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均力敵

知閑山莊後山,有兩個狗狗祟祟的身影穿梭其中。

“為什麽不光明正大走前門?相識一場,讓姓莫那有錢小子接濟一下,他難道還敢不幫忙?”

盛桃不耐煩這種走三步,望八方,探頭探腦大白天做賊似的行徑,而且她很餓,還整整一天沒喝過酒,都有點眼冒金星了。

她現在隻想直挺挺地衝進知閑山莊,揪著莫鶴生的衣領,讓他好酒好菜招待她倆。

“拜托,你做人能不能不要那麽理直氣壯?”蘇寶兒正躲在一棵樹後觀察四周,聽到盛桃的話不禁翻了個白眼,“你忘記人家來桃仙寨的時候,你是怎麽對人家的了?”

“誒,那不都是你動的手嗎?跟我有什麽關係?”盛桃反手就是一口大鍋,飛快地甩回蘇寶兒身上。

“……我覺得你做人還得有點骨氣,不受嗟來之食。”蘇寶兒對盛桃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厚臉皮表示很無語,明明是她下令不讓莫鶴生進寨內一步的。

盛桃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跑到蘇寶兒身邊,一手抵在蘇寶兒頭頂的樹冠上,扒著她探頭探腦。

“那你這麽偷偷摸摸,就是不受嗟來之食了?”盛桃反唇相譏。

“那能一樣嗎?我這叫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和聰明的小腦瓜,換來的應有的報酬!”蘇寶兒抽抽鼻子,顯得有幾分得意,“待我們闖過山莊機關,拿了東西就跑,若是遇到莫鶴生,就把他套麻袋裏打一頓。”

蘇寶兒可不會忘記,莫鶴生拿九環鏈逗弄她的奇恥大辱。

“……”盛桃還是頭一回見有人把偷東西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要論厚臉皮,她和蘇寶兒比,隻能自愧不如。

盛桃左看右看,都覺得沒什麽大問題,不耐煩地大搖大擺走了出去,還回頭對蘇寶兒說:“畢竟是後山,這裏一個人都沒有,能有什麽機關。”

盛桃一腳邁出去,蘇寶兒大呼不好,搶身而出,拽住她的衣領,她另一隻腳還懸在空中,蘇寶兒一腳踢在上麵,讓盛桃整個人向後倒去,摔了個底朝天。

“就是沒人,才可能機關重重呢。”蘇寶兒抬了抬下巴,示意盛桃看她的腳邊,盛桃趴在地上,換了好幾個角度,才依稀就著陽光看見一縷透明的細線。

是線陣。

“莫鶴生那小子學你?”

蘇寶兒從懷中拿出一枚小鏡子,陽光通過鏡麵反射在前方山林之中,她調整著鏡子的角度,讓盛桃看清前方道路的全貌。

全是線,密密麻麻。

“這線看起來和你的七彩霓裳不太一樣,也不大鋒利啊。”

盛桃想伸手去碰,但手剛伸出去,就被蘇寶兒拍開了。

“線不是重點,重點是線的盡頭牽著什麽,碰一下就會被人發現。”

這些線的盡頭埋在樹林之中,放眼望去枝丫密布,灌木草叢層生,根本不知道藏了什麽危險物什。

“我再照一遍,如果記不住,後果自負。”

“切,瞧不起誰呢?有本事,比比看誰先闖過去。”

這倒是激起了蘇寶兒的好勝心:“行,我贏了你給我一百兩賭資,戒賭太久,手癢。”

“要我贏了,這一路上我的酒都你包了。”

二人碰拳為誓,鏡子反射下的陽光,在透明絲線上留下跳躍的光點,每一根線的位置,每一個刁鑽的角度,都透過她們的瞳孔,深深印在了心裏。

蘇寶兒鏡子一收,二人同時動身。

蘇寶兒便像是化作了一抹縹緲的紅綢,在線陣之中翩翩起舞。

她動作飄逸如風,腰肢柔軟如拂柳,裙擺和衣袂都恰到好處地避開了所有的線,每踏開一步,都似是趾尖觸雲,蜻蜓點水,美不勝收。

而盛桃則粗獷得多。

她猶如猛龍遁地,向下一個猛紮,鑽進線陣的最下端,擦著絲線匍匐前進,滾了一身的灰。

但她前行得很快,眼神專注且堅毅,像一頭目標明確的孤狼,讓人對她的動作難以產生嘲笑之情。

蘇寶兒一個翻身,足間點地的同時,她的腳邊正好拍下一隻盛桃的手,兩人一高一低,兩相對望,異口同聲地“嘁”了一聲,別開臉去。

盛桃還沒徹底從地上爬起來,鼻子忽然抽了抽,接著便是眼睛一亮:“好香!”

她不由分說地順著香味,像兔子一樣四足並用地跳了出去。

“你別亂跑啊!”

“是酒香!”盛桃興奮道,活像一個幾百年沒喝過酒的酒鬼。

香味的來源不遠,很快便被盛桃找到了,她在一棵粗得得需三人環抱的大樹下找到好幾壇空酒壇,她扒拉上去,抱著一壇一頓細嗅,很是陶醉。

“這香味,夠醇厚,最少也存了三四十年。”

蘇寶兒跟了過來:“是挺香的,什麽酒?”

“不知道,還有沒有剩的,真想嚐嚐啊。”

盛桃舉起一個空壇,仰起頭嚐試著往嘴裏倒,哪怕舔到一滴也是賺到,結果就是這麽一仰頭,她對上了一雙銳利冷漠的眼睛。

樹上墜滿了一串串金瑩的花朵,花朵的金和樹葉的綠交相輝映,微光透過那些花葉的縫隙,在樹梢間的男子臉上留下光和影的痕跡。

男子劍眉星目,高鼻薄唇,墨發高高束起,隻簪了一根青竹形狀的玉簪。

他眉骨高,眼深邃,小麥色的俊臉上飄滿紅霞,可那雙眼卻定如晨鍾,寒如冰霜,不帶半點醉意。

他身著一襲玄色的窄袖翻領長袍,手中提著一壇酒,懷中抱著一杆紅纓雙鉤槍,微微垂頭,就這麽冷眼盯著盛桃,那目光像兩根鋒利的冰棱,帶著塞外的肅殺。

盛桃:“……”

她悻悻地垂下手中空壇,對著樹上男子笑道:“敢問兄台,這是什麽好酒?”

男子蹙了下眉頭,年紀輕輕,眉間卻已有淡淡的紋路。

他沉默了許久,才啟唇答道:“久泉桑落。”

聲沉若石入深潭,微微沙啞又似塞外冷冽的寒風。

很性感。

盛桃如是想到。

她的第一反應,是搜腸刮肚地用自己學過的僅有詞匯,去形容這男子低沉好聽的聲音。

第二反應,才是男子口中的桑落酒,這原來是塞外名酒,光聞香味,便知醇烈。

但她沒有注意到,蘇寶兒已經腳底抹油,不知道後退到什麽地方去了。

天地良心,她真的已經拿小石頭砸了盛桃的腳背,絞盡腦汁偷偷提醒她了,可誰知道盛桃為什麽看那男子看得那麽入迷。

久泉桑落,都這麽明顯了,盛桃還沒反應過來這人是誰嗎?

去年秋冬,大梁與北狄又在久泉激戰了三天三夜,以少對多,戰況慘烈。

也正是此戰,在軍中被譽為將星臨世,十四歲從軍後從無敗績的林雲烈第三子林默之,初嚐敗仗滋味。

那時北狄以一城婦孺為人質,其中似乎還有林默之帳下的悍將。

援軍遲遲不到,林默之隻好率三千騎兵偷襲敵營,殺敵近萬,可死傷慘重,人質全亡,三千精銳俱損,久泉被北狄鐵騎踏平,百姓全數坑殺。

後來,還是威北大將軍,信陵侯林雲烈親自坐鎮,率十萬大軍大敗北狄,在年關之前將久泉給奪了回來,逼著北狄上京求和。

這便是一代名酒桑落的原產之地,近年來遭過的罪。

傳聞那中郎將林默之,是淩空刺雲槍的唯一傳人,是將來要繼承活著的傳說林雲烈武學衣缽的天之驕子,年紀未及弱冠,已頗有將帥風範。

他這四五年來從小兵一路往上爬,槍尖上舔血,屍山中摸爬滾打,一槍一槍拚出了“將星”之譽。

他雖說是將星,有率兵之才。

但人們更多稱讚他的地方,是他——武藝超群。

蘇寶兒眼睜睜地看著武藝超群的林默之緩緩直起身子,隔著衣袖,她也能看出林默之繃緊了肌肉。

他果然出手了。

一杆長槍從天而降,直至盛桃眉心。

蘇寶兒隻聽得酒壇碎裂的清脆聲響。

從林默之動身那一刻,盛桃已經從驚為天人的震驚中回過了神。

一柄黑背大刀突然擋在他的槍口之下,兩相碰撞之處火花四濺,林默之隻覺虎口微麻,在空中向後翻越一個身位,盛桃趁機反手又是一刀,隻見他足間點地,身法輕盈,迅速和盛桃拉開一杆槍的距離。

“這便是知閑山莊的待客之道?”盛桃厲聲道。

林默之神色未變,聲音也冷得沒有起伏:“入侵者,殺。”

他橫掃梢挑,斜開右步,將槍向裏撈回,盛桃橫刀一出,卻又立刻被他的槍紮平撲下。

刀被按下的盛桃借力打力,以刀柄為支點旋身踩在林默之持槍的手上,他吃痛但並未鬆槍,而是左開半步,再上右步,將槍自下向裏撈回右脅下,接著迅速連進三槍。

蘇寶兒躲在遠處看得焦急。

盛桃的刀沒林默之的槍長,打起來就像風箏一樣被他遛著耍。

林默之的槍很快,但盛桃的刀並不落其之後。

他朝盛桃命門處連出的三槍,被盛桃全部用刀接下,在他再次出招時,盛桃順著他的槍杆外向轉削其手腕,林默之趕忙後撤,盛桃乘勝追擊,使出一招“旋風斬龍”,直劈他的脖頸。

可林默之卻在後撤時突然回步,槍頭自上打下,來了一式漂亮的“蛟龍擺尾”,刺向盛桃胸口。

正當這千鈞一發之際,七彩絲線突然環住了盛桃的腰部,將她整個人向後拽開。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一顆石子擊中林默之的膝蓋,迫使他向前委身一躲,避開了盛桃這斬龍滅天的可怕一刀。

二人因為外力介入,都未打中對方要害,可兵器卻誤打誤撞地擊在一起,這一招他倆都用了十足十的勁力,以至於兵器相交,兩相脫手。

盛桃在慣性的作用下摔了個屁股墩,林默之則跌了個狗吃屎。

二人皆抬起頭,朝始作俑者蘇寶兒怒目相向。

“你搗什麽亂,這刀我必能砍死他!”

“嗬。”林默之冷笑一聲,極盡嘲諷。

如果沒有蘇寶兒插手,就算盛桃砍中了他,他的槍也已經刺穿了她的胸口。

都怪她!

一手抓著絲線,一手捧著小石子的蘇寶兒無辜地向後退了一步。

但她忽覺有些不對勁。

她一點點地扭動脖子,向她的右側看去,便見她身邊的灌木從中,竟蹲著一頭等人高的花斑猛虎!

那大老虎銳利的綠眼正一眨不眨地瞪著她。

“啊——”蘇寶兒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一腳朝那大老虎臉上踹了過去,腳還沒踹上,手肘倒是先不小心碰到了身邊一棵樹,緊接著便從腳底下傳來數聲地動山搖的轟隆聲響。

他媽的莫鶴生那缺德鬼,在山裏埋地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