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西安去1

1936年12月16日,南京政府發布對張學良的討伐令,東西兩路各集結了10個師的中央軍,形成重兵壓境之勢。

在綏遠抗戰中沒現身的戰機,此時也從洛陽機場起飛,應命轟炸西安。

置身這種強大外部壓力之下,擔任西安衛戍任務的第17路軍開始出現不安,一些人指責張學良,認為是他把大家帶入了一條走不出去的死胡同。還有人聲稱,隻要中央軍有一顆飛機炸彈落進西安城內,就鐵定會先斃了姓蔣的。

看起來,蔣介石的小命要玩完了,即使不在飛機轟炸西安時“中獎”,也可能被憤怒和驚恐弄得不知所措的官兵給處死。

關鍵時候,老天拯救了他。

下雪了。

飛機無法越過華山。

西安是轟不成了,但炸彈也沒有帶回去的道理,飛行員在回去的路上,就一路走一路扔,結果,洛陽至渭南一帶,落了數不清的炸彈。

此時張楊的處境十分艱難和尷尬。外麵重兵圍困,即將兵臨城下,內部也充滿亂象,每每讓人驚心。

就是不服軟

張學良決定出麵勸說和感化蔣介石。

老蔣原先由第17路軍衛隊營負責看管,由於擔心他的安全,張學良便把他接到了東北軍控製範圍,每天好茶好飯好招待,一有空就向他訴說自己發起事變的初衷,說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但老蔣的態度總是有如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他怎麽可能再給對方好臉色看呢?

一個月前,才剛剛辦完五十大壽,全國開慶祝大會,獻飛機的獻飛機,唱讚歌的唱讚歌,激動之餘,老蔣親筆寫下了一篇妙文,謂之“五十生日之感言”,副標題是“報國與思親”。

那個時候的他百感交集。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路走來,是多麽不易,你看,往南,迫走紅軍,經略西南,壓服閩變(福建事變),搞定兩廣(兩廣事變),往北,懾服老閻,震住商震,嚇退韓複榘,拉住宋哲元。

這還隻是對內,對外則要在打又打不得,和又和不成的情況下,與日本明爭暗鬥,鬥政略,鬥戰術,鬥心機,乃至無所不用其極。

真個是仇敵滿天下,沒一天能消停的,如果神經略微脆弱一點,就非得像那個汪精衛一樣落荒而逃,跑國外去養病不可了。

但這一切,他都熬過來了,忍不住自己都要佩服一下自己:收拾天下,舍我其誰?

在殺伐果敢的同時,貌似堅不可摧的老蔣卻還有不為外界所知的感性一麵。他常常會像黛玉葬花那樣,感懷自己兒時喪父的不幸,這就是作為一個孤孽子的“思親”。

然而不管多難,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完成“武力統一”:走到現在,離目標隻是幾步的距離而已,再使一使勁就能跳過去了。

所以“思”了“親”以後,他要接著“報國”。

事實上,此時紅軍在陝北確實已陷入了曆史上最困難的時期。甚至都不用別人攻,隨著冬季的到來,他們的物質已極度匱乏,不得不做好再次長征的準備。

然而西安事變卻在蔣介石完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從背後給他狠狠一擊。那感覺猶如在半空中摔落下來,摔得體無完膚,遍體傷痕。

事變當晚,到處都是嘯叫的子彈。轉眼之間,他的秘書死了,警衛死了,而他自己,隻是僥幸未被流彈射中,才在穿著睡衣,腰部摔傷的情況下,被從山洞中“請”了出來。

這是一個冰冷剌骨,讓人不寒而栗的恐怖之夜。

在被執進入西安城時,一個叫唐君堯的東北軍將領看到他,忽然一邊敬禮,一邊落下淚來,說兩年前我曾經在廬山受訓時見過您老人家,不意現在蒼老多矣,國家不可一天沒有“委員長”,善自珍重吧。

老蔣當時沒有說話,但西安事變後,曾特許唐君堯到溪口謁見張學良,並親口對唐君堯說:你對我的那份情誼,我永世也不會忘記。

在剛剛被抓住的時候,蔣介石並不知道第17路軍也參與了“叛變”,所以還在為楊虎城擔著心哩。

可是在被押送路上,卻意外地看到西安城內的士兵竟然都佩有“17路”的臂章。

第一感覺,仍然不是第17路軍參與事變,而是楊虎城危矣。

因為昨天晚上他宴請東北軍和第17路軍將領時,楊虎城並未露麵。

現在一想,是了,一定是張學良這小子先一步用請客的方式把楊虎城誑了過去,然後將其扣留了。

那麽為什麽這些當兵的會戴“17路”的臂章呢?

老蔣給自己找出的解釋是,那是東北軍繳了第17路軍官兵的槍後,換了他們的衣服,出來掩人耳目的。

所以一開始他幾乎把所有怒火都傾瀉到了來勸他的少帥身上,為此,張學良又哭了好幾次鼻子。

兩天之後,老蔣才知道,原來楊虎城也“叛變”了,至此,無論是他的自尊心還是自信心,都到了不堪的程度。

蔣介石不肯服軟,張學良就被掛在了中間,既不得上,也不得下,這時他才對於學忠的話深有體會。

舌戰群儒

如果沒有兩股新的力量的加入,少帥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一股來自於南京政府內部的主和派,這一派的首領是宋氏兄妹,即宋美齡和宋子文。

宋美齡,宋氏三姐妹中的老幺,廣東文昌人,但她出生於上海,又長期留學於國外,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她的廣東話、上海話、英語說得要遠比普通話好得多。

在聽到西安事變,尤其自己丈夫生死不明的消息時,宋美齡自然倍感惶急。

在宋氏姐妹中,宋美齡雖然最小,但膽子卻並不小。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說是三人中最有膽魄的,她很早就幫助蔣介石掌管空軍,所以被稱為空軍之母。

跟著蔣介石這麽多年,大風大浪不是沒有遇到過。“兩廣事變”發生後不久,蔣氏夫婦在江西臨川行營就曾遭遇過一次險情。那天半夜,在臨川城外,突然槍聲大作,當時也以為可能是發生“兵變”了,老蔣自己都有些慌亂。宋美齡卻立即說,你把手槍給我,如果衝不出去,我就自裁,決不受辱!

事後查明,原來是城外的部隊鬧了誤會,相互開了一陣槍,虛驚一場。

可這次西安事變既不是誤會,也不是虛驚,此時除了那份全國通電外,西安與外部的所有聯係都已斷絕,幾個小時之內,無法得到關於蔣介石存活與否的任何確切消息。

正規渠道堵塞,謠言就開始走街穿巷,有的說老蔣的腦袋早就被掛在城頭示眾了,還有的說西安城裏麵已經打得翻了過來,所謂“駭人者有之,不經者有之”。

宋美齡此時的要求很簡單,作為妻子,她希望那個一生相伴的人能夠平安歸來。

此時南京政府正就西安事變召開緊急會議。

宋美齡很清楚,這次會議不僅決定著丈夫的生死,事實上還關係著其未來的命運和前程,她必須參加。

可是她實際上無法公開參政,尤其是涉足如此重要的會議。

當年孫中山帶著大夥顛覆滿清鬧革命,順帶把女權運動也掀了起來,所以才有秋瑾、沈亦雲、唐群英、沈佩貞等眾多女俠冒死參加革命。然而等到清帝退位,民國初成,卻沒她們什麽事了。

在國民黨黨章裏,竟然找不到一條有關“男女平等”的條款,倒是有這麽一條:國民黨員,不要女的!

一道打江山,最後卻連張小板凳都不讓我們坐,看了著實讓人窩火。女將之中,以火爆著稱的唐群英、沈佩貞當時就撲將上去,把宋教仁痛扁一頓,那種打法也頗具閨房特色:伸出手去,撓臉的撓臉,揪胡子的揪胡子,還有打嘴巴的,那動作更嚇人,所謂“以纖手亂批宋頰,清脆之聲震於屋瓦”。

宋教仁負痛狼狽而去,但女子參政的權利終究還是沒能爭來。

喊喊口號容易,思想深處的那許多痼疾和成見,豈是一時半會能夠消除得了的。

那位要說了,宋美齡不是還管空軍嗎,都掌軍權了,怎麽能叫不參政,至少算幹政吧?

其實確切一點說,參政的應該是蔣夫人,而並不是她宋美齡。

老蔣說,我要讓我太太抓空軍。誰敢說不行?

然而這個世界又非常現實,轉眼間,由於老蔣生死未卜,世態炎涼的一麵馬上就暴露出來。

眾人在發現會議場上多出一個女人後,立刻群起質疑:誰把她放進來的,一個女人有什麽資格參與軍國大事?

大家不是不認識宋美齡,都認識,但他們心底裏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在回**,那就是——你還以為是老蔣在這裏主持哪?!

宋美齡一動不動。

我有資格,因為小女子也是一個普通國民,需要了解大政國情,所以完全可以來開會。

看到宋美齡可能麵臨窘境,孔祥熙趕緊上來打圓場,主持會議的老好人何應欽也幫著說話,總算沒有讓這位在眾人眼裏已經嚴重貶值的“委座夫人”被當場轟出去。

但是一旦站住腳,宋美齡很快就讓與會諸君見識到,她這個小女子,並不是一般的小女子。

會議雖然在討論如何解救蔣介石,可是有一種論調,始終讓宋美齡覺得分外剌耳。

有人說,“委員長”就不應該輕易到西安去,可他不聽勸,偏去,結果怎麽樣,中計上當了吧。

說這話的,有真心著急的,但更多的卻是冷嘲熱諷和落井下石。

宋美齡意識到,如果任由這種輿論滋長蔓延,即使丈夫能夠活著回朝,其威望和權力也可能一落千丈。

她必須反擊。

這說的這叫什麽話?“委員長”既為“委員長”,不管何時何地,都要作“冒險犧牲之準備”。隻要是為國家籌謀大計,哪裏還有什麽時間顧個人安危。

保衛工作誰負責,難道都得“委員長”親力親為嗎,那要你們這些部下和左右幹什麽?“委員長”這次在西安遇險,不是他的錯,而是部下的錯,是在座諸公的錯!

寥寥幾句話,卻錦裏藏針,句句見血,說得與會者麵麵相覷,並無一言回答。

宋美齡的聰明之處在於,她知道這些政客們背地裏都看不起自己,認為她不過是一個因為丈夫被困而急得六神無主,到處亂闖亂撞的女人,不足以言大事。

她要說服別人,首先就要壓抑自己的個人感情,不能意氣用事,所以她在會場上始終強作鎮定,盡量不讓任何一個人看出自己慌亂不安的一麵,同時話語中盡是站在理智高度,一套又一套大道理,完全不攙雜一點兒女私情。

就算她是一個女人,能說出這麽有水平的話,你能不刮目相看嗎?

會議的爭論逐漸進入**:究竟是戰是和。

國民黨元老戴季陶主張出兵。

戴季陶和陳布雷被並稱為國民黨內的兩大“文膽”,所謂的戴季陶主義,就是此老的傑作,他還是黃埔軍校第一任政治部主任。

在得到西安事變的消息後,戴季陶氣得哇哇亂叫,提出要立刻發動進攻,並強調隻有這樣,才能維持政府威信,不致讓張楊這些“叛亂分子”給看扁。

論私人關係,蔣戴情誼非他人可比——蔣緯國原為戴季陶在日本的私生子,是從小過繼給蔣氏做養子的。他都嚷嚷要打,與會者的情緒立即被調動起來,主戰派占了上風。

且慢,我不同意!

宋美齡又站了起來。

她當然不能同意。現在老蔣還在張學良手中,實際上就是人質,解救人質,怕的就是把“劫匪”給逼急了,弄不好對方是要“撕票”的。

但是宋美齡不能說,我舍不得我老公,你們這樣做,我可能要守寡的。

她要提到另外一個高度。

宋美齡給戴季陶提了一個問題:現在國家危難,萬一“委員長”身遭不測,請問誰有能力領導政府和國家?

戴季陶無言以對。

是啊,別看老蔣不在,你們就一個個張牙舞爪,雄辯滔滔,似乎一個賽一個能幹,但真要讓誰站起來負責這個大攤子,收拾確如外人所說的一盤散沙的局麵,還真找不出一個有如此膽氣的。

會場沉默了幾分鍾後,又重新熱鬧起來,這回討論的是老蔣到底是死是活。其中的邏輯關係為:如果死了,那就必打無疑,如果還活著,則另當別論。

有人判斷,老蔣這麽長時間不露一麵,也不通信息,必定是死了。

但誰也不敢肯定。

有人不想再這麽猜啞謎,幹脆提出:是國家存亡重要,還是老蔣的性命重要?

國家當然要大過個人,所以還猶豫什麽,打吧。

會場上一時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何應欽屬主戰派,又是會議主持者,戴季陶一語既出,他原本以為向西安開戰已經板上釘釘,不會再有變更,卻不料突然被人攪了局,一時也感到很是意外。

他允許宋美齡與會,本意是找機會安慰安慰家屬的,哪裏能料到會出現如此情景。

這叫怎麽說的。

雖說何部長在家也屬於絕對被領導階級,長期持有“全國怕老婆會會長”之委任狀,可公開場合他還得表示一點大男子主義。

看場麵漸漸有些控製不住,他趕緊清清嗓子,提醒大家兩句。

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她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就知道救她老公,你們可別光聽她的。

宋美齡意識到,如果她不能夠提供更強有力的論據,大規模開戰仍然不可避免。

她把臉朝向在場的所有人——

沒錯,我是一個女人,但我今天站在這裏,絕不僅僅是為了營救我丈夫。

如果“委員長”的死,可以為這個國家造福,那麽請相信,我會第一個勸他去死,去犧牲,因為那樣是值得的。

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如果現在就去炸西安,“領袖”的生命自然是堪憂,更嚴重的是,內戰再起,不獨陝西會重罹兵燹之災,國力亦將因自相殘殺而毀損,那還抗什麽日?

這話算是戳到眾人的心坎上了——別以為老蔣不在,你們就可以乘勢而上,奪他的位子,告訴你們,以後的日子難著呢,不光是對內收拾局麵,還得禦外,對付日本人。

後麵這個難題,硬生生地把自詡多才的汪精衛都逼了下去,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一定比老汪玩得轉?

不光何應欽無言以對,其他人也默然無語,再也發不出任何高論了。

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理呢?

宋美齡見已壓住眾人,信心大增,遂胸有成竹地說出了自己的策略:找一個和平解決的途徑。

我們要兩手出擊,一方麵做好包圍西安的準備——但是切記,一定不要輕易開槍或轟炸,另一方麵,我們調兵遣將不是要時間嗎,為什麽不抓住這段空檔,嚐試用和平手段營救“委員長”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等到後一種辦法用盡,“和平已至萬分絕望”之時,作戰準備也完成了,到時候再打也不遲。

對於宋美齡來說,“絕望”這兩個字是她不能也不敢想像的,可是又不得不提,所以要加上“萬分”二字。

如果像宋美齡說的那樣,自然是好,可是問題也正在這裏。

由於得不到準確消息,外界盛傳,西安城裏到處都是血與火,已成恐怖世界,連蔣介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試問可用什麽和平之法,如何營救呢?

或者說得更直接一點,誰敢去西安。

宋美齡說:我去!

聽得此言,舉座皆驚。眾人勃然變色,一片反對之聲。

有的說,你去幹什麽呢,沒準“委員長”已經沒命了,或僥幸未死,“叛軍”也饒不了他,你去不僅沒有什麽效果,還可能多死一個人,是做不必要的犧牲。

還有的說,你去了還不照樣要被關起來,那樣人家更可以要挾你丈夫了,而且對方手裏又多出了一個人質,隻會增加事情解決的難度。

盡管宋美齡親自出馬的請求未能得到通過,但她出人意料的表現和發揮,卻使她得到了會場上大多數人的支持,成了當天的意見領袖。

據說老蔣本人並不特別擅長言辭,一些比較精彩的話都是事前擬稿然後照本宣科的,如果是臨場答辨,嘴還鈍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月老給配好的,他老婆在這方麵的能力和潛質卻著實讓人驚歎。那些唇槍舌劍的片斷,常常會讓人想起三國時的一個著名場景——舌戰群儒。

論處理突然變局的能力和見識,平時飽食終日的政客們並不比“群儒”高明多少,所以氣場很快就都給突然殺出的女諸葛給占領了。

主和派成了贏家。

情誼無價

雖然暫時阻止了進兵,可是宋美齡的心情並不因此而輕鬆。

那些勸她不要冒死涉險的話,往好了說是為其安全著想,聽著卻著實讓人不是滋味,似乎老蔣真的已經凶多吉少了。

毫無疑問,悲戚和失望,黯淡和愴然,會一次又一次地襲擊這個不幸的女人,但她必須挺住。

由於自己不能親往,在經過同意後,宋美齡決定派洋顧問、澳大利亞人端納前去西安打探情況。

端納以前也做過張學良的顧問,經過這位老外的從中交涉,西安方麵答應放人,不過放的不是蔣介石,而是扣押的人質之一——政府要員蔣鼎文,後者告訴大家:蔣介石還活著!

這當然是一個好消息。

然而宋美齡的心仍然懸在那裏:現在活著,不等於可以永遠活著。

她料定張楊在無力抵禦中央軍,又被四麵圍困的情況下,一個最大可能就是乘飛機攜蔣出逃。

說起飛機,宋美齡可不是一個外行。她自己也乘機去過西北,知道那裏大多山地崎嶇,飛機很難著陸,而像樣的一點飛機場,又盡為中央軍控製,張學良的座機去不了。

如果一定要飛,能飛往哪裏呢?

很可能是陝北蘇區。

這個念頭讓她坐臥不寧。

她準備再次去西安,但在即將登機的最後一刻,卻又被拉住了,不過這一回並不因為她是“一般婦人”或“普通國民”,恰恰相反,她的身份和地位已經恢複到了“特殊國民”。

老蔣還活著,這就意味著,她的老婆仍然是那個供大家仰望,且無人敢予以得罪的第一夫人,豈能輕易犯險!

代宋美齡飛赴西安的,是主和派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宋美齡的哥哥、蔣介石的大舅子——宋子文。

說起來,這宋家當年真是了不得,估計也要三百年才能出此一家。除了湧現出兩個第一夫人、一個準第一夫人外,宋子文也是一個能靠自己混飯吃的牛人,他和姐夫孔祥熙不僅都被稱為民國財神爺,還都以政治家的身份進入政府最高層,擔任過行政院長或代理行政院長。

對大舅子能在這個時候冒死到西安來搭救自己,蔣介石起初並無心理準備。

宋子文和孔祥熙,雖同為蔣之內戚,也都善於理財,但老蔣素來喜孔惡宋。原因是宋子文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幾乎每個毛孔都洋化了,平時最喜歡放在嘴裏講的就是洋人那套規矩,而這個讓老蔣極其頭大。

老蔣自己盡管不斂財,可他得花錢啊,有的究竟拿去作何用途還不能明講,得意會。偏偏宋部長既不能意會,也不願配合,總是要反來複去地問:這錢你拿去做什麽用?

或者幹脆挑明:錢款從哪個財戶上撥,匯到哪去?

這能都跟你講嗎,老蔣感覺自己難受得要命,就好象伸手向人乞討似的。

孔財神就不同了。這兄弟立場擺得很清楚:我就是蔣老板的財房先生而已,錢反正都是老板的,他拿去幹什麽用,給誰不給誰,跟我有什麽相幹,我隻要知道他啥時候要,隨時能把銀子取出來給他就行了。

如此一對比,老蔣就認為宋子文是故意在跟自己對著幹,所以兩人經常發生言語甚至肢體衝突。就在西安事變之前,他們還曾為軍費開支超額的問題而大吵過一架,差點就動起手來,弄得宋子文負氣出走。

現在誰都知道西安城裏最危險,誰肯輕易跳此火坑?

看來吵歸吵,鬧歸鬧,還是情誼無價啊。

老蔣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等到看到老婆帶來的字條,說要是宋子文三天內回不了南京,就來跟自己同生共死之後,情感上再也繃不住,失聲便哭了起來。

強人,原來也是挺脆弱的。

談起如何脫險,老蔣的打算仍然是以戰逼和,即外麵的中央軍隻要逼得越緊,張楊就可能越軟弱。

但宋子文的感覺卻完全不同。通過與張楊的談話以及對西安城內氣氛的觀察,他兜頭給自己妹夫澆了一盆冷水,忠告他:正因為外麵逼得急,張楊才更可能走向極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看你還是不要硬頂為妙。

從宋子文說話的語氣中,老蔣察覺出了異樣,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因此當張學良再次來看他時,態度已經明顯軟了下來。

不過讓張學良哭笑不得的是,都這時候了,老蔣竟然還想使避實就虛之計。

他主動提了兩條,一為允許東北軍開往綏遠抗日,一為改組陝西省政府,由楊虎城提名人選。

但對於張楊最關心的政治條件,老蔣卻推托說應交南京方麵討論,因為光他一個人說了不能算。

這話就隻能騙騙小孩子和不諳中國國情的老外,誰不知道在南京政府,隻要你老蔣點了頭,什麽大會都隻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張楊不滿意,老蔣不答應,宋子文亦覺一籌莫展,他決定立即和端納一起返回南京。

破局之策

蔣介石是在睡夢中被大舅子叫醒的,得知對方馬上就要走,不由心頭一驚。

事實上,宋子文急著要離開這一是非之地,並不是為了保命,倘作如此想,這位財神爺就不會隻身到西安來了。

他急著回南京是要找破局之策。

曾擔任過代理行政院長的宋子文不光會理財,同時也諳熟國情,具備很高的政治眼光。此次西安之行,讓他得出了與南京的主和主戰兩派以及老蔣本人都截然不同的判斷和結論。

主和派說,可以離間張楊的關係,但宋子文分明看到,這兩人雖然在一些問題上態度不一,但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尚無翻臉相鬥的可能,而且兩軍官兵對發動西安事變都持支持和擁護態度,也就是說,扣蔣至少在西安是得民心,順民意的。

主戰派說,隻要大軍出動,東西夾攻,西安將很快被攻下,而蔣介石也能因此脫險。

宋子文則認為,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東北軍、第17路軍和紅軍已經結成“三位一體”,這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軍事集團,雖然西安比較難守,但他們可以退至廣大的陝北蘇區,到時三軍用命,加之憑借西北的有利地形,守個把月絕對沒有問題。

對於蔣介石以戰逼和的策略,宋子文就更不能認同了。他相信,如果大規模內戰開始,第一個要倒黴的恰恰就是老蔣本人,別說放他了,小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難講。

就在離開南京時,宋子文還在猶豫,究竟是軍事解決好呢,還是政治解決好呢。

到這時候,已經堅定信心:隻有政治解決一途!

因此,他才要急著趕回南京做說服工作。

傷離別,離別就在眼前。此時蔣宋心裏都充滿了酸楚:他們還會有再次見麵的機會嗎?抑或隻能重逢於九泉之下?

老蔣強打精神,作英勇無畏狀,叮囑宋子文不要再回西安,當然也不要讓誓言同生共死的老婆來送死。

他要宋子文轉告何應欽,一定要在五天之內完成圍攻西安的計劃,那樣他就可以安全了。

宋子文連連點頭,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

我走了,後天再來看你。

走出門,卻又再次返回,並且加重語氣:我一定會回來的!

蔣介石的眼淚差點又沒忍住要掉下來。

今日一別,可能永世不得相見,多看一眼算一眼吧。

老蔣動筆給家人和國民各寫了一份遺書,在他心裏,已經完全不做宋子文返回的打算了,等於是在“托妻寄子”。

宋子文人在西安,能走不能走,還不是可以由他自己決定的。

張學良和宋子文曾是一對鐵哥們,他對宋子文說:幹脆,你就不要走了,反正回南京也沒什麽用。

此時針對老蔣的“頑固不化”以及內外部越來越大的壓力,張楊也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了。

宋子文趕緊告訴他們,自己決心推進政治解決,現在的一個當務之急,就是要改變老蔣聽天由命的狀態。

怎樣改變呢?

去南京把宋美齡接過來,讓她做老蔣的勸導工作。

一聽這話,張學良吃驚不小,他勸宋子文不要這樣做,表示如果西安真的爆發戰事,他不一定能完全確保宋美齡的安全。

但宋子文信心十足,因為他已經構畫好了一個初步的解決方案。

除了帶自己的妹妹同上西安之外,他還要再邀兩人。

一個是剛剛回南京的蔣鼎文,由他負責處理可能會出現的軍事問題。

說是說解決軍事問題,其實一方麵是做軍方代表,另一方麵也是做給張楊看的:我們往返兩地是為了和平交涉,絕不是忽悠大家,或一去不回。

另外一個是戴笠。

在很大程度上,戴笠也是起到一個象征作用。由於支持老蔣的軍人中,黃埔學生占很大比例,如果他能來西安,可以代表黃埔係,讓張楊放心。

宋子文提出的方案,正合張楊的心意。

自從上次蔣鼎文回南京後,他們不能不產生出一種擔心,那就是對方是不是在玩金蟬脫殼之計,張學良不放宋子文走,多多少少也含有這種顧慮。

現在這種顧慮證明可能真的是多慮了。

對宋子文回京,張楊不疑,南京的要員們卻大起疑惑之心。

宋子文可是蔣介石的大舅子,本人在政府內的影響力也非蔣鼎文等所能及,在他們看來,既然西安不能釋蔣,張楊又有什麽理由再把宋子文平平安安地給放回來呢,應該把他也扣起來當人質才對啊。

更何況,宋子文和張學良的關係在朝野上下也是無人不曉,都知道他倆是多少年的鐵哥們。如果這兩人背著大夥玩玩貓膩什麽的,誰知道?

為了解釋和通過自己的方案,一向恃才傲物的宋子文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坐下來接受懷疑者們的輪番拷問。

或曰:是不是“委座”在張楊的逼迫之下,已經在政治條件上簽字了?

關係到老蔣的“氣節”問題,宋子文趕緊澄清:你們難道不知道“委座”的為人嗎,他怎麽可能會違心簽字呢。這是對他人格的汙辱!

在老蔣還存活於世的情況下,當然沒人敢出言不遜,進行“汙辱”。

有人便順坡而下,抓住這一點不放:你說的不錯,隻要“委座”還被扣在西安,遭人脅迫,他就不能同意任何條件。

宋子文張口結舌,很感無語。

何應欽則從軍事角度出發,認為宋子文再赴西安倒沒什麽,但是讓蔣鼎文和戴笠同去則不妥。

為什麽呢?

因為蔣戴二人都是軍隊係統的,如果到時張楊進行“威逼”,讓他們把南京方麵的軍事進攻計劃都供出來,那可怎麽辦?

質疑來質疑去,無非圍繞兩種可能:不是“委座”自己“屈服”了,就是這姓宋的跟張楊穿一條褲子,背叛了“委座”。

宋子文平時跟老蔣都敢對著幹,其它文武百官更不被他放在眼裏,得罪過的人自然不少。趁這機會,有嫉他的便在背後群起而攻之,並大潑髒水,謂之:西安事變總策劃師!

眼看矛頭馬上要集中指向自己了,宋子文憤然而起:現在時間這麽緊迫,解決事變以分分秒秒計,你們卻還在這裏懷疑我,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我宋某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非得到西安那種險地去過把癮,你們為什麽都不去?

質疑的要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提出了一個最核心的問題。

別的都不要扯了,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委員長”究竟是什麽意思,是要軍事解決呢,還是政治解決。

宋子文心裏當然明白,老蔣在他臨走時說的清清楚楚,必須軍事解決。

他不能夠竄改“聖意”,但又知道非政治解決不行。

為此,宋子文隻能劍走偏鋒,以外交辭令作答:如果我們能夠找到一條和平解決之道,“委員長”他老人家也肯定不希望看到內戰發生!

這話答得還真夠水平,既堅持了“和平之道”,又沒有歪曲蔣介石的原意。

在宋美齡之後,宋子文終於又再次拿捏住了“群儒”,主戰派同意按其方案行事,但是提出一個要求:隻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如和談不成,則對西安發起最後的總攻!

美救英雄

得知情況嚴重,丈夫不是離危險越來越遠,而是越來越近後,宋美齡立即準備隨同前往。

在她看來,和平營救老蔣這件事就像在造房子,端納算是奠基起了個頭,宋子文接著把柱子牆壁建好了,最後上梁蓋頂的工作當然得由自己來參與完成了。

就在飛機快要起飛時,一個女人哭著跑過來,死活要上飛機。

一看卻是蔣鼎文的太太。

蔣鼎文被扣西安,蔣太自然是天旋地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等到丈夫奇跡般地第一個脫險回京,又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感覺。忽然沒幾天,身邊的人竟然要重返她認為的那個龍潭虎穴,再次麵臨著送命的可能,頓時整個人都要倒下去了。

天上一腳,地下一腳,過山車也沒這麽玩的。

她沒有辦法不讓丈夫去,能想到的就是一起去,死也死在一塊。

宋美齡當然不能讓她去。大家是去辦事的,不是上刑場,夫婦兩人這麽一路哭哭啼啼,就算去了西安也不成個體統。

勸住了蔣太,宋美齡自己的心裏其實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將是什麽。

到了洛陽上空,她往下麵一看,飛機場上轟炸機排列整齊,正待命出發呢。

一行人立刻在洛陽作短暫停留。宋美齡端出空軍之母的架勢,告誡空軍將領們:絕對不準進攻!

再登機往西安飛,離目標越近,心情也越忐忑,終於在到達西安飛機場上空時,女強人支持不住了。

她悄悄地掏出一支左輪手槍,然後塞到端納手裏。

如果軍隊嘩噪,無法控製,士兵要碰我的話,請你立即朝我開槍,萬勿遲疑。

端納連忙安慰對方:不會的,他們不會碰你。

請答應我吧。

她幾乎是用哀求的眼神望著身邊的老外顧問。

等飛機真的在西安城著陸,宋美齡卻又馬上恢複了鎮定從容的神情,似乎方才的一切都不是發生在她身上。

張楊聞訊,急忙來見。對他們來說,這個場麵比較尷尬。一般而論,你抓了人家老公,做老婆的就算不跟你玩潑婦的一套,滿地打滾,至少也會怒容滿麵,興師問罪。

但是宋美齡的樣子跟以前全無區別,好象她是出公差,正好偶然路過,來看看各位的。

尷尬很快就變成了自然,大家再說話就方便多了。

宋美齡敢於到西安來赴險,並不純如蔣鼎文的太太那樣“要死死一塊”,她從一個政治家的眼光判斷,張學良不會對她怎樣,至少不會把她關起來做人質。即使在情緒差一點失控時,她擔心的仍然是無法控製的士兵,而不是張學良本人。

見麵後,她注意到張學良“其狀甚憔悴,局促有愧色”,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這一判斷。

當然,僅此還不夠。她要從側麵小小地試探一下。

宋美齡用一種很不經意的語氣對張學良說:等下你就不要讓你的部下搜我行李啦,主要是翻亂之後不好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