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撲蝶

江南煙雨堂的三名女弟子率先出手。

她們褪去外衫,紗羅飄然,三柄映射著寒光的軟劍從她們腰間抽出,其軟劍用力可屈之如鉤,縱之則鏗然有聲,複直又如弦,靈巧飄逸。

三人劍陣如其煙雨劍之名,優雅縹緲,如江上輕煙,柳間微雨,飛散空中的蝴蝶在其劍陣包圍下聚成一團,撞入她們的外衫之中。

好美。

蘇寶兒看得有些出神。

但很快便有天山逍遙門中人以長鞭打散她們的劍陣,裹入衣衫中的蝴蝶複又恢複自由。

兩方即刻反目。

另也有各派陷入捕蝶混戰,聞名江湖的各種絕學悉數出現在這小小池潭四周,戲蝶潭儼然變成一處演武場,十八般武器舞得那叫一個眼花繚亂。

蘇寶兒和莫鶴生並肩站在角落裏看熱鬧,時而耳語幾句,並沒有要加入戰局的意思。

“還不上?再不上半隻蛾子都沒了!”

盛桃瞧了急得上火,啐了一口,扛起大刀便往空中撲棱的大蛾子衝去。

蘇寶兒拉都拉不回來。

盛桃優先飛向人少的水麵之上,足間點水,身輕如燕。

她大刀往潭水狠劈一道,激起數朵水花,時間仿佛突然靜止,唯有她快如閃電的刀光在空中停滯的水花中流竄。

無數水滴與她的刀麵相擊後,以破空絕地之勢,向空中的紫底黃紋的藥蝶襲去,打亂了這種藥蝶的飛行方向。

賽前洛荷衣便已對這十種蝴蝶做了介紹,這一種紫蝶名為“紫穹雙星”,取意自其紫色蝶翅上的黃色對稱星點圖案。

此蝶近水,鱗粉有麻醉鎮痛之效,但因其藥效甚重,隻要皮膚稍沾一點,該處便會失去知覺,仿若偏癱。

盛桃在一旁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鮮少人去水麵之上捕蝶,一是水麵上不好立足,內力虛空不擅輕功者容易當眾出醜;二是水麵上蝴蝶分布稀疏,且大多都是“紫穹雙星”這種近水帶毒的危種,不值得舍命冒險。

她瞧準了無人有意捕捉“紫穹雙星”,便使出淩厲迅猛的刀法,在水麵上劈斬出道道水花,再用無數水滴精準擊向空中紫蝶,驅趕紫蝶向自己靠攏。

這宛若謫仙降世的輕功,勢如排山倒海的刀法,精妙絕倫的驅蝶之術,需要極深厚的內力,極敏銳的眼力,和極精準的控製力。

誰看了不盛讚一句:少俠好身手!

如此精彩一幕,讓陷入混戰中的參會人士都不禁駐足觀賞幾眼。

“這不是雙刀之一,盛氏震寰斬麽?”

“莫非這位少俠便是那十五歲就一刀完勝蜀地刀魔,三年來比武從無敗績的南嶺桃仙寨少當家——盛桃?”

“桃仙寨的人何時與知閑山莊混在了一起?難道,盛桃這樣聲名赫赫的武林高手都被莫公子收歸門下了?”

盛桃用外衫裹住所捕蝴蝶,旋身回至岸上,聽到四周閑言碎語,惡狠狠地瞪了回去:“莫鶴生那小子也配?”

盛桃聲音很大,四周駐足圍觀的參會者被凶悍的盛桃嚇得給她退開一條道,眾人偷瞄著被直呼“小子”的莫鶴生竊竊私語。

一路上早已習慣了盛桃冷言冷語的莫鶴生絲毫不覺得尷尬,隻是淡淡地說道:“四十九隻。”

“什麽?”他身旁的蘇寶兒二丈摸不著頭腦。

“我說,你家少當家剛才共捕了四十九隻紫穹雙星,除此之外別無他種。”

“這你都能數清楚?”

這什麽眼力!

“我算是開眼了,這精準度很了不起。”莫鶴生不吝誇讚。

“那我們豈不是贏麵很大?想要贏盛桃,最少得捕五十隻紫穹雙星才行,我看在場的各位沒一個能有桃桃這麽厲害。”

“不可掉以輕心,現在才燒完一炷香,還有變數。”莫鶴生觀察著局勢,仍不緊不慢地如一名旁觀者,甚至還饒有興致地給蘇寶兒出考題,“那你覺得,我們如何才能贏?”

蘇寶兒摳著手指思索片刻,答道:“目前捕蝴蝶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無差別撞運氣式捕蝶,一種是少當家這樣的精準捕捉。這兩種方式麵臨著共同問題,其一是會有競爭對手從中破壞爭搶,其二便是需要一張足夠大的捕蝶網。我們想要贏,既得有盛桃這樣的先手,也得留有後手。”

“什麽後手?”

“明知故問,自然是別人怕什麽,我們做什麽啊。”蘇寶兒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就在這時,盛桃那邊突生狀況。

一大漢掠出人群,以掌為刃,朝盛桃包裹蝴蝶的衣物襲去。

說時遲那時快,盛桃一個撤步避過襲擊,大漢的掌風隨即在盛桃身後砸出一個大坑,盛桃餘光瞥見大坑後,眉間緊蹙,反手就著那大漢的頭麵便是一刀,大漢化掌為拳,粗壯小臂青筋暴起,似有金光溢出,刀未傷其分毫,隻是刀刃的破空之風掀開了那大漢的鬥笠,露出一顆光潔鋥亮的圓腦袋。

是個留著絡腮胡的壯和尚。

還是個酒肉和尚。

“是你?”盛桃拉開與大漢的距離,顯然認出了此人就是昨日同她一起喝酒,還未來得及互通姓名的酒友。

“小兄弟,昨日大哥我幫了你忙,陪你幹完一缸好酒,今日得你還我這個人情了。”

說完,大漢忽然伸出二指,夾住空中飛舞的一隻紫穹雙星,放入自己腰間布袋,這紫蝶身上的毒粉竟對他絲毫不起作用。

“就差你手中那四十九隻了。”大漢咧開一口白牙,笑得眼紋橫生,“幫忙和尚,有幫有還。小子,把蝴蝶交出來。”

盛桃歪頭嗤笑了一聲:“有本事,自己來拿。”

話音剛落,大漢便掠空而上,赤手空拳接下盛桃數刀,拳影紛亂,刀光似電,每次相擊,都能發出“鏗鏗”的金屬碰撞之聲,二人出招太快,實在讓人眼花繚亂。

“那是……不會吧,這和尚一身邪氣,怎會……”蘇寶兒瞠目結舌。

“沒錯,這的確是少林正宗的金剛伏魔神通。”

金剛伏魔神通,嵩山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第一上乘功夫,可謂集佛家內功之大成的神功,此功法有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是這世間至純至陽的內功,剛猛無敵,絕非心誌不正之人能學會的。

少林門規戒律森嚴,絕不可能出這麽一個酒肉和尚,而且還是深得金剛伏魔神通精髓的酒肉和尚。

蘇寶兒不禁緊張得有些揪心,她認識盛桃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除了盛望山之外,可以和盛桃過上數十招的人。

“莫非,和盛少當家過招的這位,便是那個在醴江作亂的幫忙和尚?”這時俞典華道長以道袍為網,拎著一大包蝴蝶擦著汗走到蘇寶兒身邊,似是想躲角落裏避避爭鬥,正好蘇寶兒和莫鶴生一直躲在角落裏看熱鬧,所以加緊幾步上前嘮嗑。

“七天前,醴江岸邊驚現八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仵作判定死因皆為從高空墜落。後據一名逃生船夫供詞,前晚他們趕路的船隻撞上暗礁,船客呼救之時一名高壯的和尚憑空出現在水麵上,一手提一個人,在江中心徒手把人扔上了岸。”

“徒手?!”蘇寶兒雙眼瞪得溜圓。

“正是,這傳聞實在離奇得令人匪夷所思,可也隻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空曠的江岸邊上會憑空出現高空墜落的屍體,且四周並無拖拽痕跡,墜傷也無水泡的痕跡。”

俞典華拂塵一甩,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

“那幸存的船夫說,這和尚每扔一個人就要問一句:‘需不需要貧僧幫忙?’無論回答是什麽都會被一胳膊掄上天,所以醴江一帶,‘幫忙和尚’的故事就此傳開。”

“什麽‘幫忙和尚’,我看得叫‘幫倒忙和尚’才差不多。”蘇寶兒聽後冷言冷語道。

就在二人閑聊著坊間軼事時,旁聽的莫鶴生忽然神色一變,手中折扇脫手而出,二十四根扇骨中飛射出數根銀針,根根打落了從暗處偷襲盛桃的梅花釘。

蘇寶兒也是神色大變,厲聲喝道:“什麽妖魔鬼怪,背後偷襲簡直卑鄙,為了贏人都不做了?!”

莫鶴生收回回旋而至的鬆鶴扇,朝暗器襲來的方向看去,但目及之處皆是人潮,根本無法判斷偷襲者。

這暗器擾了盛桃的心神,幫忙和尚趁其不備,一個虎躍拾起梅花釘,劃開了盛桃手中的衣衫,蝴蝶撲騰而出,散做滿天。

盛桃咬牙切齒,額頭上青筋暴起,簡直就是要將幫忙和尚生吞活剝的凶狠表情。

紫穹雙星散於滿天,四周覬覦許久,卻又忌憚盛桃大刀的參會者蜂擁而上,不過莫鶴生的動作比所有人都快。

他飛身上前,迅速從寬袖中祭出乾坤袋,此袋通體金黃,花紋繁複,係口穿線頭尾串著兩個精巧的金元寶裝飾。

乾坤袋扔出時看著不大,但是係口雙繩一甩開,口袋便越張越大,化為一張大網,罩住了飛竄的蝴蝶。

盛桃瞥了一眼莫鶴生,黑背砍山刀往莫鶴生身邊狠狠劈下兩刀,刀氣勢若雷霆,在地麵上砍出兩道深深的裂痕,一路延伸到遠處的大樹上。

吱呀吱呀。

兩棵樹應聲而裂,被硬生生砍成了對半。

這便是一刀隔天地,二刀斷山海,三刀定乾坤的震寰斬。

這便是深得南嶺之首,盛望山真傳的盛桃。

盛桃此舉懾得莫鶴生四周虎視眈眈的眾人一時不敢妄動。

“走!”盛桃朝莫鶴生揚了揚下巴,收刀扛於肩上,眼神狠厲地望著四周眾人,大有以一挑眾的架勢。

不愧是你,女悍匪。

蘇寶兒在心中默默感慨。

“少當家以一擋數十,擋得住嗎?”俞典華問。

“以前福祿幫作死圍寨,少當家一挑百都不在話下,照樣砍得他們屁滾尿流。”

盛桃已經和眾人打成一團,莫鶴生腳步也被絆住,無法迅速脫身。

蘇寶兒就像是個局外人,甚至還掏出沒吃完的大餅子繼續掰著吃。

直到第三支香燒到一半時,她才拍拍手掌,將手中的餅碎拍掉,從懷中掏出一條碧綠色的手絹。

那是洛荷衣的手絹,是之前同行時洛荷衣隨手送給她擦嘴的。

其實很早的時候,蘇寶兒就發現了萬蝶穀弟子的一個特點,那就是特殊體香。

這種體香會在她們發動內力的時候尤為濃烈。

這也是萬蝶穀弟子可以驅使蝴蝶的秘密。

而且九薑連和洛荷衣的功力顯然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九薑連發功時蜂蝶齊聚,但是洛荷衣卻能夠清一色地隻召喚蝴蝶,甚至可以憑意願決定驅使的蝴蝶種類與數量。

在蝶山村的時候,蘇寶兒問過當地村民,方才得知洛荷衣的厲害之處。

她可不是什麽平平無奇的萬蝶穀弟子。

她是萬蝶穀內,除了洛景棣之外,唯一一個練成“大夢迷蝶”神功的人。

蝶山村村民和蝶童子皆對洛荷衣畢恭畢敬,隻因她是洛景棣的親傳大弟子,未來萬蝶穀的主人。

難怪她身上的香味與九薑連的不同,是讓人聞了都會陶醉神遊的美妙香氣。

那麽洛荷衣貼身物品上的香氣即使比不上本人,但也夠用了。

蘇寶兒搭了個小架子,將手絹平平整整地放在架子上,手絹下則點了個火折子,以加速手絹上香氣的揮發。

她端坐於小架子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凝重。

她一手覆於手絹之上,眉間微蹙,良久,俞典華竟覺得她手掌四周的空氣都扭曲了起來,他反複揉了揉眼睛,才確定這不是他眼花了。

小小年紀,竟能將內力外化,桃仙寨如今當真人才輩出啊!

蘇寶兒醞釀許久,忽地發力,手掌翻轉回覆,俞典華隻覺那條手絹突然香氣四溢,而他手中那一大包蝴蝶似乎躁動了起來,皆往蘇寶兒的方向衝撞。

還未等俞典華反應過來,蘇寶兒另一隻手已出,她腰間飛射出無數細線,順著手指舞動的方向竄入人群之中,線如細針,劃破一個又一個包裹著蝴蝶的衣衫。

一直坐於潭中大石上的洛荷衣,忽然起身,似有驚異。

蝴蝶們從各個破洞中魚貫而出,本如無頭蒼蠅般亂撞的蝴蝶們,似乎突然找到了方向,集體狂躁地朝蘇寶兒的方向撲來。

烏泱泱的撲棱蛾子,猶如黑雲壓城,大軍過境。

“寶兒,小心!”盛桃見此異狀,焦急大喊。

可那些來勢洶洶的蝴蝶們卻紛紛撞入一張早已織好的大網裏。

一張擋在蘇寶兒四周,細細密密,由千百根細線織成的大網裏。

這場遊戲如何才能贏?

其一是從競爭對手那裏爭搶破壞,其二便是需要一張足夠大的捕蝶網。

既要有盛桃那樣的先手,也要有她蘇寶兒這樣的後手,才能萬無一失。

蘇寶兒收起大網,得意地朝莫鶴生眨了眨眼,莫鶴生拎著乾坤袋立於不遠處,對著她搖頭失笑。

第三炷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