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

前朝齊國有一項慘絕人寰的明文規定。

雙生子乃禍國之兆,一經出生即得誅殺。

雙生子之母乃禍國之妖,生產後即得在汴京城菜市場口,焚燒示眾。

這條律法,來源於齊朝的第三個皇帝齊高宗,他的孿生弟弟曾經扮作他的模樣造反,鬧得民不聊生,戰火連天。

齊高宗平亂之後,便頒布此法,又派人在民間大肆妖魔化雙生子,以致天下再無雙生。

生於齊末的洛景棣自出生起便沒有母親。

因為母親,早被押解千裏,作為禍國妖怪,在汴京的菜市場口化為了灰燼。

但他和哥哥衛景棠卻沒有被連同誅殺。

他們被一個“大善人”所救。

那個人姓洛, 是個藥師。

他時常偽裝成行刑者,網羅天下要被處死的新生雙胞胎。

為的是煉藥。

除此之外,他還想培養一支雇傭軍,為他賺錢賣命。

所以他編出一個天大的謊話。

他從小就對他們灌輸這樣的思想,說是雙生子尚在母親腹中時,最先孕育出來的胎兒為了另一個胎兒能順利長大,會主動把應屬自己的營養和生存空間讓給另一個,並使得另一個率先出生。

所以最先出生的哥哥或姐姐,應當用一生的時間去報答這份恩情。

於是他的哥哥衛景棠——那時還隻叫阿棠,從出生起便被丟進了訓練場。隻有在十歲那年通過生存考驗,他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殺手,隻有做著刀尖舔血的營生,他才能保護弟弟。

這些雙生兄弟姐妹都住在藥穀裏,也就是曾經的萬蝶穀。

哥哥姐姐們集中在訓練營裏學習殺人和生存的技巧,以及培養對主人的忠誠。

弟弟妹妹們則在藥穀中替主人試藥。

無論是訓練營裏的預備殺手,還是藥穀中的藥人,隻要有一個死了,與之對應的雙生子也活不了。

雙生子本就該同生共死,死一個,對另一個的束縛也就沒有了,主人不好掌控。

洛景棣從有記憶起,便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也從未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麽不對。

他體質很特殊,據說從他出生起,主人便把他泡在毒藥缸裏,他是少數幾個存活下來的嬰孩。

後來主人拿他試藥,他從一開始的渾身**,痛不欲生,逐漸變得無動於衷,泰然處之。

所以主人很喜歡他,甚至有時還會帶他出穀,繼續“解救”世間正受苦的雙生子們。

七星草和九薑連便是他在某次出穀時遇見的。

這倆姐妹的父親是獨居在山上的獵戶,母親生她們時是獨自分娩,結果難產而亡。

父親心疼這倆姐妹,舍不得上報朝廷,偷偷瞞了眾人,在山上獨自扶養這對姐妹長大。

他瞞了世人五六年,過著貧窮但幸福的小日子。

這樣世外桃源的日子,毀於一個外人的涉足。

那人誤入山林深處,被豺狼咬得奄奄一息,得到了父親的救助。可那人傷好下山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揭發檢舉。

父親因為欺君之罪和抗旨傷人罪被就地正法。

兩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被囚禁獄中,即將被押解至京師處以極刑,以正視聽。

主人與洛景棣便是那時出現於牢房,將她倆帶走的。

她倆是穀內第一對非嬰孩的雙生子,應當是很不好掌控的,可是主人急著要新的藥人,不得已而為之。

九薑連體質屬中上,五六歲了泡藥缸,竟也撐了下來。

而那個七星草更是膽大妄為。

在這對姐妹來穀裏的第二年,七星草就偷偷從訓練場裏逃了出來。

她隻是想看妹妹一眼。

妹妹無恙,卻又好像並非無恙。

但她被洛景棣發現了。

洛景棣打開九薑連房間的門,便看見手正搭在九薑連額頭上的七星草。

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沒說什麽,轉身便要走。

脖頸處卻被抵了一柄匕首。

他被一個比自己小的丫頭捆成了粽子,嘴裏還塞了抹布。

“托主人的福,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你。”七星草隻接受了一年的殺手訓練,裝腔作勢便已拿捏得相當有模有樣了,“殺了你,你那阿棠哥哥也活不了,識相的就閉緊你的嘴。”

聽到阿棠的名字,洛景棣有些好奇,便閉著眼無奈點了頭。

最終抹布被拿了下來,洛景棣垂眸看著眼前抱在一塊敘舊的倆姐妹,她倆真的長得一模一樣,像照鏡子一樣。

“你見過我哥哥?”洛景棣終究是忍不住,好奇地問起來。

“你說璿璣閣裏最強那個?”七星草抽空抬起頭,“當然,他不是跟你長一樣嗎。”

他們的訓練場在藥穀北麵一處七層樓閣裏,樓閣每層都以北鬥七星中的一星命名,所以叫璿璣閣。

隻不過洛景棣從未進去過,也從未見過裏麵的人。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另一個他。

還在說話的九薑連突然抽搐倒地,口中溢出了血,把七星草嚇了個夠嗆,狂問洛景棣怎麽回事。

“你先放開我,我才能救她。”

洛景棣很冷靜,他一直是個處事不驚的人,與他的年紀十分不符。

七星草解開捆住他的繩索,洛景棣活動了會兒自己的手腕,垂眸冷淡地看著七星草的後腦勺。

“你救救她,我下次帶阿棠哥哥來見你!”

正要出手的洛景棣,停下了動作。

“她不會有事的,隻是藥物的副作用,過一會兒就好了。”

“藥物?”七星草的眼睛很大很亮,聽到這個名詞時疑惑地瞪大眼睛,眸子倒映著桌上閃爍的燭火,流光溢彩很好看。

她對這個還沒有概念,但直覺不是什麽好事。

洛景棣隻是點點頭,因為在他心目中,這的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九薑連的確沒多久就恢複了正常,七星草怕被發現,很快便離開了。

再次見到七星草已是大半年之後的事了,久到洛景棣以為七星草隻是說了句玩笑話。

那亦是一個午夜。

洛景棣獨自一人在偏僻的小涼亭裏整理藥材,一個小石子扔到他腳邊,他不理,又是一枚。

“幹什麽?”

“阿棣!”“師兄!”“阿棣!”“師兄!”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喊著他,他回過頭來,便看見兩個團子一般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像地鼠一樣輪番冒頭。

他冷眼看著她倆,隻說了句:“你怎麽又跑出來了,這次我會告訴主人。”

“原來我弟是這麽一個公事公辦的死腦筋?”

一名少年從涼亭頂上倒掛下來,與他眼對眼,還真是像照鏡子。

那是洛景棣在藥穀以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哥哥阿棠,後來的璿璣閣閣主衛景棠。

阿棠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但是性格卻與他迥然不同。

阿棠乖戾、任性且嗜血。

而他隻是個沉迷煉藥,聽從主人話的死腦筋罷了。

但血緣是個很奇妙的東西。

他很喜歡自己的哥哥,聽七星草透露,嗜血暴力的哥哥麵對他時最是溫柔。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緊密相連的存在。

即便十年未見一麵,也會在重逢的第一眼,認定對方是自己的至親。

阿棠說,馬上他就要通過十歲的出閣考核,以後就要經常離開藥穀執行任務了,如果有時間,他會帶點禮物回來看他。

七星草是阿棠的跟班,她性格颯爽叛逆,習武根骨好,不僅受主人賞識,也因為洛景棣的事,在閣內被阿棠罩著。

她要求偶爾能夠偷偷探望妹妹,洛景棣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七星草來得不頻繁,但每次來都能遇到他,他們會閑聊幾句,互不幹涉。

阿棠也的確是個守信用的人,他每次出完任務回來總會給他們帶些新奇玩意,洛景棣第一次真正接觸外界,靠的就是阿棠帶回來的各種書籍。

有的是外麵科考的應考策略書,有的是時興的話本子,有的是儒釋道經典。

都是穀內絕不可能存在的書,藥穀裏隻有藥經。

那是他偷偷打發時間的良藥。

他最喜歡《齊物論》裏莊周夢蝶的故事。

若能大夢一場,化作蝴蝶,活得無我自在,實在美妙。

阿棠聽了隻笑:“的確,蝴蝶都是成雙而飛的,你我也許真是蝴蝶所化。”

***

強者總能得到主人的偏愛,十多歲的少年阿棠出任務從未失手過,每一次都做得幹淨利落,他是璿璣閣裏王一般的存在,比他年長的殺手都懼他三分。

很快也到了七星草要出閣的日子。

他們四人又在秘密據點小涼亭內聚首。

七星草叼著狗尾巴草,揮舞著手掌,反複地練習致命殺招。

九薑連問她:“阿七姐,你出閣後要執行什麽樣的任務?”

七星草想也不想便答道:“殺人。”

九薑連沉默片刻:“像那些人對父親一樣嗎?那你殺人後,會不會有更多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出現?”

七星草愣住了,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倒是阿棠替她解了圍,他唇角戲謔地勾了勾,諷刺道:“我們為什麽會被拘在這狹小的藥穀裏,不正是因為這天下容不得我們雙生子麽?”

“殺死你們父親母親的,就是這穀外的所有人,他們每一個人手上都沾著你們父母的血。殺了他們,也不必有心理負擔。”

九薑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以主人就是拯救我們於水火的大善人。”

“的確。”阿棠和阿棣異口同聲。

可七星草卻拈起一根藥草,喃喃:“是麽?讓兄弟姐妹骨肉分離,逼迫人殺人試藥,便是大善人了麽?”

“你在說什麽呀姐姐,主人可是救了我們的大恩人。”

洛景棣給她準備了些薄荷葉:“薄荷葉嚼了能提神,祝你出閣成功。”

“我還以為你會給我幾顆護體仙丹呢。”

洛景棣一本正經:“藥丸都在主人房間,我拿不了。”

“開玩笑呢!”七星草搭著他的肩膀,笑容明媚。

洛景棣以前不知道什麽是朋友,後來才知道,也許這些一起長大,保守著共同秘密的人,就是朋友。

***

後來,七星草十分順利地通過了出閣考驗。

那是一項生存考驗。

所有滿十歲的孩童將在最荒蕪,最凶險的藥山裏,搶奪稀少的生存資源。

這個過程,允許殺人。

七星草在山中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人能夠近她的身,很快她便完成了任務,從山中出來正式成為一名璿璣閣殺手。

她也知道,那場考驗,十幾人當中隻活下了三個,剩下的不是在爭鬥中死亡,便是被惡劣的生存環境吞噬。

那些留在藥穀中當藥人的弟妹,也相應被絞殺。

因為,雙生子本就應該,同生同死。

每年這個時候,主人便會變得焦躁。

因為死的人太多,璿璣閣和藥穀內都會出現人手不夠的情況。

試藥的負擔便會加諸在九薑連和洛景棣等人身上。

七星草每每看到試完藥後仿若瀕死的九薑連,都會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所以她很瘋,很拚,堅韌頑固得像塊硬石頭。

她拚命地接任務,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幹淨利落,不輸那堪稱最強的阿棠,她分得了很多錢,也強悍到閣內幾乎無敵。

隻有無敵才不會死,隻有無敵才能杜絕連累妹妹被殺的可能性。

“我想殺了他。”璿璣閣頂,七星草嘴裏咬著繃帶,給自己受傷的手包紮。

她的眼神就像一頭孤狼,孤執且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