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蝶之穀

“少當家,慎言。”

梅星川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三人背後,蘇寶兒被嚇了一跳,盛桃卻似乎早已察覺到了他的存在,隻是往後冷淡地瞥了一眼,似是嘲諷地道:“怎麽,梅大人是要抓了我去問罪?”

“豈敢,盛大當家當年也是開國功臣,不動南嶺可是朝野共識,我一小小芝麻官可不敢造次。”

盛桃冷哼一聲,收回目光。

“不過,說林侯隻手遮天就有些冤枉人了,少當家怕是江湖中待久了,不太清楚如今的朝堂局勢。”

蘇寶兒見盛桃沒有接話的意思,便緊忙問道:“還望梅大人指教。”

梅星川打了一個哈欠,眨了眨通紅的眼睛,又伸了個懶腰:“先帝遺詔,司徒皇後嫡子繼承大統,司徒皇後垂簾聽政,相國司徒忠、太傅呂昌連、信陵侯林雲烈輔政,七王爺蕭溟攝政。如此,朝堂局勢已是明了。”

蘇寶兒和盛桃對視一眼,麵色不約而同地沉了下來。

她倆都想到了同一處。

這位剛死的皇帝是太祖蕭曄的長孫,八年前即位後,立刻冊立本為側妃的司徒笙為皇後,其父司徒忠也因而從戶部侍郎連跳兩級,成為大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大人。

太傅呂昌連年近耄耋,隻因在士人之中德高望重,方得委以輔政重任,可誰都知道他如今已無精力過問政事。

七王爺蕭溟是太祖皇帝最小的一個兒子,年僅二十五,可從輩分上來說,他可是蘇寶兒的七皇叔,即將繼位的小皇帝也得叫他一聲“皇叔公”。

七王爺與蘇寶兒的父親乃一母同胞,又是京城出了名的閑散混賬,若非皇室當中再無其他同姓王,也輪不到他來攝政,怕是這“攝政”二字也是空有其表。

如此倒可以看出,朝堂真正權傾朝野的其實是司徒相國父女,唯一能與之抗衡的隻有手握兵權的林雲烈了。

“小皇帝滿十歲了麽?”一邊一直旁觀的洛荷衣捏著手中的蝴蝶糖畫,喃喃發問,“太平盛世之下,當真太平麽?”

電光火石間,蘇寶兒似乎抓住了什麽關竅,她狐疑地看向梅星川:“梅大人,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離京數千裏之外的廬陵,誰在給你下命令?”

眾所周知,繡衣使者是皇帝近臣,天子耳目,皇帝駕崩應已半月有餘,隻不過大行遺詔如今才送至廬陵。

梅星川定然是早已知曉了一切,那他為什麽不留在汴京聽命於新帝,而是帶隊在外辦公,且恰巧路過出了大案的廬陵?

“小丫頭,”梅星川勾下腰,纏著繃帶的臉懟在蘇寶兒眼前,“不該問的別問。”

話音慵散而危險。

盛桃一把將蘇寶兒撈到自己身後,警惕地看著梅星川,狠狠地瞪了回去。

梅星川直起身板,優哉遊哉地負手於後,輕笑了一聲,轉身離去。

蘇寶兒躲在盛桃身後,探出腦袋偷偷打量梅星川的背影,隻覺此人深不可測,她不禁攥緊盛桃的衣角,天邊雲翳漸濃,似是山雨欲來。

***

“你問芙蓉肉?當然吃過,這可是江南一道極其有名的特色美食。精肉切片,清醬拖過,風幹一時辰後,再用豬油裹著大蝦肉切成骰子大小,放在一塊塊切好的精肉上,全部敲扁,待滾水煮熟後起鍋。再熬菜油,將肉片放在有眼銅勺內用滾油灌熟。接著將熱酒雞湯澆在肉片上,撒上蒸粉、蔥、椒、糝後,起鍋裝盤成芙蓉花狀。那滋味,外酥裏嫩,香鮮可口,可謂一絕。”

林蔭小道上,有輛寬敞奢華的馬車正在疾馳,正是蘇寶兒一行人。

此時,莫鶴生正在馬車裏高談闊論,品評各地美食,蘇寶兒坐在一旁撐著腮幫子,兩眼冒星,饞得直流口水。

見莫鶴生停下話頭,蘇寶兒扯著他的袖子急道:“怎麽不說了,你還沒說哪家的芙蓉肉最好吃呢。”

“怎麽,我講了那麽久,就不用喝口水歇息歇息麽?”

蘇寶兒連忙奉上水囊,諂媚道:“公子請喝,喝完繼續,嘿嘿繼續。”

莫鶴生潤了潤喉繼續道:“這世間芙蓉肉做得最好的,有揚州五柳巷的翠香居、秦淮河邊上的鳳華樓、姑蘇李員外家的廚娘錢氏,除此之外便是我知閑山莊餘杭籍的宋大廚了。”

“那、那莫公子,待常前輩事了後,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能夠受邀前去大名鼎鼎的知閑山莊,嚐上一嚐這宋大廚的手藝?”

“看你表現吧,知閑山莊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進的。”莫鶴生正經道,還欲喝水,蘇寶兒劈手奪過水囊,把莫鶴生嗆得直咳,“切,給你臉了。”

另一邊正在搗藥的洛荷衣搖頭淺笑,常茗則頭靠車窗睡得正香,轅座上的盛桃揮了下鞭子,提著酒葫蘆和同座的日進碰了個杯。

“來,蜜餞。”莫鶴生倒是沒生氣,似是覺得逗蘇寶兒很有意思,他打開後座一隻紅木桃花形食盒,將盛滿了零嘴的食盒遞給蘇寶兒。

“算你識相。”

蘇寶兒立刻眉開眼笑,和她的小姐妹洛荷衣分享起吃食來。

轅座上的盛桃聽見動靜,猛地挑開簾子,伸手從食盒裏抓了一大把果子,末了還不忘凶巴巴地狠瞪一眼莫鶴生。

莫鶴生尷尬地展開折扇給自己扇了會兒風,目光最後淡淡地落在正喜滋滋吃零嘴的蘇寶兒身上。

桃仙寨的大當家盛望山,曾受太祖招安,領南嶺綠林好漢近萬人組成“南嶺起義軍”,打下整個南部地區,是大梁一支不可忽視的驍勇之軍。

大梁開國,論功行賞時,盛望山拒不受封,帶著自願與他歸隱山林的兄弟們回到南嶺老巢,繼續做他那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山賊”。

所以,南嶺這一塊真正的地頭蛇就是盛望山,之前知閑山莊在南嶺的生意全靠廬陵常氏鋪開,如今常氏一倒,南嶺生意全斷,要想重新打開商路,隻能和桃仙寨搞好關係。

可是莫鶴生出師未捷身先死,如今桃仙寨的半個掌權人盛桃,從初見開始便對他冷眼相待,渾身都散發著對他的敵意,毫無道理。

也許是同性相斥吧。

這是莫鶴生唯一能夠想到的理由。

他不禁托腮靜靜打量著蘇寶兒。

莫鶴生自詡閱人無數,眼光毒辣,蘇寶兒表麵上是個機靈活潑的小姑娘,但更多時候,她都給人一種難以看透的距離感。

就像是在堅實的城牆堡壘外塗上了鮮豔的色彩,沒有人知道城牆背後究竟有些什麽。

她在某些瞬間抬眸時露出的冷寂孤高,難以琢磨的武功深度,屢次化險為夷的奇妙經曆,不符身份年齡的見識,全都隱藏在了她那張天真爛漫的娃娃臉之下。

是不諳世事的狡黠靈動,還是心機深沉的裝傻賣乖,他實在不得而知。

不過能夠看出來的是,盛桃很寵蘇寶兒。

盛桃看起來嚴厲凶悍,能扛著刀追著蘇寶兒滿院子跑,杵著棍子教訓蘇寶兒一下午,但是那是對最親近的人才會有的樣子,是真正的憂慮和擔心,以及最後失而複得千種情緒的爆發。

接下來蘇寶兒該吃什麽,該用什麽,盛桃都照顧得麵麵俱到,就算是蘇寶兒直接在外給盛桃應承了好大一個請托,盛桃也沒什麽怨言,直接就應了。

據聞這是盛桃第一次離開南嶺地界,為的也隻是個未曾謀麵的傷患,江湖中誰人聽了不道一聲“義薄雲天”,可莫鶴生偏偏覺得不僅如此。

再一想認識蘇寶兒的這幾天,她都是“少當家”長,“少當家”短的,思緒似乎就突然通了。

——他好愛她。

莫鶴生豁然開朗般眼神一亮,似是已想到了打開南嶺商路的關竅。

一旁的蘇寶兒哪裏知道,莫鶴生因不知盛桃的性別,已經把她和盛桃的關係聯想到了什麽九霄雲層之外,她此刻一門心思隻想著怎麽從洛荷衣嘴裏套話,想提前得知賞蝶會的安排。

可誰料洛荷衣一問三不知,隻說每年賞蝶會的花樣都不同,她出門在外,不知師父有何打算。

蘇寶兒一時有些氣餒,可麵上卻依舊笑嘻嘻的,讓人瞧不出破綻。

她嘴上說著要出去透透風,把趕馬的日進換了下來,與盛桃並肩而坐。

二人相顧無言,雙雙扭頭看沿途風景。

“就快到了。”盛桃冷不丁地道。

“嗯。”蘇寶兒環臂抱膝,輕輕點了點頭。

“害怕嗎?”

蘇寶兒停頓了很久。

“不怕,因為我不是一個人。”

蘇寶兒纏著盛桃,死乞白賴蹭上這輛護送常茗求醫的豪華馬車,並不僅僅是因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即便蘇寶兒不求盛桃,盛桃若知道七星草對其有所請托,以她的性格,她也定會施以援手。

可是,能讓盛桃忍住對林家的厭惡,與莫鶴生同行的理由,卻不止於此。

她們有共同的目的。

蘇寶兒不自覺地撫上腰間的荷包,裏麵的金印摸著有棱有角,硌得掌心有點鈍痛。

她們的目的,是見到洛大藥仙洛景棣——

九歌中的主生之神,少司命。

這時,馬車駛出一片密林,眼前景象豁然開朗。

未及三月的西南之地,已是萬花競放,一望無際的田野上五彩斑斕,爭奇鬥豔,四處流連著濃密的花香。

馬車朝山穀的方向一路狂奔,駛過田野之後,又入山林,林間漸有蝴蝶聚於馬車四周,似是一群花衣侍衛,前來護送。

洛荷衣朝馬車窗外伸出一隻手,手指觸碰了其中一隻藍色蝴蝶,蝴蝶繞空三周後離開隊伍,往穀內飛去。

穿過山林,漸有人煙,小道上立著一塊名為“蝶山”的白玉牌坊,上聯有“九還金丹醫詭病”,下聯為“百年蝶穀隱高蹤”。

馬車四周的蝴蝶自此散去,駛過牌坊後便見一處村莊,村口排著長隊,皆是參加賞蝶會的武林中人。

這便是萬蝶穀。

洛大藥仙所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