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盛桃

“桃仙山上桃仙寨,寨裏住個桃老怪。

老怪自命是大仙,茹毛飲血要肉鮮。

老怪有兒叫大郎,桃仙山上一頭狼。

提刀砍頭還割耳,夜半兒啼喊阿娘!”

蘇寶兒入了廬陵城後,迎麵撞來幾個跑跑鬧鬧的小孩,小孩們拍著手掌蹦蹦跳跳,反複吟唱著這首在南嶺家喻戶曉的兒歌。

她不自覺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八個壯漢,各個衣衫襤褸,頭麵掛彩,皮膚潰爛流血流膿的地方塗了綠色的藥膏,紅綠交雜狼狽不堪,看著很喜感。

身邊的洛荷衣還是如初見時那般清清雅雅,臉上若隱若現溫柔笑容,從頭到腳都寫著無辜。

誰能想得到,之前在林子裏襲擊她們的壯漢,竟是她桃仙寨的弟兄們。

她這群哥哥眼神不好使,看見洛荷衣身邊有蝴蝶,就以為是九薑連,等靠近發現不是九姑時,洛荷衣已經出招了,一陣雞飛狗跳之後,他們便以為洛荷衣是九姑的萬蝶穀同夥,為了救蘇寶兒,視死如歸喊打喊殺,結果她這位大小姐竟一動不動地在旁邊看熱鬧。

為首那人叫宋驍,是桃仙寨甲哨的哨長,少當家盛桃身邊的第一狗腿子,因為婆婆媽媽的性格使然,常負責照看寨中小孩,再加上擁有一副傲視群雄的胸肌,被寨子裏的兄弟們譽為宋大奶媽。

“少當家真下山了?”蘇寶兒戰戰兢兢地問宋驍。

“廬陵出了那麽大的事,怎能不驚動少當家?你這小丫頭片子,也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什麽熱鬧都往裏麵湊。”宋驍一開口便是嘮嘮叨叨囉囉嗦嗦,劈頭蓋臉地一頓數落。

蘇寶兒可不怕宋大奶媽:“你說的這是人話嗎?這叫熱鬧嗎?常勝、九姑,你哪個不認識?你能坐視不管?”

“你走之前我是怎麽千叮萬囑的?是不是跟你說過,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首先得飛鴿傳信回寨。大當家不在,好歹也還有少當家拿主意不是?”

“誰說我解決不了……”蘇寶兒不服氣地小聲嘟囔。

後麵有弟兄附和:“就是就是,你這次被挾持,不止桃仙寨,就連知閑山莊都派了大隊人馬來尋你,少當家就差開香堂糾集南嶺眾寨來救你了!”

知閑山莊也派人了?

蘇寶兒心弦一動。

一路上,道口城門皆設關卡,街道四處都貼著她們的畫像,僅一夜便如此效率,隻靠一支繡衣使者和府縣衙門絕無可能。

她們一進廬陵城,便已有小吏和暗哨衝進了城內,此時她平安無恙的消息盛桃應已知曉,據說他此刻就在九姑的春滿樓中,等著對她三堂會審。

想到這裏,蘇寶兒一時腿有些軟。

“宋驍哥哥,我怕少當家打我。”

她忍不住去掐宋驍的胳膊,正好掐在了宋驍的潰爛的傷口上,疼得宋驍一蹦三尺高,罵罵咧咧地要讓少當家治她。

“老怪有兒叫大郎,桃仙山上一頭狼。提刀砍頭還割耳,夜半兒啼喊阿娘!”

春滿樓外還有小孩兒在唱這首兒歌,蘇寶兒剛走到門口,便覺得門縫裏傳來陣陣陰風,止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她回頭可憐巴巴地看了眼宋驍,宋驍卻是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把她推了進去。

如今老板娘跑路後的春滿樓已經閉門謝客,本該高朋滿座的茶樓空空****,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翩翩佳公子,公子麵如冠玉,發簪鶴羽,手執熱茶,持至唇邊輕抿一口,複又放下,緩緩翻過一張書頁。

此人正是莫鶴生。

莫鶴生見她踉蹌闖入,抬眼間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他伸手側撐著臉頰,笑盈盈地給蘇寶兒使了個眼色。

蘇寶兒順著莫鶴生的眼神,扭頭看向另一邊,就見一名馬尾高束,身負大刀的少年,一腳踩在身前的長凳上,手肘抵著拱起的膝蓋,正提著酒缸仰頭大口喝酒。

蘇寶兒一見著他,即刻立定站好,搓著手抖著聲道:“少、少當家,我回、回來了。”

盛桃聽到動靜,將酒缸砸放在地上,豪爽地抹了把下巴,露出一張與傳聞不符,英氣俊秀的臉蛋。

那個在兒歌中,不是砍頭就是割耳的惡煞桃仙寨少當家,沒有三頭六臂,沒有青麵獠牙,有的隻有一張巴掌小臉,和一副桀驁不馴的濃眉大眼,眼角之下還有顆鮮豔欲滴的紅痣。

他身材頎長,雖不壯碩,可勻稱的肌肉線條卻讓他看起來十分矯健有力。

他舉手投足間皆有種不可忽視的威嚴,尤其當他抬眼時,那目光實在犀利逼人,旁人若是被他這眼神一瞪,恐怕早已雙腿發軟跪伏下去了。

蘇寶兒此刻就在跪與不跪的之間徘徊,腿肚子嚇得直打顫,但血脈中僅存的一點點王女自尊助她挺住了考驗,讓她直挺挺地立於盛桃的目光之下。

盛桃抬眼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後掛彩的弟兄們,洛荷衣從旁娉婷嫋娜而出,朝盛桃行了一禮:“萬蝶穀弟子洛荷衣,見過盛少當家。”

盛桃眼中劃過一絲疑惑,渾身威壓似是減輕了些許,隻是微微頷首:“洛姑娘有禮了,姑娘為何與我寨中小妹一道前來?”

“途中偶遇寶兒妹妹受困於蘆葦**,我自是要將人完好無損地帶回給少當家,才不枉我師父與盛大當家交情一場。”

“交情?”盛桃嗤笑了一聲,卻也未再順著繼續說下去,隻是轉眸看向蘇寶兒,嘴角弧度上揚了些許,迫人的氣質隨之柔和了不少。

蘇寶兒微微鬆了一口氣,露出甜甜笑容,扭到盛桃跟前想撒嬌:“少當家~桃桃~我其實……”

她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道寒光閃過,出了鞘的大刀勢如閃電,直挺挺地杵進她腳尖前的地裏。

而比盛桃的刀更快的是蘇寶兒逃竄的腳步,幾乎在大刀寒光閃現的同一瞬間,蘇寶兒已經收回腳旋身躲到了洛荷衣身後。

一套你砍我躲的動作行雲流水,熟練得令觀者心疼。

旁觀的莫鶴生差點笑出聲來。

盛桃單手從磚地縫裏抽出大刀,幾陣疾風掃過,堂內木桌木椅如薄紙一般被劈成兩半。

“別用刀!別用刀!宋大奶媽救我!”蘇寶兒滿屋子瘋跑,看見宋驍便如同看見了救命稻草,誰料狗腿子宋驍見她跑來,躲得比她還快,蘇寶兒轉身一個呲溜撲向一直在看戲的莫鶴生,盛桃的大刀應聲而下,刀刃猛刹於莫鶴生眼前,破空之風吹開莫鶴生鬢角的墨發。

莫鶴生手持折扇,緩緩別開眼前盛桃的大刀,還是一副清朗疏闊的模樣,那雙桃花笑眼依舊笑意盈盈,隻不過笑意不達心底,帶有一絲冷峻的強硬。

“人既已平安歸來,少當家不必如此大動幹戈吧。”

盛桃直視著莫鶴生的眼睛,莫鶴生絲毫不懼,目光平靜堅定,良久,盛桃才收回刀,扛在自己的肩上,似是諷刺般向上扯了扯嘴角。

“老子管教自家人,用不著外人說三道四。”

“少當家似乎對在下很有意見。”

盛桃收刀入鞘,長手一撈,將正在愣神的蘇寶兒一把撈了出來,拎著她的後衣領往後院走,途中他腳步一頓,微微側頭:“哪敢,大名鼎鼎信陵侯的兒子,草民哪裏敢有什麽意見?”

電光火石間,似有不一般的寒意流竄於二人之間,夾在二人微妙氣氛中的蘇寶兒高聲哀嚎起來,盛桃被蘇寶兒的高音吵得青筋暴起,加速把她拖進後院。

於是,整個下午,蘇寶兒成為了後院戲台上唯一的主角。

她蹲著馬步,雙手高舉著盛桃那柄重近百斤的黑背砍山刀,雙腿顫顫巍巍地踩在兩塊豎直的石磚上,哭得涕泗橫流,淒慘兮兮。

而盛桃則拖了張長凳,邁開兩腿杵著一根粗如大腿的木棍,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好在盛桃還給她留了點麵子,讓桃仙寨的弟兄們把後院的各個入口都堵得嚴嚴實實,莫鶴生和洛荷衣雖聽到後院裏蘇寶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卻也無可奈何,看不了笑話。

就連玄長使梅星川來了,也得老實在外候著。

所幸梅星川比想象中的要好說話,對於盛桃**自家人的舉動不置可否,沒他事就自己安靜地坐在一邊發呆,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撐著一眨不眨。

盛桃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不耐煩地拿木棍敲了敲地板:“再嚎也沒用,誰都救不了你。”

“我不服!”蘇寶兒扯著嗓子喊,“香堂裏到現在為止還立著‘為極冤之人伸冤,為極慘之人雪恨’的紅字刻碑,大當家親筆的‘義勇’二字還在香案正上方掛著呢!我的所作所為,無不是‘義’字當頭,‘勇’字為先,我沒做錯!”

“你沒做錯?”盛桃冷著臉將木棍朝蘇寶兒的方向揮去,木棍砸在蘇寶兒的腳邊,裂成兩半。

蘇寶兒梗著脖子,臉色又白了一層。

“第一,你遇事擅作主張,不及時傳信回報。”

“第二,你逞凶鬥狠,獨自與凶徒打鬥,還使出了不該使的功夫。”

“第三,你自作聰明,以自己為誘餌引誘凶犯,讓自己陷入險境。”

“你現在看起來是沒缺胳膊少腿,那是因為老天眷顧你,讓你走了狗屎運,否則你早就死了!”

盛桃說著說著眼圈竟微微泛紅起來:“蘇寶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我們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蘇寶兒輕輕啜泣著,委屈巴巴地抬眼看盛桃,淚光背後是堅毅與不甘。

“桃姐,我已經長大了。”

蘇寶兒哽咽了一下,頓了頓。

“我不想成為你們的希望,我隻想成為我自己。”

被叫做“姐”的盛桃猛地抬起手,蘇寶兒脖子向後一縮,可這記耳光最終卻打在了盛桃自己的臉上。

又狠又響的一記耳光。

蘇寶兒被嚇得眼淚又湧了出來,她丟開盛桃的刀,死死扒住盛桃還欲再打的手。

“姐姐,你這是做什麽!”

“是我的錯,我又一次讓你陷入了險境。”盛桃狠咬著嘴唇,“一如當年久泉關外,我弄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