幾十隻鶴,隻為表達感激之情。

“蘇姑娘,咱們下午去鶴洲喂仙鶴,晚上泡鶴壽池,一整天豈不美哉。”

蘇寶兒大眼睛轉了兩圈,搖搖頭:“但我更想去你們的鶴歸園玩兒。你們家少莊主之前老同我吹噓,說你們鶴歸園聚集了多少天下名廚,成天鬥菜。今兒個的桃花糕深得我心,我要去向你們的宋大廚學藝。”

日進聞言一下子來了精神,心道幫助少莊主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鶴歸後廚乃山莊重地,關係到全莊人的吃食,旁人怕是不能隨意入內。不過,姑娘要是想學桃花糕,那便是問錯了人,你應該去向少莊主請教才對。”

“莫鶴生?”

“正是。少莊主自從南嶺回莊後,便設計了這麽一道美食,無論是用料、做法還是樣式都是少莊主親自設計的,宋大廚做了好幾輪方得少莊主首肯。”

聽到這裏,蘇寶兒背在身後的手才不自覺鬆了開來,她心中驚異,遲疑片刻才問道:“他不是說這道點心,是宋大廚因我們來自桃仙寨,才特意製作的麽?”

“許是少莊主有些不好意思吧。”日進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主人,根本看不見鬥金快要眨抽筋的眼角,“少莊主說,姑娘遲早要來山莊做客,得給姑娘準備些有特色還好看的吃食才行。”

畢竟,想要拴住一個人,就得率先拴住她的胃。

瞧蘇姑娘這迫不及待要去後廚的樣子,少莊主顯然做得很成功嘛。

日進不禁得意地點點頭,結果被鬥金伸出的腳踹了屁股。

二人在蘇寶兒背後大打出手,蘇寶兒恍然不覺地繼續往前走。

日進的話,隻讓她劃出了一個重點——

莫鶴生,知道她要來?

***

不過玩才是最重要的。

她暫且放下心中疑惑,提著一桶小魚和蚯蚓,在沙洲上撒歡亂跑,時不時拋出一點餌料,便有赤頂白鶴奮翼而來,明明是爭食,但足纖體輕,顯得格外輕盈優雅,頗具仙骨。

日進鬥金二人站在不遠處眉來眼去,低聲細語。

鬥金:“當真?”

日進:“我難道會騙你不成?”

鬥金不信:“這不就是個挺普通的小丫頭麽,長得是可愛漂亮了點,可比她漂亮的汴京遍地都是啊。”

日進咂嘴:“你瞧瞧你,多膚淺。蘇姑娘可是一刀擊敗梅星川的人,那英姿,誰看誰傾服。”

鬥金搖搖頭:“我看沒戲。你也不想想少莊主是什麽身份。”

“我什麽身份?”

莫鶴生神出鬼沒出現在二人背後,把二人嚇出一身冷汗。

“背著我講我壞話?被我發現了。”他佯裝威嚇,日進立馬轉移話題,“哪有哪有,誒,少莊主您看,蘇姑娘!”

這招很有效。

莫鶴生果真因日進的話,被不遠處的紅衣少女所吸引。

山色浩渺,湖光燦爛,群鶴嘹唳,圍繞於那抹亮麗的紅色四周振翅起舞。

少女麵若桃花,紅裙熱烈,裙擺隨舞**漾,飄然似是一汪流淌的春水。

她的笑容在溫煦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璀璨奪目。

莫鶴生望著那紅衣少女暗自出神,唇角情不自禁向上微揚。

日進見了,得意地朝鬥金使了個眼色,鬥金則恍然大悟,悄悄給日進比了個大拇指。

蘇寶兒玩得高興,完全沒有意識到莫鶴生的走近,她四周圍了不少仙鶴,但都足間輕點湖麵,並不涉足沙洲。

她今天近距離觀察了仙鶴的姿態,才發現取字鶴生的莫玄之,身著白衣時的確與仙鶴有那麽幾分相像。

她不禁伸手,想去摸摸鶴頂上的朱紅色羽毛。

可是她還沒碰到,群鶴便撲翅而散,激**起的水花撲了她滿臉,迫使她向後退了一步,沙洲邊緣濕滑,讓她結結實實滑了一大跤,手中小桶一翻,餌料呈一條拋物線散落湖中,導致眾鶴又撲了回來。

水花四濺中,她並未倒下。

一隻有力的臂彎摟住了她的腰,她一抬眼,便撞入了莫鶴生眼中的盈盈笑意,這笑似是有種魔力,竟讓她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可越往下陷,才發現笑意深處,沉寂著孤高與清冷。

“眾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雲。絕頂人來少,高鬆鶴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聞。”

蘇寶兒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這麽一首詩來。

這首詩就好似是在形容真正的莫鶴生。

莫鶴生這個人,狀似遊走世間如魚得水,圓滑世故得如同滑不留手的玻璃球,實則心中宛如明鏡,人情冷暖早已看透,世事洞穿,不過假意逢迎。

他其實從來都是清高不群的。

如若條件允許,他怕是能窩在山莊中八十年不出,專心創作他的各式機關。

但是身不由己。

他是家中唯一被送到外祖父家的兒子,外祖父家龐大的家業關係到數千數萬人的生計,他不得不在各種關係網中曲意逢迎,牽製平衡,養成一張笑麵虎的模樣。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本是那不羈而又孤高的鶴啊。

這麽多年,他似乎變了一副處世模樣,但她知道,他依然赤心不改。

否則也不會馳騁千裏,為常家追查真凶,為常茗冒險求醫,親自管了那麽多閑事。

哐當一聲,小桶掉在沙洲之上。

她伸手,摸了摸莫鶴生的發頂。

就權當是摸了那未摸著的鶴頂紅毛吧。

莫鶴生一愣,心跳忽地一滯。

但隨即手上壓力一鬆,蘇寶兒手上用了力,不僅揉亂了他的墨發,還拔了他束冠的鶴羽。

莫鶴生:“……你這是恩將仇報。”

“要你多管閑事,我壓根就不會摔好嗎?”

蘇寶兒離遠了些,眼珠子亂轉,似是想掩去臉頰上浮起的淡淡紅暈。

“你手背在身後做什麽?”

她注意到莫鶴生一隻手一直背在身後,連忙出聲詢問,轉移注意力。

“給你的禮物。”

莫鶴生拿出一柄華美的刀鞘,刀鞘上花紋繁複,似是百鳥朝鳳。

“鳳歸!”

蘇寶兒接過刀鞘,刀鞘上竟還刻了“鳳歸”二字。

“我沒錢!”

蘇寶兒愛不釋手摸了老半天,才突然反應回來,莫鶴生之前說過,要給她重鑄刀鞘,不過得收費。

“都說了是禮物。”莫鶴生有些無奈,“若你執意要付賬,我也不是不收。”

“你做夢。”蘇寶兒小白眼一翻,但肉眼可見地十分驚喜。

遠處日進鬥金看這二人的互動,早已眼珠子和下巴齊齊落地。

這時,忽然有莊內侍女狂奔而來:“少莊主!不好了!三公子和盛少當家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