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亡旅行

本來蔣介石還想支持傅作義繼續進攻商都,以端掉偽蒙軍老巢,但因閻錫山態度消極,加上突然聽說西安不穩,他決定先放一放,到西安去安撫東北軍。

他沒有料到的是,此次西安之行會是一次差點永遠買不到歸程票的死亡旅行!

這場大戲的主角先後有好幾個人,其中之一就是東北軍少帥張學良。

東山再起

人生是多麽詭異,兩個“九一八”,把張學良的命運分割成了兩處。

1930年的“九一八”,東北軍以調停為名入關參戰,張學良因功被授以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且坐擁華北、東北兩大地盤,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1931年的“九一八”,卻蒙羞失地,不僅丟失東北,還戴上了“不抵抗將軍”的帽子,聲譽降到冰點。

如果前一個“九一八”算成功日,後一個“九一八”卻是標標準準的恥辱日,不僅是他個人的恥辱,還是國家的恥辱。

從那以後,張學良和他的東北軍,就象是失去跌停板控製的股票,翻著跟頭往下摔了。

1931年9月18日,不作抵抗,放棄東三省,退入錦州。

1932年1月3日,再次不戰而棄錦州,至此,不到半年,關外三省一區皆喪於敵手。

1933年3月4日,熱河淪陷,前後不到十天。

再然後,關東軍逼近長城,繼東北之後,華北也搖搖欲墜。

在內戰之中,他曾是多麽精明且敢作敢為,以至於連馮玉祥、閻錫山這樣的千年老狐狸都摔倒在了這個毛頭小夥麵前。

可是在外戰中,他又表現得那麽怯懦和無能,以至於一百零五個守備隊可以攻破北大營,一百二十多個騎兵也同樣能夠占領熱河省。

其實每一次做決策前都經過猶豫和彷徨,然而毫無例外,最後下的每一著棋又都是實實在在的臭棋。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或者說,內戰聰明,外戰糊塗,幾乎成為“九一八”之後掛在少帥身上的固定標簽。

他仍然在繼續沉淪。

長城抗戰前後,出現在世人麵前的張學良,已是骨瘦如柴,精神頹喪,別說指揮作戰,就是談一回話,都堅持不了,隔一會兒就得到裏麵去打針——當然不是感冒輸液,而是去打嗎啡針。

沒有人認為以他這樣的精神和身體狀態,能夠保衛長城,所以海內外輿論鼎沸,紛紛要求其下野走人。

被迫辭職出國的張學良,麵臨著的是軍事慘敗,政治失意,身體頹廢,原來還想保住一些老本,最後一摸口袋卻發現已輸得分文不剩。

東北之後,尚有華北,華北之後,終於沒有退路了。

在海外飄泊的那幾年,張學良也想到了振作,想到了要改變形象,想到了要拯救自己,於是他戒除毒癮,打算東山再起。

合縱連橫

1934年,張學良啟程回國。

回國後的張學良戒了毒,身體也得到恢複,比以前胖了,身子骨也硬朗了。

這時國內的政治形勢已經大變,外戰重又轉向內鬥,雖然大部分時間還是暗鬥——各個地方諸侯與蔣介石“合縱”、反“合縱”的鬥爭愈演愈烈。

一直沒有表明態度的張學良重新受到重視,從出國時那個“不抵抗將軍”搖身一變,成了大家爭搶的香餑餑。

張學良剛到上海,馬上就有說客登門。

說客是兩廣派來的,主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攜起手來共同反蔣。

張學良並不笨,他馬上就從中掂出來了自己的份量,因此回答的話也就極具技術含量:我會跟你們兩廣一起反蔣的,不過現在仍隻有與蔣介石敷衍,免遭其猜忌,才能為將來的主動爭取機會。

此時張學良的所謂“反蔣”,倒真是對兩廣的敷衍之詞。

兩廣能夠“合縱”,是因為他們各有各的穩固地盤,進可攻,退可守,而東北軍此時的處境卻是雖在北方,但原有地盤已大多喪失,無所依托,一下子從主軍淪為了客軍。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顯然,張學良此時的生存之道,不是參加“合縱”,而是進行“連橫”,即依托老蔣這個“強秦”,重新舉著抗日大旗殺回東北或華北。如此,客軍才有轉正成為主軍的希望和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繼續跟著老蔣做“忠臣”,就成了張學良的必然選擇。

蔣張會晤,張學良的第一句話就是:再回國內,我不想再帶兵了,給你當侍從室主任吧。

老蔣笑了。

大家知根知底,誰不知道誰啊,這話的前半段是假的,後半段也是假的,但聽著就是讓人打心眼裏感到舒服。

蔣張的關係也非常特殊。

說起來,這也算是一對兄弟,但與黃郛的那種兄弟又不同,至少在早期,蔣黃都有過共同理想,稱得上是誌同道合。

蔣張則不然,很多時候,與其說是兄弟,不如說是生意場上的盟友才更合適。

不過他們這種盟友的牢固程度,又要遠超他人。那麽多盟兄弟,馮玉祥反蔣,李宗仁反蔣,可以說,在蔣介石稱王之後,就沒有不反他的。

與馮李相比,張學良過去不僅有改旗易幟和入關擁蔣的功勞,而且還幾乎是唯一一個沒有公開表露過反意的地方諸侯,某種程度上,堪稱擁蔣的模範。

蔣張之間,蔣為兄,張為弟,弟弟哪怕是犯過錯誤,做哥哥的也一定要原諒,更何況他曾經幫過你那麽多次。

對盟弟能夠戒毒並重新奮發,盟兄很感滿意。

於是鼓勵一下:出國前,你沒有幹好,國民對你不滿意,你這次回來後要好好幹。

張學良脫口而出:我聽你的話,你認為什麽活最難,就交給我幹吧。

這麽有覺悟,是老蔣事前根本沒有想到的。

什麽活最難,當然是“剿共”。

張學良一口應承下來,並親自調兵南下,進入大別山“剿共”。

曾有人勸他三思而後行,張學良答複:你主張抗日,可我現在不能抗;你主張不要“剿共”,而我現在不能不剿。

南下其實正是三思而後行的結果。

對紅軍的實力,張學良原本隻有耳聞,並未目睹。東北軍內部也有這樣一種說法:我們打日本不行,打紅軍沒有問題。

的確,這時候的紅軍在實力上確已今非昔比,麵臨的困難非常之多。經過大別山的輪番苦鬥,紅25軍被迫長征。

東北軍和中央軍一起追到了陝北,從這個時候起,東北軍的噩運就開始了。

改弦更張

紅軍畢竟不是一般的部隊,到陝北後,包括中央紅軍在內的幾路紅軍會合,盡管麵臨的困難仍有增無減,但他們已無退路,其戰略戰術和戰鬥力是東北軍無法比擬的。

最慘的一次,東北軍整整一個師遭到伏擊,從師長、參謀長一直到班排士兵,沒幾個人跑掉,光被俘就有3千多人。到後來,東北軍幾乎就成了人家的運輸隊,紅軍從中繳獲的武器裝備,僅輕機槍就可以裝備一個師。

一時之間,東北軍內怨聲四起,覺得與紅軍這樣抵死拚殺,一點都不值:本來想依靠老蔣打回東北老家去的,沒想到卻被反過來利用了一把。說不定全麵抗戰還沒開始,東北軍就已經在內戰中打得一個不剩了。

及時改弦更張,對東北軍來說幾乎是本能反應——在關內打紅軍,不如出關打日本,死了也是英雄!

於是,早在紅軍東渡黃河,與晉軍和中央軍殺得難分難解之時,東北軍就已與紅軍達成了秘密停戰並互助的協定。

而在當時,主動要求和紅軍聯合,不打內戰,一致對外的,其實遠非東北軍一家,而幾乎是所有地方軍頭的不二之選。

以陝西為地盤的楊虎城不用說了,與張學良那是難兄難弟,到兩廣事變爆發時,西南的李宗仁、白崇禧,華北的宋哲元、傅作義,都搶著派代表到陝甘寧蘇區,要與紅軍訂立抗日協定,這差不多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

張楊與紅軍合作,隻不過是在“合縱”的名單上多添了兩個人而已。

老蔣公開場合和紅軍兵戎相見,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背地裏卻也早早就與中共地下黨建立了聯係,進行談判,意圖“不戰而屈人之兵”,使的仍是中原大戰前後那套“削藩策”。

當然,對於諸侯們而言,這都是權宜之計。等到老蔣擺平兩廣事變,眾人又是一哄而散,沒人再敢到黃土高原上去和紅軍合唱信天遊了。

你們都可以散,張楊不能,一個成天想奪回家園,另一個誌在經略西北,如果不跟紅軍合作,二者皆看不到任何前途。

對這些情況,老蔣不是不知道。

兩廣事變發生前後,明有國民黨陝西省黨部,暗有藍衣社,都不斷有情報上達南京,說東北軍不是光跟紅軍聯係的問題,而是內部都快“赤化”了。

矛盾激化的時候,陝西省黨部甚至衝進東北軍軍營,從中抓了幾個“共黨嫌疑犯”。張學良聞訊後大怒,立即派兵對陝西省黨部進行反搜查,又將人領了回去。由此,兩邊結下深怨。

張學良為此向老蔣“請罪”,請後者給以“處分”。

在國民黨內,所謂“請罪”、“自求處分”雲雲,多是做給外人看的場麵功夫,實際根本不可能。老蔣當時揮揮手就過去了,但心中的不快是免不了的。

其實更不快的是少帥。

因為他發現自己在老蔣心目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連馮玉祥都排到他前麵去了。

如果說籠絡馮閻李這些中原大戰時的老對手,隻是老蔣為了謀局而不得不為之的話,張學良看在眼裏卻委實不是個滋味。

他怎麽可能被排在馮閻李之後呢。

沒有東北易幟,國民黨的二次北伐能算是成功嗎,能統一全國然後自居為“中央”嗎?

烽火中東路,就聽了你老蔣的話,獨自跟蘇聯作戰,最後幾乎把黑龍江軍的精銳都給打光了,試問地方諸侯誰能做到。

中原大戰,又是我,在你最需要援兵的時候,及時出現,並扮演終結者角色,把馮閻趕下了台,由此成全了你,卻成了各路諸侯眼中的異類。

長城抗戰,如果沒有東北軍在長城內外苦苦支撐,大家接得上來嗎,華北豈止是維持,怕是早就歸日本人了,哪輪得著宋哲元這些人上台唱戲。

等到我再次回國,你讓我到東就到東,到西就到西。先是到鄂豫皖,在大別山和紅25軍纏鬥,然後又跟到“苦寒之地”的陝西,和中央紅軍打。

你說,地方軍隊裏麵,誰肯這樣給“中央”賣命,隻有東北軍!

可誰能想到,自己出了這麽大的力,結果卻被拋得越來越遠,位次竟然排到那些中央的“世仇”後麵去了。

對內,蔣張之間的關係,雖然表麵上仍遠勝於一般君臣,其實內心早已生出芥蒂。

對外,更是快到撕破臉的程度了。

“九一八”事變後的東北淪亡,足以令東北軍上下刻骨銘心,因為這導致了他們後來的一連串黴運,直至浪跡天涯,無枝可依。

想當初,前倚東北,後據華北,曾是何等的風光,哪個地方派係和勢力有過如此富足和強盛,那是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要槍有槍,又有誰料想過會淪落到如今這步淒慘的境地。

與此同時,在東北軍與紅軍作戰,以致損兵折將,徒勞無功之時,宋哲元卻以華北禦日為口號,取前者而代之,成為了河北平津的新主人。

差距在哪裏?就在於我們打的是內戰,他們喊的卻是抗戰!

驅逐倭奴,打回老家,這既是東北軍上下的真實願望,也是一條從現實中突圍,改變自身地位和處境的必然道路。

可這個願望在現實中卻屢屢碰壁,因為老蔣不讓他們參與抗戰。

綏遠戰火一起,東北軍將士聞風而動,以為機會到了,抗倭之責非我莫屬。然而他們最後發現,東北軍始終未被列入綏遠戰役的作戰序列,他們的任務仍然是老老實實呆在陝北繼續“剿共”。更讓張學良感到大丟臉麵的是,在第一期國防計劃中,東北軍竟然隻能充當預備隊的角色。

除了憤怒,還有羞辱。

站在蔣介石的角度,如此安排卻也有他的考慮。

長城抗戰,東北軍人多歸多,論戰力,卻幾乎排在所有參戰部隊的末尾,而且由奉軍時代沿襲而來的軍紀一直很差,甚為人所詬病。這是從軍事著眼。

若以政略論,關東軍最見不得張學良和東北軍,其時如把他們擺到綏遠一線,無疑是在剌激關東軍,須冒與日本關係完全破裂,全麵開戰的風險。

由於後麵的原因,使老蔣在東北軍的使用問題上十分小心,不願輕易把東北軍放入華北和內蒙,情願讓他們在陝北跟中央軍一起“剿共”,而又正是這個做法,使張學良與蔣介石的矛盾更加激化。

經略大西北

與張學良相比,楊虎城的危機感更強。此時中央軍已大批進入陝境,說是說“剿共”,誰知道是不是衝著我來的?

要了解這一點,隻要看一看雲貴川的遭遇就什麽都明白了。

一直以來,國民黨官方對一個曆史細節都隱而不言,那就是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為什麽會“出走”得那麽順利。

其時蔣介石幾乎傾全力以至,國民黨軍隊大兵壓境,紅軍戰鬥力又大不如前,要想徹底“剿滅”紅軍,似乎並不像後人想像的那麽困難。

作為新桂係軍人中的戰略高手,李宗仁當時就疑竇叢生,認為老蔣有故意放水的嫌疑。

在他看來,不是施行碉堡作戰嗎,四周圍都築起碉堡,重重圍困,怎麽可能會突然留有口子呢?

就算開口子,也得開東邊的口子,也就是把缺口朝向福建廣東兩省——一直往東,盡為大海,可立驅紅軍於絕境。要知道,南昌起義之後,賀龍和葉挺的部隊就是這樣在廣東潮汕遭到失敗的。

“成功經驗”都是現成的,現在卻反其道而行之,不是故意的又是什麽?

據李宗仁說,紅軍入湘之後,中央軍本來可以“超越追擊”,即利用粵漢鐵路和湘江,從水陸兩路截擊紅軍,可是老蔣卻屯兵湘北,坐壁上觀,眼睜睜地看著紅軍繼續西進入桂。

紅軍要進廣西,李白就要了命,所幸紅軍誌不在此,他們往貴州去了。在李宗仁看來,這時候也完全可以不讓紅軍入黔。因為貴州那一帶地勢險要,隻須破壞大路,留下小道,由黔軍和中央軍來個前後夾擊,也必能置其於死地。

可是老蔣偏偏不這樣做,仍然采取那種“蠢到家”的蝸牛式尾追戰略,就跟商量好一樣,幾乎是隻手把紅軍給“送”入了貴州。

說老蔣是戰略戰術失當的“蠢”,李宗仁決不會同意。他認為,這是某人別有懷抱,一方麵用紅軍來消滅異己,另一方麵卻保存中央軍實力,在紅軍後麵慢慢跟進,以便一點點占領紅軍離去後留下的地盤。

不愧是多年的老對手,彼此肚子裏的算盤摸得真是絲絲入扣。很多年後,蔣介石的公子蔣緯國在一本書上完全證實了李宗仁的這一猜測:他老爸當年確實是想用這種一石二鳥的辦法,來賺雲貴川的地方軍頭,以便完成國防計劃中的重要內容之一——建立抗戰中的戰略大後方。

既是“賺”,那就不能打,老蔣此舉高明就高明在,由於受到紅軍威脅,那些本來堅決拒絕中央染指的西南山大王們竟然一反常態,爭先恐後地請中央軍過去“主剿”,結果“剿”到後來,貴州王王家烈一頭栽下馬來,四川王劉湘、雲南王龍雲雖然僥幸保住了位子,但也被老蔣趁機滲透進去,從此就紮下根,趕都趕不走了。

楊虎城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蔣介石的確盯上了他的西北。

蔣緯國在書中認為,他的父親對未來的中日之戰曾有過通盤考慮,即一旦全麵開戰,東南沿海難以守住,隻能遷往內地,而這個內地,必須把南北都包括進去。具體來說,在南方,川貴為核心,雲南為後方。在北方,陝西為核心,甘肅為後方。

在所謂的核心名單中,川貴已有把握,剩下的就是陝西,而在川貴陝中,老蔣又對陝西格外看重,認為是今後“禦侮複興之根據地”。

蜀中縱好,向為天府之國,然終偏於西南一隅,僅宜苟安而已,很難倚此成事。

想當年,諸葛亮那是多大一個能人,六出祁山,心血耗盡,卻隻能出師未捷身先死,到了他的學生薑維,也是智勇兼備,能征慣戰的一員名將,接過遺誌,出川九伐中原,比自己的老師還多三趟,仍然毫無建樹。

這說明什麽,說明要定天下,就必須先人一步,在北方搶占戰略要點。

石破天驚

顯然,楊虎城不可能不了解老蔣的心思,如果他不向後者拱手稱臣的話,無論紅軍被消滅與否,陝西這塊地盤都終將失去,更不用說經略大西北了。

此時此境,他和他的第17路軍都沒得選擇,如不主動出手隻有遭殃,但自身力量過於薄弱,必須尋找同盟者。

東北軍作為陝西客軍,兵力上又要明顯強於第17路軍,因此張楊之間開始也是彼此猜疑,但是共同的處境,很快就讓他們認識到,隻有轉變連橫策略,與其他諸侯結成合縱陣營,才能在未來找到各自的出路。

本來兩廣事變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張楊事前甚至已商定,如果老蔣對兩廣動兵,則出兵援助兩廣。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隨著事態的發展,除了兩廣自己以外,能出手相助者甚少。

真正響應的也有,比如李濟深、陳銘樞、蔣光鼐、蔡廷鍇這些人,可他們都早已過氣,空喊誰不會,但又能起到什麽實際作用呢?

此時當然不是公開跳出來和老蔣叫板的時候。

等到兩廣事變結束,張楊與老蔣的緊張關係不僅沒有得到緩解,反而再趨緊張。

因為老蔣搞定了南方,可以專心致誌來搞北方了。

張楊要自保,就隻能和其他北方巨頭一起,把“逼蔣抗日”進行到底。

先是諫諍。

以楊虎城所處地位,他不可能出這個頭。因此最初進言的是閻錫山和張學良。

趁著老蔣舉辦五十大壽,一片喜氣洋洋,大家都高興的機會,閻張相互看了一眼,便開始小心翼翼地獻上忠言,希望“委座”能放棄武力削藩政策,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那一陣老蔣像走鋼絲一樣,連著搞定“福建事變”、“兩廣事變”,自己也有點環顧宇內,雄視左右的感覺,正在興頭上呢,如何能聽得進去。

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讓我不要跟紅軍作戰,然後你們都不用打仗,彼此相安嗎?

不可能!

閻張兩人,一個想聯合紅軍,一個已經聯成了,自然都不肯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

老蔣的臉色開始晴轉多雲,不好看了。

跟你們說好多遍了,紅軍已成強弩之末,這個時候,如何能夠停手!

他氣乎乎地問閻張:是我服從你們,還是你們服從我?

話說到這個份上,閻張隻好卻步了。

出得門來,老閻第一個哭了,老淚縱橫,當著一個晚輩。

看來指望“蔣先生”是沒有用了,他斷然不會采納我們的主張,一切全得靠自己,我們自己幹吧。

一邊說一邊哭,還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用力地頓了一頓,以示自己的悲憤之情。

張學良當時非常感動。

原來老閻對老蔣的看法比自己還大。那句“我們自己幹吧”不就意味著,在南方逼蔣失敗後,我們北方可以繼之而起嗎?

隻是這一次,毛頭小夥終於輸給了千年老狐狸。

老閻其實就那麽隨口說說而已,內心裏,他雖然也希望避免跟紅軍作戰,但不到萬不得己,他是絕對舍不得再扔下家裏的壇壇罐罐出來造反的。

要知道,他和張學良的心態完全兩樣,一個尚有一大堆家業,要“保住家鄉”,而另一個卻是兩手空空,時時刻刻想“奪回家鄉”。

不過老閻那已經出神入化的表演,卻帶給張學良一個錯誤的信號,讓後者產生出這樣一個錯覺,即如果張楊這時候揭竿而起,北方諸侯是一定會群起響應的。

屢次進諫未果,少帥憤憤不平,回到西安後,他就問楊虎城有何高見。

楊虎城看了他一眼,問他是否真的有抗戰決心。

張學良點點頭。

隨後,楊虎城說了一句堪稱石破天驚的話——

餘等可行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故事!

曹操把漢獻帝扶上寶座,明為皇上,暗為人質,用以號令天下,你說這是什麽意思?

張學良雖已有心理準備,但一下子被點醒,仍然駭了一跳,以致於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見張學良如此表現,可把楊虎城給嚇住了。

雖早已是同盟者,但楊虎城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很大程度上仍是試探性的,因為一旦對方不同意,或泄漏出去,那可是有殺頭罪過,滅頂之災的。

張學良感到了氣氛的異樣,馬上寬慰楊虎城,表示自己絕不會做賣友求榮的事,但這件事實在太大,還是需要再從長計議。

很快,他們就探聽到了蔣介石對東北軍和第17路軍的最新處置方案。

第一個方案,兩軍服從“剿共”命令,重新開到陝甘前線去,對紅軍發動真槍實彈的全麵進攻。兩軍在前,中央軍在後。

第二個方案,如果你們不想打紅軍,那對不起,請讓開道,東北軍到福建,第17路軍至安徽,這裏給中央軍來“剿”。

第一個方案不用多說了,隻不過是蹈以前的覆轍,無論勝敗,兩軍都沒什麽好處。

對於第二個方案,張楊也同樣不能接受。

張學良要去的是北方,不是南方,況且福建周圍已布滿中央軍和擁蔣勢力,東北軍去了之後還能有多大施展空間呢?

楊虎城則一直堅持“大西北主義”,認為這裏才是自己發展的根基所在,當然也不願離開西北。

兩個方案實際是老蔣對張楊的最後通牒,而張楊都已感覺被這個通牒逼到了懸崖邊上,遂決定在蔣介石來西安時實行兵諫。

棋子

1936年12月12日淩晨5點,隨著臨潼一聲槍響,西安事變(又稱雙十二事變)爆發,蔣介石在華清池被生擒活捉。

張學良此舉,不光意味著蔣張盟友關係的徹底破裂,在當時很多人特別是軍人看來,也是一個不可理解,甚至大逆不道的舉動。

諫來諫去,你還把長官給綁架了!

張學良曾經說過,自己的弱點就是一輩子沒有真正的上司。

張作霖曾是他的上司,可那是父親,蔣介石曾是他的上司,可那是盟友。

所以他可以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有時甚至完全不顧及後果。

他朝老蔣進諫,後者對他發了脾氣,然後他就把老蔣給抓了起來——這就是張學良晚年對他發動西安事變的解釋,盡管深層次的原因遠非如此簡單。

西安事變的行動計劃,是在事變爆發前幾小時內才宣布的。

在張學良當眾宣布後,場內鴉雀無聲,大多數人都被這個驚天行動給驚倒了。

隻有東北軍大將於學忠說了一句:少帥,抓起來很容易,但是您考慮過沒有,以後怎麽放他呢?

張學良一揮手:現在不能考慮到那許多,先把姓蔣的抓起來再說!

揮手之間,曆史從此改變。

於學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張楊通過發動西安事變,雖然成功捉住了老蔣,但他們“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最初設想並沒有能夠實現,甚至可以說非常失策。

曹操“挾”漢獻帝,那是因為後者本來就屬於傀儡,沒有任何實力。老蔣則不一樣,他個人雖然被抓住了,身後卻還有力量要遠強於兩軍的中央軍。

西安事變之前,張學良曾通過各種途徑試探過其它諸侯的態度。當時這些大小諸侯的表情都可以歸結為一種:對蔣介石深惡痛絕。

看那樣子,如果有條件,他們發動兵諫的勁頭絕不比張楊來得差,所以西安事變發生的當天,張楊就發布全國通電,希望能得到外界的紛紛響應。

電報發出後,第一天無人應聲。

第二天,宋哲元率先作出了答複。

但是這份電文上,卻沒有一個字的支持或者同情,全是“忠告”:忠告張學良確保蔣介石的安全。

這當然是29軍內部商討過的結果。

蕭振瀛走後,秦德純上位成了第一軍師。他在觀察眾人特別是宋哲元的神色後,先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要說老蔣啊,這兩年的有些做法確實不咋的。

但是——

如果他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情況就更糟了,因為國家沒人統領,隻會四分五裂。

秦德純的潛台詞一聽即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蔣在,我們老睡不好覺,怕他削藩,但要是他不在,一旦日本人打過來,光靠29軍去頂,那就可能連睡覺的床都沒有了,還“藩”什麽“藩”。

秦德純的話確實說到宋哲元的心坎上去了。對啊,怕的就是這個。

看完宋哲元的電報,張學良的心裏拔涼拔涼的。

好不容易盼來了電報,發報者的屁股卻已經完全挪到南京政府那邊去了。

不過,到此時為止,張學良仍然相信有一個人一定會支持他的。這個人就是閻錫山。

還記得一起“犯顏直諫”,流著眼淚說“我們自己幹吧”的動人情景嗎?

少帥甚至認為,在兵諫這件事上,自己與老閻已形成了一種神交默契。

果不其然,到第三天,總算又盼來了複電,而且真的是老閻從山西發過來的。

真夠哥們。

打開函電一看,張學良的手發抖了。

不是激動,而是給氣的。

宋哲元不過是“忠告”一下,老閻卻幾乎是在教訓人了。

電報上一共提了四個問題,問了五個“乎”,集中在一起,就是說張楊扣蔣的行為,完全是在“以救國之熱心,成危國之行動”。

你們闖了這麽大的禍,看你們怎麽了結。

通篇沒有支持,沒有理解,沒有同情,全是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本來應該是最大的同盟者,卻突然搖身一變成了最強有力的反對派。

宋閻的電報一問世,立刻影響了一大片。

除四川的劉湘尚態度曖昧外,起先駐足觀望的廣西李白、雲南龍雲、山東韓複榘都趕緊跟進,發電表示支持南京政府。

不過韓複榘卻在裏麵玩了一招滑頭,明裏擁蔣,暗裏卻又發一份密電擁張。

韓複榘背地裏在打著什麽主意,張學良又豈能不知。這種兩麵派的手法,隻會讓他更感傷心和氣憤。

以前,我想跟著老蔣幹時,你們全勸我不要“愚忠”,而且一個個信誓旦旦,說要反蔣到底,好,我如今帶頭反蔣了,怎麽樣,你們卻全啞巴了,甚至喝我的倒彩!

他終於看透了這些人的用心,其實加起來就是兩個詞,一個詞叫虛偽,一個詞叫自私。

這個世界上沒有朋友,隻有兩種似乎跟朋友搭界的人,一種叫出賣朋友的人,一種叫被朋友出賣的人。

張學良倍感痛苦。他已經發現,在這場多方博奕中,自己其實並不是一個可以控製全局的主角,而隻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枚無法決定進退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