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六子

東北的平靜絕非偶然,它緣自於一位新人已掛上帥印。

張學良,字漢卿,一般人稱他為“小六子”,其實是喊他的乳名,並非指他排行老六。

老張除了在外麵英雄一世外,在家裏的業績也堪稱優良,共有八子六女,十四個孩子。張學良是長子。

小張十九歲入東北講武堂炮兵科訓練,第二年即畢業入伍。作為東北第一公子,當然不可能屈尊去當兵,而是直接擔任了老張衛隊的上校旅長。在乃父光輝的照耀下,小張肩上的牌牌是以火箭速度更換的,短短幾年,就升為了東北第三混成旅旅長,授少將銜。

在這裏,我還是很佩服有些私人老板的“富二代教育法”的:甭管子女有多顯赫的文憑,先給我到最基層去做小工人,呆上兩年,體驗一下老子當年打江山的艱辛,同時也積累一下經驗和人脈,然後再慢慢往上爬。

接班那是一定的,但這事急不得,有時候“熬一熬”,觀察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須知,老子傳下的交椅,坐得好是把金交椅,坐得不好很可能下麵就是一座活火山。

我一直認為,小張後來吃的虧,與他前期過分順利有關。

但在從軍到接班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小張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當然,這也都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旁邊有人“輔佐”,或者說是有貴人相助的情況下。

第一個貴人

上學時,小張碰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大貴人——郭鬆齡。郭是東北講武學堂的教官,長得人高馬大,得了個外號“郭鬼子”。一個老師,一個學生,自此結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後來郭鬼子反戈一擊,被張作霖抓住要殺頭的時候,張學良還曾想法設法要通過送老師出國的辦法予以搭救。

人都說小張敬師如父,有情有義,孰不知除師生情之外,小張實際對郭老師也依賴甚深。

郭鬆齡不僅是位優秀的軍事教育工作者,真實戰場上也一樣不含糊。他能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軍校教官,一躍成為奉軍中的主要將領,雖不排除小張在老子耳邊經常吹風說好話的因素,但其自身才能突出也是主要原因。

當時奉軍中的大小軍官多為胡子出身的老派人物,打仗就知道拚命往前衝,根本不知道什麽練兵方法、指揮藝術,屬於一幫典型的不懂科學的大老粗。

郭鬆齡不一樣,他訓練得法,自成體係,經其一手帶出來的部隊不僅技戰術動作嫻熟,而且紀律嚴明,成績冠於全軍。

槍打出頭鳥,這個規律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郭老師一走紅,便引來紅眼病無數。周圍閑言碎語不斷,說郭某人的部隊,軍紀當然是好,可是好看並不一定中用,真打起仗未必就行(“異口同音,謂公所練之軍隊,紀律雖佳,未必善戰。”)

很快,郭老師就用戰場實績說話了。在直奉曆次戰爭中,郭鬆齡的第八旅戰鬥力之強,不僅令老派人馬瞠目結舌,就連同為新派的“士官係”也刮目相看。

老師照應學生是理所應當的。張學良當時帶的第三旅,經常和第八旅一起作戰,甚至被混在一起,統稱為“三八”旅。

“三八”旅打了勝仗,大家心裏都明白是郭鬆齡練兵指揮之功,裏麵其實沒小張什麽事。但就是沒人肯說郭老師好,都誇張公子用兵有方。

理由非常簡單:嫉妒加拍馬屁——嫉妒郭鬆齡,拍張家父子的馬屁。

“三八”旅打得好,長官就升得快。張學良不久就因為“戰功卓著”而由少將晉升為中將,成為第三軍團軍團長。

不管別人怎麽吹捧,小張自己還是拎得清的,如果要想軍旅生涯一帆風順,絕對離不開老師的“輔導”,所以對這位敬愛的老師十分器重,不僅打仗時“傍著走”,還經常讓老師給他單獨開點小灶。

第一次直奉大戰失敗後,老張很鬱悶,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困境。這時,張學良及時獻出了“整軍經武”方案,即重新改良和整頓軍隊一攬子計劃。

老張雖然是胡子出身,卻閱曆豐富,非等閑之輩,馬上大加稱讚,並拍板定調:就這麽辦了。

經過“整軍經武”,奉軍力量大大增強,成為其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得以取勝的關鍵因素。

事實上,“整軍經武”的智慧大部分都來自於小張背後的那個高人——郭鬆齡。

正是通過“整軍經武”,師徒兩提拔和重用了一大批年青軍官,並形成了在奉軍中頗有影響和實力的“講武係”。

這個門派掛的是小張的牌子,實際掌門人卻是已由郭老師轉變而來的郭將軍。

兒子有進步,老子看在眼裏,喜在心裏。

生子當如孫仲謀。自己再英雄一世也有盡頭,隻有接班人長能耐了,自己以後睡覺才能睡得踏實安穩。

可惜郭將軍終究和自己的學生是兩種性格,吵架還不解恨,一路舉著憤青的大旗就和自己的老板幹上了。

少了這個生命中的貴人兼導師,小張從此就難了。

以後不管遇到什麽難以搞定的困境(包括“九一八”),他都會喃喃自語:要是郭鬆齡在,就好了……

東北小諸葛

“皇姑屯事件”發生後,大帥府內對於張作霖的去世一直密而不宣。

有時候一個人活著與否,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私事,而是關係無數人生死安危的公事。

人們從大帥府的公告中了解到,“大帥”隻是在爆炸中受了點輕傷,現在安然無恙。不僅能吃能喝能聽小曲,隔三岔五還要應小報的要求,在八卦新聞版登張生活照什麽的。

輕鬆和假像隻能用於表麵維持,大帥府的人其實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在等待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仍留在關內的張學良。

五雷轟頂,萬箭穿心,心如刀割,這些都能用來描述當時小張的心情。

但我覺得,在巨大的悲痛和震驚過後,留在小張腦海裏的,更多的恐怕還是一種茫然和無所適從。

畢竟事件太突然了,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不管怎樣,還是回去再說吧。

治安惡化到這個地步,不化裝是不行了。

想來想去,現在隻有當兵的最安全,而當兵的裏麵,又隻有夥夫最不引人注意。所以小張乘著天色昏暗,剃了頭(隻有長官才留長發),帶上飯勺,扛著大鍋,在幾名得力衛士的保護下,混在東撤士兵中間,坐上悶罐車就回了奉天。

在那裏,他將接受一場嚴峻的考驗,並迎來他人生中的第二位貴人。

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大帥走後,必須有人主持大局。

在此背景下,東三省議會聯合會召開了。

會議實際掌控在一直擔任奉軍總參議(相當於總參謀長)的楊宇霆手裏。

如果說郭鬆齡是奉軍中不可多得的軍事幹才,那麽這位楊先生就是奉軍中首屈一指的軍政兩用人才。

人送楊宇霆綽號:小諸葛。

請千萬不要小看了這麽一個名號。雖然平時我們給別人起外號往往是件不禮貌且不受歡迎的事,但“小諸葛”絕對是個例外。

根據曆史記載,真實的諸葛孔明其實未必如《三國演義》和傳說中那樣英明神武。但經過人們幾千年來的演繹和想像,這個形象已被大大神化,成了上知天文地理,下懂雞毛蒜皮的世紀完人和超級偶像。

能被人冠以諸葛稱謂(哪怕是小諸葛),就表明這個人本身也有點接近神人了。我隻知道,要論有影響的人物,在此之前,湖南的左宗棠算一個,在此之後,隻有廣西的白崇禧獲得過這一光榮稱號。

楊宇霆,少年時即有過目成誦之才,十六歲考中秀才,廢科舉後,入日本士官學校留學,是奉係高層中絕無僅有的高級知識分子,“士官係”的代表人物。

此人有宰相之才,善於軍事政治兩手抓,是老帥張作霖最為器重和仰仗的“大管家”。老張時代,台前是老張在指手劃腳,幕後卻是他楊先生在出謀畫策。

在任期間,大管家忙著幫老板搞裝修,創家俱,可謂勞苦功高,成績突出。簡單收集一下,至少包括以下“四大件”:製定田賦製度、修築戰備公路、督辦兵工廠、創建東北海軍。

定田賦,錢有了;修公路,路有了;辦工廠,槍有了;建海軍,水路優勢也有了。

所謂高手一亮招,便知有沒有。四件不多,但件件抓到了點子,捏住了要害,遠慮近憂,一網打盡。

若論治軍理政和戰略眼光,其人超出郭鬆齡遠矣,可算是名符其實的東北第一人!

老張在選賢任能方麵是從來不差的。

但是楊先生也有缺點,而這個缺點後來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那就是與處理軍政方麵的能力相比,他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似乎要差一點。

往好了說叫做對人嚴厲,往壞裏講就叫心胸狹窄,總之人緣很不好。當然這也與奉軍內部派係太多,關係太複雜有關。

奉軍裏麵,隨著曆史的沿革,粗粗一分就可以分成兩派:老派和新派。

以跟隨老張打江山出來的老兄弟為一派,稱為老派,代表人物是張景惠、吳俊升、張作相、湯玉麟這些人。他們大多屬於草莽英雄,早年打打遊擊劫劫糧草還湊合,下了山後打正規戰就不那麽靈光了。

除了老派,就是新派。但新派內同樣還能分出三流九等。

一派稱為“士官係”,軍官大多為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的高材生,代表人物為楊宇霆、韓麟春、薑登選等。一派稱為“講武係”,匯集了東北講武學堂的精英,代表人物就是郭鬆齡郭老師。其背後實際支持者為張作霖的大公子張學良。

楊先生的做事原則是對事不對人,除了老帥,哪門哪派都敢招呼。

這是一個牛人:我是孔明,我怕誰?

作為新派的楊宇霆曾利用“整軍經武”的機會,大膽樹立新派,把老派人物都排擠在外。毫無疑問,老派人可都不是吃幹飯的,這梁子算結下了。

同是軍校出來的,作為海龜的“士官係”與土鱉“講武係”素來明爭暗鬥,隔閡很深,到“講武係”的郭鬆齡搞叛亂被捕後,“士官係”的盟主楊宇霆又以總參議的身份下達了對他的處決令(其實就是他不下,老板張作霖也會逼著他下),這可就把“講武係”連同張公子全給得罪光了。

就連“士官係”內部也有一些人對他不滿意,認為他性情高傲,喜歡高高在上,頤指氣使。

怪來怪去,什麽都不怪,就怪奉軍裏山頭太多,廟不算挺大神仙卻不少。要想在這個蜘蛛網裏做老好人,除非什麽都不幹,做個真正的和稀泥的老油條。

偏偏楊宇霆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換老板的時候,大家也很想把這個過於嚴厲的管家一並換下去。

可是現在局麵如此詭異,遍觀東北軍政各界,除了他楊某人,沒人能壓得住陣腳。於是,人們隻好又把他推到台前,由他來主持這個對於東北命運來說極其重要的會議。

謎底

東三省議會聯合會的核心是出台東三省保安總司令的人選名單。

此前,這個保安總司令的頭銜是屬於張作霖的。也就是說,誰當了總司令,誰就真正繼承了老帥的衣缽。

事實上,在會議前,各派經過明爭暗鬥、相互妥協後,已基本內定了總司令人選。

會議隻是走個過場而已。隻有不明真相的少數人需要猜謎。

不過謎底很快就要揭開。

我可以告訴諸位的是:這個人絕不是張學良。

因為“皇姑屯事件”是個猝發事件,張作霖中招後在大部分時間裏都處於昏迷狀態,幾乎什麽也沒交待。他身前也未指定任何人接班。畢竟帝製早已廢除,共和也已實行多年,雖然子繼父業趨勢十分明顯,但不到那一步,誰也不好意思把話說得過於明白。

老張在世,小張承繼大統自然毫無懸念。現在老張不在了,大家都得繼續端碗吃飯,誰能保證自己這碗飯繼續吃香吃好,就得好好惦量惦量了。

別怪世態炎涼,隻能說人性本來如此。

楊宇霆認為,小張肩膀尚顯稚嫩,恐怕很難勝任老張留下的這副擔子。

不是他一個人這樣想,相當多的人都作如是觀。

接著,楊先生又把自己給排除了。他有自知之明,既然是“小諸葛”,角色定位就是輔佐型的能臣,在心理上就沒有“登大寶”的準備和打算。

更何況,他也知道這麽多年來,自己在朝野上下樹敵頗多,即使有這想法,成功的可能性也不會很大。

他需要提出一個各方麵都能接受的名單。

在宣布這一名單之前,這位稱職的大管家也充分考慮到了小主人的情緒和承受力。

因此,會場上“適時”地出現了一份《大元帥遺囑》。

全文意思大致如下:我在回來的路上不幸挨了炸,現在快不行了(“今病勢已駕,殆朝暮人間矣”)。現在我把守衛治理奉天的重任,交給我兒子張學良,你們要幫我多照料他。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這絕不是張老爺子的語調,倒是很像孫老爺子(孫中山)的絕筆。如果老張當時還能撐著立斷氣遺囑,絕不至於這麽假文酸醋,他隻會說:媽拉巴子是免票,後腦勺子是護照,老子今天是過不了這一關了,弟兄們好好幹,幫我把小六子扶上馬,再送一程……

楊參議到底做過秀才,愣是無中生有地把老張打扮成了個文化人。

“假遺囑”的前段部分是套話,實質體現在後麵那句:守衛治理奉天。

擺明這是個地方官,沒有誰做了省長還兼國家主席的道理,所以這就意味著小六子的東三省總司令肯定是當不成了。

這就是楊宇霆和會議參加者們準備留給張學良的麵子。

有人說,這份《大元帥遺囑》是楊宇霆之流違背張學良意願偷偷炮造出來的。

違背張學良意願,這可能是事實。因為小張並沒有明確主動地表示過他不想繼任掌門。但“偷偷”就談不上了。畢竟事關重大,大帥沒來得及留遺囑這件事在內部知情人中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如果這份假遺囑不是得到了與會的大多數人(包括張學良)同意,誰敢再重新捏造一份出來並當眾宣讀?

就像任何一次頒獎一樣,安慰獎總是放在最前麵的。

大家都把期待的眼神投向了楊宇霆,等著他宣布那個特等大獎的獲得者。

謎底隨即揭開,果然是他!

會議主持人隨後提出表決,一切毫無懸念,因為讚成的人遠遠超過半數。

但是人們發現,偏偏這個人沒有到場。立刻有未舉手的人提出,鑒於被選舉人本人不在場,這樣推舉有欠妥當,不合規矩。

楊參議不愧是宦場老手,回答從容不迫:本人不在而推舉甚多,說明眾望歸一。

再沒有任何異議。

主持人當場宣布:選舉結果有效。

第二個貴人

此時,張學良的心一定已經悲涼到了極點,但他隻能選擇被動接受,此外沒有其它任何辦法。

東三省最高軍政長官就要新鮮出爐了,這個人卻不是他。

就在這時,曆史的天平又一次發生了驚人的逆轉,一個人忽然出現在會場門口,並引起了一片驚呼聲。

此人身著孝袍,腰係麻繩,腳蹬麻鞋,不像是開會來的,倒像是奔喪來的。

張學良人生中第二個貴人來了!

張作相,時任吉林省督軍兼省長,老派代表人物之一,曾擔任奉軍第二軍軍長,是張學良的頂頭上司。

聽名字,你可能會認為他與張作霖有什麽親戚關係。其實不是,兩人同姓純屬巧合。盡管不是血緣上的親戚,但這兩人絕對有過命的交情。曆史上,張作霖兩次結盟,張作相均榜上有名。

張作相之所以能“眾望歸一”,確實是由於他的聲望,說得更直白一點,是因為隻有他才是當時各派均能接受的人物。

郭鬼子造反,十萬精銳直逼奉天,形勢危如累卵,幸虧他和吳俊升兩人拚死護主,才轉危為安。此事不僅使老張感慨係之,認為關鍵時候還是幾個老兄弟最忠心,而且為他自己在老派中贏得了巨大聲名。

郭部兵敗,除處決郭憤青外,老張氣惱之下,還準備將叛亂將領一律處死。幸虧張作相以平叛功臣之身再三苦諫,才保住了他們的性命,

郭老師鬧事,小張學生自然不能免責,用老張的話說,自己兒子“信任郭鬼子已經勝過信任他老子”了。按照老張的性格,死罪雖可免(總要有人接班),活罪卻難逃。也是張作相充分發揮好人做到底精神,使盡渾身解數,做工作,說好話,總算讓小張得以全身而退。

無論老派還是新派,對張作相隻有兩個字的評價:厚道,三個字的評價:真厚道。

既有與老帥八拜結交的資曆,又有平叛立功的業績,還不會為難兄弟們,這樣的人,不選他,選誰?

在會議召開前,已經有人把總司令軍服送到了張作相府上。

但是張作相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進入會場後,他手捧那套保安總司令的軍服,把它放在了張學良麵前。

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人人麵麵相覷。小張本人也手足無措,連忙站起來表示自己太年輕,各方麵經驗不足,還是敦請老叔(張學良對張作相以叔伯輩相稱)統管東三省軍政大權為好。

當著眾人的麵,張作相聲淚俱下,動了真感情:老帥在世時,經常要我關照漢卿,我如就任此職,無顏麵對九泉之下的老帥。漢卿年輕有為,子承父業名正言順,大敵當前不能再拖了。

這些話入情入理,真是說到小張心坎裏去了,一時間既感動又激動。

對會議的選舉結果和任命,張作相表示實難從命,理由是要趕回錦州給母親辦喪事。

一個多星期後,在“講武係”少壯派的擁護下,東三省省議會聯合會推翻舉手表決的方法,改用選票推舉,張學良順利當選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兼奉天保安司令——實踐出真知,誰說二者不可得兼的。

小張在正式宣布就職的同時,還成立了一個東三省保安委員會。這個委員會沒有什麽實權,但能把老棍棍們都裝進去,基本相當於後來老蔣在台灣搞的戰略顧問委員會這樣的機構。楊宇霆名列其中。

老楊馬上提出辭職。

張大帥手下的老兵,三朝元老,當朝宰相,要資曆有資曆,要能力有能力,招呼不打一聲就給免了,也太說不過去了吧,不就是主持會議時沒選你,曆史上有那麽一點意見嗎?

人一小諸葛,給你個小字輩當顧問逗著玩,也太不拿人當人看了。

知道老楊是嫌職務不夠份量,怎麽弄一個夠份量的位置讓他幹幹呢。小張很頭疼,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了一個“黑龍江省軍務督辦”來。

老楊不聽猶可,一聽氣得差點抽風抽過去。當總參議那會,黑龍江省省長都是要向他匯報工作的,現在竟然反過來,要他這個老前輩到下級那裏去當公務員,這在最看重等級的官場體係中,不啻於給人老臉一嘴巴子,是一種明明白白的侮辱。

走人,甩袖子不幹了。

老楊走了,小張笑了。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一點點難對付。現在走了正好,全世界都清淨了。

毫無疑問,在時年二十七歲的少帥走上紅地毯的那一刻,他心裏一定充滿了對那個被他稱為老叔的人的無限感激之情。

大家沒有看錯,這確實是一個天底下少見的忠實厚道之人。

當東北王的桂冠向他招手時,他毅然選擇了放棄,隻為了一句承諾:老帥在世時,我答應老帥要關照漢卿!

一夜回到解放前

東北少帥張學良上台後,對外連做了兩件事。

一件是與北伐軍議和息兵,將關內所有軍隊全部撤回東北。另一件是正式發表大元帥張作霖的死訊。

對於田中首相來說,這兩件事都不算意外。現在懸在他心頭的,是張少帥還會不會做第三件他最擔心的事。至於兌現他老子的那些畫餅式的協議,則還是其次了。

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東北易幟,主意是南京的老蔣先提出來的。

把奉軍趕出關內容易,要跑到關外去解決東三省問題就不那麽簡單了。事實上,在“皇姑屯事件”爆發,奉軍逐步退回東北後,原先共同北伐的四兄弟蔣馮閻李就已經不齊心了。

這四位各有各的算盤,都不是什麽善茬。眼看隨著平津拿下,全國已大半統一(除了東北),老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集中軍權、政權、財權於中央,同時削弱地方實力。而那三兄弟謀算的則是怎樣憑借參與北伐之功,在既保持住自己的山頭的同時,還能拿到盡可能多的好處。

四兄弟各懷異心,再提進軍東北就不那麽現實了。更何況在老蔣看來,東三省的問題比其它地方都要複雜得多,因為這中間必然涉及到和蘇聯、日本的關係。

要論凶狠和不講理,這兩老外哪個都不是好惹的。老毛子先撇開不談,日本軍人的處事風格,老蔣可是在路過濟南時就著著實實領教過了,當時連他自己都差點被日機扔下的炸彈給終結掉。

對東北問題,蔣介石準備采取“和平解決”的策略,具體辦法就是改旗易幟,使張學良從名義上歸附南京政府。

在北伐軍拿下平津之前,中國一直南北對峙。北洋政府使用的“國旗”是五色旗,南方國民政府使用的則是另一種,叫做青天白日滿地紅。

所謂城頭變幻霸王旗。旗幟問題很重要。在這之前,新疆已經宣布易幟,正式歸附中央,從而標誌著關內中國已完成形式上的統一。如果東北也像新疆那樣,隻要換個旗,就能取得兵不血刃的效果,又何樂而不為呢?

其實東北的新任少帥張學良也是這樣想的。

早在關內時,他就不願與北伐軍硬磕下去了,曾經背著老頭子,給老蔣又是送密信又是發電報,要求罷兵息爭。

主政東北後,他知道憑東北軍一己之力,很難獨存,所以也傾向於歸附南京政府。

但是東北易幟,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在東北軍政內部,最有意見的就是跟老張打江山出來的那幫人。堅決不同意。

什麽叫合資上市他們不懂,隻知道老張帶著他們辛辛苦苦辦的企業要被別人合並了,這可是他們當年一塊磚頭一塊磚頭砌出來的,就這麽沒了?

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家嘴上不說,心裏沒少罵:敗家子一個!

以張作相為首的老派人物主張:東北隻需保境安民,並且善處東鄰(日本),至於關內發生什麽事咱們別去管它。

不過這幫老頭子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好糊弄的,幾句話就能把他們給“將死”:你們說不易幟,那試問北伐軍來了,誰能出去擋一把?

老頭子們麵麵相覷,都傻眼了,論指揮打仗,還是當胡子時候的那點本事,怎麽幹得過如狼似虎的北伐聯軍。

見大家都不動彈,小張緩了口氣,接下來便曉之以理:想當年老爺子那麽強悍,還不是退到關外來了,現在人家已經打到家門口,我們要是再退,就隻能到大海上做漁民去了。

再繼續忽悠:所謂易幟嘛,其實隻是換個旗,把原來東北的旗,改掛成南京的旗,重新裝修個門麵,掛個新招牌,看上去是聯營了,其實裏麵經營照舊。

聽到原來是換湯不換藥,老頭們都不吵吵回家了。

組織部是幹什麽吃的

接下來的就不那麽好騙了。此人就是楊宇霆。

這位仁兄不是已經辭職回家了嗎?

答曰:辭職是辭職了,但沒回家。

老楊在外麵溜了一圈,又回來了。因為他在路上就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愣小子這麽對待我,其實就是想趕我走。

當初選當家人時,自己好歹還給對方留了個省長的位置,輪到自己,就隻能做省長的公務員了。事情做得這麽絕,本來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拂袖而去。

但走很容易。問題是東北這份基業怎麽辦,畢竟自己也沒少在上麵出力流汗。更何況,老領導生前待自己不薄,作為托孤老臣,把皇子扶上馬,再送上一程,也是絕對應該的。

於是老楊就回來了,而且從此打定主意,再也不走了。

不走也有不走的理由,總參議、委員雖然沒得幹(那個什麽黑龍江省軍務督辦就別提了),但老楊還有一個職務沒免,他做總參議那會,還兼任著東三省兵工廠督辦。因為沒人注意,所以到現在這個職務還在那裏掛著。

老楊不走,小張就急了。

組織幹部處的同誌是幹什麽吃的,怎麽不知道發任免通知時把兼職也給一並免掉。現在麻煩了。大家都盯著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前集體當顧問,來個以年齡劃界一刀切,大家都沒話可說。事到如今,你要再把老楊的這個督辦職務拿掉,那就是針對個人,打擊報複、趕盡殺絕的痕跡也太明顯了。

小張隻好親自找老楊談心做工作。

出國旅遊吧,考察考察,散散心。請放心,完全公費,不要個人掏一個子的腰包。

這麽好的條件,要是落在咱小民頭上,沒準樂得道都走不動了。公費旅遊,還是出國,那是最高福利待遇啊。

打住,這是民國!

如果多關注一下民國史,你就會發現,公費旅遊其實是政客們常用的一種招數。大致相當於北宋年間的杯酒釋兵權。後來老蔣更是熱衷此道,張學良、楊虎城這些人都架不住他的“勸說”,到國外溜了一圈又一圈。

把地盤讓出來,把隊伍交出來,從“司令”變成平民,代價就是一趟出國旅遊,換了你,你幹?

楊宇霆不是“司令”,可他也不幹。忽悠誰呢?老夫哪裏也不去,就抽條板凳坐在這裏看你辦事,辦得好也就罷了,辦得不好還得倚老賣老說你兩句。

小張頭大了,意識到找麻煩的來了。

麻煩果然說來就來。聽說張學良可能要搞“東北易幟”,老楊馬上就火冒三丈。

恐嚇的那一套對他不起作用。

誰能保衛東北?我能!

前麵說過,楊宇霆是個軍政全能的人。他和奉軍悍將郭鬆齡相比,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相同點是兩人在軍事指揮和部隊訓練上都有一套。不同點在於,郭為人過於衝動,最後什麽事都沒辦成,自己死得很慘不算(“槍擊,曝屍三日”),還差點連累了張同學和“講武係”的其他師生。

同樣是戰績等身的大將,楊宇霆則表現得能屈能伸,很懂權變之道,這種“講政治”的風格在張作霖生前是最受欣賞的。

話說當年辮子軍領袖張勳邀請奉軍將領開會,楊宇霆和郭鬆齡都去了。會前議程沒透風,開著開著張勳卻說到搞複辟的那檔子事上去了。楊郭都是見過世麵的人,留辮子搞複辟對他們來說如同讓死人還魂。

但兩人臨場表現卻大相徑庭。郭鬆齡馬上起身退出,揚長而去。楊宇霆卻堅持留下來,繼續聽姓張的在上麵胡言亂語。因為他認為,聽你講是一嘛事,我是不是要跟著你做,那是另外一碼事。彼此都留個麵子,以後才好做事。

張作霖對楊宇霆此舉頗為讚賞,認為有大局觀,而對小郭的表現,隻用了四個字形容:書生之見!

楊宇霆不僅是將才,還是帥才。

事實上,對奉軍退守關外,楊宇霆一開始就不同意。倒不是他認為一定要“禦敵於國門之外”,也不是跟郭鬼子那樣一根筋,非得跟四路北伐聯軍在關內死磕,而是他很懂戰爭之外的政治哲學。

老話說得好: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北伐的那所謂四巨頭,又不是真的親兄弟,雖然都聲稱是為信仰三民主義而戰,現實生活中卻都是奔著自己利益而來的。

照楊宇霆看來,北伐軍看似凶猛,其實是個容易散夥的團隊。奉軍強悍時,不得不賣點力氣,等到眼看著奉軍不行了,自己搶地盤還來不及,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來打奉軍,說不定哥幾個自己鬧起來,倒反而要找奉軍幫忙呢(後來果然言中了)。

因此,他得出的結論是,奉軍不僅不需退回關外,甚至可以利用矛盾,達到合縱連橫、各個擊破的目的。

現在奉軍不僅全師退守,連東北旗子都要換成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了,等於人家還沒動手,自己已乖乖繳械。你說老楊能不窩一肚子火嗎。

楊宇霆的實際想法是,可以聯合南京政府對抗日本。不過他所謂的“聯合”並不是指直接“歸順”(在他看來,易幟就是歸順),而是一種有進有退、軟硬結合的策略性“聯合”。

應該說,楊宇霆的這種想法體現了他一貫的對外策略,其中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他對易幟的反對,則主要是出於腦子裏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要為老主子守住江山(別忘了老楊還是舊社會秀才出身)。

但這種玩蹺蹺板式的政治謀略,對張學良來說,技巧性要求太高了,他很難接受和認同。

同一時間,田中內閣也在擔驚受怕。

薑還是老的辣

搞完“皇姑屯事件”後,關東軍就一邊歇著去了,擦屁股還得內閣來。

得知南京方麵正在跟張學良秘密接觸,田中那是真著急。他很清楚,東北如果真的和南京實現統一,打交道的對象就變成了中央政府,要想再在滿蒙攫取特殊的“帝國權益”就真的變成了畫餅充饑。

毫無疑問,日本一直是企圖阻止張學良“易幟”的最大外部障礙。

關於“東北易幟”,張學良在內心裏其實早已和南京政府達成了共識。但是這個世上誰也不比誰傻多少,既然是談合作,該提的條件一個也不能少。

在所提的各種條件裏麵,他特別強調兩點,即北伐軍不得進入東北以及把熱河劃歸自己的轄區。

要談交易,老蔣的經濟頭腦也不差,馬上提出來:我既不能進入東北,你奉軍同樣不能再留於關內。

談妥之後,雙方初定易幟日期為7月底。

到了7月底,老蔣一看,東北掛的旗還是五色的。張學良給出的說法是,日本駐沈陽總領事發出了警告,所以易幟得暫緩。

張學良說要暫緩,蔣介石可等不了。他馬上派出南京政府駐日公使,對日本政府提出抗議:我們自己人掛個旗而已,怪你鳥事。

他聲稱,如果南京和東北和不了,北伐軍鐵定出關。

老蔣可不是什麽不諳世事的小年青,他有的是手段,立即下令對熱河發動進攻。

進攻熱河沒有什麽顧慮。因為日本眼下隻能關注一個東北,在熱河方麵,一時還插不上手。老蔣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做給你張學良看的,要是不趕快給我易幟,熱河你也別想要了。

薑到底還是老的辣。小張無奈之下,隻好用上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絕招,致電蔣介石,說你們這麽逼我,我左右為難,好象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既然如此,幹脆,辭職了算逑。

這下子輪到老蔣不適應了,第二天就回了電,意思就一個:不準辭職。至於易幟,可以再從長計議。

繼續會談。老蔣停止進攻熱河,易幟時間也再次定為8月初。

但是到了8月份,又搞不定了。原因是田中內閣向張學良派出了特使,阻止“東北易幟”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

與之相配合的是,關東軍也在同一時段舉行了大演習。

張學良隻好臨時決定東三省易幟再緩三個月,並通報蔣介石。

這時,隨著一北一南兩個中國政府合二為一,英美兩國對中國的態度也趨於明朗化。他們承認南京國民政府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對南京政府統一東三省的舉動也表示支持。

日本人嫌貧愛富的思想根深蒂固,它在亞州可以恥高氣揚,但在西洋鬼子麵前,甚至比中國人還自卑。

現在,英美做了帶頭示範,日本人的思想不通也得通了。

其實說白了,大家都是想到中國去摘桃的,現在洋老大走在了前麵,眼看不跟著幹或者晚幹了就會吃虧,所以趕緊改變對華策略才最為要緊。

於是田中內閣開始采取所謂務實主義,即在能保住“滿蒙權益”的條件下,可以默認東北易幟。

不僅默認了,田中內閣連態度都軟了下來,表示希望能跟南京政府會談,實現兩國邦交正常化。

這就是統一的好處。

日本人都不反對了,老蔣認為“東北易幟”已經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這下小張你總不該推托了吧。

約定的三個月期限還沒到,他就心急火燎地發了個文件,自說自話地讓張學良當上了國民政府委員,而這個任命,事前壓根就沒和東北方麵溝通過。

然後他趁熱打鐵,給張學良發電報,要他趕快易幟。

時間是兩天後,理由是:兄弟,你委員都當上了,再不易幟就太那個了吧。

沒想到張學良並不上當。老蔣的“熱情提議”被他毫不客氣地一口拒絕:說好三個月就是三個月,一天也不能早。

顯然,日本幹涉已不成問題,問題出在張學良自己身上,而對他而言,要想提高要價,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

看到新加的條件,老蔣馬上來了火。

一條是維持保安司令政治製度,另一條是東三省稅款自征自用。

作為中央政府,我既管不了你,又收不到你的錢,這算什麽狗屁統一?

接下來又是一番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地搞了好幾個回合,最後還是以老蔣讓步而告終。雙方意見達成一致,大喜日子就這樣定了下來。

1928年12月29日,張學良穿起了中山裝,對著中山他老人家的相有模有樣地宣了把誓。

易職了。

由於對華外交政策的徹底失敗,直接導致田中內閣於第二年早早地就垮了台。某種程度上,這一屆內閣實在是被愛闖禍的關東軍給硬拖下水的。

日本人的脾氣,失敗以後是一定要秋後算帳的。“皇姑屯事件”的策劃班子村岡和河本等人此時又被挖了出來,都受到了轉預備役或直接停職的處分。罪名卻很是滑稽,說他們沒有對“張作霖專車安全”起到保護之責——再盡責,老張估計連屍骨都要找不到了。

其中村岡最虧。日本曆史上,凡是當過關東軍司令官的,不管能力大小,看在長期留駐國外,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的份上,後來都能被晉升為三星大將,隻有村岡再也沒有獲得過晉升,到死都是一個二星中將。

就整個中國和中華民族而言,東北易幟是張學良一生中幹得比較漂亮的一件事。自此,這個一直陷於分裂和內戰的古老國度至少在形式上完成了基本統一。

北洋政府的最後痕跡正隨著五色旗的落下逐漸消失,而奉軍,這個曾叱吒風雲的軍閥私家衛隊,則成了國民政府的地方部隊,我們從此該把它叫做東北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