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馭上賓

蘇寶兒曾經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沿街乞討。

起因便是她疾馳千裏向林雲烈求援未果後,與盛桃在久泉關外被流民衝散。

那時的盛桃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

一個無比較真的,十歲的女孩子。

保護好蘇寶兒,是盛望山對她下達的命令,可她卻弄丟了蘇寶兒,讓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公主淪落街頭,差點丟了半條性命。

那時她便發誓,她絕不允許身邊再有人受到傷害。

她要強大到能保護所有她珍視的人。

自此,她褪去妝華,終日以男裝示人,日複一日地修行練功,她的勇武與魄力,讓她成為了桃仙寨以至於整個南嶺千百好漢都敬重的少當家。

女子當家,總有許多的不易,又更何況是成為男人堆中的領袖?

她已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萬事皆有意料之外。

蘇寶兒是盛桃心中最珍視的人,也是她此生難解的心結。誰能預料得到一個簡簡單單的賭棋小任務,竟能牽扯出一係列凶險萬分的事情出來?

一想到蘇寶兒有可能在與李岩的決戰中被殺害,又或是被七星草九薑連聯手毒死,她就頭皮發麻,心有餘悸。

“我知道我遲早不能再把你當做金絲雀養,但你的命首先得你自己緊著。”

蘇寶兒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了心中所想:“可有些東西,值得奮不顧身。”

“哦?”盛桃不置可否,“比如?”

“比如,報仇雪恨。”蘇寶兒壓低聲音,“你我所負的血海深仇,豈能不以命相搏?”

盛桃神色一凜。

“盛少當家,恕我多一句嘴,您這罰得也夠久了。如今已是申正,我梅某人從不申後辦案,還望您給個麵子,替我節約點辦案時間。”

梅星川懶懶散散地靠在門簾邊上,說完便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

盛桃與蘇寶兒對視一眼,盛桃神色略有驚疑,但轉瞬便壓了下去,她朝蘇寶兒點了點頭,示意寶兒先去協助梅星川辦案。

蘇寶兒離開後,盛桃提起酒缸走出後院,期間與莫鶴生打了個照麵。

莫鶴生輕搖折扇,似是探究地看了一眼盛桃,盛桃的目光冷淡地掃了過去,不留一絲痕跡。

“日進。”莫鶴生有些疑惑,“我們何時得罪過桃仙寨麽?”

日進搖搖頭。

“南嶺這邊的生意,怕是有得談了。”

***

春滿樓實際上的主人是盛望山,九薑連跑路後,盛桃把春滿樓收歸己用也是理所應當。

春滿樓環境好,地方大,布置雅致,梅星川此番為外地辦差,且非循規蹈矩之人,所以沒帶蘇寶兒回廬陵縣衙,而是借了一間春滿樓的上房。

蘇寶兒坐沒坐相,趴在桌子上一邊玩骰子一邊回憶自己被擄的經曆。

她說得真假摻半,有關九歌的一切全都避而不談,隻說七星草並非真凶,一切都是誤會。

梅星川也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他的下屬倒是奮筆疾書,把蘇寶兒說的話一字不落地都記了下來。

“我說完了,梅大人你有聽嗎?”

眼睛幾乎一眨不眨,一直瞪著桌上計時沙漏的梅星川回過神來,拿來下屬記的證詞,一目十行掃讀過後,雙手托著兩頰喃喃自語:“和尚,會落霞掌的年輕女人,璿璣閣殺手……”

“有兩個問題很奇怪,第一,他們為什麽要針對避世多年的機關師常茗?第二,璿璣閣的殺手為什麽要留下九歌的專屬印記?”

梅星川這問題似是在自言自語,但蘇寶兒怎麽看都覺得是他對她有所起疑。

而且梅星川發起問來,有著毋庸置疑的威壓,不過跟盛桃那一個抬眼就能殺死人的氣勢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籌,身經百戰的蘇寶兒繼續搖著她的骰子,骰盅一開,六個骰子整整齊齊立成一列,皆以六點朝上。

“我哪裏知道。”蘇寶兒收回骰子,臉不紅心不跳。

梅星川靜靜瞧著她不吭聲,眼睛通紅似兔子。

“你眼睛好紅,是不是缺乏睡眠啊?還有你滿臉纏著白布條,吃飯的時候怎麽辦?”

梅星川問了她兩個問題,她便回問了兩個問題,禮尚往來。

梅星川沒有回答,而是“謔”地一聲站了起來,披風一甩,桌上剛巧流完最後一點細沙的沙漏不翼而飛。

他打了個哈欠,招呼下屬到飯點了去吃飯,臨走前忽地回頭:“小丫頭,你那骰子哪裏來的?”

“我骰子怎麽了?”

“白玉雕花鏤空骰子,這樣好質地的小玩意兒可不多見。”

蘇寶兒下意識地握緊拳頭,掌心的骰子棱角硌得她有些疼。

***

梅星川由於趕著去吃飯,錯過了此案重要幸存者常茗的蘇醒,不過錯過了也無所謂,因為——

常茗瘋了。

莫鶴生請了洛荷衣來看常茗的情況,洛荷衣不愧是洛大藥仙的親徒,幾針下去,九姑怎麽都弄不醒的人一下子一口氣就緩了上來。

但是人卻意識不清,滿嘴胡話,誰都認不得了。

洛荷衣也已看過了常茗的斷指,但無奈地搖了搖頭。

“荷衣學藝不精,常前輩的手指我實在無能為力,即便斷指還留著,但筋骨已斷,神仙難救。”

蘇寶兒擠進圍滿了人的常茗屋內,聽完洛荷衣的話,當下脫口而出:“洛大藥仙不是有接骨續筋之法麽?”

“師父所學,駁雜精深,我也不知他是否真有辦法。”

常茗在**瘋瘋癲癲,胡亂揮舞著兩隻無指之手,嘴裏喃喃著“阿七”二字,枕頭棉被扔了一地,洛荷衣微微歎了口氣,一根銀針準確地紮在了他的後頸,常茗複又躺倒下去。

“在下想帶常前輩親赴萬蝶穀,求見洛大藥仙。”

莫鶴生看到常茗的情狀,實在於心不忍。

“可是……”洛荷衣麵露難色。

“在下清楚,洛大藥仙隻煉藥不救人,若想讓藥仙破例,隻能成為一年一度賞蝶會之魁首。”

“的確如此。”洛荷衣朝莫鶴生歉疚一笑,亦有些無奈。

萬蝶穀穀主洛景棣是太祖皇帝親封的“大藥仙”,他被武林譽為百草之王,萬毒之主,所謂醫毒不分,洛景棣的醫術與其毒術一般舉世無雙。

但洛大藥仙從不以醫者自居,亦無意於成為治病救人的活神仙。

無論是身患絕症,還是為求功力暴漲,若想得到洛大藥仙的仙丸或者點化,隻有一條途徑。

那就是成為萬蝶穀一年一度舉辦的賞蝶會的魁首。

賞蝶會如今可算得上是武林中舉世矚目的年度盛會之一,世外桃源隻有每年三月初一才向世人一展芳容,武林中人為此趨之若鶩,一丹難求。

不過賞蝶會後來更多地成為了江湖小輩為快速打出名號的捷徑之一,每年江湖各派都會派些少年人來闖**闖**,治病仙丹反倒沒那麽重要了。

蘇寶兒朝盛桃使了個眼色,忽然插嘴,反問莫鶴生:“你知道屠殺常氏滿門的真正殺手,連七星草都有所忌憚嗎?而這些殺手真正的目標就是常茗前輩。”

“我知道。”莫鶴生沉吟片刻後說道,蘇寶兒所提他也早已猜到了七八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常家惹來殺身之禍的真正原因,恐怕真的就是常茗那雙可賽天工的巧手。

“如今距離賞蝶會已不足半月,得即刻啟程方能勉強趕上,一路上誰來護著常茗前輩?你和你的護衛日進嗎?”

蘇寶兒微微揚起下巴,繞過人群擠到在一旁抱臂旁觀的盛桃邊上,搭著她的肩膀:“可我們桃仙寨就不一樣了,我們有盛桃。”

莫鶴生不自覺挑了挑眉,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倒是盛桃條件反射地反駁:“跟我有什麽關……”可話沒說完,就被蘇寶兒掐了一下,盛桃在蘇寶兒快眨瞎的眼神逼迫下,不明所以地閉了嘴。

“我們少當家盛桃,南嶺百餘匪寨之首,十五歲即腳踢蜀地刀魔,拳打深林老虎,三年來著手掌管南嶺事務,平定南嶺黑白兩道大小事端,維係一方之安寧。又深得盛氏震寰斬真傳,可謂一刀隔天地,二刀斷山海,三刀定乾坤,刀法之淩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蘇寶兒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此事發生在我南嶺地界,理應由我桃仙寨出麵,有我們少當家一路護送常茗前輩最妥當不過。”

盛桃在暴跳如雷的邊緣反複橫跳:“我什麽時候答……”

蘇寶兒又是一掐:“這也是常茗前輩的夫人,七星草的囑托。”

盛桃:“???”

蘇寶兒繼續道:“總比你大老遠把你們知閑山莊的高手召集來快得多不是?”

莫鶴生不自覺地又托住了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蘇寶兒和盛桃。

“所以,我們少當家願意助你和常茗前輩一臂之力。”蘇寶兒笑眯眯地轉頭瞪向盛桃,“桃桃,你說對不對呀。”

盛桃蹙眉低頭回瞪回去,最後不情不願地答道:“對。”

“那就多謝桃仙寨眾位施以援手了,不愧是江湖聞名的南嶺義士,在下無以為報。”莫鶴生拱手答謝,卻隻得到盛桃一個冷哼和冷漠離去的背影。

***

蘇寶兒拉著盛桃上街,盛桃一副“你最好跟我解釋清楚的”危險表情,蘇寶兒還沒來得及說自己真實想法,洛荷衣便跟了上來。

有了外人在,三人也就隻好說些沒什麽營養的口水話,盛桃不愛閑聊,抱著手臂跟在兩個嬌滴滴姑娘的後麵,儼然像個高大勇猛的護衛。

洛荷衣一路上買了不少零嘴和首飾,最後分了一大半給蘇寶兒。

“荷衣姐姐,這也太多了。”蘇寶兒嘴上客氣了客氣,但手上收禮物的動作一點也不含糊。

“不多,這些錢也全是靠你才拿到的。”

“啊?”蘇寶兒啃了口桂花糕,不明所以。

“剛才莫少莊主給了我一吊錢,說是找到你的賞銀。”

蘇寶兒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合著那打發乞丐的尋人懸賞一吊錢,是死摳門莫鶴生發的!

正好此時街邊有小販在賣糖畫,引了一群小孩兒圍觀,洛荷衣也去買了三副,將一副騎馬打仗將軍形狀的糖畫遞向盛桃。

盛桃一愣:“我不吃這些小女孩才吃的東西。”

洛荷衣也是一愣:“盛少當家巾幗不讓須眉,小女還以為你喜好與我們差不多呢。”

這回盛桃倒是驚了:“你如何知曉我是女子?”

洛荷衣將糖畫塞進盛桃手中:“小女雖是藥師,但也略通醫理,若連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那就有辱師門了。”

“瞧,這將軍英姿颯爽的模樣,倒與少當家如出一轍呢。”洛荷衣欣賞了片刻,“這糖畫師傅手藝是真不錯。”

“荷衣姐姐要保密哦,說出去我們少當家在江湖上不好立威。”蘇寶兒大口大口嚼著她那隻鳳凰糖畫,含糊不清地道。

盛桃猶疑片刻,還是舔了舔手中的糖畫,如此甜膩的東西她很少嚐試,但初品之後卻也沒有想象中那麽討厭。

她抿抿嘴,一口咬掉了手中畫將軍的頭。

這時夜幕將垂,衙門口卻傳來一陣鑼鼓喧囂,有一隊穿著官服的差吏來到告示牌前張貼布告,引來眾人圍觀。

等人群散去,蘇寶兒才看清布告上“龍馭上賓,舉國大喪”八個大字,那一瞬間她隻覺得手腳冰涼,熱血猛地衝到了頭頂,幾乎要順著眼眶噴湧而出。

她連忙閉上眼,把自己的一切失控都掩了下去。

那個堵在皇爺爺福寧宮門口,指揮著眾兵士朝她和皇兄放箭的男人,那個害得他父王慘死獄中,母妃懸梁自盡,皇兄萬箭穿心的男人,就這麽死了。

死得輕輕鬆鬆。

死得風風光光。

就連死了,還要天下之人為其服喪!

一隻沉穩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很大,把她都按疼了。

蘇寶兒睜開眼抬頭去看,隻看見盛桃刀削般的下頜線,和火氣衝天的眼神。

盛桃緊盯著布告欄,咬牙切齒地道:“那如今,豈非林家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