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夢迷蝶

“我想殺了他。”

阿棠就枕著胳膊,躺在一邊:“殺誰?”

“主人。”

阿棠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誰不想殺他,可誰又敢殺他?”

雙生子不是傻子,尤其是這些接觸過外界的殺手,他們誰不知道自己隻是主人手中的一條狗,一把刀?

但他們擺脫不掉。

因為主人用藥控製著他們。

即便他們殺了主人,他們也會因為體內藥物無解而與之同歸於盡。

自己死了倒沒什麽,可是弟弟妹妹們呢。

不能不顧他們的死活。

而且就算他們不被藥物所製,離開了藥穀,他們雙生子也不為這世間所容,他們永遠隻能活在影子裏,活在黑夜裏,永遠不能和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一起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這就是他們的軟肋,被控製了軟肋的殺手,終歸隻能成為受製的狗。

七星草突然咳出一口黑血,阿棠皺眉道:“不是說隻是皮外傷,怎的還中毒了?我去找阿棣。”

“不必,我沒事。”

“跟阿九比起來,怎的好像你才是試藥的那個?”

七星草一把擦去嘴角的黑血,緩緩展開手掌,掌心裏靜靜躺著一朵粉色的蝴蝶蘭。

***

洛景棣最近沉迷種蝴蝶蘭,因為九薑連喜歡。

他們已在藥穀中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終日與毒物為伍,樂得自在。

九薑連是個善良漂亮的姑娘,有時還十分睿智,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

最近,他發現自己的血能招來蝴蝶,那時九薑連便隨口提了一句:“我們煉過毒蛇、毒蠍、毒蜂,如果蝴蝶也能為我們所操控呢?”

此話讓他猶如醍醐灌頂。

藥穀環境很適合蝴蝶生存,這裏本就有數不盡的蝶種,如果留意煉製,說不定能煉出擁有各種不同效用的藥蝶,並為他所用。

他指尖劃過一朵蝴蝶蘭,指腹滲出一滴血珠,不一會兒便有蝴蝶停在了他的傷口處,吸吮他的血。

“阿九。”

正在搗藥的九薑連抬起頭。

“你,考慮好了嗎?”

“考慮什麽?”九薑連不解。

“蝴蝶蘭,”洛景棣手指上的蝴蝶振翅而飛,洛景棣垂下眼簾,緊張地攥著手指,“你是收下了的,所以,你考慮好了麽?”

“什麽蝴……”九薑連差點脫口而出,她神色一凜,話鋒陡轉,“我……還需要再考慮一下!”

洛景棣的手垂落在身邊,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無妨。前幾日試的九轉丹藥力挺強勁的,你好像恢複得很快。”

“在師兄沒看見的地方吐了幾口血,現在已經沒事了。”

九薑連搗藥的手速愈發快了起來,她笑著轉移話題:“師兄,你知道嗎,最近外麵亂得很,南方來了一支起義軍,為首那個大英雄叫蕭曄,好像要打到西南這邊來了。”

“是麽,你怎麽知道的?”

“阿、阿七姐姐告訴我的呀,最近正是因為亂,所以璿璣閣那邊任務多了不少,姐姐每次回來都給我買了不少禮物。我身上這套衣服就是姐姐給我買的,好看嗎?”

洛景棣認真地點點頭:“好看,你穿什麽都是好看的。”

九薑連紅了臉,低頭繼續搗藥。

“你最近手勁大了不少,搗藥愈發快了。”

九薑連手上動作一停,偷偷看了眼自己手掌上的繭子,試探性地說道:“因為,最近姐姐想讓我煉一種藥。”

“什麽藥?”

“陰陽合氣散的解藥。”

洛景棣一愣,他閉了閉眼,似乎思索了良久,最終淺笑著揉了揉九薑連的發頂:“好,我幫你。”

***

後來,七星草出任務受了重傷,主人舍不得放任七星草這把順手的刀就這麽死去,急派九薑連跟著阿棠出山去救。

也就是那次出山,九薑連在各種因緣巧合下,對盛望山一見鍾情。

七星草那一次接的任務,是刺殺起義軍領袖蕭曄的兒子蕭淵。

蕭淵當時率著淵字軍一路向西,攻破了幾十座城池,他是蕭曄眾子之中最驍勇善戰,最惹人注目的那個,年紀輕輕便已獲少帥之名。

齊朝文武對他又恨又懼,懸賞百萬隻為要他的項上人頭。

可他手底下有兩大名將,一是曾經稱霸南嶺的山大王,鎮南將軍盛望山;一是以一柄嵐煙劍威震武林,橫空出世的疾風將軍顧嵐之。

有此二人在,七星草根本連蕭淵的頭發絲都碰不著。

但也因為七星草刺殺失敗,九薑連方得出山結識盛望山,蕭淵等人才能知曉藥穀雙生之苦。

“人生而平等,怎能被隨意擺布?”蕭淵搖頭歎息,“齊朝魚肉百姓,古往今來何嚐少了雙生之子,便是三生、四生亦有記載,怎能對你們如此趕盡殺絕?”

“齊人於我姐妹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蕭少帥,若你們推翻齊帝,再建新朝,可還會迫害這普天之下的雙生之子?”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我們要建立的王朝,是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沒有苛政與任意刑殺迫害的王朝。”蕭淵身上的鎧甲在陽光下熠熠奪目,他的笑容也如同那陽光一般溫煦,“我要讓所有百姓,都能正大光明地活在這陽光之下。”

沒有人不向往這樣的國家。

沒有人不傾服這樣的年輕君主。

蕭淵是個天生的領袖,他的一言一行都稱得上是一名仁君,就連我行我素慣了的阿棠,都打從心底裏敬佩他。

洛景棣第一次見到蕭淵時,心中便莫名對他生起了親近之情。

“聽阿七說,你是藥穀裏最強的藥師,我想見見你。”

七星草等人偷偷將蕭淵帶進了穀,隻因為蕭淵想見他一麵。

蕭淵說:“人應當活得純粹,人應當為自己而活。”

那日之後,洛景棣親手把“養育”自己成人的主人殺了。

他本不想的,可是主人過線了。

七星草回穀之後,傷還未養好,便被吊在璿璣閣外行刑架上暴曬七天七夜,接受拷打。

這是對璿璣閣殺手任務失敗的懲罰。

死不了,但能扒下幾層皮。

九薑連看不得姐姐受此苦,當眾破界,衝進璿璣閣領地,跪求主人放過。

主人卻連著她一塊打。

浸了鹽水和麻毒的鞭子抽中了九薑連的眼睛,劇痛立刻從眼睛傳達到了身體的每一處神經。

她捂著眼睛慘叫不止。

於是洛景棣親手殺了主人。

剝皮剜眼,抽筋斷骨,毒入肺腑,垂死七日。

洛景棣和衛景棠分別成為了藥穀和璿璣閣的新領袖,他們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洛景棣給自己取姓為洛,說是隻知道主人的姓,那便當作是全了他多年“養育”之恩。

衛景棠不肯跟著姓洛,隻覺得晦氣:“你殺了他,還要跟他姓,有夠變態。”

洛景棣滿不在乎地將小刀放在燭火上炙烤:“你呢?”

“我就姓衛吧,畢竟我生來就是為了保衛你。”衛景棠倚著門框,看向**躺著的九薑連和七星草,“阿七,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嗯。”

九薑連的眼睛本就是為她而瞎,洛景棣說,雙生子的眼睛最能與之匹配,她願意為了妹妹獻出自己眼睛。

其中的苦與痛,無法與人道哉。

她的眼睛給了九薑連,而她則廢了。

洛景棣研製出了陰陽合氣散的解藥,同時也練成了大夢迷蝶神功,他成為了藥穀中當之無愧的王。

七星草終日在院子裏聽山穀裏的蝴蝶振翅之聲,她重傷尚未痊愈,眼睛又看不見。

外界的一切,都是衛景棠告訴她的。

洛景棣從未來過一次。

衛景棠告訴她,蕭曄成立了九歌,璿璣閣和萬蝶穀都參與其中。

他告訴她,九薑連有多癡迷盛望山,洛景棣心中就有多嫉妒。

他告訴她,不要癡心妄想。

“阿七,你可以看看我。”衛景棠揉著七星草的發頂,見她沒有反抗,便輕輕將她攬進懷中。

七星草情緒毫無波動,她抵著衛景棠的肩頭,冷淡地道:“我沒有眼睛,如何看你?”

“給你治好了,你便能看向我了麽?”

七星草隻是沉默著。

她手指悄悄撫上腰間的香囊,香囊中隻靜靜躺著一朵製成幹花的蝴蝶蘭。

***

衛景棠果真帶來了洛景棣給她治眼睛。

“我找了許久,雖不如你們姐妹的,但絕對適合你的眼睛。”

洛景棣不知道從哪裏剜來了一雙眼睛,那句“找了許久”,也能讓她沒來由地心中好一陣歡喜。

可待她重見光明的那一刻,等待她的隻是冷冰冰的任務。

他們治好她的眼睛,隻是想讓她去取齊帝的項上人頭。

美其名曰,是將這份手刃血敵的機會交給她。

實則是為了背後蕭曄給的巨額獎賞。

這是一筆交易。

她依然隻是一柄刀,一顆棋子。

衛景棠愛她,卻更愛她能帶來的權力與金錢。

但她無怨無悔。

一套落霞掌,破三軍,擒賊首,她幹淨利落地取下齊帝的項上狗頭,在江湖中留下獨屬於她的一筆濃墨重彩,隨後光榮隱退。

她倦了。

她為璿璣閣和萬蝶穀贏來了無上的光榮,大梁建國後,此二者以九歌名義暗地受賞,洛景棣代表二者,位列開國功臣受封,把控大梁藥材命脈二十餘年。

而她隻是留在穀內,繼續修煉她的落霞掌,偶爾教教新收進來的孤兒武藝。

衛景棠總來探望她,她從來都是不迎不拒,讓他起不了興致。

“他不會來的,”衛景棠每次從身後抱住她撫摸她時,便在她耳邊輕聲刺傷她的心,“無論你等多久,他都不會來的,他心中隻有你的妹妹。”

“我知道。”

後來,真正讓七星草厭倦的,是洛衛二人和主人比起來,並沒有什麽兩樣。

大梁明明早已廢除了雙生為妖的律法,可偏僻之地仍有濫殺雙生的狀況發生。

他們兄弟二人以此為由,仍然四處網羅雙生子,一個交由洛景棣來煉藥,一個交由衛景棠培養成殺手。

雖然他們沒有主人那麽殘忍,動不動就要殺人。

可本質還是一樣的。

洛景棣想讓更多人學會煉蝶,助他實現漫穀皆蝶的願望。

衛景棠依然貪圖權力和金錢,他習慣了用人命換錢的營生。

他們依然不拿人命當命。

九薑連總是同她說,盛望山的桃仙寨有多好,說那裏人人平等,劫富濟貧,過著真正俠客的生活。

於是,她帶著九薑連叛逃了。

她明目張膽地攻破萬蝶穀十八座山門,隻為向所有人宣布她與二者將割席斷交。

洛景棣與衛景棠二人在後麵緊追不舍。

渾身浴血的七星草,迎著夕陽佇立於山穀口,回頭看向那兄弟倆。

衛景棠淒聲問道:“為什麽!”

“人應當活得純粹,人應當為自己而活。”七星草恨鐵不成鋼,“阿棠,不是隻有你可以這樣活著,所有人都應當這樣活著,主人死了,你卻變成了下一個主人。”

她緩緩看向洛景棣。

他逆著夕陽,冷淡又執著。

他的冷淡是對外人的,是對一切他不感興趣的事的。

小時候,每當她與妹妹互換身份,隻為讓妹妹少吃些苦頭時,她眼前的洛景棣便是執著熱烈的。

因為她是他愛的人,他在做他愛的事。

他是個純粹的人。

“阿棣,很久以前,你給了我一朵蝴蝶蘭,問我願不願意與你一起,讓蝴蝶遍布山穀。”

“你總說,蝴蝶是你,你就是蝴蝶,你要打造一個屬於你夢中的世界。”

“其實,我從來都是願意的,但你從不給我這個機會。”

“接下來,隻能靠你自己了。”

她親手毀去雙目,扔下腰間香囊。

算是了了與洛景棣所有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