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蘇寶兒是被莫鶴生背回迷蝶樓的。

她其實還好,沒暈倒,隻是有點犯惡心,渾身使不上勁而已。

莫少爺主動屈尊降貴來背她,她可萬萬不能推辭,有送上門的代步,不用是傻子。

而且他身上披的這件新衣,是她都沒見過的鎏金緞,冬暖夏涼的極品綢緞,手感如流水,絲滑清涼。

她在莫鶴生背後偷偷用臉蹭著鎏金緞,閉眼享受鎏金緞帶來的極品觸感,若非四周人太多,她可能就會忍不住上下其手了。

說到四周的人,她還納悶呢。

這些人不是被和尚煽動,一路跟著討伐洛景棣的參會者嗎?

怎的一個個都被解了霧毒,還個個一臉興奮,朝她呐喊助威呢?

直到她回到迷蝶樓,躺在**抖著二郎腿,吃著洛荷衣喂來的果子點心,見到精神奕奕的俞典華道長後,才明白了過來,這都是俞道長等人遊說的功勞。

之前和她一隊,被鬼藤拖走的參會者都安然無恙,煙雨堂死的那幾位姑娘經過參會者中略通驗屍之術的人查驗,也證實了皆死於衛靈衣之手。

江湖中人最忌諱朝堂插手江湖之事。

這一次繡衣使奉皇上之令,來一年一度的武林盛會搗亂,甚至和什麽消失多年的“九歌”聯手,蒙騙諸多參會者,想要搗毀天下第一大藥穀,每一樁每一件都是在江湖人士的逆鱗上跳舞。

有人唾罵梅星川不分是非善惡。

有人對使著金剛伏魔神通的了空和尚淪為朝廷走狗之事大呼不解。

還有人奇怪,璿璣閣的女殺手為何要自稱九歌,莫非當年令人聞聲色變的九歌,便是璿璣閣?

不過好在有桃仙寨盛桃、蘇寶兒,以及知閑山莊少莊主莫鶴生在此主持大局,擊退眾多繡衣使者,守住了萬蝶穀。

盛桃和莫鶴生毋庸多說,都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年輕後輩。

一個是從無敗績的震寰斬傳人,一個是富得流油的機關大師,他倆聯手自然事半功倍。

但此次危機,表現最亮眼的非蘇寶兒莫屬。

一個藉藉無名,土匪窩裏的小姑娘,先是在第一關偷學大夢迷蝶,使眾人輸得措手不及,後又在第二關裏衝破重重難關奪得仙草,再便是以震寰斬和神奇絲線,於眾目睽睽之下,擊敗了大內第三高手梅星川!

樓下吵著要見蘇寶兒的參會者層出不窮,但最終都被萬蝶穀中人請了出去,解毒的解毒,療傷的療傷。

洛景棣對所有的事都不置一詞。

畢竟萬蝶穀才是損失最慘重的。

花卉、藥草、樹木、藥蝶、樓房皆被破壞,穀內弟子更是折損了不少。

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

三天之後,萬蝶穀入口,參會者雲集,洛景棣親自登台,宣布賞蝶會魁首是蘇寶兒三人。

眾人散去,唯有蘇寶兒三人隨同洛景棣進入穀內。

第一件事,是祭拜九薑連。

七星草最終還是決定將九薑連葬在萬蝶穀,葬在她原來住的小院。

這裏雖曾有萬般苦楚,但這裏也曾有最真摯的感情。

這裏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結束。

三個小的先跟隨洛荷衣離去,洛景棣同七星草落在了後麵。

他輕聲說:“以後,你可以常來看她,萬蝶穀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之前在宣布魁首的時候,洛景棣便宣布本屆賞蝶會是最終屆,以後不會再舉辦,蝶山村外下了重重屏障,不再有外人可以隨意進出。

這不僅是對朝廷入侵的防備,也因為賞蝶會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等了你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

“我終於等到了你。”

七星草杵著盲杖,輕輕推開洛景棣想要扶她的手:“阿棣,我嫁人了。”

洛景棣聞言並無波瀾,隻是了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我隻是想讓你看看,我實現了我的夢。”

“我想讓你看看,這漫山遍野的蝴蝶,”洛景棣低頭苦笑,“隻是這夢,唯獨少了你。”

他冒著被人覬覦的風險,執意每年舉辦賞蝶會,開放一次萬蝶穀,就是還心存僥幸。

他不願意相信七星草已死。

賞蝶會便是他的念想,他想讓她看看,他允諾她的夢。

***

蘇寶兒他們奪魁,最大的願望就是想讓洛景棣治好常茗的手,讓他恢複神智。

他們回到迷蝶樓時,便看見常茗正在坐在地上,用腳編草蝶。

一板一眼,很認真。

而且草蝶已在他腳中初顯形狀。

洛景棣看過常茗的手之後,搖了搖頭。

“若是剛砍斷時便來找我,興許還有救,如今手指都已經腐爛了,根本無法續筋接骨。”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可以讓他清醒過來嗎?”莫鶴生問。

“你又怎知他如今不是清醒的呢?”洛景棣反問道,“他也許隻是不想醒來,但終有一天,他會醒的。”

七星草坐在常茗的身邊,挽住了常茗的胳膊。

常茗笑了,嘴裏喚著她的名字:“阿七阿七,我給你編蝴蝶。”

“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他。”

***

治不了常茗,但洛景棣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他還是給了這三人一人一顆九轉回魂金丹。

這是萬蝶穀中比“百毒不侵丸”品類還要高級的藥丹,若是瀕死之人,服用此丹可以吊命半年。

此丹二十年方能煉成一瓶,那剛死的皇帝蕭少珙曾派人來求此丹,洛景棣都不搭理他。

這三人沒有一個跟他客氣的,兩個女土匪拿了好東西也仍然不給好臉色,隻有莫鶴生還會說幾句客套話,目的是經銷萬蝶穀藥材。

蘇寶兒聽了眼睛都瞪大了,心裏感慨:奸商,不愧是奸商。

莫鶴生給出的理由實在讓人舍不得拒絕。

一是給出的利潤很高,二是知閑山莊天下馳名,再拿此次事件同為“九歌”所害,博取同病相憐之感。

除此之外,莫鶴生還以萬蝶穀要封穀封村,生活不便利為由,要定期送來珍稀貨物,並且全部打五折。

誰聽了不動心。

洛景棣接受了,他們雖然封穀封村也可自給自足,但好日子過久了,完全斷了外界的供給會不適應,好歹需要一些時期緩衝才是。

三人就留在穀內又休養了三天。

直至蘇寶兒等人要離去的時候,洛景棣把她叫進了他的獨院。

院子裏滿是花卉蝴蝶和晾曬的藥材,院中小築裏則擺滿藥櫃和藥瓶。

“藥仙,你叫我來做什麽?”

洛景棣從藥櫃暗格中掏出一個金印,那印上的紐飾是隻展翅蝴蝶,刻紋則是一隻蝴蝶托著一朵九瓣蓮。

“你之前不是問我,可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匡扶正道麽?”

蘇寶兒一愣。

“也不是不行。我與太子殿下算是老友,我不信他做過通敵叛國的事,隻是當我知道東宮之禍時,你父王已經身隕。”

他拿出兩張錦帛,揮墨於其上:“少司命洛景棣唯東皇太一之蕭梁後人蕭妙琛馬首是瞻,見印如見其人;九歌分立朝野四海,護天下之太平,守世間之正道;為極冤之人申冤,為極慘之人雪恨。”

隨後落款,蓋上少司命九瓣蓮大印。

這是當年的九歌盟約,隻不過洛景棣把蘇寶兒的名字寫了上去。

蘇寶兒還在震驚中,未能回過神。

“你把印蓋上,一式兩份。”

洛景棣把她的神喊了回來。

蘇寶兒慌慌張張掏出東皇太一印:“藥仙這是要……?”

“我寫得還不夠清楚嗎?你這麽笨,如何繼承大統?”

“繼承大統?!”

她還真沒想過這一茬,她隻想替她全家沉冤昭雪罷了。

“龍座上那兩任在我眼裏都不過是傀儡娃娃,還不如你這正牌繼承人坐上去。”

洛景棣見她還愣著,直接抓著她手把東皇太一印蓋了上去。

“你不顧自己安危救人的時候,和你父王很像。”洛景棣收起其中一份錦帛,將其鎖進玲瓏七寶盒裏,“再者,衛景棠那家夥和朝廷聯手搞我,我不打回去,他還真當我死了。”

“璿璣閣為什麽要冒充九歌行事?不僅在穀內留下九歌印擾亂視聽,之前更是屠殺常家和鳳台莊滿門。難道是提前得知七前輩藏身之所?”蘇寶兒問。

洛景棣道:“應當不是,這有什麽好問的,無非就是繡衣使為司徒外戚所控,司徒氏想翦除政敵林雲烈把持的軍械庫,又看我們萬蝶穀過於張狂不順眼,就和我死對頭璿璣閣合作了唄。反正衛景棠隻認錢不認人。”

“那為什麽要冒充九歌?”

洛景棣神色怪異起來:“小公主,你是不是不清楚九歌裏到底有誰?”

“……”

被他說中了。

蘇寶兒的確有幾支九歌不太清楚具體身份,但那都怪盛望山,因為盛望山說那幾支絕不會為她所用,不必知曉。

洛景棣看她樣子猜到了七八分,一時很想當場撕毀剛寫的盟約。

“也罷,估計司徒忠也隻知道個大概,所以才這麽做。當年盟誓時,是我替衛景棠領的印,所以有好幾個人他沒見著,也不知道是誰。”

如此隨意?

“我看你和莫少莊主感情挺好,還以為你已經把知閑山莊招攬門下了,原來不是。”

此話一出,蘇寶兒臉色頓時不好了,心中立刻警鈴大響。

她預料到接下來洛景棣的話,她可能會接受不了。

但洛景棣還是說了。

“九歌‘湘夫人’,就是知閑山莊的老莊主莫斐,不然你以為他那第一皇商的名頭是如何得來的?”

果然。

蘇寶兒心下一沉。

但莫鶴生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之所以打著九歌的名號幹喪盡天良之事,一是要引蛇出洞,引出司徒忠不知道的九歌其他幾支;二是要借機挑動江湖仇恨,借用江湖勢力助他鏟除九歌。”

“至於為什麽要鏟除九歌,很簡單,司徒忠看不慣舊皇黨勢力。知閑山莊是他死敵林雲烈的嶽家,把持大梁商業命脈,甚至還把持著軍方勢力。你們山鬼更是稱霸南嶺,割據一方。而我萬蝶穀,公然抗旨,顯然不把他們放在眼裏。”

“九歌背後代表著什麽,遠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厲害。這九大勢力,每一支都可置大梁於死地,之所以目前大梁依然安穩,無非是我們見太祖和太子身死,以為盟約已自動失效,繼續安穩過日罷了。”

洛景棣分析得很透徹,蘇寶兒也逐漸看清了眼前的形勢。

“若你要挑破這個平衡,我洛景棣也不是不可以奉陪。”洛景棣淡笑道,“隻不過不能大肆挑起戰爭,侵害百姓。”

“另外,錢要給夠。”

蘇寶兒:“?”

蘇寶兒是恍恍惚惚地走出洛景棣小築的,臨走時,洛景棣叫住了她。

“盛大胡子不告訴你湘夫人的事,是不是因為你們覺得林雲烈是背叛者?”

蘇寶兒一頓:“不然呢?”

“我也覺得林雲烈嫌疑很大。不過,我認識的林雲烈,和你父王還有疾風將軍,的確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的兄弟。他是個重情義的人。”

蘇寶兒沉默片刻,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邊走邊懟:“你和你哥當初不也好得不行,現在你哥派人殺到你跟前來了呢。若你以後要幹衛景棠,捎個信到桃仙寨來,我也不是不能幫你。”

洛景棣倚著門框,搖頭失笑。

這死丫頭,氣人有一套,也不怕他當場撕約。

但她迎著光的背影,正如她父親一般。

充滿朝氣與自信。

***

離穀的時候,是洛荷衣和七星草送的他們。

七星草選擇與常茗留在穀內調養身體,洛荷衣則需處理穀內事務,之前說好一起去桃仙寨玩的計劃也隻好擱置。

蘇寶兒對這個新認識的溫柔姐姐戀戀不舍,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萬蝶穀除了醫藥精通外,易容術也是一絕,臨別時洛荷衣送了蘇寶兒一本她的易容筆記,還送了她一盒筆刷塗料,讓她學著玩兒。

蘇寶兒感動得痛哭流涕,抱著洛荷衣不肯走。

“該走了。”馬車上的莫鶴生催促道。

這兩人已經抱在一起敘話快一個時辰了,馬都要站累了。

“要你管。”盛桃騎於高頭大馬之上,冷冷地懟了回去。

本來蝶穀一役,讓盛桃減輕了不少對莫鶴生的敵意,但蘇寶兒告訴她“湘夫人”的事後,她便又想起了林雲烈做的那些“好事”,連帶著對莫鶴生印象又變差了。

所以她當即向萬蝶穀要了兩匹馬,以示割席。

“就是,要你管!”

蘇寶兒翻身上馬,朝莫鶴生做了個鬼臉。

“盛大當家,之前你不是有邀請我一同前去桃仙寨麽?我還有些事需與你和大當家商討。”

“我說過麽?我幹嘛要邀請你去桃仙寨做客?”

盛桃翻臉不認賬,前幾日酒席上她的確說過此話,但是她從不認酒後承諾。

蘇寶兒則懶得同他廢話,揚鞭就跑,盛桃高傲地“哼”了一聲,緊隨其後。

被擺了一道的莫鶴生心有怒氣,指揮著日進趕緊去追。

二馬一車迎著太陽,在山道上你追我趕,四周漸有蝴蝶相聚守護,一如他們來時的模樣。

蘇寶兒回頭看去。

隻見後方大霧濃密,山村的形狀已然隱沒於大霧之中,了無痕跡。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