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血蝶

莫鶴生的一隻手還能動,他迅速展開鬆鶴扇,往自己的手臂傷口上方削去,手臂上有星點顏色變幻,地麵上藍光一閃,後又熄滅,與土地的顏色融為一體。

他口鼻上所覆的帕子,滲出了星點血絲。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喑啞:“香、粉!”

“什麽?香粉?”

被追殺的蘇寶兒其實注意力一直在莫鶴生這邊,見他往自己手臂上一掃後便恢複了行動,電光火石間似是懂了他的意思,急忙翻自己的隨身小包,掏出一盒香粉,對著陳毅豐便是一灑。

白色粉末灑了陳毅豐滿身,便見他的傷口處趴滿了蝴蝶,這些蝴蝶像變色蜥蜴一樣,會隨著身處的環境變幻顏色,隱匿自身,它們被灑上香粉後便無從遁形,顯現出原身來。

莫鶴生當機立斷,一手祭出鬆鶴扇,掃向陳毅豐身上密密麻麻的撲棱蛾子,一手甩出剛拾的梅花釘,幫關文和俞典華解除禁錮。

沾上了香粉的蝴蝶,在莫鶴生的驚擾下漫天狂舞,翅膀零星閃爍著藍色熒光。

關文和俞典華如今渾身是血,慘不忍睹,身上蝴蝶一被驚擾,二人便癱軟至一塊。

俞典華依舊說不出話,關文情況好些,聲音斷斷續續地讓他們快走。

“不行!若獨留你們在這,蝴蝶又回來吸血,你們會死的!”

蘇寶兒厲聲反對。

“我們是一隊,隻要有一個人贏了,我們就都贏了。盡快結束,找、找洛荷衣。”關文聲若蚊蠅,仿佛隨時都會昏死過去一般。

誰料他話音剛落,地裏便伸出綠藤,猝不及防將他和俞典華拖進了土裏。

連讓旁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是鬼藤,說明不遠了!”

鬼藤越來越多,似是要比蘇寶兒的七彩霓裳還要密集。

突然,蘇寶兒身後傳來悶哼一聲,一回頭,便見莫鶴生抬手為她擋了陳毅豐一劍,雪白流光的寬袖裂開一道長口,幾滴鮮血濺在了蘇寶兒的臉頰上。

“下意識。”在蘇寶兒震驚的目光下,莫鶴生心中別扭,似是難堪地解釋了一嘴。

可陳毅豐不容蘇寶兒回答他。

他這回沒被詭異蝴蝶控製,卻又被鬼藤縛住了手腳,鬼藤將劍與他的手緊緊捆縛於一起,拉扯著他,讓他對著同伴一通亂刺。

“不必顧我!”

陳毅豐仰天長嘯,周身震起一圈塵土,翻起陣陣漣漪。

隻見他目眥欲裂,麵容猙獰,肌肉青筋暴起,他畢生修為凝聚於此刻,以人力與這怪物般的鬼藤拉鋸。

他劍尖朝內,猛地朝自己腹部捅去。

“你瘋啦!”

血流注在鬼藤之上,竟讓其動作有所遲緩,這些藤蔓像是要享受鮮血的滋潤般,裹向他的傷口處。

陳毅豐臉色慘淡,卻目光堅毅:“雲夢成嶺派,百餘年來鋤強扶弱,扶危濟困,其名聲絕不能毀於我手。”

“二位少俠不必顧我,速速尋藥!”

這已不是蘇寶兒能揮淚告別的態勢,隻見陳毅豐逐漸被藤裹滿全身,留下一隻不斷抓向前方的手。

“徒兒……為師向你賠罪。”

陳毅豐想起初次遇到此藤時,他下意識以旁人做盾,使得自己徒弟一齊被卷走時的樣子。

那兩個孩子,在被鬼藤緊裹的時候,有無埋怨他這麽一個,貪生怕死,徒有虛名的偽君子呢?

蘇寶兒被莫鶴生拉著逃離,錯愕間回頭,便見遮天般的變色吸血蝶,閃爍著藍光將其淹沒,震耳欲聾的扇翅聲,似是為其奏起最壯烈的悲歌。

蘇寶兒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隻得茫然地凝視著莫鶴生的背影。

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莫鶴生倒下。

他本就中了蝶毒,又為她擋了陳毅豐的劍,吸血蝶聞著血腥味就過來了,像狗皮膏藥一般甩都甩不掉。

他盡可能地撐久一點,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可最終還是體力不支,被突襲的藤蔓纏住的腳踝。

蘇寶兒立刻抽刀斬斷,半跪於地,手裏卻被塞了羅盤和淨欲神水。

“還剩一些,神水裏有摻酒,關鍵時刻也許有用。”

“別放棄,快起來!”

莫鶴生搖搖頭,抬起已經又破又爛的衣袖,麵露疲倦:“我很累。”

“我一個人不行!你快起來!”

“沒有什麽事,是一個人不行的。”

蘇寶兒拉著他的大手,想把他拖起來,他被迫坐起身,卻搖搖欲墜。這時,他麵上絲帕鬆落,露出一張煞白的臉,他唇上唯一的色彩是唇齒間彌留的黑血。

蘇寶兒心頭一震,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露出一絲哭腔。

她旋即飛身而出,斬落無數綠藤和樹枝,以刀氣一掃,將斬落的枝藤縈繞於莫鶴生身側,成一大圈。

她將剩下的淨欲神水悉數倒上,火折子一點,莫鶴生周遭一圈便燃起熊熊大火。

那些藤蔓遇到這樣真正的大火後,的確收緩了動作。

蘇寶兒迎著火光,看向莫鶴生的眼睛。

“這是給你救命用的。”莫鶴生有些無奈。

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看似笑若春風,實則淡漠平靜,如同三月桃花汛,夾岸桃花盛開一片春好,河水卻是剛剛冰淩消融,寒心刺骨。

“你管我,等著!”

他眼裏這才染上一抹真正的笑意。

***

蘇寶兒順著羅盤指示的方向繼續衝鋒,她解開被紮得緊緊的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紅綾。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她永遠是被保護的那個,無數人為了保住她,倒在她的麵前。

但這並不能讓她心懷感激,每次有人為她而死時,她隻感到恐懼、憤怒和無能為力。

她不明白,她的命究竟有什麽可金貴的?

除去父王的血脈,她平庸弱小,整日混吃等死,毫無特別之處,根本就不值得別人拚死保護,這叫她如何心安理得地麵對那些用身軀堆砌出來的犧牲?

如果可以,她想成為能夠保護別人的人。

可是她太弱了。

蘇寶兒甩出玄暉索,兩條紅綾在她手中猶若遊龍,使她在樹林間穿梭跳躍,好似精靈般輕盈優雅。

她要救他。

她身上沒有傷,蝴蝶不怎麽招惹她,藤蔓的攻擊也減弱了不少,這使得她有一絲喘息的餘地,可以憑借玄暉索,將自己迅速甩出戰場。

很快,她便回到了那片迷霧所在之處。

食人花、毒蠍、蜈蚣等等,似乎從來都不存在一般,唯留有一地毒蛇蜿蜒盤踞。

它們或閉目假寐,或吐信迂行,地上、樹上、花草中皆有它們的身影。

而蛇群最密集的地方,便是一塊成折角的石縫,石縫中長了一對雙生花,一紅一白,花冠形似鳳凰翎羽,生得搖曳多姿。

鳳姝草和百靈花,竟真長在一塊。

讓兩組人搶兩朵長在一起的花,出這題的人,不是壞,就是毒,反正沒存什麽好心思。

蘇寶兒下意識地撫向自己的手腕,玄暉索長三丈,從她現在所處的安全位置出手,若想要一擊即中,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蜷縮在石壁一角,借著樹叢花草遮掩,屏住呼吸,細細觀察眼前情狀,一片樹葉,一粒石子都不敢放過,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方案,又無數次否決。

她究竟該如何是好?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時她還小,午睡時避了奶娘,偷偷跑出宮苑玩,誤入冷宮,被樹枝上叫聲淒慘的烏鴉嚇得哇哇大哭。

隻見一條紅綾如閃電般擊出,那吵個不停的烏鴉屍體便掉落在了她的麵前。

她仰頭去看,便見師父側躺在屋簷上喝酒。

“寶兒,為師厲害嗎?”

師父側撐著腦袋,臉頰浮起淡淡緋色,她眉心抹一點紅,雙眉亦是淺淡的赤色,淺棕色的美眸笑盈盈地瞧著她。

師父生得極為妖豔惑人,舉止卻甚是隨性粗放。

她呱唧呱唧地拍著小手:“厲害!”

“還有更厲害的呢。”師父單手一揚,那手裏還握著酒葫蘆,可腕間玄暉索已出,紅綾尾端所係的金色小球朝她頭麵襲來,卻倏地停在離她鼻尖一指不到的距離上,一隻一直圍繞著她轉的蚊子成了渣,輕飄飄地散在了風裏。

“為師的玄暉索,硬時若鋼,柔時若水,行如鬼魅,擊如閃電,隻要習得關竅,萬物皆可玩弄於兩條紅綾之間。想學嗎?”

她小短腿原地蹦躂,高舉著肉手:“我要學,我要學!”

“首先你要學會,如何一眼判斷敵方的致命點,接下來便是以氣聚點,以致百發百中。”

她跟著師父學的第一門武學課,是觀察。

即便是一片葉子,一棵樹,一根梁柱,她也要撐著臉頰看上半天。

看葉子的紋理,看老樹的樹皮,看梁柱斑駁的紅漆。

後來,她隻要指了個點,師父便出手。

她們曾經一擊砸穿了一根梁柱,害得某宮寢塌了半邊,皇爺爺震怒,師父不僅被罰了三年的俸,還被派去邊疆執行要務,走了大半年,而她則每日罰抄,大半年幾乎抄完了大半個宬室的藏書。

後來練以氣聚點的時候,師父已經不在了。

她和盛桃一齊在桃仙山上練武,盛桃天生武學奇才,而且整日起早貪黑,盛望山幾乎不用怎麽指點,她也能日有進益,暴風成長。

而她天賦不夠,態度還散漫。

她的以氣聚點是純靠玩兒練出來的。

南嶺群山環繞,野味遍地走,那時她的玄暉索,就是用來打山雞,獵野兔的。

因著少年人總有些攀比心理,寨子裏時不時就要比上幾場打獵,她為了練打鳥的精準度,還曾賄賂宋大奶媽,讓他組織眾弟兄們每天給她捉上幾十隻小鳥,一齊讓她來打。

而此處的蛇,沒有幾百,也有八九十,她可以在如此規模的蛇群中全身而退麽?

不可以也得可以!

一滴汗珠從她的額頭順著臉側一路滑落,凝於下巴尖兒處,她全神貫注,緊盯著遠處的鳳姝草。

汗珠墜落於泥土的同時,她動了。

她的身影仿佛融於風中。

那紅綾出的又快又疾,銀色小球帶著紅綾迅速卷住鳳姝草,四周蛇群大動,紛紛呲開毒牙,朝蘇寶兒洶湧撲來。

可蘇寶兒的另一條紅綾來得更快。

蛇打七寸。

玄暉索在她的手中行動自若,每一下都精準地暴擊在每一條蛇的致命點上,金銀小球帶著硬若鋼鐵的紅綾橫切而下,又柔若流水般回到她的腕上。

她在空中又回身一甩,另一邊的蛇群也被她揮成兩段,小球落地,為她提供支點,她腰間一折,空翻了個跟頭,輕落於她早已看好的一處大石上,一條紅綾接力一出,縛於樹枝之上,她如同**秋千一般,和風交融在一起,遠遠**出蛇林。

一條如手臂般粗細的毒蛇順著她縛於樹枝的紅綾,於其收回時一同朝她突襲而來,猙獰的獠牙近在咫尺,迎接它的卻是爆裂一拳,拳以凸起的中指指節為破點,正擊其七寸之處,毒蛇渾身抽搐了一下,徑直墜落下去。

她又故技重施,借用玄暉索迅速遠離戰場,卻在收勢時一個不穩,摔落於地還滾了好幾個跟頭。

她頭麵朝地,趴了許久也沒緩過來,此時隻覺得全身犯軟,緊繃的神經一時鬆懈,竟讓她如癱瘓一般動彈不得。

她做到了。

蘇寶兒捂著胸口的兩朵花,兩滴淚濡濕了麵前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