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誰說我們是去找趙海泠的?我們隻是去抓那不著家的老東西罷了。”

蘇寶兒討厭莫鶴生的敏銳,她不喜歡被人輕易看透,但莫鶴生總是表現出一幅運籌帷幄的從容模樣,一雙笑眼似是讀心鏡,明明看透了,卻又總是說一半留一半,讓人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唔,好吧,是我想當然了。”莫鶴生示意日進將新遞上來的桃花糕放在蘇寶兒麵前,“宋大廚聽說你們來自桃仙寨,特意為你們製作了這盤糕點,嚐嚐。”

一盤雕成桃花的粉色糕點擺在蘇寶兒的正前方,她伸筷夾了一塊,入口是軟糯的冰皮,皮裏包著桃花清香的粉糕,糕層中夾著甜絲絲的脆片,正中心則是濃濃的奶黃流心,香甜清爽,竟半分也不膩。

而且這糕點做得很小,完全可以一口一個。

“好吃麽?”

蘇寶兒嘴被塞得滿滿當當,隻得瘋狂點頭。

“那再吃一塊,每一塊味道都不一樣。”

果然,她剛剛吃的是桃花味,旁的還有桂花味、青提味等等,各有各的美味。

盛桃在一旁冷冷看著。

雖然她不愛吃這些甜膩膩的小點心,可她也出自桃仙寨,明麵上蘇寶兒還是她的跟班,莫鶴生這番作態,不是故意不把她放在眼裏,就是對蘇寶兒圖謀不軌。

林意之注意到了盛桃的冷漠,帕子掩住嘴角,輕咳了一聲。

莫鶴生這才將目光移到盛桃身上,惺惺作態道:“盛少當家怎麽不吃啊?宋大廚的手藝是真的一絕。”

放那麽遠,還放在蘇寶兒碗碟邊上,她若是伸筷去夾,看起來就跟在蘇寶兒碗裏搶食無甚區別,這讓她怎麽吃?

這家夥就是故意的,擱這兒殺她威風呢。

“不愛吃甜的。”盛桃扯了扯嘴角,默默在蘇寶兒邊上放了一杯苦茶,莫鶴生將這一幕收歸眼底,淡淡掃過,卻未再勸說一字。

蘇寶兒將苦茶一飲而盡,解了嘴中甜味兒,撐著腮幫子忽然發問:“東境是你知閑山莊的地盤,你在琉球、扶南、蒲甘等國的絲綢茶葉生意都靠六旗幫保護,趙海泠死了,你生意怎麽辦?”

莫鶴生答:“趙海泠死了,六旗幫還在,對我沒有影響。”

“趙海泠怎麽死的?”

“怎麽死的?”莫鶴生手指輕輕輪點著檀木桌麵,似笑非笑,“不知道,就是死了。”

蘇寶兒隔著林意之瞪向莫鶴生的眼睛,莫鶴生麵上帶笑,但眼睛卻似一團深不可測的迷霧。

他在騙她。

蘇寶兒很篤定,卻又奈他無何。

***

一頓飯雖有你來我往的互相試探,但總體上沒壞了蘇寶兒品味美食的好興致。

吃完飯她便一馬當先躥出去玩,鬥金追都追不上,難得來一次傳說中的機關山莊,天下第一有錢人的金屋疙瘩,怎能不到處溜達一番,開開眼界呢?

日進也想去攔,卻被莫鶴生半路製止,不僅如此,莫鶴生還讓他吩咐下去,讓全莊上下好好招待貴客。

他不解,莫鶴生隻道:“有求於人,自得萬般迎合。”

如今分明是蘇寶兒她們有求於少莊主,怎的讓她倆反客為主,踩在少莊主頭上作威作福了?

“莫要因小失大。”

失什麽大,盛少當家沒有陰陽怪氣錯,少莊主就是對蘇姑娘圖謀不軌吧!

日進雖然心中腹誹,但是作為少莊主身邊最忠心的下屬,少莊主若想要做什麽,他必是最佳助攻。

“是,少莊主,屬下明白了!”

自認為了解了少莊主心意的日進,立正領命,朝蘇寶兒和鬥金奔出的方向追了出去。

“回來……”莫鶴生話音飄散在空中,但日進已經沒影了,他頭疼地揉揉額角,心道這小子到底是明白了什麽,他還有事沒交代呢。

“讓他去吧,蘇寶兒那丫頭,一不留神就會上房揭瓦,沒人看著怕是要把你家炸了。”

盛桃如今吃飽喝足,對莫鶴生意見也沒之前那麽大了,莫鶴生一回頭,就看見廊下倒在酒堆裏,這瓶喝一口那壇嚐一下的盛桃。

喝幾口還不忘揮手把酒香揮向林默之那邊:“林家小子,你哥還有笑春風呢!”

林默之喉結悄悄滾動了一下,他冷淡地掃了酒鬼盛桃一眼,提著個小酒壇,起身便要走。

“美酒要有人陪著一起品才更香,你要是現在就走,你哥就別想跟我往下談了。”

屋內三人紛紛朝她看了過來,林默之尤為莫名其妙,他兩位哥哥有什麽需要跟這土匪談的?

林意之倒是懂了盛桃話中內涵,抬眸望向莫鶴生,莫鶴生思忖片刻,斟酌道:“南嶺的事,少當家這是鬆口了?”

“我鬆口了嗎?我隻是覺得,懂酒之人難遇,我不嫌你家這個老三話少。”

“默兒,盛少當家乃我輩之中不可多得的少年英雄,你該多多和他來往,別總一人悶著,讓哥哥們操心。”

林默之:?

他一直都知道商人重利,但沒想到他哥為了利益,竟能如此迅速地賣弟求榮,當真可恥!

可他一向是聽話的,隻好冷著臉垂著頭,與盛桃隔著一堆瓶瓶罐罐相坐,酒香撲鼻,他沒忍住,隨手撈了一壇酒,凜冽酒氣衝鼻,辣得他瞬時神清氣爽,眉宇漸展。

十二年的笑春風,當真不凡。

見二人因酒結識,“相談甚歡”,莫鶴生與林意之便先行離開。

莫鶴生推著林意之的飛駿椅緩緩沿著竹林小道而行,竹林深處有溪流泠泠之聲,偶有鳥語,淡泊寧靜。

“那飛火,待客人離開後,你再展示吧。”林意之顯得有些疲憊,抬手撐住額角,“晚上你來找我,我有要事與你詳談。”

“何事?之前怎麽不說?”

“與越州相關。今日見到兩位客人,我才想起此事。”林意之目光微沉,似是蒙上了層霧,讓人探不透深淺,“你判斷得不錯,她們二人途徑知閑山莊,其目的地必是越州。近期越州有異,我不信你沒有掌握到什麽信息。”

“越州情況比較複雜,怕是要影響朝中根蔓,我本打算處理好後再同大哥商議。”

林意之臉色愈發蒼白,莫鶴生從飛駿椅的扶手隔板下拿出藥和水,遞給林意之:“大哥,少思少慮方能養神養心。不必操勞,我先送你回房歇息。”

***

飯廳唯留盛桃和林默之二人。

盛桃懶懶散散靠著廊下廊柱,提著酒瓶的手臂隨意搭在曲起的膝蓋上。

她後腦勺抵著廊柱,下巴微抬,正大光明地上下打量林默之,似乎要將他臉上有幾顆毛孔,衣服有幾道褶子都數得清清楚楚。

林默之和莫鶴生長得雖神似,但也有很大的不同。

林默之膚色更黑,是長年累月風吹日曬的小麥色,他的臉部輪廓比莫鶴生更硬朗,尤其是那極高的眉骨,顯得一雙眼濃鬱深邃,是比漆黑的夜還要濃重的黑。

他的鼻子也是又高又挺,但下半張臉卻又出奇的柔軟,下頜的弧度沒有很鋒利,也沒有太圓潤,隻是恰到好處地將他的巴掌小臉勾勒了出來。

這樣的長相,既有類似西域人那般高鼻深目的銳利嚴肅,也兼含中原人的溫潤和緩,若是皮膚白嫩些,絕對精致漂亮得不輸女子。

盛桃摸了摸鼻子,掩去唇角抑製不住上彎的弧度。

“曬黑了也還是個漂亮娃娃。”盛桃心中暗道。

她明目張膽地用眼神非禮林默之,但最後火熱的目光漸漸停留在他發間一根竹狀玉簪上,她盯著那根玉簪,猛喝了一大口酒。

林默之知道盛桃在盯著他看,畢竟那兩束熾烈的目光像兩團火,把他從頭到腳裏裏外外燒了個遍,讓人想不發現都難。

可他就是不想理這人。

他討厭盛桃對二哥咄咄逼人愛搭不理的傲慢模樣。

而且,他是武將,對盜匪天生沒有好感。即便是名義上為匪,實則為江湖幫派的桃仙寨也不例外。

因為敢在天子腳下自立為匪的,大多都囂張跋扈,自命不凡,且會為了維護自己地頭蛇的地位,用收取保護費、劫富濟貧這類方式為害一方,以穩其權威。

雙刀盛望山又如何,俠名在外卻未必全做俠事。無非就是借著開國功勳的名號,為霸一方的山大王罷了。

他兒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山小王罷了。

他放眼向外望,假山之上的流水沿著石道彎彎曲曲地流淌,緩緩注入一汪小潭,潭中有幾條錦鯉,幾隻烏龜,數根綠藻,數塊鵝卵石。

山花與竹葉落於潭水之上,**開圈圈漣漪,錦鯉在水中或快或慢地遊躥,時不時張開小嘴,輕頂水麵落花。

林默之不禁伸手,接下一片隨風飄向他的落葉,置於嘴邊吹奏起來。

盛桃聽笑了。

林默之來來回回吹奏的曲子叫《桃夭》,但他把好好一首曲子吹得亂七八糟。

這首《桃夭》,本是描述女子出嫁的喜慶之樂,可在林默之拙劣的吹奏下,仿若一首淒厲哀樂。

“真夠難聽的。”

林默之冷淡地瞟了盛桃一眼。

“來來回回就吹上闕,下闕還沒學會?”

林默之本不想搭理她,但這個問題卻讓他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教我的人,隻教了上闋。”

“笨死了,別人不教,你不會自己學?汴京一有新嫁娘,滿街都是這首小調,隨便聽聽不就會了。”

盛桃拾起衣上的落花,隨手向最近的大樹樹梢擲出,幾片樹葉緩緩飄落於她手。

她挑了片大的,放於唇邊,輕輕吹起《桃夭》小調。

每一個音都吹得很準,每一個音都精準落在它該落的節奏上。

上闋喜氣洋洋,下闋旋律較上闋則舒緩了不少,聽起來隱隱藏了些惆悵。

林默之聽到盛桃吹奏的下闋,眼神不禁一亮:“她說過,下闋的確該是憂愁的。”

盛桃停了下來,對上林默之的目光。

“但我的桃夭一定得從頭到尾都喜氣洋洋,便是半分憂愁都沒有,頂多隻有小女兒家想念爹娘的悵惘。”

盛桃笑道:“可你明明整首《桃夭》都吹得像鬼哭狼嚎。”

林默之複又低下頭,握緊拳頭,碾碎了掌中的樹葉,他望著潭中心的一朵桃花,低聲道:“因為我的桃夭,再也沾不上一點喜氣了。”

盛桃一愣。

林默之張開手掌,綠葉的碎片隨風**開。

真是一如既往的笨死了。

“林小將軍,恕我直言。”

盛桃抿住下唇,內心抗爭再三,最後理智還是敗給了衝動。

“無論是八年前,還是去年的久泉之戰,你爹從未變過。”

“每次久泉被圍,他本都可以及時增援,但他從未做到過。”

“因為他享受那種力挽狂瀾,被萬人稱頌的快感。”

“無論是疾風將軍夫婦,還是你和你的三千精銳,亦或是那些被屠戮的全城百姓,都不過是他救世英雄名號的墊腳石。什麽大英雄,我看是真小人!”

“林默之,你是個好漢。遠離你那個偽君子的爹,跟我回桃仙寨吧。我們才是真正能護一方安寧的人,在南嶺絕無可能發生久泉那樣的事。”

林默之“謔”地一聲站起身,低頭漠然俯視著盛桃。

盛桃也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我是認真的,我很認真地在邀請你加入桃仙寨,以後你就會知道,我們才是一路人。”

林默之頭也不回地走進內廳,盛桃本以為他是因她不可理喻才拂袖而去,沒想到他又折了回來。

與他一起回來的是那杆雙鉤紅纓槍,槍頭正穩穩地指向盛桃的眉心。

“拔刀。”林默之聲音喑啞,猶如卷著沙粒的烈風般肅殺。

“對子罵父,是為無禮。你,拔刀,與我一戰。”

盛桃料到如此,環臂抱胸,吊兒郎當不屑一笑:“輸了會怎樣?”

“你輸了就向我和我兩位哥哥磕三個響頭認錯,再朝我爹鎮北的方向三跪九叩。”

盛桃翻了個白眼:“那你輸了就加入我桃仙寨,和你那背信棄義的爹一刀兩斷。”

“閉嘴!”林默之眼中終於燃起了怒火,朝盛桃的眉心猛進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