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心悸

蝶山村是萬蝶穀外圍的一道屏障,入村前需自報家門。當初因為庇佑出逃的九薑連,南嶺盛家和萬蝶穀略有齟齬,所以蘇寶兒和盛桃一律自稱為知閑山莊好手。

洛荷衣脾氣好,又是小輩,不太在乎這些陳年恩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她倆去了。

入村之後,蘇寶兒發現蝶山村和旁的村子不同,村中無一人在準備春耕,甚至村子附近連田埂都看不見。

可這裏實在是富庶,家家戶戶的房子都是嶄新鋥亮的杉木屋,人人穿著都光鮮體麵,地方雖小,卻儼然似個繁華的迷你城鎮。

蘇寶兒等人就借住在其中一戶村民家中,這屋子既寬敞又明亮,讓人住了十分舒心。

她睡了個午覺後出來覓食,從戶主大娘那兒拿了塊米糕,蹲在後院裏和這戶人家的幾個小兒一同辨認藥材玩。

“此乃耳鐺草,葉青,白色,似胡荽,白華,細莖蔓生,可煮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正如婦人耳璫。”其中一個小兒指著一筐曬幹的藥草說道。

“此為石龍芮,主風寒濕痹,心腹邪氣,利關節,止煩滿。久服,可輕身明目。”另一小兒也不甘示弱。

蘇寶兒在一旁嘖嘖稱奇。

在她看來,蝶山村之所以富饒,是因為他們完全依附於萬蝶穀。

萬蝶穀是大梁藥草出產要地,盛產各種奇珍異草,蝶山村的村民們平日裏就負責買賣倒手萬蝶穀出產的草藥,每年春季賞蝶會時期,村民們則負責給參會者提供食宿。

因為物以稀為貴,所以無論是草藥還是食宿,定價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接受的價格,隻有真正有迫切需求,或是名門大派之人,才會舍得下如此血本。

基於如上了解,蘇寶兒總結認為,蝶山村其實就是一個以村為單位的藥販團夥,專門倒賣珍貴藥材,兼職客棧食宿生意,哄抬物價,壟斷市場,還偏偏沒人拿他們有辦法。

也難怪這裏即便是黃口小兒,都對藥理有非常深刻的了解。

在認藥材比賽中勇奪倒數第一的蘇寶兒老臉掛不住,悻悻而退,出門溜達。

早在上午排隊入村時,莫鶴生就展現了他驚人的社交能力。

他僅僅憑靠一張沒什麽攻擊性的笑顏俊臉,和一根三寸不爛之舌,便吸引無數名門各派弟子上前討要名帖。

他氣度高華,折扇羽簪,談笑間,銀錢悉數進賬,蘇寶兒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張小嘴叭叭,忽悠來忽悠去便談定了幾單生意,還收獲了一幹人等的恭維。

奸商究竟是如何煉成的?

蘇寶兒也想過過腰纏萬貫的奢侈生活,隻不過莫鶴生摳門至極,不大鋪張,錢都花在真正的好東西上,這反倒讓他少了些銅臭味,多了幾分貴氣,也正是這份貴氣,引得武林之人與他照麵時多了幾分敬畏。

所以他們借住的村舍此時門庭若市,什麽江南煙雨堂、關東青牛教、天山逍遙門等等,這些江湖上響當當的門派都有派弟子前來拜會,不是上門求製奇兵異器,就是請其出山親自設計機關陷阱,當然還有離譜的是純粹來相看美男子的。

江南煙雨堂皆為女弟子,這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攜手相伴而來,嘰嘰喳喳,偷偷談論著莫鶴生的相貌家世,紛紛表示:莫鶴生不愧是汴京適齡貴女票選出來的優質婚配對象斷層第一。

有錢,有閑,有樣貌,有品性,家世顯赫,在廟堂江湖皆有一席之地。雖遠離朝堂,卻身份高貴,沒有政事紛擾,隻有如何花錢的煩憂,實在不可謂不理想。

蘇寶兒搖搖頭,覺得這些女孩子隻看見了表象。

家世顯赫就代表他注定無法與政事切割。

腰纏萬貫就代表他注定會是朝廷忌憚的眼中釘。

唯一的煩惱是閑得不知如何花錢簡直是最大的誤解,通過僅半月的相處,蘇寶兒覺得莫鶴生此生的困擾應是如何賺最多的錢,以及如何花最少的錢,錙銖必較說得就是他。

畢竟他可是是個衣服上濺了點油都得追著要她賠,人命關天時給她懸賞一吊錢,懷中永遠揣著個金算盤的大大大守財奴。

院子裏吵吵鬧鬧,她便出去找盛桃,誰料盛桃的凶巴巴隻是對她一個人,她人早就在外麵的小酒攤上,和幾個肌肉虯結的大漢拚起了酒。

其中一個頭戴鬥笠,身著黃衣佛珠的大漢笑聲如雷,和盛桃勾肩搭背,他倆一人一隻大酒缸,喝得如牛飲水,大漢高興得直捶盛桃的後背:“小兄弟,以後若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盡管找大哥!”

“大哥,我現在就需要你陪我幹完這缸好酒!”

“奉陪到底!”

盛桃雙頰緋紅,坐姿豪放不羈,大嗓門絲毫不輸她身邊那位大漢,酒攤上烏煙瘴氣,蘇寶兒在一旁站了沒一會兒,實在是邁不開走進酒攤的第一步,最後捏著鼻子轉身便跑。

她把蝶山村繞了個遍,發現所有的入穀口不僅有人把手,且都百花齊放,蝴蝶環繞,寸步難入。

隨後,她又四處勾搭,她這一副人畜無害的小姑娘長相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備,花言巧語隨便套套就問出了不少情報。

賞蝶會的參會人員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真為求藥的普通老百姓,一種則是江湖門派個中後輩好手。

他們當中有的參加過不止一次賞蝶會,每年賞蝶會花樣都不一樣,有的是比武擂台,有的是詩詞猜謎,有時凶險萬分,有時風平浪靜,毫無規律,唯一的共同點是都與蝴蝶有關。

期間,蘇寶兒還遇見了俞典華,就是那位在廬陵城外破廟裏,被李岩戳瞎眼睛的青城山道長。

青城山每年都會派弟子來給賞蝶會捧場,俞典華此次本就是專門來參會的,隻不過途中意外負傷,若能在會中拔得頭籌,還能順便治了眼睛,一舉兩得。

俞典華見到蘇寶兒後很是喜悅,並贈予了她一本老天師明誠真人所著的《清心經》,說是有益於平心靜氣,輔修內韻。

蘇寶兒雖不知這心經對她究竟有何用處,但畢竟是別人一番好意,她也就笑眯眯地收下了。

俞典華聽聞蘇寶兒與莫鶴生一道前來,便說要去拜會莫鶴生,說完還展示了一下他嶄新的拂塵,拂塵細白如雲,韌如鋼鐵,據稱這是莫鶴生在廬陵時低價賣給他的。

不是贈予,是賣。

蘇寶兒一時嫌棄得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在回去的路上,蘇寶兒瞧見了熱鬧,撒腿就鑽進孩子堆裏看捏泥人,俞典華拂塵一甩,見蘇寶兒如此孩子心性,不禁失笑,任其玩鬧。

這泥人師父手藝很好,尤其是花蝴蝶,捏得那叫一個繁複華麗,很是漂亮,引得觀者連連叫好。

可是村裏的一些小孩就不買賬了:“老張,你怎麽老是捏蝴蝶,我想要大老虎!”

“小屁孩你懂什麽,馬上要開賞蝶會了,當然得趁此機會,多捏些蝴蝶賣給五湖四海的朋友們當紀念品嘛,等賞蝶會開了,就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個了。”

冷不丁聽到“還能活多少個”這樣信息量巨大的話,蘇寶兒一時嚇得腦筋打結,舌頭打結:“什、什麽叫就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個了?”

捏泥人的老張看到蘇寶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姑娘聽錯了吧,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了?來,送姑娘一隻花蝴蝶,不要你的銀子。”

那小孩也回頭詭異地對她笑著:“這蝴蝶可是咱們這特有的小藍花哦。”

蘇寶兒看著泥人張給她遞來的蝴蝶,藍黑白相間的花紋,翅膀上好像還帶了點熒光,哪哪都透露著不詳。

這讓她想起來,她曾經繡給九薑連的“蝶戀花”荷包,當時她問九薑連喜歡什麽圖案,九薑連想都沒想便說要“藍蝶配紅花”,九薑連口中的藍蝶,便是這藍黑相間的模樣。

這時有人劈手奪過了她手中的蝴蝶。

“你……”蘇寶兒剛想出聲責問,但看見來人之後,卻一時忘了自己接下來的話。

來者是個身姿妖嬈,全身裹著黑紗的女人,她隻露出一雙眼睛,深紫色的眼線淩厲地上挑,雙眼之下皆綴有一朵黑色的蝴蝶。

此女有妖,應當退避。

蘇寶兒心中警鈴大響,她不自覺地退後了一步。

黑紗女人手指纖長白皙,指尖蔻丹鮮紅,嬌豔欲滴,她翻轉著手中的蝴蝶泥人,冷笑一聲:“有點意思。”

此時蘇寶兒已經退出了人群,那女人忽然回頭,嬌聲問道:“小丫頭,你是知閑山莊的人?”

“啊……不,額,是的,是的。”蘇寶兒一個激靈,語無倫次。

“聽說,半月前,莫少莊主足跡曾至廬陵城?”

蘇寶兒擠出一個微笑,扔下一句“你猜”後,便拽著俞典華的拂塵撒腿便跑,她在村中七繞八拐,見那女人沒追上來,才鬆下一口氣,帶著俞典華往住處走。

“寶兒姑娘,你跑什麽?”

是啊,跑什麽?

蘇寶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見到那人後條件反射便是跑,她隻是覺得那女人給她的感覺有些熟悉。

一種熟悉的危險感。

全身裹紗,狹長的眼線,這種裝扮似乎早已停留在了她的記憶深處,隻是太過模糊所以讓她有些迷惘。

她推開院門,此時院內人已散去,

她繞到莫鶴生房間的窗戶旁,便見他正在窗邊畫圖紙。

薄暮餘暉點點灑在他的圖紙上,迷離的光暈下隻能看見他矚目的高挺鼻梁,和同扇子般的長睫毛。

他一手握著炭筆,一手比著量尺,偶爾停下思索時,會用右手的食指指節抵住薄唇,這時幾縷發絲垂下,像是點綴了他如畫般的臉龐,煞是好看。

蘇寶兒就這麽躲在他的窗下,隻露出兩個圓圓的包包頭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是莫鶴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壓根沒有注意到她。

蹲累了的蘇寶兒有些不耐煩,忽地站直身體,將小臉懟到他的麵前:“喂,幹什麽呢!”

這樣的奇襲顯然很有效果,直接把莫鶴生的炭筆給嚇飛了。

“蘇寶兒,你真的是我見過最沒規矩的丫頭。”

“那你該謝謝我給你開了眼,”蘇寶兒得意地一仰頭,側身坐在窗柩上,搖晃著雙腿,拿起桌上的圖紙,“本姑娘可是綠林出身,‘無法無天’就是本姑娘的代名詞!”

莫鶴生頭疼地奪回圖紙:“你擋我光了,無法無天的綠林女俠。”

這時,莫鶴生看見了蘇寶兒身後的俞典華,連忙招呼他進屋小坐,蘇寶兒重新拿起他放回桌上的圖紙,細看後發現圖上的內容是一隻義手。

原來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搗鼓這玩意,他這顯然是對賞蝶會奪魁並無信心,而且接骨續筋聽起來太過離奇,要知道一直被常茗攥在懷裏的斷指已經腐爛,若非有洛荷衣的藥草鎮著,恐怕如今隻剩白骨了。

莫鶴生正在屋內與俞典華寒暄,蘇寶兒閑著無聊,拾起桌上堆積的廢圖翻看,圖紙最下有一塊木板,她隨手將其翻了個麵,心跳陡然跳漏了半拍。

木板上是一副刻畫,畫上女子惟妙惟肖,靈動狡黠,正是她蘇寶兒本人無疑。

原來,那幅畫得比她本人還靈三分的尋人懸賞畫像,竟出自莫鶴生之手。

“在看什麽,臉紅成這樣?”

有人悄悄從她背後靠近,好似若有若無地在她耳後吹了一口氣,麻癢至其心尖兒。

蘇寶兒猝不及防地回過頭,鼻尖堪堪擦過他的下頜,額發則輕輕觸及他的下唇。

肌膚相觸那一刹那,電流交縱遊走,一瞬間便蔓延至四肢百骸,二人皆是一驚,匆匆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