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尚往來

煙霧繚繞,還好蘇寶兒跳開得快,不然可能一隻腳就沒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沾上了煙灰的臉,隔著煙霧去看那頭嚇得她慌不擇路的罪魁禍首。

那竟然隻是座花斑猛虎的等比雕塑。

隻不過這雕塑實在栩栩如生,眼睛靈動凶狠得不似死物,便是皮毛也根根分明,絲毫看不出是畫上去的。

十成十的莫鶴生手筆了。

也就隻有他能如此鬼斧神工。

她剛剛從地上爬起來,便見不遠處煙霧中衝出兩個身影,那兩人騰於上空,赤手空拳地搏鬥了起來,大有你死我活的架勢。

蘇寶兒趁著他倆在空中打得不可開交,第一時間躥了出去,撿起林默之的雙鉤槍和盛桃的黑背砍山刀就跑。

“盛桃,接刀!”

趁二人落地之時,蘇寶兒掄起大刀轉了兩圈,像扔鉛球似的朝盛桃擲去大刀。

盛桃與蘇寶兒的默契渾然天成,聽到聲響即刻搶出,趕在林默之幹預之前接下大刀。

林默之緊蹙眉頭,望向蘇寶兒懷中的長槍,正要出手搶奪,卻被盛桃的大刀攔腰斬斷攻勢。

沒武器的和有武器的打,林默之這悶虧吃得是一肚子火。

“住手!”

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密林間似乎觸發了什麽機關,頓時朝盛桃背後射來無數削尖的竹箭。

盛桃躲避後,兩側又有無數形如新月的大閘刀飄**而來,盛桃一時置於險地,而這些機關似是能識別林默之的身份一般,全都避開了他所在的位置。

“的確是得住手。”

蘇寶兒道。

機關驟停。

閘刀停在下腰後的盛桃鼻尖之處,她還未脫身,便被林默之先聲奪人。

她被林默之扣住手腕,拉出陷阱,結果橫刀於自己的脖頸之上。

而目力可及的另一邊,莫鶴生被蘇寶兒縛住雙手,折於身後,脖頸上纏著幾根鋒利的細線,蘇寶兒就站在他背後,如刀刃般的細線隨時隨地都可以割開他細嫩的脖頸皮膚,割斷他跳動的大動脈。

“你太高了!”

站在莫鶴生身後的蘇寶兒半個頭都露不出來,無法與林默之對峙,隻好一腳踹在莫鶴生左膝上,迫使他單膝跪地。

莫鶴生倒吸一口涼氣:“過分了啊。”

“二哥!”林默之何時看過莫鶴生此等狼狽模樣,心下一亂,便被盛桃抓住空檔。

盛桃天生力大無窮,林默之是難得能製住她的人,可惜此時刀握在她自己的手上,她便趁著林默之分心的時候掙開桎梏,旋身而出,麵對麵將刀橫於他的肩頭,刀刃向頸。

“隻要我刀未離手,休想奈我如何。”

回應她的,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轎子上披著大氅,臉色蒼白若雪的林意之。

他手中還捧著一個雕花暖手爐,望著兩個弟弟都被製住的場景,麵容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便麵色如水般波瀾不驚。

他抿了抿因咳嗽而毫無血色的櫻唇,溫文爾雅地道:“兩位女俠還請手下留情,不知二位蒞臨我知閑山莊有何要事,萬事皆可坐下好好商量,和氣方能生財。”

“你說誰女俠呢?”

盛桃還以為自己聽岔了,可瞧這眼前病秧子似乎對她的性別十分篤定,隻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嗆了回去。

林意之目光淡淡掃過盛桃,明明他那探究般的視線,隻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但她卻覺得自己在林意之眼裏仿若裸奔。

林意之淡笑道:“剛才驚鴻一瞥,便見少俠容姿颯爽端麗,刀法淩厲又不失雋美,實在讓林某心生向往,不敢多看褻瀆,方才惹了笑話,還望少俠莫怪。”

“……”盛桃老臉一紅,她從沒聽人這樣誇自己,還怪不好意思的。

她的刀不被人說粗獷彪悍就不錯了,頭一回聽人說她刀法淩厲雋美呢。

蘇寶兒卻神色一凜:“林某?你、你就是林家世子,林意之?”

“正是在下,姑娘可喚在下蘭修。二位如今製住的,正是在下兩名不成器的弟弟。”

蘇寶兒的背脊不由地挺直了些,手上控線的勁也放鬆了些。

眼前這人,便是當年為她父王求情,斷了雙腿和仕途的林意之。

她理應以禮相待。

“見過世子大人,小女、小女蘇寶兒,不便向您行禮,還望見諒。”

盛桃自是知曉林意之是何人,也朝林意之頷首行禮。

半跪在地的莫鶴生心中奇怪,這桃仙寨的人似乎對父親不滿,因此對他的態度也不太好,可為何對大哥卻禮數有加?

他暗暗按下心中疑惑,調侃道:“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南嶺呆得不舒坦,跑到我知閑山莊打劫來了?”

蘇寶兒回過神,彎下腰在他耳邊惡狠狠地道:“這不是禮尚往來嘛!”

說罷還騰出手來撓了撓他的下巴,活像個調戲良家夫男的登徒子。

莫鶴生雖不敢妄動,但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我可與蘇姑娘還有盛少當家不同。日進,吩咐下去,好酒好菜備好了,好好招待二位遠道而來的貴客。”

說罷,他還不自覺地咬重了“貴客”二字。

蘇寶兒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大響一聲,她紅著臉咽咽口水:“我想吃獅子頭、醬肘子和糖醋排骨……辣子雞丁要最辣最麻的那種!”

聽到有酒的盛桃也眼睛一亮。

她挪開架在林默之脖子上的刀,林默之正要出手,卻因莫鶴生一個眼神而不甘停下。

他冷冷地瞥了眼盛桃:“盛家大郎?”

盛桃這才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遍林默之,最後目光停留在他發間的青竹玉簪上,不由地搔了搔自己眼角的紅痣。

“你現在,還長挺高。”

盛桃本就有七尺之高,林默之似乎比她還要高大半個頭,很是高大強壯。

林默之不懂盛桃這突如其來套近乎的話有何用意,但還是冷冷地嗆了回去:“是比你高。”

“嘁,”盛桃將刀收回鞘,背過身去找蘇寶兒,嘴裏還不由地喃喃,“話倒還是一樣少。”

走了幾步,她又忍不住回頭,深深看了林默之一眼,把林默之看得毛骨悚然。

那廂莫鶴生解開束縛,回頭便看見蘇寶兒身上雪落紅梅的羅裙,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他遞出帕子:“瞧你這一身髒得,我讓人帶你去換洗。”

“先吃飯!手下敗將,我警告你哦,少耍花樣。”

“武康綿,香雲紗,沈籌大師親手繡……”

莫鶴生話還沒說完,蘇寶兒已經去招呼那轎夫邊上的日進了:“傻大個兒,還愣著幹什麽,快帶我去換洗衣服啊!”

蘇寶兒將紅纓雙鉤槍扔回給林默之,興高采烈毫無防備地推搡著日進快走。

盛桃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有些討好地仰頭望向林默之。

林默之不愛說話,隻是用眼神不耐煩地表達了疑惑。

盛桃撈起了自己腰間空空如也的酒葫蘆,諂媚道:“林小將軍,你那桑落酒,分我一點唄。”

林小將軍很想說不。

林意之端坐在抬轎中,依然是儒雅好客的模樣,隻不過目光一直落在蘇寶兒身上。

忽然,他叫住她:“蘇姑娘。”

蘇寶兒回頭:“幹嗎?”

“恕在下唐突,請問在下可曾見過姑娘?”林意之微微一笑,似如皎月般溫潤,“在下瞧姑娘有些眼熟。”

蘇寶兒神色一凜,就連還在討酒喝的盛桃聞言,也不由地繃緊肌肉,準備隨時出手。

“我從小到大便沒怎麽出過南嶺,世子大人怕是認錯人了。”

蘇寶兒輕飄飄一句話帶過,用力推了把日進,像逃竄一般轉眼沒了人影。

如願要到酒的盛桃往蘇寶兒的方向追去,隻是與林意之擦肩而過時,警惕地瞪了他一眼,恰巧對上林意之看似和善的目光。

二人離去之後,林意之眼中的和善溫柔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汪不見底的深潭,幽靜深邃。

“這便是與你一同去萬蝶穀的桃仙寨中人?”

莫鶴生點了點頭。

“你之前說桃仙寨不待見你,讓我突然想起一個事。”林意之望向蘇寶兒和盛桃離去的方向,“你知道桃仙寨的大當家盛望山,和咱們的義父——疾風將軍顧嵐之是什麽關係麽?”

莫鶴生脫口而出:“盛大當家和義父當年不都是廢太子帳下的驍將麽?”

林默之在一旁默默聽著,待聽到提到他們談論義父時,一貫冷峻的神色才微有鬆動。

“盛大當家是義父的親表弟,他倆早年同在青城山學藝,隻不過盛大當家戒不了酒,後又酒後殺人,被逐出天師道,淪為了草寇。畢竟是不光彩的事,所以鮮少有人知道他們這層關係。”

“所以……”

八年前,顧嵐之夫婦雙雙死於北狄之手,身首異處,頭顱高懸於城門口三天三夜。

朝廷中並非沒有人因此詬病當時駐守北地的林雲烈。

林雲烈,為何沒有及時增援?

“所以,盛大當家是因為此事,才記恨父親?”

林意之頷首默認。

“我問過父親。”向來沉默的林默之突然開口,“父親說他那幾日,根本沒有收到過久泉的戰報。”

義父是父親的結拜兄弟,兄弟有難,怎可能見死不救?

他默默攥緊拳頭,垂在身側,唇抿成一條線,再也不發一言。

倒是莫鶴生撫上他的肩頭,安慰性地捏了捏他結實的臂膀。

“我們三人中,一向是你和義父家最親密,莫要再想了。”莫鶴生見弟弟情緒低落,便逗道,“難得你不在軍營呆著,出了和尚廟也該嚐嚐人事了,需不需要哥哥替你張羅門親事?”

林默之立馬嫌棄地甩開他的胳膊:“兩位哥哥娶了再說,我又不急。”

林默之橫眉豎眼,抱著槍揚起頭,不搭理他哥。

誰說軍營是和尚廟,他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