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作

蘇寶兒跟著日進一路往山上走了一陣,待穿過一片竹林,隔著廣闊湖麵上一座九曲長橋,映入眼簾的便是層層疊疊的飛簷翹角,雕欄畫棟,亭台樓閣間花木成蔭。

她手指劃過長橋深紅色的石壁,石壁上雕著神獸蚣蝮,每一頭蚣蝮的眉眼、鱗片和尾巴都用金箔勾出了輪廓。

她垂下袖子擋住手,用指甲使勁摳了摳金箔,但沒摳下來。

“蘇姑娘,你在幹什麽?”

日進發現了她的小動作,蘇寶兒刹那間收回手,托著下巴,望向湖麵上大片蓮葉:“欣賞風景。”

“姑娘還是先換衣服,風景什麽時候看都可以。”

橋的盡頭並非直通地麵,橋頭和岸邊之間,還隔著無數橫截麵隻有拳頭大小的木樁,鬆鬆散散地分布在湖水中,隻露出水麵一小截。

“你們山莊裏竟還有這種設計?那可真夠難為你們家大公子的。”

日進答道:“知閑山莊乃機關寶山,藏珍之閣,自然是處處有巧思,遍地皆機關了。”

此時盛桃已經追了上來,她喝上了酒,心情不錯,看到這些木樁也沒直接罵娘,隻是嘴上諷刺了幾句:“看著花裏胡哨,實則沒什麽用處,不僅防不住人,還給自己人添麻煩。”

說完,她拎著還敞著口的酒葫蘆,邁出了一大步。

待她剛跳到第二根木樁上時,她腳底的木樁突然升高,打得她措手不及,導致她手一歪,葫蘆裏的酒傾瀉而下,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下著腰飛身一躍,張嘴接酒,足間堪堪落於另一根木樁時,足底木樁又突然下沉,沉進湖中。

盛桃隻好馬不停蹄跳出去,一邊給酒葫蘆封口,一邊應付突然升升降降的木樁,待她上岸時,濺了一褲腳的水漬。

“忘記說了,山莊裏所有人都會武,這木樁其實是用來給大家練下盤用的。”日進在盛桃跳完後才補充道,讓人很難不懷疑他是故意的。

盛桃上岸後,這些木樁全部回到原位,歸於平靜。

蘇寶兒見盛桃難得狼狽,笑得前仰後合。

她吸取教訓,退後幾步,提氣而上,打算用輕功一口氣飛過去。

結果蘇寶兒剛飛到半空中,水中的木樁突然快速升降,有的木樁直接擦過了她的衣裙,使得她在空中失去平衡,還沒等她調整身姿動作,木樁中又有無數木刺朝她伸出,似是預判了她所有的應對動作,封死了她所有的路。

上了岸的蘇寶兒比盛桃還狼狽,裙子被戳破了好幾個洞。

這回輪到盛桃取笑她了。

可到日進時,木樁卻乖巧得像孫子一樣,一動都不動,由著他慢悠悠地跳過來。

“你耍我們呢?”蘇寶兒雙手叉腰,吹胡子瞪眼。

日進一臉無辜:“咱們這的機關,認生。”

我信你個鬼。

緊接著,蘇寶兒一路又闖了好幾個機關,讓她無暇欣賞周圍精美奢華的雕欄畫棟,而機關一見到日進就跟死了一樣。

被折騰得夠嗆的蘇寶兒抓著日進不放,非要從他身上搜出什麽機關按鈕來才肯罷休。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方才經過的橋頭木樁陣,在遇到莫鶴生時,一條木橋竟直接從水中升起,接著九曲長橋的末端,連上了對岸。

***

換上新衣的蘇寶兒急火火地趕去吃飯,可踏入飯廳時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金碧輝煌,反倒低調雅致得緊。

紫檀雕花圓木桌上擺著清一色青白釉刻花陶瓷碗碟,兩隻鶴紋玉壺春瓶,室內掛著各朝名家的字畫,南側的圓形軒窗下擺了一盆君子蘭,東西兩側大敞,各垂有三幅竹簾,竹簾下方綴著殷紅的珠穗,將兩側的假山流水、竹林花蔭遮掩得隱隱綽綽。

莫鶴生已經在等了。

他一抬眼,便見一紅衣姑娘踏著歡聲笑語,朝他迎麵走來。

“你別的本事沒有,唯有這眼光是獨一份兒的辣。”

蘇寶兒牽著裙角,轉了一圈**開裙擺,裙擺層層疊疊,極為繁複華麗。

展示完新裙子,她施施然落座,捧著臉瞟了幾眼薄得猶如蛋殼般薄透的碗碟,很快便沒了興趣,轉頭欣賞起自己衣裳上的刺繡圖案來。

紅裙上的刺繡是一副延綿不斷的山花漫爛圖,花朵色彩並不明豔雜亂,而是恰到好處地與微沉的紅融於一體,除了山花,還有隱隱綽綽的遠山青黛,亦有垂枝細流,如畫又非畫,如繡又非繡。

蘇寶兒的手指輕輕拂過繡品上的各色絲線,靠指尖不同的觸感細細辨別著。

套針、齊針、擻和針……還有旋移針、虛實針……

沈籌大師在天衣閣中別有一個稱號,叫“針神”。

她的針法大膽又多變,會根據所繡花樣,靈活運變針法,如今她的作品已經很少上衣了,而是常常作為巨幅繡畫擺在宮廷中,不是供宮中貴女賞玩,就是恩賜給周邊附屬國。

她的丈夫則是蘇州畫客,一方名家,二人畫繡合一,琴瑟和鳴,也是一段佳話。

蘇寶兒眼角不由有些濕潤。

因為她在這根根絲線中,感受到了匠人凝鑄其中的心血。

還有深深的思念。

旋移針、虛實針……這些奇特的針法,都是當年母妃和沈籌年輕時一起琢磨出來的,尋常繡娘都學不來。

當年沈籌是“針神”,母妃則是“繡聖”,在外人看來二人是王不見王,其實她們從小一起長大,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不是親姐妹卻勝似親姐妹的知心好友。

她有多少年沒有見過沈姨的繡品了?

若母妃還在,想必手藝精進得比沈姨還厲害。

“這衣服上身可當真有些惶恐。”她說道。

“還有你會惶恐的事?”莫鶴生坐於北側主位,隔著他大哥林意之看向她。

紅裙襯人,方顯明豔大方,這丫頭果真是最適合紅色。

他輕托著下巴,暗暗想道。

“我也就是客氣客氣。”蘇寶兒極為小心地攏起衣袖,以防壓壞上麵的繡畫,“你這裙子從哪兒得來的?沈大師如今都不繡衣緞了,可你這裙子衣料摸著挺新,不像是舊物。”

“給大師送了首她喜歡的詩,大師才繡來答謝我的,這裙子你可得好生愛護。”

沈姨什麽時候喜歡讀詩了?

大概率是莫鶴生以權勢壓人。

“莫名其妙,你一個大男人,找沈籌繡條小姑娘才穿的紅裙子,不是圖謀不軌,便是居心不良。”

換了身普普通通藏青色窄袖圓領袍的盛桃才不看什麽場合,也絲毫沒有吃人嘴軟、拿人手軟的自覺,她環抱著雙臂,翻著白眼,對著山莊主人就是一頓冷嘲熱諷。

她早就不爽了,雖然她身上這衣服也算精神好看,但和蘇寶兒的比起來,簡直就是破麻袋。

如此差別對待,這更讓盛桃對莫鶴生提高了十二萬分的警覺心。

莫鶴生涵養好,不和粗魯土匪計較,喝了口茶笑盈盈的不說話。

反倒是盛桃對麵的林默之聞言,冷若麵癱的臉微微鬆動,他抿了抿唇看向他二哥,見二哥被諷刺卻不回嘴,隻好按下不動。

“有話就說,你臉都憋紅了。”盛桃朝林默之揚起下巴,瞪了他一眼,“看什麽看,怎麽,臭小子你有意見?”

本來臉沒紅的林默之,這回是真的氣紅了。

他扯了扯嘴角,暗道無需逞口舌之快,但還是看不慣盛桃那囂張模樣,悶聲道:“二哥從來什麽好東西都會入一兩件,盛少當家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喲,難得啊,悶葫蘆開口講了這麽長一句子。”盛桃吊兒郎當地調戲道。

林默之“哼”了一聲,微有鬆動的麵部表情迅速結回大冰塊,劍眉星目鋒利無比,一眼看過來還挺唬人。

一直抱著懷中暖爐的林意之突然開口:“盛少當家莫非與舍弟相識?竟然知曉舍弟自小不愛說話。”

“呃……”瞧她這不把門的嘴,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好在日進和鬥金恰巧於此時領著丫鬟們上菜,這才解了她的窘局。

這上桌的菜品猶如流水,讓她倆應接不暇,丫鬟們這邊一樣樣上著菜,日進和鬥金則像門神一般,一左一右唱著菜名。

這些菜擺盤極美,名字也十分應景的“酸”。

什麽“桃花相映紅”、“西嶺千秋雪”、“比翼雙飛”、“秦桑低綠枝”……

“誒,這‘芙蓉在中洲’便是你家餘杭籍宋大廚做的芙蓉肉了吧!”

蘇寶兒看見芙蓉肉突然眼睛放光,之前去萬蝶穀的路上,莫鶴生沒事就給她點評各地美食,沒事還要吹噓一下自家有哪個籍哪個籍的大廚,擅長做哪個菜哪個點心什麽的。

這芙蓉肉便是讓她饞得日思夜想的其中一道美食。

蘇寶兒剛要伸筷,便被盛桃攔了下來。

莫鶴生轉念便懂了,隻好率先動筷,夾了塊芙蓉肉咬了一口:“少當家多慮了,我莫某一直把二位當作朋友,絕不會在吃食中做小動作。”

“那你這位赫赫有名的莫大公子還挺能放下身段的。”

天天拿熱臉貼冷屁股,也真夠不要臉的。

“二位若沒有把我當朋友,也不會來我山莊求助了,不是麽?”

她們那是求助麽?明明是打劫。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蘇寶兒懶得跟莫鶴生費口舌,趕忙往嘴裏塞了一塊肉,外酥裏嫩,香鮮可口,酸酸甜甜,莫鶴生果真沒騙她,真的美味!

她也不顧什麽形象了,朝每一道菜都伸了筷子,風卷殘雲後,旁邊的丫鬟見狀,替她盛了一碗魚湯。

莫鶴生介紹道:“你可以嚐嚐這道‘海上升明月’,魚是加急送來的海魚,湯中不撒一粒鹽,暖胃解膩。”

蘇寶兒點著頭,舀著湯露出饜足的笑容。

“一提到‘海上升明月’,我便想起來,盛大俠和趙海泠下月初七,在磨崖之巔將有一戰。”

“看方向,你們既已途徑了我知閑山莊,可是要去越州?”

蘇寶兒笑容一頓:“……”

莫鶴生撚著茶杯,緩緩摩挲著杯沿:“噢,我知道了,盛大俠是想讓你們一起幫忙找趙海泠吧?在六旗幫砸場子,下戰書,都是為了找他,是麽?”

“不必白費功夫,他不可能出現的。”

“他已經死了。”

蘇寶兒聞言,眉頭緊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