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關頭

可是宋張都沒有想到的是,“秦鬆協定”其實隻不過是日方的一個緩兵之計,是為等待後續援兵到來而特地設置的一個幌子。

當然,在這之前,在日本國內對是否出兵也有過激烈爭論。

華北駐屯軍畢竟是根據“辛醜條約”長駐華北的部隊,如果要繼續調其它部隊進入華北,那就涉及到日本國策究竟向何處去的問題了。

按照日本特殊的國情,政府的指揮棒是跟著軍部轉的,而軍部裏的“強硬派”首領,則非杉山元莫屬。

滅華交響曲

杉山元,畢業於陸大第22期,時任內閣陸相。

據說在陸大時,杉山元曾被其同學稱為“傻瓜元”,言其長相老實,一臉傻不拉幾,但其實此人性格異常執拗衝動,屬於一個十足的好戰分子。

杉山元對“七七事變”的反應,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叫做大喜。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真的近了。

在軍部召開的內部緊急會議上,傻瓜元激動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形勢一片大好啊,諸君。

看看外麵的行情吧,蘇聯不會幹涉我們,英國受到德國牽製無暇東顧,美國呢,國內那一堆爛事就夠他忙的了,根本管不了遠東。所以說“盧溝橋事件”(日本對“七七事變”的稱呼)來得正是時候,給我們出兵支那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此豈非天意哉。

說到這裏,他豎起了三個手指。

3個師團,我們隻要出動3個師團,中國支那這個不堪一擊的“東亞病夫”必敗無疑,並不得不向我們俯首稱臣。

杉山元這番話立刻煽起了室內的“熱情之火”。

參謀本部作戰課長武藤章大佐跟著手舞足蹈,像吃了鴉片一樣興奮:知道中國支那還能存在多久嗎?

3個月!

不,3個月都高估了,應該說絕不會超過3個月。他們那樣脆弱的軍事力量,那樣混亂的政治組織,怎麽可能長期抵抗我們“皇軍”呢。

與板垣這些人不同,武藤章喜歡的不是直接躍馬上陣,他愛的是做“軍師”和搞情報,綏遠抗戰時,他就曾經跟田中隆吉一起在綏遠幫德王搞過策劃。田中翻船後,他也喝了好幾口水,心裏麵恨死了中國人,就恨不得立刻起兵把中國給滅掉。

在杉山元起頭,武藤章幫腔之後,“滅華交響曲”的調門越彈越高,都快收不住了。

陸軍省次官梅津美治郎、參謀本部中國課長永津佐比重等人隨後發言,一個比一個能吹。

這個說,隻要日本國內一動員,你就看吧,運兵的列車一過山海關,中國軍隊鐵定望風披靡,潰不成軍。

那個說,不能這麽講,他們沒那麽弱——

不過也強不到哪去,隻需在保定和他們打一次會戰,最後準保把他們打得躺地上起不來,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一幫人拿中國之弱當消遣,個個滿臉興奮且充滿憧憬,似乎已經提前把中國給“拿”下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

在強硬派發表高論的時候,有一個人始終鎮定地坐在那裏,似乎跟這片熱鬧氣氛完全融合不到一塊。

但是等他站起發言,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室內鴉雀無聲。

這個人就是石原莞爾。

當年由於對仗馬占山和東北義勇軍不力,關東軍實行大改組,石原也被一個巴掌打回凡間,到國內去做了一個小小的聯隊長。

但是隻要日本人想繼續“九一八”那樣的“神話”,他們就不會忘記這位“民族英雄”。果然幾年之後,石原就如同空降一般,被直接調到參謀本部,先是擔任作戰課長,接著又升任作戰部長,可謂春風得意。

在剛剛聽到“七七事變”爆發的消息時,石原也曾像杉山元那樣激動不已,甚至喜極而泣,但是在抹幹眼淚之後,他很快又冷靜下來。

在侵華這一點上,石原和杉山元其實並無本質不同,也可以說,在整個日本軍界,就沒有不想打中國主意的,隻是具體的策略有異罷了。

如果說杉山元是強硬派老大的話,石原就是穩健派的頭。他懂得一句中國的名言,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按照石原的設想,日本的“大謀”隻有一個,那就是要集中力量對付蘇聯,而對中國是完全可以“小忍”一下的。

對於官職、軍階、資曆甚至年齡都大於自己的前輩杉山元,石原也毫不客氣,兜頭澆過來一盆冷水:誰說3個師團就能滅支那的,這是空想!

那依你之見,需要多少個師團才能完全解決“支那問題”呢?

石原冷笑一聲:別說3個,15個師團都不一定有辦法!

一座皆驚。

聽我道來。

如果聽任“七七事變”擴大,戰局極有可能演變為中日之間的全麵戰爭。到時就麻煩了,很有可能陷入一個可怕的泥潭。

石原隨即扳開手指算起了細帳。

我們現在有17個常備師團,經過全國總動員,可以擴大一倍,達到30個,但是其中隻有一半,也就是15個師團能部署到支那大陸去,再多就不可能了。

另外,國內準備的軍需,得動用一半。軍費沒個50億(日元)拿不下來。

說3個月就能打垮支那,那是扯蛋,最樂觀的估計,也得用半年時間。就這樣,作戰地域還隻能局限在黃河以北。

因此,我們不能冒跟支那全麵作戰的風險,這個仗打不起。

說到這裏,石原提到了一個人——拿破侖。

那個曾經打遍歐洲無敵手的著名人物,諸君知道他第一個失誤失誤在哪裏嗎?

石原老師要給大家授課了,在座的大小將佐隻能洗耳恭聽。

拿破侖在他事業最鼎盛的時候,選擇攻入西班牙,並讓自己的大哥做了國王。他以為,一個歐洲都拿下了,小小的西班牙有什麽了不起。結果這卻成了他軍事生涯中的一大敗筆,不僅沒有能夠征服西班牙,反法同盟還趁勢而起,把法軍逼入了兩線作戰的困境。

顯然,在石原的故事裏,那個無敵的拿破侖是日本,而中國無疑就是亞洲的西班牙。

分析完“不能打”,石原開始說“怎麽辦”。

趕快把包括天津駐屯軍在內的駐華部隊統統撤到關外,也就是偽滿境內,然後呢,由首相親自坐飛機到南京去一趟,跟蔣介石認真地談一談,把中日當前存在的根本問題來個一攬子解決。

如何解決?

石原主張中止“華北自治”,並退還除偽滿以外日本在中國的一切政治軍事特權,那什麽治外法權、“華北特殊利益”、陸海軍駐兵權、租界,就連英美老外都不肯輕易鬆口的“帝國主義利益”,也可以放棄,統統還給中國。

除了一個罐罐,石原舍不得丟,那就是他在賴以成名的“九一八”中撈來的“滿洲國”,那是日軍備戰的基地,有極重要的戰略價值。石原說,在解決“中國問題”後,要好好地利用這塊基地的資源,進行自我消化,擴充軍備,發展工業。

等到我們吃成一個胖子,到時先與蘇聯鬥,等鬥完蘇聯,中國是什麽,不過是一碟供我們開胃的小菜,一口吞下,易如反掌!

不過在此之前,決不能貿然發動對華戰爭。

石原的這個思路已經可以上升到中國古代傳統的謀略層次,所謂“不為小利必有大謀”,此君能稱得上是日本近現代絕無僅有的戰略家,確有一定道理。

長線操作還是短線撈金

一開始,眾人都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聆聽石原的發言,可是聽著聽著,不對勁了,怎麽話裏話外全是“長他人威風,滅自家誌氣”?

武藤章在陸大隻比石原低2屆,可是論名氣卻遠遠不及對方。都是搖鵝毛扇的,怎麽差距這麽大呢。不服啊。

終於,他第一個耐不住性子,站起來反駁:閣下的話未免過於危言聳聽了吧,有點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

石原連瞧都沒瞧對方一眼。在他眼裏,武藤章曉得什麽,一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黃口小輩而已。

他朝在座將領掃視了一眼,開始對自己的滔滔雄論做總結了。

吾絕非大話欺人。今日之支那非昔日之支那,昔日它一盤散沙,軍民皆無鬥誌,而今日之支那卻已逐步趨向統一,能與我們一樣,把舉國力量都動員出來。

我料中日一旦開戰,必將是一場長期持久戰,而我日本到時也將陷於泥潭而不能自拔,決不可能做到全身而退。因此之故,必須盡一切可能避免與支那的全麵衝突,迅速、簡單地結束此次事變。

從日本人大多數“近視眼”的性格特點分析,我們就知道,對石原這一套堅信不疑的人並不是很多。尤其眼瞅著不僅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即將失去,照石原的說法,竟然還要將偽滿以外的權利還給中國,那更是有如在挖自己的心頭肉了。

當然,穩健派既能成為一派,也說明“吾道不孤”,雖是少數派,但也是有幾個毛人的。

在石原的發言過程中,陸軍省軍務課課長柴山兼四郎等幾個人,都聽得搖頭晃腦,看上去很“然其說”。

石原對自己的不屑態度,弄得武藤章大光其火,霍地站了起來,瞪著石原。

石原君的意思,好象是勸我們不要無事生非,弄出新的“華北事件”,但是好奇怪啊,難道以前的“滿洲事件”不是前輩首創嗎?我們隻不過是沿著您的道路繼續前進而已。

這句話結結實實地把石原給堵住了。

是啊,你能發動“九一八”,為什麽我們就不能製造“七七”呢,都是在江湖上漂的,沒有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

見“大腕”石原被武藤章說得啞了火,一旁的永津趕緊卷起袖子上來了:我也認為石原君的論斷是不對的。

他把支那想像得太可怕了。我們哪裏需要出動那麽多兵力,少量部隊威脅一下就可以了。到時支那能不屈服嗎?

以極小的代價獲得極大的收益,誰敢說買賣不劃算。這才是日本國防的上上策呢。

兩個小鬼討敵罵陣,強硬派的主帥杉山元隨後掩殺過來。

石原的發言,讓這位陸相憋了一肚子氣,可是懾於石原“民族英雄”和“戰略家”的光環,也隻得暫時裝出虛懷若穀的樣子,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現在一看,場上形勢似乎要扭轉過來了,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杉山元一拍驚堂木:還商量什麽商量,事情到這個地步,就得下決心好好地幹它一下。

我們不光是要解決“盧溝橋事件”,從現在開始,就應該著手製定計劃,攻占支那的首府南京!

杉山元的言論立即把室內氣氛帶入了一個新的**,而石原也被深深激怒了。

他堅決反對杉山元的過激想法。

我是主持對蘇戰略的。我認為,這個時候,我們決不能因為一個偶發性事件,就將力量消耗在支那戰場上,必須得分清,誰是我們最大的敵人,什麽是日本既定之長遠目標。

接下來便是石原和杉山元兩個人的“英雄會”,雙方各自代表一個派別的山頭,展開了互不相讓的大舌戰。

與石原慣於長線操作不同,杉山元愛的卻是短線撈金。照他的看法,中國這塊肉,要是再不下嘴的話,眼看著就連油腥都要沾不上了。

石原說,我們可以等到把蘇聯搞定之後,回過頭來再與中國計較。

杉山元卻說,這哪裏來得及啊。你自己都說了,中國統一的趨勢越來越明顯,連國共兩黨都快走到一起去了,而且目前還在加緊備戰,如果再“姑息養奸”,以後還有什麽機會吞並中國。

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在中國做好準備之前先發製人,打中國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回過頭來再與蘇美爭雄未為遲也。

這就叫做,魚與熊掌,吾可得而兼之。

本來是集體討論,等到石原和杉山元一吵開了,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都沒了,就看見兩個人的口水在漫天飛舞。

既然“吵架的”爭不出結果,他們就想起要找一個“評理的”。

應該讓參謀總長出來說句公道話。

參謀總長載仁親王也感到很難辦。麵前的這兩位,一個是“九一八”時的“民族英雄”,一個是參加過日俄戰爭的兩朝老將(杉山元),一個是參謀本部當仁不讓的“天之驕子”,一個是陸軍省手執權柄的頭牌大佬,偏向誰都不合適。

再聽聽兩人的言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道,難以決斷是非。

載仁想了一會說,要不這樣吧,對“盧溝橋事件”暫取“不擴大方針”,以後有什麽事還可以再議。

請戰報告

在載仁作出裁斷之後,杉山元當著麵不敢表示異議,但其實內心是很不服氣的。

一回寓所,他就把武藤章和永津這兩個“知己”找來,三個人一道商量,覺得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這一機會。

石原的調調完全是書生之見,說什麽就是派15個師團也沒用。那是地道的胡說,目下之計,應該緊急派出3 個師團去華北作戰。

說到這裏,杉山元不由長歎一聲。

可恨現在的陸軍高層都聽信石原的邪說,不納我等之計,如之奈何。

不過他很快就轉憂為喜,因為他收到了兩份極有份量的請戰報告,一份是關東軍的,一份是朝鮮軍的。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當時關東軍是以蘇聯為主要戰備目標的,部隊也重點部署在北滿和東滿一帶,本來抽不出多餘精力來窺視中國關內。

不過,在“七七事變”之前一個星期,日蘇曾爆發過一次衝突,這就是幹岔子島事件,正是這一事件,改變了關東軍高層的想法。

幹岔子島位於黑龍江境內,號稱江省“第一黃金島”,麵積是我們熟知的珍寶島的近30倍。更讓人稱羨不已的是,珍寶島名字裏雖含珍寶二字,其實並沒有真的奇珍異寶,而幹岔子島卻是貨真價實的黃金之島,上麵有的是金礦。

和珍寶島一樣,幹岔子島也位於中蘇界河主航道的中國一側。按照“航路中線”的國際公認標準,它跟蘇聯沒有什麽關係,可老毛子卻不這麽認為,聽說島上到處都是黃金,他們馬上派了部隊過來,越界上島,把正在埋頭采金的偽滿官員和工人都趕走了。

偽滿在幫誰采金?

當然不是中國人,而是身後的日本人。所以關東軍聽了馬上不幹了,雙方艦對艦,艇對艇,炮對炮,在幹岔子島附近形成了對峙。

事件發生後,日本政府和參謀本部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覺得為這麽一個偏僻的小島跟蘇聯人幹仗不值得。可是關東軍卻搶先出手,第一個向蘇聯炮艇猛烈開火,結果擊沉一艘,擊傷一艘。

蘇聯人吃了虧,不但沒有反擊,還由政府出麵服了軟,正式確認幹岔子島屬於“滿洲國”,並從島上全部撤軍。

這個結果大出關東軍意料之外。

分析下來,主要還是斯大林正在搞內部大肅反,沒有多少熱情和精力來顧及邊境糾紛。

等到“七七事變”爆發,關東軍高層得出一個判斷,那就是日蘇之間短期內不會爆發新的戰爭,所以無需對蘇聯作過多戒備。此時正好利用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對華北的中國軍隊進行猛擊,以消除身背後可能出現的隱患。

與關東軍相比,朝鮮軍還要起勁,在請戰報告中,他們甚至都提出來要“治理中國”了。

聽說由於石原的阻撓,國內暫時派不出兵,兩邊大佬都一拍胸脯:參謀本部不肯派,我們來!

關東軍和朝鮮軍本屬駐外藩鎮,管好自己那搭就行了,現在居然堂而皇之地“幹涉朝政”,其做法著實出格,但在杉山元看來卻正好相反:此真憂國之將也!

有關東軍和朝鮮軍支持,杉山元的膽壯了。

問題是參謀總長剛剛說過要不擴大,得找個理由自圓其說才行。

理由很快就找到了。

所謂不擴大,那是說的不擴大到整個中國,不是說華北,如果不向華北駐屯軍增派兵力,難道還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第29軍給殲滅嗎?

好了,載仁親王那裏可以有所交待了,第二步就是得到內閣的同意。

橡皮圖章

在日本,內閣不過是橡皮圖章,但是再橡皮,總得也要拿來蓋一下,更何況杉山元本人也是內閣成員,不能完全不給首相和其他同事麵子。

內閣會議,在杉山元說明意圖,噴完唾沫星子之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近衛首相身上。

近衛文磨,出身於貴族家庭,父親是貴族院議長。

十四歲時,近衛就已經從老爸議長那裏承襲了公爵的封號。以後的名氣越來越大,三交九流,左派右派,軍人政客,都爭著來拜見,他自己也很得意,頗有點中國春秋名公子孟嚐君的味道。

近衛組閣那年才不到五十歲,如此年輕的首相在日本政壇是很少見的,因此得到外界熱捧,稱之為“青年內閣”。包括元老西園寺在內,都曾對近衛寄予厚望,認為他一上台,將會為中日問題的解決找到新的有效辦法。

可是人們不知道的是,近衛的眼光,其實比那些軍人還要來得淺薄。這麽說吧,把他那漂亮腦蓋打開來,裏麵就一碗豆腐腦,腦仁跟鬆子一樣大小。

軍人喊打喊殺,近衛內心裏其實也愛這個,所不同的隻是,他給加上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他的“資源決定論”——

日本資源少,所以必須對外侵略,這叫國際主義。

中國資源多,所以必須被侵略,又因為靠日本最近,理所當然要由日本“單獨享受”,這叫愛國主義。

可想而知,作為日本式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結合體,“青年政治家”近衛會把日本引向一個什麽樣的道路了,所以自他當政以來,中日矛盾不僅未得緩解,反而愈演愈烈。

不僅目光短淺,近衛公子還膽小怕事,屬於那種外表看著華麗,內囊卻很不匹配的無擔當之人。

現在內閣成員都看著他一人,隻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向杉山元提了一個問題。

向支那增兵是件大事,倘若因此引起兩國之間的全麵戰爭,卻如何是好?

杉山元打心眼裏就從來沒瞧得起這個首相。不過通過在軍部會議上的爭論,他吸取了一個教訓,那就是千萬不要在眾人麵前說中國人會接招,那樣說,比較麻煩,保不準又得像石原那樣引出什麽陷入泥潭之類的“謬論”了。

杉山元清了清嗓子。

怎麽可能發生全麵戰爭呢,他們根本就不敢跟我們打!

支那那個國家,從來都是一盤散沙,南京的所謂“中央政府”不過管管長江流域的幾個省而已,華北、西北、西南的那些個省,誰服他?誰肯服他?

那些地方軍頭,我們還不了解嗎,成天都想著要保住自己的地盤,什麽抗日啊,都是嘴上空喊喊的,一旦“大日本皇軍”出現在他們麵前,不嚇得屁滾尿流才怪呢。

說到這裏的時候,杉山元很希望自己的“冷幽默”能引起反響,甚至閣員們會像他們這些強硬派一樣,來個轟堂大笑,在笑聲中再次嘲弄一下中國的“散”、“軟”以及“可欺”。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內閣跟軍部不一樣,裏麵很多是文官,而文官的誌趣和思維跟武將又多有不同。

不僅沒人笑,還有人繼續質疑。

內務大臣馬場瑛一是內閣元老,他問自我感覺正極度良好的杉山元:你既然把這些地方軍頭說得這麽不濟事,那我倒要問一句,這宋哲元也是北方一軍頭,他為什麽不肯好好與我們合作,而偏要不自量力地向“皇軍”進行挑釁呢?

杉山元愣住了,沒想到馬場平時不聲不響,提出來的問題卻如此刁鑽。

馬場大臣的提問,實際就是在點他。

你前麵說軍頭怕我們,不敢跟我們打,可“盧溝橋事件”卻表明,他們連挑釁都敢,怎麽會不敢打仗呢?

這就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杉山元很痛恨這老頭,可是一時又想不到拿什麽別的說法來搪塞,隻好自欺欺人。

其實……

其實宋哲元原本是想同我們合作來著,問題是我們嫌他不夠資格,不想要他。

這個回答真是無厘頭得可以,屬於公眾場合會被人扔爛桔子香蕉皮一類的答案。

馬場當然極不滿意。

杉山元也意識到自己的話邏輯混亂,不值一駁,老臉騰地就紅了。

然而內務大臣還沒打算放過他。

我隻想問一句,要是支那真的敢和我們打,你有多少勝算?

提到這個話題,杉山元重新變得神氣十足,又拾起了武藤章的牙慧。

3個月,他們要是敢於反抗,最多3個月,我們就能予以全部解決!

讓杉山元感到悲哀的是,會場一片沉默,沒多少人認為他說的是事實。

會議無果而終。

出兵中國

連橡皮圖章都沒能蓋得上,太讓人氣餒了。在一般人也許就躺倒不幹了,但傻瓜元生就的就是一個花崗岩腦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內閣有什麽了不起,我隻要用參謀本部來倒逼就可以。

杉山元從華北前線召來“地方強硬派”,加上軍部的“中央強硬派”,兩派合流,浩浩****地去向參謀總長進行請願。

從載仁內心來說,其實也是好戰的。現在一看,民意洶洶,又有對“不擴大方針”的最新解釋,自己說出去的話也能自圓其說,那就照你們的意見辦吧。

軍部那裏一旦名正言順,內閣再開會議,氣氛就完全兩樣了。

內閣五相裏麵,文臣已經沒人敢吱聲,那個在杉山元看來尖酸刻薄的內務大臣馬場瑛一也把頭低了下去。

唯一還能唱點反調的卻是內閣中另外一位武臣——海相(海軍大臣)米內光政。

他提醒近衛首相,你別聽傻瓜元忽悠,什麽不擴大,如果真的往中國派了兵,那就不是局部戰爭,而極有可能演變為中日兩國的全麵戰爭。

米內不是石原,他不一定真的認同陸軍穩健派的主張,他這麽說,並非來自於什麽個人的真知灼見,而大半是出於海陸軍之間的門戶之爭。

在他的認識中,管你們是強硬還是穩健,反正一個德性,都是吃大蒜的,我們海軍喝的是咖啡,怎麽能跟你們坐在一條板凳上呢。

再說了,華北一向是陸軍的勢力範圍,像“九一八”那樣,就算立功,海軍也分不得半點,憑什麽要為他人做嫁衣裳。

為了給首相施加點壓力,米內攤開雙手,告訴近衛,如果真要開戰的話,海軍可沒做好全麵戰爭的準備。

言下之意,你們硬要打,我不參加,看你們怎麽辦。

“吃大蒜”的杉山元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

就知道海軍會不同意。這些人除了會裝孫子,屁事都幹不了。別的不說,就說當年的“一二八”吧,點了火卻打不了,軟蛋一個,後來還不是我們陸軍去給你們擦的屁股,虧你還有臉在這裏作清高狀。

給米內這麽一逼,近衛卻有些為難了。他本來就是優柔寡斷的一個人,這下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見此情景,杉山元嘿嘿一笑。

諸位,少要擔心,休要害怕,這回打仗,根本就不需要海軍參與,甚至都不需要動用國內兵馬。

那派誰去呢?

關東軍和朝鮮軍。

我告訴你們,這還不是我硬性攤派,是他們主動請纓的!

杉山元的這番話,讓近衛轉憂為喜,內閣會議也自此完全走上了被杉山元牽著走的基調。

向華北派兵這一決策在會上得以順利通過,中間還修改了兩個詞,原來叫“事件”,現在叫“事變”,表示事態嚴重。原來叫“出兵”,現在叫“派出”,卻是欲蓋彌彰。

7月11日下午4點,首相、陸相、陸軍參謀總長、海軍軍令部長先後進入皇宮,奏請裕仁天皇出兵中國。

這個裕仁,平時一副不理國政的無為模樣,其實骨子裏跟那些躁動的日本軍人相比並無不同,一樣的鼠目寸光,一樣的缺乏遠略,一樣的喜歡見到小利就上,能夠稱得上區別的,隻是他平時裝得更加道貌岸然,做事更缺乏擔當而已。

對四位將相的上奏,他無一不核準,因為他也認為,這確實是一個到中國割肉的大好機會。

在接見的過程中,裕仁還特地問陸相杉山元:若出兵的話,卿以為多長時間可以結束戰事?

杉山元本來想說3個月,話剛到嘴邊,一想,天皇問這句話的意思,分明是希望速戰速決,3個月是不是太長了。

那就1個月吧。

啟奏陛下,1個月即可!

裕仁“龍顏大悅”,準卿所奏,欽此。

在得到天皇允許派兵的旨意後,參謀總長載仁親王即刻下令,命關東軍和朝鮮軍按照原先承諾的兵力,將人馬開赴關內,並受華北駐屯軍一體指揮。

如夢方醒

7月11日,宋哲元還在趕往天津的路上,關東軍和朝鮮軍卻已經出發了,你說那個什麽“秦鬆協定”能有多少誠意?

然而從張自忠到宋哲元,卻全都被蒙在鼓裏。

由於考慮到原華北駐屯軍司令官田代皖一郎正在病中,載仁在派兵的同時,又從天皇那裏請得“聖命”,宣布由香月清司中將接替田代的職務,馬上前去天津履職。

香月清司,畢業於陸大第24期,此前任教育總監。

這個教育總監,可不是教育部部長,而是管理陸軍教育訓練的負責人,陸軍三個頂級主官,除參謀總長、陸相之外,就是它了。由此也可見香月的資曆和日本對此次作戰的重視程度。

香月到天津時,日本的關外援軍尚未能到達華北,所以他表麵裝得和顏悅色,以便與“秦鬆協定”相配合。

宋哲元被眼前假相所迷,真的以為香月是新上任的“和平使者”。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懇,他宣布解除北平戒嚴,釋放開戰以來抓到的日軍俘虜。

可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上當了。

7月14日,香月派人找到宋哲元,提出了新的嚴苛要求,其中甚至要求29軍撤出北平,這就是“香月細目”。

香月之所以這時候揭開假麵具,當然是因為他的援兵快到了——關東軍酒井第1混成旅團已逼近華北,朝鮮軍龍山第20師團也將隨後趕到。

宋哲元大吃一驚,仿佛一下子從夢境中被震醒了過來。

不是說有“秦鬆協定”,不是說事情可以了結了嗎,怎麽又跑出來這麽一個東西?

他立即給張自忠打電話,要求後者火速趕回天津。

7月15日,宋哲元在天津主持召開29軍主要將領會議,會議的內容就是一個:既然“秦鬆協定”淪為畫餅,究竟是和,還是戰?

會上再次出現重大分歧,將領們分為兩派,一派以馮治安為首,主戰,另一派則以張自忠為主,主和。

宋哲元表麵上不置可否,但其實他隻是為了附和張,以便使29軍內部不致分裂。

打個比方,宋哲元要把29軍團體做成一根韌性極大的彈簧,一旦事急,雖乏它器,亦可憑此起到保命的殺手鐧作用,因為它打在人身上仍是疼的,而要維係這根彈簧,其關鍵所在就是團結張自忠。

在這一設想中,宋哲元以“不戰不和”的姿態居中,“主戰”的馮治安居於一端,“主和”的張自忠居於另一端,宋在中間玩平衡,若戰,就遣馮治安,若和,就用張自忠,如此維持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的局麵。

事到如今,宋哲元內心已明顯傾向於馮治安,但是他也不能當眾與張自忠鬧翻,怎麽辦,隻能避開張自忠。

7月16日,宋哲元下達密令給馮治安,要其確保北平,同時出兵迅速撲滅盧溝橋、豐台之敵,主戰姿態畢露無遺。

隻是由於先前的那個“讓”,致使時機錯過,盧溝橋和豐台的日本駐軍今非昔比,馮治安已經沒有辦法將其連根鏟除了。

金蟬脫殼

7月17日,蔣介石發表“廬山談話”,提出了一句非常著名的口號——

“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蔣介石的這次演講是很成功的,他在講話中沉痛而堅決的表情語調,深深打動了在場的幾乎所有人。

但鮮為人知的是,其實在國民黨高層,“廬山談話”還是曲高和寡。汪精衛等人都認為,內部這樣講講可以,正式發表出去很危險,會壞事的。

據老蔣說,當時就他老婆宋美齡一個人讚成公開發表演講稿。

你們都不讓發,我卻一定要發。

這篇稿子是老蔣一個字一個字親自寫出來的,實際上是他這麽多年積壓在心頭的話,不吐出來不痛快,而且他將此視作是給“倭夷”服用的最後一劑湯藥,能不能管用都在此一舉。

從講台上下來,老蔣馬上捎話給宋哲元,告訴他:大戰則小安,小戰則苛安,不戰則不安。

但宋哲元不僅沒從正麵答複,而且還拉著張自忠去給香月“道歉”了!

無論“秦鬆協定”還是“香月細目”,都說要道歉,那我就親自來給你道一下。

對於宋哲元此舉,連張自忠都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宋哲元素以自尊心強著稱,對於丟麵子的事向不肯為,而且這種事其實也並不用他親自出麵,以秦德純代之即可。

回來之後,宋哲元逢人就說,這下好了,我們和香月談得非常成功,“和平解決”已無問題。

不知內情的還真以為中日雙方談得其樂融融呢,哪裏知道香月的刀已架在了宋哲元的脖子上,就等他對“細目”答是或否了。

這是7月18日的事,第二天,即7月19日淩晨,宋哲元“失蹤”了。

所謂道歉,不過是宋哲元故意放出的一顆煙幕彈,以便為成功逃出天津城做掩護。

不走不行了。

張自忠曾與七個門客結拜過兄弟,這七個人幾乎全與日本人有著一腿,他們爭先恐後地向宋哲元施加壓力,無非是說如果不答應“香月細目”,日軍就會如何如何,你姓宋的就可能如何如何。

宋哲元成天遭到這些家夥的逼迫和圍攻,連說話都變得很不自由,可想而知是一個什麽樣的處境。

所以,他一定要逃出去,而且一定要逃得不動聲色,讓周圍的人都渾然不覺。

宋哲元出走天津,去的仍不是保定,而是北平,這表明,他還是不願意蔣介石涉足華北。

宋哲元原本以為自己走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他的行蹤其實早在香月的監視之下,後者見宋哲元不肯就範,便立刻動了殺機,想仿照當年對待張作霖那樣,用暗殺的方式除掉對方。

香月在鐵路上放了炸彈,隻是他的運氣不好,炸彈沒有按時爆炸,宋哲元逃過一劫 。

人既沒困住,也沒殺掉,兩個陰謀雙雙落空,香月因此氣急敗壞,他找不到宋哲元,就找張自忠。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張自忠本是出色武將,但因“戰而優”而冒冒失失進入仕途後,則明顯缺乏政治智慧,給周圍的小人一包圍,腦子就變得暈暈乎乎,不知南北西東了。

在他眼裏,宋哲元其才其德,哪堪重任,還跟日本人打交道呢,一邊去吧,這些事情,隻有我張某人才能辦得到,辦得好。

在“把兄弟”的鼓吹和作陪下,張自忠竟然自己在“香月細目”上簽了字。

兩千多年前,我們的孔老夫子曾說過一句這樣的話: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你要買房子,最好選擇跟有仁義的人做鄰居,那樣才會“美”,而如果整天跟一些不仁義的家夥混在一起,天長日久,你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搞得不仁不義,這就太不聰明了,哪裏還有什麽“知”可言。

字雖是簽了,可是當時在29軍中,能夠直接談判簽字的,僅宋哲元和秦德純兩人而已,張自忠是沒有這個權限的。類似這樣的重要文件,即使簽了字,若無宋哲元或蔣介石的認可,還是不能作數。

香月當然不是不清楚這一點,他其實另有用意,那就是借機拖張自忠下水。

宋哲元外和內戰,早被老狐狸瞧出了端倪:你要把29軍做成彈簧,我偏要弄斷這根彈簧!

香月要做的,就是一麵不惜代價打壓宋哲元和馮治安,另一麵拚命把張自忠往自己這邊拉,即“壓宋拉張”,逐漸加大力量,最後可促使這根彈簧瞬間崩斷。

當然,現實世界很難做到這一點,誰有這麽大的力,可以立馬把一根彈簧給搞坍呢?問題是,此彈簧本非真彈簧,裏麵原本就存在著散架的可能。

鬆室當年通過離間蕭宋,差點使“華北自治**”修成正果,香月繼之而起,他要以離間宋張的辦法,使29軍陷於內鬥,從而對外失去還手之力,在反間計的使用上真可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