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西安去2

張學良聞言大驚失色。

夫人何出此言,我怎麽敢這麽做呢。

此時的宋美齡對自己的安全已經有了幾成把握。

禮,很重要。有了禮,才有敬。有了敬,才有懼。有了懼,才可以慢慢勸解。

她一路觀察,發現西安的街道上並沒有出現自己原來想像中的混亂情景。這說明,張楊仍能控製得住軍隊。

現在緊張的人變成了少帥。

把宋美齡一接到張宅,他就趕緊問,要不要馬上安排見一下“委員長”。

宋美齡笑了笑:不急不急,先坐下來喝杯茶好了。

她當然希望立馬就能見到自己的丈夫,可是這事急不得,必須讓張學良意識到,自己的心情一直很平靜,而且始終是信任對方的。

此後的很多細節,老版本的電影《西安事變》都交代了。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這個場麵:老蔣早上翻舊約,上麵寫著一句話,大意是從前英雄救美,現在要美救英雄了。

但實際上這位落魄之人當時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在見到宋美齡突然出現在麵前後,他起初是不敢相信——不是已經交代宋子文,讓你們都不要來了嗎。然後是眼睛一閉,“愀然搖首,淚滑潸下”:完了,你這不是自投羅網麽?

接下來,自然“美”先得安撫“英雄”,但最關鍵的還是考慮怎麽把“英雄”給救出去。

相逢一笑

此時除宋氏兄妹代表的主和派外,第二股力量也早已進入了西安,而不管是主和派還是張楊本身,若沒有這股力量的合作,西安事變仍不可能得到和平解決。

宋美齡勸老蔣見一個人。

這個人叫周恩來。

在西安事變猝發時,陝北中央原先也是不知情的。證明消息確鑿後,大家第一個反應是大快人心,第二個反應是“罷免蔣介石,交人民公審”。

局外人很難想像國共之間的積怨,那是一種真正的血海深仇,十年征戰和廝殺,使彼此在對方眼中早就成了不可戴天的仇人。

即以分立兩大陣營的黃埔學生而言,十年之前,他們曾是同窗,是朋友,可以彼此問候,然而十年之後,卻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互相擁抱的理由了。

當時的鄂豫皖是國共黃埔將領爭鬥的主戰場。紅25軍軍長蔡申熙(黃埔1期)戰死時年僅25歲。臨死時,他對陳賡說,如果你能見到“蔣校長”,讓他在黃埔校史上補一筆,記某年某月的某一天,1期的蔡申熙死於1期的胡宗南之手,嗚呼哀哉。

陳賡後來在上海被捕。見到老蔣,就轉述了蔡申熙的話。當然蔡申熙是不是真的說過這句傷心之言,還真得打上個問號。畢竟國共兩黨的情形和環境完全不一樣,雙方使用語言多有不同,而且鄂豫皖蘇區當年的肅反也是搞得相當恐怖,特別是針對黃埔出身的紅軍將領,若是發現有什麽風吹草動,下手幾乎從不留情。

想想看,蔡軍長平時避黃埔出身和“蔣校長”還唯恐不及,雖在彌留之際,似乎也不至於當著陳賡的麵如此口不擇言。

隻能說陳同學實在有夠機靈,他熟知國民黨內的人情規則以及老蔣的心理。果然,蔣介石聽後大受觸動,連眼圈都紅了,稱從中聽出了黃埔學生的怨恨之聲,而自己未嚐不感到痛心。

既然“痛心”,那就沒必要再多一個“怨恨之聲”,於是陳賡安然脫險。

紅軍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到達陝北後,處境之難達到極至,突然有人說,老蔣在西安被抓住了,毫無疑問,大家的本能反應就是當為天下除此公賊。

應該指出的是,這個時候由於西安事變發生十分突然,消息閉塞,陝北中央並不完全了解各方麵對此事的反應,因此最初才有“審蔣”的主張。

直到周公應邀到達西安後,方知張楊實已處於孤立無援境地,不僅地方派係和軍隊不響應,即如輿論亦持強烈反對態度。

統觀民國學界,素有“前有梁任公(梁啟超),後有胡適之”的說法。當時的胡適,無論在學界還是輿論界,均處於絕對的領袖地位。他在西安事變爆發後,即以北平各大學校長的名義致電張學良,稱“陝中之變”,是自壞長城之舉,如果蔣介石有什麽差池,“中國要倒退二十年”。

衝動之下的胡適,甚至一改以往反對和批評國民黨的論政態度,聲稱要加入國民黨,以抵製張楊發動的西安事變。

顯然,這樣的輿論氛圍,對西安方麵是極為不利的。

這是內部。

外部,蘇日政府的立場則耐人尋味。

斯大林此時認識到,蘇聯由於一心對付德國,很難顧及與日本兩線作戰,萬一蔣介石有個三長兩短,中國再統一起來進行抗戰就不易了,而這對於蘇聯的利益顯然是不符的。

因此他說西安事變是日本人的陰謀,是想把中國引入內戰,大家千萬不要上當。

與蘇聯有主張不同,日本是無主張。

在事變發生後,日本內閣多次舉行磋商,可是討論來討論去,始終沒能拿出一個具體的處置態度或者辦法,隻能先進行觀望。

綜合這些因素,陝北中央最終放棄了“審蔣”主張,采“保蔣安全”,聯蔣抗日的方針。

其時西安和談的形勢是,宋氏兄妹隻能作為老蔣一方,這個中間人的位置就讓給了張楊都很信服的周恩來。

海外知名學者唐德剛曾說,中國近現代史上有兩個半外交家。他把其中的一個半留給了晚清的李鴻章和民國的顧維鈞,而那最後一個當仁不讓就是周恩來。

可想而知,以周公之智慧閱曆,尤其在內政外交上的技巧和隨機應變的能力,自非一般人所能及。見老蔣不肯在政治條件上簽字,張楊又對此束手無策,他主動提出與老蔣見麵詳談。

可是老蔣拒絕見麵。

因為在他的“武力統一”計劃中,最不能容納的就是共產黨和紅軍。不管他與南北諸侯怎樣鬥得死去活來,畢竟都還屬於國民黨內部的事,而國共兩黨之間卻是**裸的意識形態之爭,已經遠遠逾越了黨內矛盾的界限。

另外,對於周恩來的介入,老蔣不能不起疑心,認為共產黨可能是西安事變的背後主謀。

這時候的老蔣已經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尤其是當著老婆的麵,非得體現一點“英雄氣”不可——

我現在被他們劫持著,當然不能做任何承諾。你千萬不要企圖勸你丈夫簽字,我也不會答應和周恩來見麵。總之,我是不會輕易屈服的。

知道老蔣的脾氣,宋美齡不能從正麵勸說,得從側麵誘導。

先得告訴老頭子:你不僅沒有淪落為破罐子,還進化成了一隻特大的香餑餑。

宋美齡說,你還不知道吧,自從你被扣在這裏後,全國民眾都快急瘋了,那種“憂疑惶急”的樣子,是以前從來沒看到過的。就算你的反對派們,也是如此。

為了渲染氣氛,她還有意無意地誇張了一把,說是上學的小孩都哭得跟淚人似的,比老爸老媽死了還難過,至於那些當兵的,悲痛的樣子更別提了,聽說你可能已死的消息後,有人竟然還自殺了。

對這些話,老蔣信不信是一回事,愛聽卻是真的。

他的自信心又鼓了起來。

原來自己還是那個無人可以取代的領袖,這個領袖的光環,不僅沒有因西安事變而黯然失色,相反還變得更加光茫萬道了。

看到老蔣的眸子又亮了起來,下麵該說些什麽,大家應該明白了。

絕不能這樣說:螻蟻尚且貪生,你要愛惜生命啊。

那樣的話,老蔣準保還是會猛搖其頭,擺出一副“以身殉國”的酷哥模樣。

得告訴他:作為國家領袖來講,你輕易死不得,要留著這條性命去“完成革命以救國”。

宋美齡還以自己舉例,我雖然不是領袖,卻是基督教徒,上帝要我死,那毫無疑問,我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去死,但倘若上帝不讓我死,我可不能違背他老人家的旨意。

這話也是說給老蔣聽的。

麵子有了,老蔣的架勢就可以收工了:那就不死吧,不是我蔣某人怕死,而是國家和上帝一致要求我不能死。

他終於答應和周恩來見麵,不過不是他自己去,而是由宋氏兄妹先後代之前往。

在見到周恩來之前,宋氏兄妹心裏其實也沒什麽底,想想雙方做了這麽多年的死敵,共產黨又可能是事變主謀,他們會輕易放過老蔣嗎?

而且,如果對方來個獅子大張口,或者漫天要價,那可怎麽辦?要價過高,南京那邊絕不會答應,即使老蔣對此點了頭,也一定會影響到後者今後在國民黨內的威信和前途。

可是見麵之後,宋子文才發現,自己原先的所有擔心都是多餘的。

周恩來的態度很明確:隻要蔣介石願意領導大家抗日,出於民族之大義,共產黨同意取消蘇維埃,服從南京政府。

這就是曆史上的中共和紅軍“六項主張”。

雖然“六項主張”的一些內容與張楊的政治條件完全一致,但是並未明確提出必須簽字,這讓宋子文內心為之一寬。最關鍵的是,周恩來提出的“價碼”遠在老蔣設定的底線之內,這使國共和談的前景一片光明。

等到宋美齡出麵,她再次從周恩來那裏得到鄭重承諾:我們會擁護抗日的“委員長”為全國領袖。

宋美齡跟宋子文一樣,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聽到共產黨會稱老蔣為領袖。她由此敏銳地感覺到,中共的介入,不僅不會致蔣介石於死地,還是解救老蔣的福音。

當然,不管宋氏兄妹如何滿意,要是老蔣自己不同意還是白搭。

中共的回答同樣大出老蔣意料之外。這讓他不得不陷入思考,自己的“武力統一”還要不要,或者說能不能繼續下去。

這個時候,回**在蔣介石腦海裏的,一定會有黃郛給他留下的“病中策”:對內部的事,要堅持“忍”字當先,用政治,不用武力解決糾紛!

黃郛對自己義弟性格上的優缺點是捉摸得很透徹的。他曾當著老蔣的麵說過,士不可以不弘毅,依我看,你在“毅”方麵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剩下來的就是要在“弘”上多下工夫。

的確,老蔣這個人,優點就是堅毅不拔,往往越是艱難越是不肯放棄自己的既定目標,但他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不夠寬弘大量,且易怒易躁,往往急於求成,乃至於樹敵過多,。

民國時代,蔣介石之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來自於“毅”,而他又屢次失敗,歸根結底,又不能不說是敗在一個“弘”字上麵。

隻有陷落底穀的人才最容易聽得進逆耳之言,蔣介石經過慎重思考,終於點頭同意了周恩來代表中共提出的調停主張。

放還是不放

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似乎已經誕生,隻需要等西安方麵開會正式通過一下就行了。

但是第二天波瀾再起。

東北軍內部先起反對之聲。這個內部主要指的不是王以哲、何柱國這些“老人”,而是新近崛起的“少壯派新人”,比如在臨潼負責扣蔣的孫銘九。

西安事變之前,孫銘九不過是張學良手下衛隊營的營長,屬於大內侍衛的角色,在東北軍將官中原本是排不上號的。但西安事變過後,他已儼然成為少壯派的首領,連張學良的話似乎也可聽可不聽了。

從少壯派的角度上來說,既然大家都是靠捉蔣扣蔣“一舉成名”的,一旦放老蔣回去,無疑就是縱虎歸山,這老頭子能不尋機進行報複嗎?所以堅決不能放。

這邊張學良剛把昨晚的情形複述一遍,那邊會場上就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有人問道:姓蔣的說得好聽,誰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去做,有什麽具體保證嗎?

張學良此時已抱定和平釋蔣的宗旨,周恩來的支持和老蔣的讓步都讓他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眼看騎虎難下的局麵即將走出,卻意外地遭遇到了來自自己內部的阻力,不由又急又氣。

他聽後馬上逼視對方:你們要什麽保證?你說!你說!

語調之激烈一反往常,使屋內氣氛立時緊張起來。

如果放在從前,以少帥在東北軍中之權威,此時眾人就應該噤聲了。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雖然說話的人也感到有些慌亂,但卻沒有一點要退縮的樣子。

你不是讓我說嗎?那我就說給你聽聽。

老蔣所有答應的這些事,不能等他到南京後再做,在西安就要實現,有一件他沒有做,我們就得不到保證,也就堅決不能放人。

張學良心裏很清楚,這些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們要知道,我們發動這次事變,對蔣介石的打擊已經夠大了,他自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如何履行諸位的要求。現在最重要的,是幫他撐起麵子,恢複其領袖威信,讓他“好見人,好說話,好做事”。

但不管張學良怎樣解釋和說服,雙方都難以達成一致,最後會議不歡而散。

會散了,卻並不表明眾人的情緒會散。

有少壯派軍人憤然出言:西安事變是我們大家夥提著腦袋幹的,早已不是他張楊兩個人的事了。

哦,你們想捉就捉,想放就放,鬧著玩的吧。如此做法,置我輩生死於何地。

聽到這些話,少帥的神經立刻緊崩了起來,他生恐老蔣有個三長兩短,趕緊把原來負責看管老蔣的孫銘九衛隊營調開,轉而由其他侍衛部隊接任。

與東北軍相比,第17路軍的反響更為強烈。老蔣幾次三番在西北搞“拆遷”,明裏暗裏催著要他們挪窩,擺明就是不想讓人過好日子,所以其中下級將領都對老蔣恨入骨髓,頗多“報複思想”。

東北軍說要“保證”,第17路軍卻說要什麽保證,一顆“花生米”了結不就得了。

要不是張學良有所提防,很早就與楊虎城商定,把老蔣移到自己看管的區域,後者現在是不是尚有命在,還真是得兩說的事。

受到部下的影響,原本在釋蔣問題上就猶豫不決的楊虎城開始動搖了。

張楊合作,楊虎城常有“齊大非偶”的顧慮。

什麽叫“齊大非偶”,這是一個典故。

說春秋時候,齊國國王想把女兒嫁給鄭國太子。當時齊是大國,鄭是小國。按道理,這是一個應該讓鄭國太子受寵若驚,倍感榮興的一件事,但這位太子卻出人意料地婉拒了送上門來的好事。

理由便是:每個人都有適宜自己的配偶,齊大鄭小,門不當戶不對,我是配不上您家公主的。

此典故收在《左傳》上,想來作者左丘明老先生對鄭太子是很讚賞的。

都是男人嘛,誰娶老婆也不希望總被對方壓著一頭,那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東北軍無論兵員還是武器糧餉,都遠超第17路軍,這樣的合作夥伴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你的一種潛在威脅。

兩廣事變之初,張楊原計劃通電響應,但對陳濟棠能否成功,二人心裏都無勝算。商量的結果,是由張學良到南京去拜訪老友宋子文。

拜訪是假,摸底是真,因為宋子文了解很多外界所不知曉的軍政內幕。

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原來老蔣已經在江西搞定了餘漢謀,陳濟棠垮台要不了多長時間了。

這下,響應是肯定不能夠了。摸到底後的張學良並沒有馬上返回西安,而是到上海的花花世界去轉了一圈。

可你老兄倒是透個底給楊虎城啊,他卻沒有。一直在西安翹首南望的楊虎城既見不到人,又看不到信,還以為張學良去老蔣那裏告了密,急得眼睛都生出了毛病——如果東北軍和中央軍合起來對付第17路軍,後者隻有完蛋一途。

直到西安事變發動前後,楊虎城還是邊合邊疑,十分謹慎小心。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在張學良一度遲疑時,露有懼色了。

在對待已淪為階下囚的老蔣的態度上,張楊也分歧很大。張學良雖然扣蔣,但屬萬不得已,南京的政要首腦裏麵,他和老蔣還是最為親近,所以西安事變後,他對老蔣仍是“執禮甚恭”,不敢有過於失禮的地方。

老蔣被扣,空下的位子自然有人惦記。比如國外的汪精衛就正在加緊往國內趕,在老蔣缺席的情況下,他極有可能重新掌控南京政府。汪張早在長城抗戰前就有過勢不兩立的衝突,蔣汪兩個人,如果你一定要張學良從裏麵選一個出來做頭的話,毫無疑問他隻會選蔣。

一邊是外界並不支持扣蔣行動,另一邊是老蔣的位子將可能被汪精衛或其他人所取代,這時候的張學良就非常希望能盡快釋蔣。

宋美齡剛到西安時,張學良就當著她的麵表示,自己一不要錢,二不要地盤,隻要“委員長”同意領導抗日,簽不簽字都可以。

張學良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別說老蔣死也不肯簽字,就算簽了,真有那麽大的作用嗎?

要知道在南京政府,老蔣雖然權勢日重,但說出來的話也並非絕對聖旨,就算在國民黨內,他的反對派也有不少。更何況,老蔣既處於被扣之中,南京的要員們日後完全可以以老蔣簽字係“出於脅迫”為由,對所有條件予以全盤否認和推翻,都用不著老蔣自個出來反悔。

正是出於這些考慮,張學良本身對簽字其實並不熱衷,他相信的,還是自己與老蔣的“君子協定”。

張楊之間最重要的分歧在於,楊虎城主張要麽不扣蔣,扣了就不能輕易放,縱然關著不殺,也決不給其以東山再起的機會,而張學良則以為,既然蔣介石已答應了中共的調停條件,應立刻予以釋放,且繼續擁其為領袖。

在是否釋蔣的問題上,張楊爭著爭著就大吵起來。

張學良情緒激動:我們開始為什麽要發動西安事變,還不是要停止內戰,讓“蔣公”領著我們抗日嗎,現在他都答應了,你為什麽還要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呢?

楊虎城也不再隱瞞自己的觀點,氣憤憤地對張學良說:在沒有獲得任何保證的情況下,你卻同意讓老蔣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回去後肯定會讓你我人頭落地的。

張學良則完全不同意自己搭檔的看法:如果我們接受他的領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怕擔責任,那政變的完全責任由我來負好了。

說著,少帥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氣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不能政治解決,張某將獨行其是!

到這個時候,兩人都控製不住自己的火氣了。楊虎城一甩手,拂袖而去。

一旁的周恩來眼見張楊幾乎要鬧到決裂的程度,趕緊上前勸解,讓張學良稍安勿躁,大家可以慢慢再商討。

張學良意識到,在西安的“三位一體”中,他和楊虎城分居天平的兩頭,周恩來的態度顯得最為重要。

這天晚上,在張學良的陪同下,周恩來來到了蔣氏夫婦居住的宅院。

此時老蔣躺在**,因為病痛而動彈不得。當周恩來進屋時,四目相對,兩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彼此熟悉的地方——黃埔軍校。

十年過去,已顯蒼老的“蔣校長”仍稱“周主任”為部下,而“周主任”也表示,隻要“蔣校長”不再“剿共”,不光他本人仍然是部下,即如紅軍,亦可聽其指揮,直接開赴抗日前線。

知道老蔣需要休息,周公很識趣地聊了幾句就退了出去。雖然初次相見十分簡短,但無疑極其重要,因為它實現了國共領導人在多年為敵後的第一次握手,也見證了雙方的誠意。

這稱得上是一個好的開頭。

聖誕禮物

1936年12月25日。這一天對蔣氏夫婦具有特別意義,因為當天是西方的聖誕節。他們很希望借此“吉兆”盡快離開西安。

可還是走不了。

這是南京主戰派定下的最後一天,這一天過去,對南京的總攻就要開始了。

宋美齡決定再次勸說張學良。

你知道嗎,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如果還不能放“委員長”回京,中央軍肯定是要發動大舉進攻的。到時,我等固死,你也不能獨存。

不如今天就把我們放掉吧,就等於送國家一個“無價之聖誕禮物”。

張學良很是為難。

鑒於楊虎城不肯放蔣,他已準備必要時不惜用兵了,可是比較困難。

若以總體實力而言,東北軍或許強於第17路軍,但在西安一地,張學良掌握的部隊卻並不比楊虎城多,不僅城門由後者負責把守,城外更有第17路軍9個團,而東北軍僅有1個團。

一旦雙方打起來,楊虎城是完全可以先下手為強,把老蔣扣起來再說的。

張學良便找到宋子文,哥倆共同商討如何才能擺脫窘境。

能不能把老蔣秘密帶到機場,乘他人不備,突然飛離西安?

這個設想馬上就被他們自己給推翻了。

太危險了。楊虎城肯定已經把這裏嚴密監視起來,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說不定還沒等到機場,老蔣就要落在他手裏了。

再想。

張學良忽得一計,喚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我們可以讓宋美齡和端納先走。其他人問起,就說停戰期不是到了嗎,他們是到南京交涉,以便延長停戰期的。

隻要這邊轉移了視線,那邊就可以給老蔣化個妝,藏在汽車裏混出去,直接送到東北軍營地,然後大家再在洛陽會合。

宋子文覺得如果實在沒有辦法,也隻得如此。但是宋美齡卻堅決反對。

知夫莫如婦。沒人比她更了解老蔣的脾氣了,那是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怎麽肯把臉畫得跟個花臉貓一樣逃出去呢。萬一在城門口被查出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更何況,老蔣背部還在華清池受了傷。就算能僥幸從城裏混出去,西安到洛陽,那可不是一點點的路程,坐著汽車這麽顛過來簸過去的,那兩根老骨頭還不都得給拆散了。

所以宋美齡說,一定要讓老蔣坐著飛機公開走,要是做不到,還不如一齊死在西安算了。

事到如今,張學良簡直有些技窮了。

要坐飛機,還要公開,靠我一個人斷然是沒這麽大能量的,還是請周公來幫忙吧。

於是,蔣周便有了第二次談話。

這次談話,雙方都從容了許多,也更具目的性。

老蔣知道此番隻能自己救自己了,所以話語極為懇切:你知道嗎,即使在“剿共”的時候,我也一直是記掛你們這些中共要人的,包括你,包括那些黃埔學生,畢竟都曾經是我的部下嘛。

我跟廣西的桂係怎麽樣,差不多也打了七八年。可是說好就好了,我對他們“施以仁懷”。對你們,我也一樣啊,肯定會慷慨對待的。

老蔣甚至表示,隻要紅軍對他“效忠”,可以享受和中央軍一樣的待遇。具體細節,以後可以在南京直接談。

一旁的宋子文趁勢插嘴,希望周恩來施以援手,讓老蔣迅速離開,否則再耽擱的話,隻會讓局勢進一步複雜和惡化起來。

周恩來答應了這一請求。

事實證明,蔣周的二次談話極其重要。如果周公不在關鍵時候扮演關鍵角色,出麵說服楊虎城釋蔣,後者是很難安然無恙回他的南京城的。

在苦等消息的過程中,蔣氏夫婦著實受了不少罪,他們幾乎是在煎熬中度過的,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究竟是福還是禍。

從十一點半等到一點半,再從兩點等到三點,兩人注視著屋裏的電話,那裏始終沒有傳來他們需要的喜訊。

忽然,宋子文跑了進來——楊虎城終於被說服了。

接著進來的是張學良。

現在天已經晚了,要不明天早上飛南京吧。

宋美齡一躍而起:還等什麽等,等他們改變了態度再來抓我們嗎?

馬上走!

高興歸高興,要離開西安的心情也未必不比宋美齡更急切,但此時老蔣卻想到了更深更遠的地方。

這楊虎城雖然暫時被說服了,答應放我一馬,卻沒有說什麽時候讓我走,要是他又忽然反悔了,或者等我的飛機上了天,再在下麵玩陰的,給我來上一炮怎麽辦。

所以在跑路之前,一定得先把姓楊的給穩住。

與自己老婆比起來,老蔣的心機終究還是要深沉得多。

走都要走了,他還把張楊叫過來“訓話”,不過沒有責備,隻有寬慰:盡管西安事變屬於“叛變行為”,但我已經原諒你們了,答應的事也都會一一照辦。

說是說給兩個人“訓話”,其實大部分都是講給楊虎城聽的。

老蔣知道楊虎城意在“經略大西北”。西北,這是多重要的一塊地兒,舍了身家性命也決不能放手。可是現在你還在人家槍口底下,言不由衷就是必然的了。

他告訴張楊:我把西北交給你們了,將來打算搞一個西北五省的統一軍事機構,讓你們負責。

這就叫投其所好。說白了,就是騙人。要是老蔣真有此意,哪用得著請周恩來幫他從中斡旋。

前腳把張楊送走,後腳蔣氏夫婦一班人就趕緊去機場。到了機場一看表,已是下午4點。

正要登機,忽然有一個人急如星火般地趕來。

這個人如果是楊虎城,老蔣的心就得懸在那裏了。幸好不是,是張學良。

事實上,當天就釋蔣的決定,都是張學良根據蔣氏夫婦的意見,在很短的時間內確實下來的,乃至於“三位一體”中的楊周均毫無察覺。

直到被叫過來“訓話”之前,楊虎城還不知道當天就要釋蔣的消息。來了之後才發現,老蔣馬上就要上車去機場了。這是什麽意思?

張學良低聲告訴他:現在就放蔣走。

楊虎城愣住了。

不滿幾乎是一定的。放我是同意放了,可是什麽時候放,你總得事先跟我們商量一下,知會一聲吧。

可是當著老蔣等人的麵,這話還不怎麽好說,更不能跟張學良爭論,隻得硬著頭皮一起聽“訓話”。

應該說,老蔣沒有像他老婆說的那樣,拔腳就溜,而是執意作“臨行話別”,並在話裏暗示要把西北交給張楊,對穩住楊虎城多多少少是起到一點作用的。

此時如果後者突然翻臉,把兵派到機場,阻止飛機起飛不是沒有時間。

在回去的路上,楊免不了要嘀咕幾句: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出這麽大的決定,周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張學良則是一臉無奈:今天不走不行啦,你也看到了,我們下麵還有這麽多人不同意釋蔣。夜長夢多,不知道會出什麽大亂子呢。

讓楊虎城更感鬱悶的一件事發生了。

張學良說他要親自送蔣進京。

不會吧,我們肯送佛已經不錯了,你幹嘛一定要送到西天呢?

但張學良決心已定,他當即寫下手令交給楊虎城,言稱自己不在,東北軍即由其一體指揮——當然楊虎城實際上仍然指揮不了東北軍,這也是後來“三位一體”分裂的原因之一。

見張學良如此,楊虎城也無話可說,隻得眼睜睜地望著他離去。

等到“三位一體”中的另外一位——周恩來聞訊趕到機場時,飛機早已遠去。

周公黯然神傷,仰天長歎:何必擺隊相送,還要負荊請罪呢,你會吃虧的。

負荊請罪

在獲悉張學良親送老蔣赴京後,他的幕僚們始而諤然大嘩,繼而垂頭喪氣。有人甚至憤而說出了“豎子不足與謀”這樣的話。

謀臣尚且如此,將官就更不用說了,東北軍內部一片沮喪。

曆史聽到了歎息和怨言。

然而如果我們願意從張學良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就會知道“負荊請罪”並非完全出於其一時之衝動。

當時國內外輿論對西安事變大多不予認同,對張楊更是群起而攻之,這一點張學良雖人在西安,卻時時刻刻能夠感受得到,並背負了很大的精神和心理壓力。加上扣蔣放蔣又爭執這麽長時間,外界對張楊惡感更甚,在二人發動西安事變的動機上不會不進行質疑,張學良確實有表白自己的必要。

另一方麵,他也需要彌補自己與蔣介石的私人感情。

國民黨內為人處事,表麵靠製度法令,其實大部分還是要依賴彼此的私下交情,不然的話,也不會兄弟帖子到處亂飛了。蔣張曾經是中央和諸侯關係的典範,可是一個西安事變,“最愛的人傷我卻是最深”,張傷了蔣。雖然由於力主放蔣,二人關係已出現緩和,但張學良肯定認為僅此還不夠。

親自陪同蔣氏進京,完全可看成是一次感情的投資。

飛機還在飛行途中,飛機上的人則是心境各異。

蔣介石躺在機艙唯一的長沙發上,他雙目緊閉,臉色憔悴,看上去,絲毫沒有脫險後的那種喜悅和興奮。

除了身上有傷,病痛未愈外,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相比於老蔣,其他人則要輕鬆得多。

宋美齡看著窗外,雖然疲憊,但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微笑。

他們夫婦終於又可以在一起了,不管今後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額手相慶的特大喜訊,這個聖誕節,上帝實在是太照應他的子民了。

張學良的心情也算是好的,他甚至一度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到洛陽時,天已黑了,由於事先並沒有通知洛陽方麵,因此少帥命令飛行員在洛陽機場上空盤旋一兩圈,以便讓地麵的人知道他們要降落。

飛機降落,張學良看到無數的學生和士兵朝這裏湧來,隻是他們對待飛機上的人的態度卻涇渭分明。

宋美齡第一個邁出艙門,人們駐足立正,當她的雙腳著地,更是得到了英雄般的敬禮,有兩名軍官上前來攙扶她。

張學良就跟宋美齡身後,可是他得到的待遇卻完全不同,剛剛站穩,便有四個士兵拿槍對準他,其中有一個甚至露出一臉憤怒的表情,聲稱要開槍殺了他。

宋美齡聞言,立即回頭:不許這樣,讓他一個人走!

最隆重的當然是對待蔣介石。

他被攙扶下飛機,前來問候的人們排成歡呼方陣,有的人把帽子拋向空中,有的人眼裏閃著淚花,有的人則已是喜極而泣。

在西安時,雖然宋氏兄妹曾反複安慰老蔣,說你的聲望不僅沒有因為西安事變而下降,反而還因禍得福,像坐著直升飛機一樣升了上去。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誰能信呢。

在洛陽的這個晚上,全信了。

洛陽萬人空巷,鳴炮慶祝,以致店鋪裏的鞭炮都被人搶售一空,不是“洛陽紙貴”,成了“洛陽鞭炮貴”。

這叫什麽,這叫民意,蔣介石真正成了無人能撼倒的“領袖”。

毫無疑問,此時張學良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對眼前的這一情形,他不是完全沒有預計,隻是沒有預計到會這麽可怕。

爆竹在腿邊炸響,仿佛炸響在心靈深處。

人們都在慶祝,都在歡呼,沒有人再去理睬那個孤獨失意的人。

蔣介石不願在洛陽多耽擱,於是第二天早上,他們一行便再飛南京。

當然不可能再讓張學良這個“叛逆”跟“領袖”坐一塊,於是五個人分兩撥,蔣氏夫婦和端納坐一架飛機,張學良和宋子文則坐原來那一架,同時有軍用飛機護航。

給張學良開飛機的,是他的美籍私人飛行員。人們對張學良的極度敵意,都被他看在眼裏,也急在心頭。

在往南京的途中,忽然刮來了一場沙塵暴,滿天卷起翻滾的黃雲。張學良的座機是美國波音飛機,性能優越,很快就將護航機甩下了一大截。

這時飛行員悄悄地對張學良說:也許我們不去南京最好。

不去南京,他可以帶主人回包括西安在內的任何一個地方——連他這樣的老外飛行員都能看出,張學良如果到南京,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不管它,你繼續往南京飛,如果有人要殺我,讓他殺吧,我不在乎!

飛機停在南京軍用機場。飛行員回頭望去,少帥的臉上已是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就好象子彈打在身上也不會躲避。

正如所料,洛陽的一幕再次重現在南京,機場上已經有一大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圍了上來。

張學良站在機艙門口,他知道自己即將麵臨的,將是一種什麽命運。

飛行員一把拉住他:小心……

張學良轉過身,忽然落下淚來。

在洛陽,那麽困窘,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是當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落淚了。

這個世界還有人記得你,沒有拋棄你。

張學良伸出雙手,跟飛行員握了握。

謝謝,非常感謝,非常感謝!現在我們就再見,無論我發生什麽事,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走出幾步,張學良又回過頭去,再一次默默地握了握飛行員的手。

然後,他昂著頭,穿過人牆,走向別人給他安排好的歸宿。

1936年12月31日,南京軍事法庭當庭作出宣判,判處張學良有期徒刑10年,剝奪公權5年。

第二年,南京政府發布特赦令,但仍將其交由軍委會嚴加管束。

即使如此,這個年輕人還有希望,真正讓他絕望的是隨後發生的“二二兵變”,東北軍自相殘殺,四分五裂,西安的“三位一體”也隨後瓦解。

張學良為此帶信給於學忠:話不知從何說,淚不知從何流。

從此,他徹底失去東山再舉的機會,開始了漫長的幽居生涯。

張學良晚年總結一生,曾無限感慨地說:我的生命從21歲開始,到36歲結束。

21歲,他向父親張作霖提出整軍經武的一攬子計劃,在奉軍中初步嶄露頭角。

36歲,發動西安事變……

他曾經風流倜儻,曾經權傾一時,曾經萬人景仰,也曾經擁有數不清的朋友,後來,這些都一一離他遠去。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命運像早已設置和安排好的一樣,它會讓你感覺擁有一切,又會同樣毫不留情地把這一切都從你手中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