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別在子夜

宋哲元到北平,不為別的,就是督戰。

因為此時酒井旅團已到達密雲,眼瞅著關東軍從長城外千裏迢迢趕來,他們來幹什麽,總不是為了到北平郊外旅行觀光吧。

看到眼前熟悉而高大的古城牆,華北諸侯不能不動真情。

千百年以來,刀光劍影,鐵馬金戈,一個異族被打退了,另一個蠻邦又接踵而至,乃至於古城之外烽火不熄,警鍾長鳴。

這些異族蠻邦個個凶神惡煞,然而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又豈有把國土拱手相讓的道理!

沒有什麽可說的,北平必守,華北必守,29軍的尊嚴和價值也必守。

宋哲元打馬進城,城內氣氛異常緊張。

在馮治安的調度下,連日來守軍嚴陣以待,各個城門一律緊緊關閉,而城裏的各個要道上則都修建了防禦工事,一看就知道是打巷戰用的。

這是幹什麽,沒有必要嘛。

宋哲元一聲令下,工事拆除,城門大開。

那邊有人來報,各方麵為支援華北抗戰,陸陸續續寄來了很多捐款,問如何處置。

宋哲元又一擺手,通電謝絕,不要!

到達北平的第二天,他又發表了一份書麵談話,表示打仗那事還遠得很,我們需要的是和平,才不想和日本人打來殺去。

你問我“盧溝橋事件”如何處理,那是國家大事,自然靜聽國家解決。

給人的印象,就好象他又稀裏糊塗地在做和平夢了。

不舍不得

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宋哲元也決不至於如此遲鈍,否則他就不會逃出天津了。更何況作戰密令早已下達,馮治安在北平城裏枕戈以待,接受的正是宋哲元的命令。

隻有一種解釋,這一切是宋哲元苦心而為之。

擺出一副悠閑的姿態,把大門打開,彈彈古琴,說說笑話,渾不把門外的百萬大軍當回事,《三國演義》裏麵的諸葛孔明早就這麽幹了。

不過孔明唱空城計不是他願意,而是事急矣,不得不如此。

長城抗戰之後,蔣介石就撥出專款,讓宋哲元修築國防工事,可是宋哲元為了鞏固和拉攏內部,卻把這些專款都拿去給幾個師長“分了贓”。

孔明是因為誤信馬謖,失了街亭,宋哲元則是該修的國防工事一點沒動,臨時連份完整的軍事計劃都拿不出來。

這時候你再去搬鋼筋水泥,哪裏還來得及,惟有先鎮住軍心,安住民心,才是最重要的。

在北平,宋哲元實際采用的是內緊外鬆之策,此舉一方麵可以緩解北平軍民的緊張情緒,另一方麵亦可用障眼法,使對手摸不清自己的真實意圖。

虎視眈眈的酒井旅團是一個機械化旅團,擁有特種部隊中最令人生畏的坦克,但宋哲元並不認為這是多大的威脅。

怎麽製服坦克,他已經想好了,那就是用地雷陣。在北平城北與酒井旅團對峙的,是阮玄武獨立旅,該旅隸屬張自忠師,其編製完整,武器裝備和戰鬥力也都很強,加上地雷陣,足可成為一道堅固的屏障。

蕭振瀛曾在“錦囊”中囑咐,可以讓張自忠頂在最前麵,因為後者的部隊有足夠強,這一布陣正是昔日華北第一軍師思路的體現。

宋哲元雖然大開北平城門,卻並不表明沒有做好防守準備。日軍有再強的兵力,如果從北往南攻,29軍可以節節防守,並能爭取到時間等待後續援軍協防,這個宋哲元不怕。

他真正擔心的是什麽呢?

還是自己的側背之敵,即豐台方向的步兵旅團。

隻有把這個毒瘤給去掉,防守才能心安。

在使用空城計的同時,宋哲元還玩了一招更高明的。

他說要把馮治安第37師撤出北平,以保安隊入駐,表麵是為了呼應香月的要求,實際上卻是偷梁換柱。

第37師是由宋哲元當年保存下來的近衛部隊發展而成,是他守衛北平的最大依靠,如何可以輕離左右?

事實上,第37師走是走了,但隻走了一半,另一半仍在北平,隻是換了一個馬甲,穿上了保安隊的製服。

調走的那一半空缺,宋哲元以趙登禹師的主力進行填補,如此一來,北平的防守力量並未受到絲毫削弱。

撤出北平的部隊,說是要南撤保定,卻是欲走還休,實際一直停留在盧溝橋附近,以加固當地兵力的屯集。

日本人評價宋哲元,說他其實沒有多少領兵打仗的才能,雖然僥幸在長城抗戰中一戰成名,但如果拿德國和日本軍人的水準來衡量,“充其量一聯隊長之材耳”——不過是個當聯隊長的料,或者就算撐死了,也僅是《水滸傳》裏呼延灼一樣的人物。

水滸一百單八將,“雙鞭呼延灼”是坐第八把交椅的,然而此人勇則勇矣,卻沒什麽頭腦,老是在戰場上被別人算計,結果堂堂一位朝廷大將,卻不得不在梁山上做了強盜。

然而,如果我們撇開宋哲元並不拿手的“政治”,其在軍事用兵上決非一無是處。

曾經的老西北軍“五虎上將”,雲長翼德一流的人物,哪裏是誰在下巴上粘綹胡子,就能跑上台去湊數的。

宋哲元預料的沒錯,香月出手的第一招,不是讓酒井旅團從北平正麵攻,而恰恰是打的側背的主意。

7月20日下午,步兵旅團突然向宛平發動進攻。

這時宋哲元通過兵力南移,已增強了宛平守備力量,吉星文接替已受傷住院的金振中守城,使日軍無隙可入。

香月碰了壁,便把先前那個“秦鬆協定”給翻了出來,上麵規定,宛平城裏駐紮的應該是保安隊,可你看看這實力,哪是什麽保安隊,分明是29軍的正規軍嘛。

他馬上讓人去找宋哲元,說你們為什麽不遵守“秦鬆協定”。

其實一開始就拿“秦鬆協定”當廢紙的,就是他們自己,現在不過是為出師不利找個借口罷了。

需要宋哲元決策的是,要不要按照那個早已做廢的“協定”,讓吉星文撤出宛平城。

宋哲元說:撤!

馮治安不同意撤。

為什麽要撤呢,事情是日本人挑起的,盧溝橋那裏也是他們先開的槍,怎麽反而變成了我們的不是。

宋哲元皺起了眉頭,你怎麽就拎不清呢,現在早已不是討論誰先開槍的時候了。

這是命令,照準執行。

7月21日,宛平防務由保安隊接替。

與其說宋哲元此時還在退讓,倒不如說這是他以退為進的一個策略。

沒一把刷子,如何可以在中原大戰那樣的超級大戰中擔當統兵之帥?

宋哲元的刷子叫做“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能得,馮治安師撤離北平是舍,吉星文撤離宛平同樣也是舍。

保安隊自然比不上正規軍,但那宛平城牆也不是豆腐做的,不可能一攻即下,更重要的是,吉星文雖退出宛平,卻並沒走遠,其駐兵處僅與宛平一橋相隔,一旦有事,眨眼的工夫即能趕到,並與城內的保安隊形成相互配合。

你香月是老狐狸,可人家宋哲元也很強。

偷雞不著

正麵進攻代價太大,而且並無把握,想攻側背吧,宛平守備森嚴,同樣無機可乘,這可怎麽辦。

香月呲著牙齒,終於想到了一記損招:偷襲北平!

宋哲元防正麵,防側背,卻肯定想不到我會從背後偷襲他。

7月26日,香月調華北駐屯軍廣部大隊離津襲平,但廣部大隊並沒有直接搭車去北平,而是走了一個曲線:從天津到廊坊,再至北平。

反正廊坊沒人攔他們,由這裏中轉,可以麻痹宋哲元。

既然是偷襲,除了從背後悄悄攻過去,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外,最好還要有辦法賺開城門。

香月想到了主意:繼續利用那個人。

於是在日軍還沒現身之前,北平守將劉汝珍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

電話竟然是張自忠打來的。

張自忠告訴他,過一會,將有日本北平憲兵隊從城門經過,返回北平的使館區兵營。你通融通融,讓衛兵放行吧。

劉汝珍猶豫了一下,便問張自忠是否與宋哲元講過,後者是否知道這件事。

張自忠隨口答道,當然,“宋委員長”是知道這件事的。

放下電話,劉汝珍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他和何基灃一樣,雖然官職與張自忠不能比,在對方麵前都得畢恭畢敬,但他屬於趙登禹的部屬,與張自忠並無直接隸屬關係。

為什麽張自忠要越級直接來打這個招呼呢?

放日軍進城,可不是小事,萬一有什麽差錯,這個責任放誰身上都吃不消。

劉汝珍想了又想,還是向宋哲元進行了報告。

宋哲元一聽,哪有這種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擅自把日軍放進城來!

劉汝珍這才知道自己差點被張自忠下套。

這位老兄,也不知道被身邊那些門客和“把兄弟”灌了什麽迷魂湯,做事越來越不靠譜,他現在不止是下水,那水已經齊腰深了。

香月弄巧成拙,沒能賺城,反而使宋哲元提前有了防備。當天,廣部大隊進是進來了,卻中了宋哲元的埋伏,被關門打狗,死傷甚慘,此即“廣安門事件”。

這是29軍繼奪回盧溝橋之後獲得的又一次勝利,本來已經逐漸下滑的勢頭猛然回升,重新占據了有利態勢。

南苑血戰

偷襲未成,還吃了大虧,香月自然是又氣又惱,終於意識到宋哲元既非呼延灼可比,也絕不是“一聯隊長之材耳”,雙方將對將,是有得一拚的。

此時,朝鮮軍龍山師團終於到達天津,這使鬱悶中的香月看到了新的希望。

他向宋哲元下達最後通牒,要求對方在兩天之內,將北平守軍全部撤出北平。

這個所謂通牒理所當然遭到了宋哲元的拒絕。

7月28日,攤牌的最後時刻終於來到。

香月要咬人了,被他咬上的地方叫南苑。

華北戰場,北平為前線,保定為後方,二者之間有兩條路徑,一為宛平盧溝橋,一為南苑。

在日軍的戰術課程中,迂回包抄總是居於首位。香月要踐行這一戰術,切斷宋哲元的後路,就必須首先對這兩條路徑進行攻擊。

宛平那裏已嚐試多次,但宋哲元通過以退為進的方式,在宛平一帶添置了重兵,致使日軍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剩下來的選擇隻有南苑。

宋哲元同樣知道南苑的重要性。在此之前,他已把“自由人”趙登禹召入北平,原來的想法是以趙登禹守北平,以馮治安攻豐台,但在最後通牒到期的前一天,他改變了主意,決定讓趙馮二將對調。

趙登禹素有29軍第一猛將之譽,又是喜峰口大捷的首功之臣,調他來守南苑,足見宋哲元對防守南苑的重視程度。

趙登禹星夜趕到南苑。

由於北平本身的防守任務也很重,所以趙登禹離開北平時,未帶一兵一卒,他的打算是將原防區的另一半人馬北調至南苑。

防守南苑,得靠這支親兵部隊。

不早不晚,一個漢奸突然跑出來壞了大事,他向日本人泄露了這一重大軍事機密。

此人名叫潘毓桂,他是當時華北一個比較有名的文化人,曾因與宋哲元有世交,出任過政委會政訓處長,當然這也隻是一個擺擺的虛職。

到了後來,姓潘的漢奸嘴臉越來越明顯,竟然暗地裏替日本人給宋哲元獻上了“冀察自治方案”。如此,宋哲元就再也容不得他了,索性連“政訓處長”也給他免了。

在被宋哲元趕出門後,潘毓桂又找到了另外一個靠山,那就是看上去可以跟宋哲元分庭抗禮的張自忠。

張自忠七個把兄弟,潘毓桂赫然在列。

雖然被宋哲元掃地出門,但潘毓桂的漢奸角色倒是越來越職業了,趙登禹要調兵南苑的情報,就是由他出賣給日本人的。

結果增援南苑的那兩個團,在半路就遭到了伏擊,之後全軍覆沒,僅剩個團長跑到了南苑。

預想中的一半守備力量沒有了,趙登禹能指揮的僅為原駐南苑的一個獨立旅和一個騎兵團。

隨後南苑便遭到了香月的突襲,後者調動朝鮮龍山師團和步兵旅團對南苑進行圍攻,僅數量就要遠遠超過守軍。

兵不足,將也出了問題。

宋哲元是把南苑防守的希望寄托在趙登禹身上的,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時的趙登禹,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個威風凜凜的打虎將了。

眾所周知,馮玉祥對老西北軍的管製以嚴苛著稱,經常性不發餉銀,造成了後來樹倒猢猻散,大家都不肯跟著老馮幹了。29軍雖沒有達到過老西北軍那樣大的規模,但其高層來自於原老西北軍的各個派係,成分也十分複雜,而宋哲元本人在聲望上又遠不及馮玉祥,怎樣保持軍隊不散,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過去宋哲元無須為此發愁,因為有蕭振瀛在,哪裏苗頭不對,自然有這個擅打人際交道的軍師去擺平,等到蕭一走,就輪到宋哲元孤零零地坐在前台了。

顯然,聚財不分財,肯定是失敗的。宋哲元反其道而行之,他分財不聚財。

長城抗戰之後,經濟條件一改善,他就給各師軍官“分贓”,經常一萬兩萬地發錢,有時甚至還贈送房子。

天長日久,軍隊高層漸成奢化風氣。在老西北軍時代,凡是抓到有軍官賭博的,不是撤職,就是關押。到了29軍駐守華北時期,整體軍紀卻大幅度鬆馳下來,老西北軍時傳下來的各條禁令幾成廢紙,吃喝嫖賭抽在軍隊中司空見慣,根本沒有人管,誰要潔身自好,別人還會說你是傻瓜蛋,不合潮流。

宋哲元在個人自律上是很嚴的,然而他自從“戰而優則仕”之後,便很少進入軍營,對此既不了解,也很少過問。

在治軍上,他和馮玉祥走向了兩個極端,一個太苦太緊,易散,另一個太奢太鬆,結果散倒還沒有散,內裏卻爛了。

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想當年,喜峰口上,趙英雄揮著大刀,曾是何等的英姿颯爽,可自從不打仗,過上太平日子後,他也“追趕潮流”,躺在坑頭上,吭哧吭哧地抽上了大煙。

那個時候好這口的29軍將帥,以張自忠和趙登禹為最。趙登禹自己也知道不好,曾想延請京城名醫幫他秘密戒除,可惜每每又臨時動搖,遲遲下不了決心。

由於深深陷入“煙霞之癖”,張自忠變得暈暈乎乎,腦子就沒有清醒的時候,趙登禹的身體則越來越差,再沒有了原先一夫當關的氣概。

昔日的打虎將高大威猛,身軀雄健,而在南苑擔任總指揮時,卻已極度消瘦,與原來判若兩人。

趙登禹在南苑的指揮十分混亂,臨時抽調學兵團設防成了他最大的敗著。

學兵團全是新兵,裏麵大多數是從平津招來的大中學生。那個年代不是現在,別說大學生了,中學生都很少,尤其在29軍裏麵,十有八九都是鬥大字認不得一籮筐的大老粗,本色的文化人幾乎是沒有。

當初,宋哲元招這些學生兵,就是準備當軍官培養的,平時哪裏肯輕易讓他們上前線,連下放基層部隊都舍不得,所以他們的實際軍事經驗幾乎是一片空白,有人甚至才剛剛領到槍,連怎麽射擊都不知道。

當然,由於情況緊急,使用學兵團也是無法之法。可是用歸用,你卻不能讓他們馬上就單獨禦敵——或者應讓老兵給帶著,或者給其它作戰單位作配合,如果缺乏這兩樣東西,讓一群孩子上戰場,無異於驅羔羊入虎狼之群。

趙登禹讓學兵團負責守衛的,卻是極其重要的東南陣地。年輕人並無退卻,然而死傷殆盡,南苑的第一個缺口即從此處被打開。

我去過南苑,雖然早已物是人非,但是當站在齊腰高的茅草叢中時,仍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悲情。

那麽多鮮活的年輕的生命,他們曾像花一樣燦爛奪目,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全都消失了,而且永不能返。

這是多麽殘酷的青春。

缺口被打開之後,趙登禹便再無力量組織反擊。

在29軍領兵打仗,主帥之勇是很重要的。趙登禹既已無複當年之勇,對南苑的情況又不熟悉,就免不了會在臨陣指揮和個人表現上全都大失水準。

南苑遭到圍攻,在北平的宋哲元就要援救,但是如果直接出手援救南苑,一個不好,很可能會中香月“圍點打援”之計,所以宋哲元沒有這麽做,而是采取了更高明的戰術。

圍魏救趙:你圍我的南苑,我就打你的豐台。

由於駐豐台的步兵旅團主力已經加入了南苑之戰,守備兵力相對空虛,因此馮治安得以迅速占領豐台車站,並將剩餘日軍壓縮到了附近的村莊。

如果一切順利,即使難以解南苑之圍,退而求其次,舍南苑而取豐台,以一兵換一卒,亦是妙著。

可惜南苑方麵實在打得很不理想,短時間內就現出了敗相,日軍在南苑完全占據了主動,使他們的分兵成為了可能。

獲悉馮治安攻占豐台後,步兵旅團當即趕回,馮治安需要顧及身後的城池,不得不迅速撤離。

“圍魏救趙”功虧一饋。

意識到南苑守軍恐怕無法支撐,為保存實力,宋哲元決定通知趙登禹撤出南苑。

但是沒法聯絡。

原因是日機對南苑進行了狂轟濫炸。南苑的營房圍牆,用來步戰都顯不合格,更沒有什麽防空設施,哪裏頂得住飛機炸彈。

守軍原有一千多匹乘馬,經此一炸,多半倒斃,而且死狀極慘,不是焦頭爛額,就是開腸破肚。

南苑副總指揮、騎兵師長鄭大章被這麽一剌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帶著他的騎兵團往北平方向跑了。

戰前,蔣介石督促宋哲元在平津周邊修建國防工事,確實是有遠見的。無奈宋哲元和他的師長們都沒當一回事,自己把經費就私下“分贓”分掉了,這時候,就輪到他們為此還債了。

不光是馬,人也被炸得死傷慘重,更糟糕的是,通訊設備被全部毀掉了,南苑與北平的電訊聯係因此中斷。

電話打不了,電報發不出,隻能派人去南苑送信。

幾個小時之後,借助於南苑周圍大片青紗帳的掩護,信使終於進入南苑,並把撤退令交到了趙登禹手中。

此時缺口已經越撕越大,逐漸形成了“管湧”,誰都能看出,南苑失守隻是早晚中事。

趙登禹遂層層傳達撤退令,並親自率隊撤出了南苑。

說是說帶著大家撤退,其實就是一窩蜂,各管各,由於編製混雜,官兵們毫無秩序,亂哄哄地就往公路上湧。

經過的地方叫做大紅門,是一個會讓29軍永遠記住的地方。

因為撤退部隊將從這裏踏上死亡之路,他們中埋伏了!

這支伏兵,是步兵旅團萱島聯隊,原本駐紮通縣,屬於香月的預備隊,他們又是如何知道南苑守軍要從大紅門撤退的呢?

同樣是由於泄密。

從北平往南苑的通訊線路不是被炸壞了嗎,宋哲元的命令是經過幾個小時後才送達趙登禹手中的。

這幾個小時,就給那個狗漢奸潘毓桂再次提供了用別人的血染紅自家頂戴的大好機會。

信使還在路上,他就急匆匆地向日本主子發出了密報。

香月於是知道趙登禹即將撤到北平,而且必然經過大紅門。

在趙登禹出發撤退之前,萱島聯隊已經奉調離開通縣,並在大紅門附近布下陷井,就等魚兒上鉤了。

香月不僅要捕魚,還要捕大魚。他下令機槍手重點對準汽車射擊,道理很簡單,就因為裏麵坐的可能是29軍的高級軍官。

結果,從南苑出來的四輛汽車全被擊毀,最前麵的一輛黑色轎車裏更是被打得彈痕累累。

趙登禹就在這輛黑色轎車上,當即身中數彈,血流滿身。

隨行的護兵因為不在車上,反而沒事。等到他把趙登禹從車裏拖出來,人已經快不行了。

看到長官的慘狀,護兵傷心欲絕。

趙登禹掙紮著看了他最後一眼:軍人戰死沙場,沒有什麽好悲哀的,這是我們的本分。

是的,從當兵打仗第一天起,死亡就成了相伴始終的夥伴。隻是在這最後的一刻,昔日的打虎將必然還會有一些遺憾和悔恨,為曾經的無所適從,為曾經的失去方向,為曾經的不夠勇敢。

耳邊突然依稀響起了喜峰口上那一聲大吼: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天邊劃過一道閃亮的火焰,恰如驚鴻一瞥,隨後四周俱黯。

南苑血戰,29軍損失慘重,活著回到北平的人很少,其中相當大一部分都是在大紅門撤退時陣亡的,29軍副軍長佟麟閣中將亦在其中。

不速之客

南苑激戰期間,宋哲元不僅在焦灼地等待守軍突圍的消息,還有一樁已經困擾他數天的心事沒有解決。

那就是本應堅守天津的張自忠脫離了崗位。

早在發生“廣安門事件”時,宋哲元就感到不快,你不好好在天津負責防守,怎麽還越過我,向北平守軍胡亂指點呢?

接下來的一個報告,更令宋哲元大為驚愕,原來當天張自忠就在北平。

我明明叫他留在天津的,怎麽一個招呼不打,跑到北平來了?

天津是華北駐屯軍的大本營,作為前鋒,大敵當前,當然不能擅離。

不過此時形勢緊張,正是需要眾將用命之時,宋哲元也發不得火,隻能寄望於張自忠不久即會自行返津。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一直到南苑之戰打響,張自忠仍在北平,同時卻又一麵不露。

宋哲元摸不清張自忠的葫蘆裏到底藏著什麽藥,心裏不由七上八下。

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知道,日本人有意在幕後操縱“宋張相爭”,以便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不是猜測,而是大漢奸潘毓桂親自上門來告訴他的。

宋哲元跟這姓潘的見麵談話,實際也是一次私底下的談判,因為對方就代表著香月的意思。

談著談著,潘毓桂發現宋哲元不肯屈服,忽然變了臉,說你要再不對“皇軍”讓步,等著,我們會擁戴張自忠,把你換下去。

潘毓桂得意洋洋地表示,“不換思想就換人”,這還是香月特地讓他來轉告的。

宋哲元聽後大怒,立即痛罵一頓,將潘漢奸趕了出去。

宋張的關係,如果套用《水滸傳》中的說法,宋是“宋公明”,那張就是“盧俊義”,雖然平時可能疙疙瘩瘩,計較座次,但大家畢竟是一塊磕過頭焚過香換過帖子的生死兄弟,麵對外來威脅時,肯定都會以大局為重,這點宋哲元還是自認有些把握的。

現在隻要他“宋公明”態度堅定起來,“聚義廳”的兄弟自然都會團結在一塊,共同保住“水泊梁山”。

是的,日本人攛掇“宋張相爭”的離間計決不可能得逞,香月隻不過是想借此來威脅我罷了,我豈能上當,中他的圈套。

可是張自忠本人為什麽要搞得那麽神秘兮兮,為什麽要離開天津來北平,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宋哲元不知道,他也無法知道。

在頭腦裏一片紛亂,理不清頭緒的情況下,他給秦德純打了一個電話:張自忠到北平了,你知道嗎?

聞聽此言,秦德純同樣很愕然。

我不知道啊,是你叫他來的嗎?

宋哲元歎了口氣:不是!

既然大家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隻好暫時放下,畢竟現在天津還平安無事,最險的是南苑。

7月28日下午,宋哲元召開軍事會議,秦德純、馮治安等在平守將盡皆與會,會上討論的重點就是如何加強北平的防守。

會才開到一半,一個衣衫不整的人忽然出現在門口。

撤往北平的南苑守將,趙登禹和佟麟閣均在半路戰死,有一個人卻得以全身而退。

他就是騎兵師長鄭大章,而能留得性命的重要原因,卻是沒有接到命令就擅自撤退了。

由於沒有看到過宋哲元的那道撤退令,他不是走的大紅門,而是走的大紅門以東的便道。

正因如此,南苑的騎兵團反而未遭遇太大損失,進城後還被派去守城門了。

剛剛進北平城時,鄭大章並不敢來見宋哲元。因為擅自撤退罪名非小,殺頭都有可能。

幸好他很快就得知,原來宋哲元已經下達了撤退令,這才稍感釋然,覺得可以借此過關了。

但接下來,就傳來了大紅門遭伏擊的消息,鄭大章聞聽後大驚失色,同時也深感僥幸。

出現在門口的那個衣衫不整的人,就是鄭大章。

他向宋哲元報告:佟趙均已陣亡,南苑官兵傷亡特重,日軍大有圍攻北平之勢。

為了撇清責任,他當然不敢說騎兵團未有大的損失,而是說下屬騎兵傷亡一半,另一半也撤到南邊去了。

不過此時宋哲元已顧不得他後麵說些什麽了,他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佟趙均已陣亡”的消息。

這一噩耗,差點把宋哲元給當場擊倒。

在他看來,南苑失守雖是意料中事,趙佟的同時殞命卻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尤其趙登禹,當年29軍建軍的八兄弟之一,怎麽一眨眼工夫,說沒就沒了呢。

那是一位他最器重的勇將,長城抗戰時若不是趙登禹豁出性命帶傷打前鋒,哪裏會有喜峰口大捷,又哪裏會有29軍今天的榮耀。

可是,那麽艱難的日子,你也挺過來了,怎麽現在就挺不過去呢?

宋哲元痛不欲生,捶胸大哭:斷我左臂矣,此仇不共戴天!

29軍與日軍,如今不光有國仇,還添了一筆家恨。

可以想見,南苑慘敗的消息,多多少少給與會眾人帶來了震憾,尤其是鄭大章那喪魂落魄的樣子,無疑又給北平防守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兄弟看上去過於驚惶,進門時甚至連敬禮都忘了,說話也語無倫次,身上哪有一點軍人必要的鎮定和從容。

宋哲元還沉浸在悲痛之中,秦德純卻很快注意到了這一點。

當務之急是要守北平,大家都得挺住!

他當即站起身,對鄭大章說:我們軍人無論遇到任何艱苦情況,態度要穩重,禮貌要周到。

這話說得很到位,亦相當及時。鄭大章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失態,趕緊整理一下軍裝,隨眾人坐了下來。

會議繼續進行。

南苑已丟,但是北平還在。

原先宋哲元死也不肯讓中央軍進入華北,到南苑血戰打響前一天,他才感到大事不好,因此讓秦德純主動電請蔣介石急速北援。

老蔣也明白宋哲元如今已處於一個什麽樣的境地,於是不再催後者去保定,而是讓其坐鎮北平——至少固守三天。

對於此時的宋哲元來說,守住北平,不僅緣於王命在身,責任所係,更在於它是29軍在華北的精神堡壘。

這座堡壘如果尚在,大家不用說堅持三天,就是再多一些日子也有可能,而堡壘若有動搖,無論士氣還是人心,都將隨之崩潰。

老蔣說過,三天,隻要三天,不僅外交上會有辦法,後續援軍也將全部到位。

現在兩天都快過去了,也就是說,北平隻需再堅持一天多一點,戰局就可能迎來轉機。

事實也正是如此。當時中央軍孫連仲、萬福麟部已經開到保定以北,其先頭部隊距離北平隻有60裏路,一個強行軍就能趕到。

宋哲元還有機會,29軍還有機會。

就在這時,又一個不速之客來到會場,他的到來,使在場幾乎所有人都驚訝不已。

此人,就是一直未露麵的張自忠。

宋哲元很惱火,你這尊神仙總算是現身了!

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竟然還呆在北平,萬一日軍進攻天津怎麽辦?

可是張自忠關心的不是這個,他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戰還是和。

事到如今,你還要扯這個沒用的犢子,宋哲元自然很不高興,於是雙方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起來。

爭吵過程中,張自忠的態度很壞,情緒激動,沒有一點把領導當領導的樣子,甚至於連隨從副官們都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張自忠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對待過宋哲元,畢竟那是29軍的大頭兒,不看僧麵還得看佛麵。

爭到最後,張自忠下了斷論:時局至此,戰已無法,隻能和,而要和,又隻有我張某人才有辦法!

他撂給宋哲元一句話:如果你暫時離開北平,大局仍有轉圜的希望。

就是這句話,讓宋哲元變得臉色煞白。

一刹那間,他仿佛什麽都明白了,明白了張自忠為什麽隱伏在北平三天都不露一麵,後者不過是在等待一個時機而已。

現在,南苑慘敗,戰將折戟,日軍即將兵臨城下,29軍處於內外交困之中,他認為那個時機到了。

曾經,宋哲元是多麽希望自己的兄弟能幫他守住天津,因此一讓再讓,而對方卻仍然在日人設下的離間計中走不出來,還在想著“宋張相爭”,甚至發展到要借機謀取權位的地步。

眼前這個人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他不再顧及手足之情,不再顧念在南苑和大紅門的路上倒下的骨肉兄弟,他迷失了道路和方向,卻還渾然不覺。

權利名位和毒品一樣,都能使人變成魔。

香月苦心積慮的陰謀果真得逞了:通過潘毓桂鼓動張自忠,使得29軍的這根彈簧瞬間崩斷!

說句實話,如果要爭,宋哲元此時還是可以一爭的,然而那樣兩軍衝突,隻會在29軍中爆發一場驚天大內訌,親者痛,仇者快,高興的還是日本人。

趙登禹的死,已使宋哲元悲痛至極,難道還要自家兄弟再相互捅刀嗎?

在完全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之後,宋哲元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也罷,你要的不就是權位嗎,我可以給你。

他按照對方的要求,當著眾人的麵,提筆寫下手諭,將政委會委員長連同北平市長一職全部交由張自忠接替。

當天晚上,宋哲元便與秦德純、馮治安等人匆匆趕赴保定,由於行色匆忙,他連天津的家人都來不及通知和帶走。

如此慌亂,是因為宋哲元此時實已處於險境之中。張自忠雖然拿到了他要的那個手諭,但如果回去給他的那些把兄弟一攛掇,再回來要你的命怎麽辦。那樣,想不火並也得火並了。

在宋哲元等人看來,此時的張自忠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有什麽事他會做不出來。

因此之故,得趕緊離開,一分鍾都不能耽擱。

夜色茫茫中,宋哲元告別了北平城。

北平的夜,如此淒清,他不是在出征,而是在逃離,就象很多年前的那個東北梟雄,進城時縱有再多的驕傲和憧憬,離去時也隻剩下了一地的失意和惆悵。

有一點,他們卻是共同的,那就是誰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會一去不複返,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宋哲元還在做著回到北平的夢。

作繭自縛

7月29日,張自忠“視事就職”。

在此之前,他排除了最後一個障礙。

宋哲元和馮治安雖然走了,但是馮治安的部隊還在,軍部還在,從南苑脫險的人馬也還在,而這些都不是他張自忠能指揮得了的,哪怕你已經成了“委員長”。

就在宋哲元離開的那個深夜,他打電話把29軍副參謀長張克俠叫了過去。

他告訴張克俠,宋哲元已決定全軍撤離北平,你趕緊把能拉的都拉走吧。不然就遲了,明天早上日軍就要進城。

張克俠聽得此言急了起來,他在向馮治安報告後,立即召集部隊,星夜出城,也去了保定。

宋哲元能撤出他的基本部隊,還得多虧馮治安,再說開去,若沒有當年蕭振瀛留下的“錦囊”,就是想保得性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隻是蕭振瀛終究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中間會發生這麽多變故。

他在就職後,馬上對政委會進行改組,把原來名單上的秦德純、蕭振瀛、戈定遠統統劃掉,換上了潘毓桂、張允榮等“把兄弟”。

與原來相比,改組後的政務會已經麵目全非,重要席位皆由漢奸一手掌控。不但如此,潘毓桂這個奸賊還得以兼任北平市公安局長,張允榮則出任平綏鐵路局局長。

老蔣在廬山談話時,曾再三強調過,華北地方政權不容改變,官吏不能任意撤換。

張自忠未經南京政府同意,想變的都變了,想換的都換了,等於把日本人的目的都達到了,所作所為,著實令人痛心。

現在的水,已經不是到腰部,而是快到肩頭了。

潘毓桂當上北平公安局長後,立即下令禁止抗日宣傳,同時全城搜捕藍衣社和共產黨。

張允榮的那個職務更微妙。

平綏鐵路,是由北平直達綏遠的。本來是馮治安和劉汝明相互配合的通道,現在可好,變成日軍進攻察哈爾乃至綏遠的捷徑了。

北平的天空一下子烏雲籠罩。

在此之前,北平抗日氣氛濃厚,軍民都已被發動了起來。

即使是南苑戰敗,佟趙陣亡後,北平的士氣也並沒有被真正挫傷,大家雖然個個眼淚汪汪的,如喪考妣,但一門心思想著的,仍是要上陣殺敵報仇。

當時就有評論說,北平軍民這種守城拒賊的熱情,是大清建國三百年以來從未曾見過的。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隻是一個晚上的工夫,全變了。

早上看到報紙,上麵寫著:29軍退了,北平不守了。

真讓人有天旋地轉的感覺。

如果29軍能夠協力同心,全麵對敵,縱使蔣介石的中央軍不能及時援救,日軍要想順利拿下平津也是比較吃力的。

你不要看華北已有一師團、三旅團,可是隻要一散開來,兵力馬上就捉襟見肘了。

為此,香月還玩起了“詐術”。

當時有人看到從日軍汽車上摔下來一個鬼子兵,開始還一喜,想著這幫混蛋真該死,就該掉下一個摔死一個。沒想到,那個“兵”卻很有彈性,摔下來後竟然是一蹦一蹦的。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橡皮人。

又有一次,從車上掉下一個“彈藥箱”。打開來,裏麵全是石子。

在國內師團還未上陣前,香月就用這種辦法,整車整車地把橡皮人和石子往前線拉,虛張聲勢,以嚇唬華北軍民。

顯然,人少,就需要集中。

在發起南苑之戰時,香月幾乎把所有能集中的兵力都集中到了這一戰場,其中包括抽調原在天津附近的朝鮮龍山師團參戰。

因為在他看來,天津是最不用擔心的,已經跟自己的後院差不多了。

他沒想到的是,這個臆想中的“後院”卻第一個起火。

都是突襲,都是要先下手為強,隻不過雙方的位置更換了一下而已。

當時張自忠正在北平觀察動靜,與駐天津的第38師暫時失去了聯係,後者便自動自發地向駐天津的日軍發動了猛攻。

直到張自忠“視事”後再次發去急電,第38師才撤出天津。

天津這邊的火還沒撲滅,馬上又有了“通縣事件”。

通縣是冀東偽政權所在地,該縣的保安警察隊長張慶餘原來是於學忠的部下,早在“七七事變”前,他就跟宋哲元暗中建立了聯係,準備待機反正。

但是通縣駐紮著步兵旅團萱島聯隊,張慶餘擔心自己不是對手,因此遲遲不敢行動。

直到爆發南苑之戰,香月幫他解開了這道難題——萱島聯隊被調到大紅門伏擊趙登禹去了。

張慶餘抓住機會發動起義,把通縣殘餘的日軍給滅了個一幹二淨。

在獲悉通縣有變後,香月想要調兵過去鎮壓,可是天津那邊火也燒得正旺,兩邊都要滅火,手上又沒這麽多兵,一時間,弄得這位華北駐屯軍司令官顧前難顧後,顧首難顧尾,若不是關鍵時候張自忠逼走宋哲元,華北形勢完全有可能被翻轉過來。

這兩把火的損失,香月全都記到了張自忠的帳上。

等他實際控製華北局勢後,便過河拆橋,要踢開張自忠另開一席了。

7月30日,日軍占領盧溝橋。當天,北平在政委會之外,又成立了“維持會”。

張自忠雖然一時利令智昏,但他並不笨,馬上看出情況不妙。

兩會並存,說明人家要準備把你拋掉了。

軍人的資本就是槍杆子,現在張自忠在北平還有兩把槍:阮玄武旅和石振綱旅,後者原為趙登禹的留平部隊。

但是日本人既然想架空你,當然不會允許你再擁有槍杆子,何況還有天津之戰的前鑒在那裏,你這兩個旅要是也不聽使喚,再反戈一擊怎麽辦。

一夜之間,阮玄武旅竟被日軍圍住繳械,整整6千官兵一彈未發,全部交出了手中的武器。

石振綱旅雖然還未被繳械,卻也是人心惶惶,連旅長石振綱都感到,要是再不想辦法,日本人同樣會對自己下手。

於是,這個旅便悄悄地衝出城,去察哈爾投奔了劉汝明。

好了,張自忠現在真的是清湯寡水,沒有一兵一卒了。

搞“政治”,他根本不是這塊材料,連那些昔日的“把兄弟”,見他已經失勢,也趕緊換了副嘴臉,對他再也不予理會。

他已經完全被架空,成了光杆司令,再也無法行使任何實質甚至是形式的職權了。

8月6日,張自忠不得不在報上發表聲明,即日辭去一切職務,隨後避入東交民巷。

從主動視事,到自行辭職,滿打滿算,僅八天時間。當時就有一家媒體報道說,張某隻是拘束地過了八天委員長癮,就被日本人一腳踢開了。

一個月後,張自忠化妝潛出北平。

他本意是想回老部隊,也與部將聯係上了,但是宋哲元明確告訴他,你必須去南京,不能回部隊,這是政府的命令。

話雖然沒有全部講出來,但裏麵的意思,已經非常明了。

你還認為你有資格帶兵嗎,把問題講清楚才是首要的。

隻有南下。

動身之前,張自忠與家人作了最後一次告別。此時的他,已經是麵黃肌瘦,形容憔悴,見到家人後,很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還說什麽呢,如今說什麽都晚了。也許隻是一念之差,一切卻已難以改變。

最終,張自忠終於打破沉默:你們回去吧,以後家裏的一切事情,再不要問我了。

他是戴罪之身,所以必須有上軍事法庭的心理準備。此去,恐再不能歸家矣。

胡適後來在見到蔣介石時,曾替張自忠辯護。他說張自忠不應被譴責,因為他保住了北平這座城市,避免了不必要的破壞。

此時的胡適還是低調俱樂部的骨幹成員,同時他又是一個很純粹的文化人,議論時事常常免不了書生之見。

他並不清楚29軍高層的內幕,也不知道,當初如果宋張團結對外的話,不僅北平有可能守住,華北局麵也將完全不同。

張自忠一走,所謂政委會名存實亡,北平完全成了維持會的天下,而漢奸們也向主子爭相獻媚,一出出伸手乞討官帽的醜劇如期上演。

有個叫冷家驥的漢奸,見張自忠不在,偽北平市長一職空缺,便想自己坐上去,可是日本人不同意,還把他叫過去,結結實實地罵了一通。

歸根結底,香腸要由主人給,願不願給,何時給,還得讓他說了算,這是一條犬就能自己隨便索要的嗎?

《嗛齋日記》的作者李景銘當時也在現場,目睹了冷家驥的醜態和狼狽之狀,就嘲諷他說,國家都到如此地步了,你竟然還在獵官,真是無恥之極。

其實李景銘本人也是個官迷,他本來在河南,聽到“七七事變”爆發,就急急忙忙趕到北平,進了維持會,並且還從別人那裏搶到了一個財政局長的差使。

與冷家驥相比,兩人真可謂是五十步笑百步。

最後一課

8月8日,日軍在北平舉行入城式。

華北駐屯軍司令官香月率領大隊日軍,趾高氣揚地進入了這座中國的北方古城。

一位記者當時正在現場,他說他的心情,隻有用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後一課》才能形容。

德國人打仗打贏了,法國的阿爾薩斯從此將歸屬德國。

老師於是對自己的學生說,知道嗎,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我們一定要經常講,永遠不要忘掉。

可是,北平不是阿爾薩斯。這裏的人們一直說的是最標準的中國語言,它也許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可卻是最值得我們珍視的。

東北人民的苦難,如今開始輪到華北百姓來承受了。《嗛齋日記》記載,北平城裏,雖然表麵上還是由中國警察在維持秩序,但手裏拿的卻不是槍,也不是警棍,而是釣魚竿。

北平的最後一課,充滿了悲涼和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