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烽火長城

1937年8月7日,蔣介石在南京主持召開了全國將領國防會議。

要把舉國諸侯都召集到一塊,討論合在一起打仗這件事,若放在以前,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各個山頭的武林派別,什麽少林武當,峨眉昆侖,過去多多少少都跟你有過那麽一點恩恩怨怨,不是一個帖子發過去,人家就肯賞臉,來赴你這個武林大會之約的。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就連曾稱霸一方的諸侯,也不能置之度外。

去,自然要去,但是大大小小的算盤還是要撥的。

山西的閻錫山、山東的韓複榘沒有問題。

宋哲元即使到南京後還痛哭一場,後悔自己棋錯一著,不僅丟了平津,還損兵折將,那慘兮兮的樣子,把一旁的閻韓看得心拔涼拔涼的。

唇亡齒寒,再不往前頂一下,後麵輪到的就可能是自己了。

廣東的餘漢謀問題也不大。

他是老蔣親自扶上馬的,兩廣事變結束又沒多久,屁股還沒坐穩,造反既無資本又缺膽量,所以隻會“月亮走我也走”。

尚讓老蔣把握不定的是西南那幾個諸侯。

武林大會

廣西李白拿著老蔣“共赴國難”的電報,把新桂係將領都召到一塊商量。

這份英雄帖,四川劉湘和雲南龍雲也幾乎同時收到了。得知李白那裏也有一份,他們趕緊派人來勸阻,說你們千萬別去,這老蔣一貫居心叵測,這次是不是想借抗戰之名,把咱們這些老夥計都給扣在南京啊。

說得有理。可是新桂係的這些人也不是縮在廣西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們天天都在觀察時勢。

如今不比從前,是真抗不是假抗。

廣西就跟當年晉東練兵的29軍一樣,也是把日本軍閥作為假想敵的,否則的話,如何動員民兵,又怎樣打造“民防建設模範省”?

倘若不去,平時喊的那些抗日口號豈不明白著是在自欺欺人。

去是肯定要去,問題是派誰去。

以前兩廣事變,蔣介石發出邀請函,白崇禧不肯去,李宗仁去了。大家排排座,怎麽輪,也得輪得白崇禧了。

這是一個正名的好機會。

白崇禧便說,這次老婆是堅決支持我去的,抗日時機成熟,正是吾人報效國家之時。

得知白崇禧鐵定赴京,老蔣大喜過望,馬上親自派飛機到桂林來接人。

那天正好下著大雨,天氣不好,就來了一架水陸兩用座機。

估計這水陸機還屬高科技,連飛行員都是德國人。飛機起飛後,先到南昌,本來想先下去休息一下的,不料雨下得越來越大,就像從天上倒下來似的,機場由於積水太深,連水陸機也沒法停。

沒奈何,繼續往南京開吧。到了下關機場,往下一看,跟南昌沒什麽兩樣,也是水漫金山,根本就落不了腳。

這真急死人。幸好,旁邊還有一個水上機場,總算是停住了。

白崇禧到達南京,把日本人都驚動了。

早在北伐時期,因為打過一些漂亮仗,白崇禧就有戰神之美譽,乃至在他抵寧後的第二天,日本有家報紙即予以報道:戰神歸來,中日戰爭終不可免。

白崇禧赴約南京,不僅安然無恙,而且在國內聲譽上率先拔得頭籌,如此一來,其他西南諸侯再也坐不住了。

說到底,在當時那種大氣候之下,國內無論哪個政治派別,要想立住腳的話,都是要扛抗戰這杆旗的,要不然,你就等著砸牌子吧。

國防會議當天,劉湘就趕到南京,幾天之後,龍雲也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

會議開始後,在討論和戰問題時,閻錫山第一個發言,極力主戰。第二個發言人就是劉湘,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不僅極力主戰,還報出了具體的數據。

一旦抗戰,四川可出兵30萬,壯丁500萬,並供給若幹萬擔糧食。

當著大家夥的麵,劉湘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多小時,把眾人都給震住了,連旁聽的孫科都偷偷寫紙條,說沒想到四川人這麽會講話。

會議結果,凡發言者,一致主戰。

日本方麵則殺氣騰騰。

在這之前,為什麽杉山元還覺得有點爭不過石原,為什麽所謂的強硬派和穩健派看上去還能夠勢均力敵,不是說大家真的被石原老師的宏闊遠見所震懾了,而是他們對能不能在短期內全取平津乃至華北尚無百分百的把握。

可是實踐證明,從香月奉旨出發,到平津淪陷,連一個月都不到,這使強硬派的尾巴一下子就翹上了天。

如今的杉山元樂得牙都快碎了,他再也不屑於與那個叫做石原的小年輕去白費口舌。

軍人就得有個軍人的樣,看看這家夥,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就喜歡靠一張嘴得不得。怎麽樣,支那有你說得那麽難打嗎,平津還不是輕輕鬆鬆就被我們給拿下了。

平津一戰,使石原身上“民族英雄”和“唯一戰略家”的光環大為褪色,後者關於“陷入中國泥潭”的預言在軍部也幾乎淪為了一則笑談。

中國軍隊有什麽呢,我們還沒花太多力氣,他腳下的地就在抖,他身邊的水就在流,最後他也必將一無所有。

在日本國內,從關東軍到參謀本部,從普通軍人到議會政客,從一般國民到皇室成員,都被“勝利的光茫”搞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西東了。

在臨時議會上,一下子通過了軍部提出的 33 個提案。這些提案裏麵,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都有,反正一個目標,都是奔著侵華戰爭去的。

作為元首的裕仁當仁不讓,自己給自己戴了頂帽子,呼為“海陸軍大元帥”,並建立了統帥部。

這標誌著此時的日本國內已進入了戰時體製,戰爭機器隆隆開動。

守關的和擋道的

平津之後,香月繼續進攻綏察兩省,不過在此之前,他首先要經過南口。

8月11日,南口戰役打響。守南口者,為湯恩伯。

湯恩伯,浙江人,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18期。

民國年間,“軍事學東洋”潮得很,猶如現在的考托福雅思,拿著陸士文憑回來的,不說走路個個鼻孔朝著天,起碼衣著得光鮮,有個海龜的樣。

湯恩伯卻怎麽也看不出他是什麽海龜,也許叫他土鱉都是客氣的。這位仁兄是個黑臉大漢,天氣熱的時候,兩隻褲腳,一隻包著鞋根,一隻卷到膝蓋,活脫脫一個老農的形象。隻有穿上軍裝,別人才會知道他是當兵的,而他又是一個邋遢兵,軍帽、皮帶、軍服的顏色竟然還可以從灰到黃分出幾個檔次,那就表示,有的是剛剛洗過,有的已經好久沒洗了,屬於生人勿近類型。

兄弟是個粗人!

把湯恩伯往士兵堆裏一扔,根本就看不出他是個官,而湯恩伯也確實經常把自己給扔到兵堆裏去。他閑下來不是正襟危坐地坐在大帳裏,而是會主動去找基層的兵吹牛,特別喜歡找號兵,因為號兵對下麵的事情知道的多,也能吹,大家其樂融融,有什麽說什麽,時間長了,老湯遂有“與士卒同甘苦”的美名。

湯恩伯原先駐防綏遠,接到命令後,他便率自己的第13軍火速往南口趕,可是在張家口卻被劉汝明給攔住了。

劉汝明不肯讓他去接防南口:這是我的地盤,說不能過就不能過。

這一天是7月25日,第二天北平就發生了“廣安門事件”,華北有如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可是南口近在咫尺,你卻不得其門而入。

湯恩伯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給劉汝明跪下磕頭,可是那個土霸王卻始終不肯鬆口。

老湯一路上考慮的都是敵情戰術問題,他當時不僅準備接防南口,還有進入華北援助第29軍的計劃。

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讓自己人給擋了道,而且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戰場之上,時間是耽擱不起的,幾天之後,平津便雙雙失守。

湯恩伯捶胸頓足,痛心之至,然而這些內幕又不能跟部屬們多講,那些拚命三郎幾乎個個性如烈火,眼瞅著哥幾個都是去為國效命,又不是奪人地盤,你給來這一套,立馬拎著斧頭去找劉汝明算帳都有可能,那樣事情就鬧大了。

隻有自己悶在心裏,平時那麽愛說話的人現在也啞巴了,即使親近的人問起,老湯也什麽都不說,隻是含著眼淚,黯然神傷。

打又打不得,過又不能過,後來總算找到了辦法,卻還不是通過正規途徑,而是托人情,找關係,走後門的結果——劉汝明的老長官是馮玉祥,開了這個後門,劉汝明才答應放行,就這樣,老湯以堂堂中央軍中將軍長的身份,還不得不一路賠盡小心,惟恐劉汝明又忽然變卦。

學弟學長

南口為長城要隘,南京政府早就撥下專款給劉汝明,用於修建國防工事。可是湯恩伯到了南口一看,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別說國防工事了,劉汝明連個棚子都沒搭!

向南口發起進攻的是關東軍第11獨立混成旅團,旅團長鈴木重康少將(陸大第24期)。

在此之前,鈴木剛剛擊攻第29軍,而按照陸士屆次,他又要比湯恩伯高上一屆,這個時候,學長當然不會把他的中國學弟當一回事。

戰場之上,武器優劣和部隊訓練固然是主要的,但將領在戰術運用上的短長亦不容忽視。

著名兵學家蔣百裏在預測中日之戰前景時,曾站在純軍事學的角度,提出一點最大的憂慮,那就是軍官素質與日方有不小差距。

日本的師團長,一般都必須畢業於陸大,此外,還要積累有相當的資曆,否則決爬不到那麽高的位置。

這並不單純是在論資排輩,實際上也是在挑選軍事教育和實戰經驗都雙重拔尖的最佳人選。

反觀當時的國內,黃埔生雖已逐步走上舞台,但黃埔課程級別太低,僅僅是為訓練連排長而設,從軍校畢業後,這些“連排長”沒打幾仗就升到營團級了,先前經曆的又主要是國內戰爭,導致指揮高等級戰爭的經驗嚴重不足,現在要他們一下子調度一個師或一師以上的軍,乃至十萬二十萬的集團軍、方麵軍,就難免會有困難。

其實蔣介石自己也未嚐不清楚這一點。

他曾對蔣緯國說,中國的黃埔軍官必須降兩級使用,比如原先當團長的,你隻能把他看成是排長,當軍長的,你就隻能當他是團長。

所幸,除了正在長大的黃埔生外,我們還有其他“生”可用。

在國民黨中央軍裏麵,向有“陳胡湯”三係的說法,正好代表了其將領的三個流派。陳誠出身於保定軍校,胡宗南畢業自黃埔軍校,湯恩伯則是日本陸士的代表,後麵這一係統的存在,恰是對“學生打老師”的一個有力旁證。

老湯雖看似邋遢,不講究,與一般“日本海龜”迥然不同,可人家留學東瀛,卻確實學到了點真東西。

第13軍的武器裝備並不算好,所配備的山炮迫擊炮根本無法與鈴木旅團對抗,湯恩伯就采用反斜麵戰術,你轟,我就躲到山背後去,等你不轟了,我再出來。

反斜麵其實不是什麽新鮮戰術,一般講山地戰,都會用到,然而當時很多中國的草根將領卻並不清楚,導致許多時候都在白白挨人家炮彈。

光會照搬教科書,那還不算什麽,假如老湯隻會這一招,就不可能在陸士畢業的將領中脫穎而出。

擅打運動戰,是他在用兵上的一個最顯著特點。

山地戰和陣地戰原本與此無緣,但正所謂兵無常形,你想“運動”,就總能找到機會。

白天不行,我晚上。

老湯從各支部隊中抽出機動兵力,組成大大小小的敢死隊,白天鑽高梁地,晚上出來四處“運動”。

這種變幻莫測的打法讓鈴木相當困擾,他曾擔任過陸大教官,可是翻了半天教科書,也沒搞不清楚對手的戰術究竟出自於書上的哪一章哪一條。

其實湯恩伯的運動戰術並沒完全脫離他在日本的所學所知。

日人的戰術思路主要來自於德國,喜歡迂回包抄,攻人不備,而老湯隻是在此基礎上運用得更加靈活而已。

在扼製住鈴木的進攻之後,他還要轉入反攻。

電話急召羅芳珪。

羅芳珪不過是個團長,照理上麵還有旅長師長,身為軍長的湯恩伯隻要下個命令即可。

但使用千裏馬是不一樣的,必須特殊對待。

在老湯眼裏,羅芳珪毫無疑問是匹千裏馬,也是此次反攻獲勝的最大保證。

羅團長,我對你完全放心,完全相信!

我有一言相贈:人生百年,終須一死,好漢倒在陣頭上,即為軍人光榮之歸宿。

羅芳珪立刻率先殺了出去,並且銳不可當。

2千多人,打到僅剩4百來人,他自己也受了傷,由於通訊中斷,後方一度還以為這位勇將已經在戰場上“光榮”了。

鈴木沒想到對手反擊如此犀利,本能地想往後退上一步。

可是回頭一看,驚住了。

不知什麽時候,湯恩伯已抄到背後,把他的後路給切斷了!

學長不知所措,學弟就笑了:運動戰,還是不能脫離迂回包抄的老底子啊。

你目中無人,攻得太急,前後就嚴重脫節了,要不然我如何能找到機會斷你後路?

鈴木啞口無言。

這才發現老湯的厲害,然而已經晚了。

本來想攻南口的鈴木自己卻被圍了起來,而且所有糧食彈藥都到了要依靠空投的地步。

隻好使盡渾身力氣往外突了,可是突圍並不容易,因為第13軍雖然武器一般,但實在很能打。

《大公報》當時派戰地記者實地采訪,同樣驚駭於第13軍異乎尋常的意誌和戰鬥力。

他們抓到一個細節,一個機槍連的連長,指揮幾挺機槍在山頭阻擊日軍,嘴裏罵罵咧咧,意思是嫌機槍手打得太慢。

你們這麽磨磨嘰嘰,鬼子都要衝上來了。

過了一會,實在耐不住,正好旁邊一個機槍手陣亡,他便接過機槍自己打。

這回倒是不慢了,不料打著打著,由於動作過猛,一不留神滑了一跤,結果骨碌碌地從山上跌了下去。

人跌下去,機槍卻抱在懷裏不肯放。

一個日軍軍官看到山上猛不丁掉下一個人來,嚇了一跳,握著指揮刀就要上前看個分明,沒想到這連長端得凶猛,他把機槍一放,竟然空手就生生地把對方的指揮刀奪了過去。

倭刀在握,反手便是一下。

鬼子軍官戴著鋼盔,第一下砍在鋼盔上,第二下換了角度,才一刀將其畢命。

砍了鬼子,連長撿起機槍,爬到山頭上繼續幹。

《大公報》不是普通報紙,那時是全國第一大報,記者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麵,但這樣剛猛而且利索的中國軍人,他們還是頭一回見著和聽說。

之後,他們見到13軍的前線官兵就豎起大拇指,連誇好樣的,有的記者甚至還從身上掏出銀元,塞進士兵口袋,以示欽佩之情。

幾天之內,鈴木旅團的傷亡無以複加,從南口運回北平的軍車一輛接一輛,車水馬龍,日夜不停。

車上裝的不是別的,都是鈴木旅團在南口戰役中的戰死戰傷人員,其傷亡之重可想而知。

自“七七事變”以來,日軍在北方終於遭遇到了最強悍的對手。

在此之前,鈴木旅團幾乎沒打過什麽像樣的大仗和惡仗,這個身上帶著關東軍標簽的混成部隊骨頭都有些輕了。

但是長城不是給你們旅行的,那是要付出點代價的。

板垣之膽

香月驚聞鈴木旅團被圍困,第一反應就是鈴木指揮太孬,不是湯恩伯的對手。

都是陸士的,你還比他高一屆,怎麽就整他不過?

高一屆不行,那就另選一個高兩屆的吧。

香月這回中意的是剛剛出任第5師團長的板垣征四郎(陸大第28期)。

板垣的陸士屆次為第16期,正好比湯恩伯高兩屆。第16期在陸士曆史上很不一般,土肥原、岡村寧次等所謂的日本第一流名將都畢業於這一期,因此也被稱為“榮耀的第16期”。

從長相上看,板垣屬於那種腦袋大脖子粗的類型,不過他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夥夫,而是一個戰場狂人。十九歲時,他在東北參加日俄戰爭,一聽到槍響,便哇哇叫著不顧死活地往前衝,結果老毛子的一顆子彈毫不客氣地從他的小腿上穿了過去。

受了重傷之後,這哥們仍不肯罷休,結果最後還是被其他人生拉硬拽下去的,從那時候開始,板垣就在軍界樹立了膽大凶猛的形象。

日人有謂:石原之智,板垣之膽。

板垣膽是有的,可是他在華北當特務時卻敗在了黃郛手下,而且還敗得很丟臉,大概特務這個行當不光要有膽,亦需有“智”。

現在好了,板垣終於回歸了他的老本行,做師團長了。由於板垣的關係,在他任職廣島第5師團長期間,該師團也被人們稱之為板垣師團。

板垣師團本是用來進攻保定的,但如今南口形勢不妙,香月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急調板垣師團前去南口增援,並規定自板垣到達後,鈴木旅團亦歸其指揮。

板垣果非鈴木可比,倒不是說他的兵書戰策一定比鈴木強上多少,而是他更“知彼”。

作為“中國通”,北方地理曾是板垣關注的重要目標。尤其他在任關東軍參謀長期間,曾以考察為名,深入平綏鐵路沿線仔細考察和研究過這裏的地理環境,並由此畫出了可用於實戰的軍事地圖。

對於戰場指揮官來說,地圖可不是一般的重要。

明末清初時,有一個叫顧祖禹的無錫人,寫了一本奇書,當時很多人看了都不知道作者寫此書是幹什麽用的,“驟讀,每不知其用意所在”。

不懂歸不懂,書卻是奇貨可居,價格貴到嚇人,直到清末,買一本手鈔的也得用去白銀四十兩,史載,無錫當地人多以謄寫該書為生者。

實際上它是一本軍事地理書,一村一溪一山一店皆記之甚詳。顧祖禹是明末書生,也跟“明末三大儒”那樣搞過反清運動,失敗後才不得不隱居山林著書。他寫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給後來的反清義軍做指路明燈。

讓人籲歎的是,幾百年之後,顧氏之書並沒有被拿去反清,卻被人讀後用在了與太平軍作戰方麵,而且立即見效。

此書名叫《讀史方輿紀要》,讀這本書且享得大名的人,叫左宗棠。

據說日本人對此書也十分重視,“戰時行軍,多行其意”,可見許多年過去,山川形勝仍未有大的變化。

但畢竟時代在演變,以前打仗用放大鏡就行,現在最好還得用顯微鏡。

南口戰役時中國軍隊所使用的地圖,竟然出自於前清光緒年間,距現在整整四十年了!

更為糟糕的是,清朝的先人們還沒建立起測繪學概念,所謂的地圖,跟古玩店裏的“長江萬裏圖”差不多,無非是某個文人或者小吏在周圍溜了一圈,然後回到鬥室憑借記憶,寫意式地記下山川形勝而已。

這種地圖甚至都不如《讀史方輿紀要》,拿著這種地圖上陣,有如盲人騎瞎馬,要到東,它可以指你到西,要到西,它可以指你到東。

就這,還不是每個軍官都有,必須是團長以上!

與“長江萬裏圖”相比,板垣考察並繪製出來的地圖卻極其精準,連小村莊和單家獨戶的房子都標注在上麵,長城上哪裏有碉堡更是畫得清清楚楚。

畫出來以後,印發給師團的每個軍官,連中隊長、小隊長這樣的角色都人手一份。

湯恩伯雖精於戰術,然而在“知己”上甚至還不一定超過人家板垣,如此打仗豈能不吃虧。

幾個回合之後,湯恩伯力戰不過,隻得收縮兵力,退守居庸關。

光杆軍長

自南口開戰以來,身為一軍之長的老湯從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囫圇覺,人已瘦得像鬼一樣,兩隻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整個身體僅剩下了皮包骨頭。

“壯湯”,變成了“瘦湯”。

他一刻不停地吸煙,始終盯著的就是兩樣東西,一張前清版的老地圖,一部電話。

他要繼續咬牙苦撐。

經過居庸關前的血戰,又有好幾個山頭失去了。要想多守哪怕半日,惟一的辦法,隻能冀望於“回光返照”,把那幾個山頭再奪回來。

說回光返照,是因為一個完整的第13軍已經快打光了。

湯恩伯曾親自到居庸關前線視察,去了以後,對著手下那些已被耗得油盡燈枯的子弟兵,他無言以對。

囁嚅半天,隻有一句:“我們要好好地打呀!”

然後就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要打,總得有人。湯恩伯問擔任前敵指揮的王仲廉還能集中多少人馬。

王仲廉本人就鑽在居庸關的山洞裏,實在沒地方坐下來,隻好弄了一節火車車廂臨時代替。由於屢次上陣督戰,身為師長的他也曾經被日軍的炮彈削過頭皮,若不是腦袋上頂著個鋼盔,幾性命不保。

第13軍打到現在,滿打滿算,連一個團都沒有了。

師長反過來問軍長,你那裏還能不能再派點人過來?

湯恩伯此前把預備隊都派了出去,哪還有什麽能打仗的人。

他默默無語,把身邊的兵也搜羅出來,交給了王仲廉,裏麵就包括衛兵和勤務兵。

王仲廉終於湊夠了一個團,所有勤雜人員、夥夫、馬夫都在裏麵。

當天晚上,王仲廉帶著這些人發動反攻,又奪回了三個山頭。

這時湯恩伯的身邊僅有兩個傳令兵跟從,成了標準的光杆軍長。得悉反攻得手的消息後,他惟有苦笑自嘲:不想殘兵亦能鎮守居庸關!

苦守終於等來了增援,但這些援兵的質量差次不齊,有好有壞,有高有低,很容易被進攻對手找到破綻。

破綻一出,缺口立開。

此時湯恩伯最需要感謝的人是閻錫山,後者將晉軍戰將陳長捷派至居庸關。依靠陳長捷的及時出擊,才算是把口子給堵住了。

新的計劃

在湯恩伯出征前,蔣介石曾給了他一個堅守的期限:至少十天,多則半月,以待重兵相援。

這個重兵指的是衛立煌和傅作義,但半個月過去了,他們仍遲遲沒有現身。

衛立煌第14集團軍要從華北趕來,由於平津已被日軍占領,坐不了火車,隻能翻山越嶺,導致沿途行軍非常困難,。

老傅倒就在綏遠,但他也遲到了,而之所以遲到,則是因為需要騰出時間,以掃除身邊背後的各種隱患。

第一個隱患是商都。

當初綏遠抗戰,在拿下百靈廟之後,他本來就是想一鼓作氣拿下商都的。因為在傅作義的眼裏,商都位置十分重要,乃綏東門戶,拿下這裏,就等於守住了綏遠的東大門。

在斬獲商都之後,他終於放下了一個心思。

第二個隱患卻是劉汝明。

劉汝明小名“呆子”,現在這個呆子仍然心猿意馬,態度不明。

萬一劉汝明置身事外,一個不小心讓日軍占領了張家口,把門一關,我們在居庸關的豈不全要給一網打盡了?

因此之故,傅作義必須把劉汝明給弄到戰車上去。

劉汝明並不是真的呆子,他裝傻充愣,甚至不讓別人接防,說白了,還不就是想保他的察省地盤。

老傅親自到張家口找劉汝明,告訴對方一個剛剛得到的重要情報:由東條英機指揮的關東軍蒙疆兵團(東條兵團)正從熱河向張北前進。

張北現為李守信的偽蒙軍據守,而張北背後就是張家口。

你要清楚,危險就在眼前,要想避禍,隻有先下手為強,主動出擊,把張北拿下來。

劉汝明的臉色變了幾變,張北並不好打呀,要不我還不早就攬過來了。

傅作義笑笑,看到商都沒有,我已經攻下來了,偽蒙軍沒有什麽了不得,日偽軍隻有合在一起才難對付。

再說了,張北也是一個很好的地盤,難道你就不想要?

這就叫“威逼利誘”,沒有辦法,你對劉汝明這樣的,隻能用此類招數。

劉汝明終於點頭。

從張家口出來,傅作義仍不放心。

一個老是想著保地盤的人,必定作戰意誌不堅,要是劉某臨時變卦或生出枝節怎麽辦,所以還必須在劉汝明身後再布一枚棋子。

傅作義讓晉將大將李服膺伏於察省一側,並當麵指示,如果發現劉汝明出兵張北行動遲緩,則不惜進入察區,逼迫或代其作戰。

這個世上,會打仗的人很多,但有的隻是將,有的卻能成為帥,傅大將軍實乃帥才也,每一步幾乎都想到了,而各個步驟又都絲絲入扣,銜接緊密。

在後方部署妥當之後,傅作義才從張家口趕到居庸關前線,向湯恩伯宣布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這個計劃就是,等衛立煌到達之後,傅衛協手,從南口側後抄擊日軍,將板垣會殲於長城一線。

湯恩伯聽後大受鼓舞。

大家身為戰將,能不能打,都得比戰績,傅作義因為綏遠抗戰而聲名鵲起,那是要攻攻得上,要守守得住,他的話絕不會是忽悠。

我們不光是守住居庸關,眼瞅著還要實現大翻盤,幹掉板垣,奪取南口!

老湯激動之餘,甚至喊出了“打到北平去”的口號。

然而關鍵時候,敗事的人又出現了。

諸侯思維

當初蕭振瀛在留下的“錦囊”中說的很清楚,要讓劉汝明殿後,除了保住察哈爾外,必要時還能增援華北。

事實上,宋哲元在“七七事變”後也的確是這麽布陣的:趙登禹守北平,馮治安攻豐台,張自忠定天津,劉汝明出南口。

可是宋哲元並不知道,他所冀望的“出南口”,其實隻是鏡中花,水中月。

劉汝明不僅拒絕湯恩伯進駐南口,他自己也是坐而望之,沒有任何出兵援救平津的實際舉動。

這小子在想些什麽呢?

其實還是私心做怪。

若論當年在老西北軍中的資望,劉汝明也是“五虎將”之一,本來僅次於宋哲元,但他在中原大戰後兵少將寡,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隻能投靠宋哲元,奉宋為老大,這導致他在29軍“聚義廳”的排名座次上,不僅不如張自忠、馮治安這些“後輩”,甚至還不如“後後輩”的趙登禹。

劉汝明就是再呆,時間長了,也不會沒有一點想法,弟兄們聚一堆的時候就算了,現在分開來,獨自一個人據守察哈爾,不由自主地就有了擁兵自保的念頭。

說起來,當時的宋哲元也真是悲哀的很,四員大將,或者說四個兄弟,趙登禹今不如昔,張自忠心懷不逞,劉汝明又是這樣一種昏昏噩噩的狀態,真打起仗來,能依靠的僅馮治安一人而已。如此,平津安得不失?

直到南苑血戰,北平危在旦夕,劉汝明還是動都不動,宛如被人施了定身法,倒是他的弟弟劉汝珍表現要強得多,後者在陷於北平的不利局麵下仍寧死不降,最後率一旅之師,拚死衝出重圍,跑到張家口來投奔大哥了。

現在的劉汝珍就像是長城抗戰時乃兄的影子,可歎時過境遷,彼時曾威震羅文峪的一代勇將竟不可辨識矣。

為了自保,呆子也耍起了小聰明。

沒錢買武器,他便出“巧計”,想著法占日本人的便宜。

當時關東軍從沈陽撥給李守信的武器,都不是直接運去張北,而是用火車先拖到張家口,然後李守信再去接運。

這樣,劉汝明自己就可以從中得到“提成”。比方說,李守信原本可以收到一萬兩千支槍,生生便讓劉汝明去掉零頭,給截留了兩千支。

劉汝明很開心,白得了這麽多好槍,我真是太有才了!

他卻不認真想一想,那麽精明的日本人,會讓你白撿便宜嗎?人家才真正用的是計,那一點點小便宜,隻是為了讓你以後吃大虧,上大當。

想對日本人“用計”,結果卻是他自己被麻痹住了,抗日烽火燒到如火如荼,他竟然還以為可以跟對方“和平共處”。

當時華北已經那個樣子了,張家口這裏卻還是歌舞升平,沒有一點戰時的緊張氣氛,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可以看到日本人。

傅作義苦口婆心,然而他人一走,劉汝明仍然是敷衍了事。

讓他進攻張北,他就僅僅派了一個保安隊到張北周圍去晃了晃,還晃而不打,理由是在等待李守信“反正”。

讓他與日本人徹底斷絕往來,斬斷瓜葛,他卻把張家口特務機關的日本特務都給放跑了,以至於東條英機對張家口的情況了如指掌。

他還把主力調到察南,自己的一家一當以及察省政府也都跟著搬了過去。

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為了匪夷所思的兩個字:中立。

沒錯,就在大夥都在想著如何禦敵的時候,這小子還在賣弄小聰明,指望東條兵團光打綏軍和中央軍而不打他。

“諸侯思維”真是害人不淺啊。

可是傅作義不是還在他旁邊放了一枚棋子嗎?

棋子不靈。

劉汝明找借口拖延,不讓李服膺入察,而後者也就看都不看,閉著眼睛在旁邊睡大覺,實際上也是“能不打,最好不打”。

晉綏軍這個係統很奇怪,在它裏麵,其實隻有綏軍會打仗,而晉軍裏麵,又隻有陳長捷能獨當一麵,像李服膺、王靖國之類,別看出身都不錯,也是堂堂的保定軍校畢業生,但不知道是一直在太原這個金銀窩裏養尊處優慣了,還是被閻錫山管得太死的緣故,反正是都不太會打仗。

戰場亦如賽場,到了最後,越是高手,練級的機會越多,越是菜鳥,上場的次數越少,大家往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走,距離越來越遠,就形成了一種高者愈高,劣者愈劣的局麵。

毫無疑問,李服膺算是一個劣將,他跟“承平日久”的劉汝明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就在劉李二人打瞌睡的當口,隻一天時間,東條兵團即開來張北,進攻機會一去不複返。

你想“中立”,日本人可不幹,東條的第一個打擊目標就是張家口。

劉汝明措手不及,防線很快就被突破,隨即放棄張家口南逃。

此時這位長城抗戰時的英雄猶如驚弓之鳥,他說他在張北一線看到東條兵團有兩百輛坦克在隆隆開進。

兩百輛坦克,那能頂得住嗎。

其實,哪是什麽坦克,不過是日軍的運輸車而已。

劉汝明如此驚慌,一旁的李服膺亦屬同類菜鳥,匆匆做了幾個應付差事的動作後,就趕緊撲拉著翅膀跑了。

本來運籌帷幄,以為穩操勝券的傅作義聞聽,不由大驚失色。他急忙將綏軍主力調回,欲進行反攻,但為時已晚,圍殲板垣的計劃徹底泡湯。

8月26日,湯恩伯下令,全線突圍。

他的反應還是很迅速的,若再遲一步,想突也突不出去了。

張家口失守,不僅直接導致了南口戰役的失敗,還使劉汝明搬起石頭砸了自個的腳,他的察南也很快被東條兵團所攻破,至此察哈爾全境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