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縱橫四海2

反間計

1936年3月7日,鬆室孝良接替土肥原,任華北特務機關長。

鬆室是一個以華治華論者。他到達華北後,吸取土肥原的教訓,開始采用“反間計”。

隨著他的到來,“華北自治”**席卷而至。它的核心就是:離間蔣宋,使中國出現新的南北分治。

在蕭振瀛的堅持下,宋哲元在“反蔣”這個問題上一直還是把持得住的,特別是從板垣那裏,他也了解到這其實是日方為了使“華北獨立”所製定的一個分化策略。但知道是一回事,怎麽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快,他就和南京政府產生了矛盾。

在探知這一情況之後,鬆室立刻高興起來:中國人又要內鬥了,快去添把火。

華北駐屯軍司令官多田駿找到宋哲元,說要說幫第29軍編機械化師,還要派日本教官和顧問,協助訓練軍隊。

所有武器和錢都不要你掏一個腰包,全部由我們來。

宋哲元眼睛都瞪圓了,天上掉餡餅了,還有這種好事。

轉念一想,趕緊收斂心神:唉,我要這麽多人槍幹什麽呢,又不打仗。

多田駿截住他的話頭:為什麽不打,給你武器就是讓你打啊。我早就看出來了,“宋委員長”(政委會委員長)有天子之資,所以你決不能浪費,應該去武力統一中國。

如果你準備這麽去做,我們日本不僅提供武器和教練,還會直接派“皇軍”進行配合作戰。

宋哲元心動了。

自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做華北的老大哪有做全國的老大威風?

多田駿的這番話隻不過是鬆室拋出的一個餌,試探宋哲元的動靜,在發現對方意有所動後,他便親自出馬了。

雙方連著密談三天。

在談話中,他提到了一個過往的風雲人物——張作霖。

鬆室說,以前的張大帥你知道吧,他那時候在東北的情況就跟你如今在華北的樣子差不多。

張大帥是靠什麽發達的呢?不用說,就是和我們日本合作。

後來怎麽樣,你也清楚,他打到北京,統一中國了。

現在讓我們幫你一把,也給你圓這樣一個夢,好不好?

話說到這裏,宋哲元內心的激烈鬥爭可想而知。

雖然表麵上轉了型,究其實質,宋哲元不過還是一個沒有多少政治智慧和遠見的武人。漸漸地,他的心眼兒就活轉開了。

可是光他自己動心還不行,必須“聚義亭”的兄弟都讚成才好,最重要的一個人就是如今實際的二把手、軍師蕭振瀛。

蕭振瀛堅決反對。

現在天下大勢不比從前,是做民族英雄的時代,再在自己家裏稱王稱霸是不得人心的。這不過是日本人用的奸計而已。

宋哲元頗不以為然:你是東北人,先前張作霖不也跟日本人合作,才入主中原的嗎。

蕭振瀛一聽急了。

此言大謬矣。依蕭某看來,張作霖何曾真心跟日本人搞過合作?

日本人企圖不打招呼地搞突然行動,他就派兵把日本領事館給包圍了起來;逼著他答應修鐵路,他就自己加班加點築鐵路,有好幾條還與日本計劃修築的線路成平行線。

就這樣,日本人還拿他沒辦法,這才是英雄之舉啊。

現在日本“所謂助我”,不過是要我們做石敬塘、吳三桂。如果我們還真的聽信他們的話,其下場必與石、吳無異。

說到這裏的時候,蕭振瀛已經把事情擺到相當嚴重的地步了,那意思,如果你宋哲元執意如此,那你就是民國版的石敬塘、吳三桂。

宋哲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由脫口而出:這些都是他們自願給的,我又沒求著他們。

這是想方設法地要把雙方的話題從“漢奸”這個方麵往外引。

蕭振瀛卻異常執著:那你說,這些教官和顧問,還有日軍從旁協助,算怎麽回事,到時候我們29軍又算什麽?日軍的附庸?炮灰?

最後他不惜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如果你硬要如此,不僅全國會反對,29軍將士也不會答應。

宋哲元聞言色變。

因為後麵那句話是他格外在意的。

事實上,鬆室在醞釀“離間蔣宋”的同時,還暗藏了一個另一個更惡毒的陰謀——離間蕭宋。

從土肥原離開華北的那一刻起,蕭振瀛就已經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單,成了他們眼中最大的危險人物。鬆室很清楚,要想在土肥原的基礎上幹出“成績”來,搬掉蕭振瀛這塊大石頭是首要之選。

多田駿在跟宋哲元談話時,就附帶了一個條件:你身邊的那個蕭振瀛是奸細,是老蔣放在29軍中的代理。這個人必須將他弄出華北。

鬆室說的更是直白:蕭振瀛就是要跟你爭權,我幫助你“天下爭雄”,關乎你的前途。你如果越做越大,蕭振瀛一定會感到有威脅,所以我敢斷定,他是不會同意這個方案的。

宋哲元表麵上說,怎麽可能呢,蕭振瀛是我的手足兄弟啊,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

可這樣的話聽多了,心裏也不由犯起了嘀咕,不過礙於蕭振瀛此時在29軍中的地位,知道就算想把蕭趕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所以一再說“容從長計議”。

現在聽蕭振瀛論及“29軍將士也不會答應”,這是什麽意思,難道29軍會跟你姓蕭的走不成?

宋哲元自此就犯下了一個心病,但他雖是武人,卻並不是一個粗人,何況蕭振瀛說的話也確實有些道理,他便把這件事給暫時擱下了。

然而,事情既然已經開了頭,就不可能結束。

不久,又有人從旁吹風了。這個人叫齊燮元。

組建政委會時,宋哲元和蕭振瀛便仿照黃郛的政整會,將一批親日的漢奸文人都收容進來,但這主要是為了跟日本人打交道,采取的是既不倚重,又不得罪的辦法,每人給個虛職,以防止他們搗亂。

日本人非常希望能把齊燮元塞進政委會,但遭到蕭振瀛的強烈反對。

蕭振瀛一再向宋哲元直諫:日本人最高興齊燮元入閣,這家夥一向都是個成天把反蔣放在嘴上,希圖自利的小人,若我們果真把他給召進來,無異於開門揖盜。

最後齊燮元終究還是沒能當成政委會委員。他對蕭振瀛當然是又嫉又恨,而小人一旦行動起來,手腳也總是不慢。

他察覺到宋哲元對蕭振瀛已有猜忌心理,便故意對宋哲元暗示:你想知道蕭振瀛究竟是忠於你,還是忠於老蔣嗎?

宋哲元不吱聲。

齊燮元的聲音越變越小: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看他究竟擁蔣還是倒蔣。

這個測試的機會很快就到了。

對於反蔣,外麵有日人慫恿,裏麵還有國人相邀。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不停地派說客到華北,約宋哲元和山東的韓複榘一道造老蔣的反。

眼見得反蔣已快成氣候,宋哲元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電召蕭振瀛赴北平相商。

在蕭振瀛到來之前,29軍高層已基本達成了一致意見,認為應該“反”。宋哲元也希望能從首席謀士兼二把手的口中得到一個明確的回答:幹吧。

可是蕭振瀛仍然是那句:“何故至此”——為什麽我們非要反蔣呢?

宋哲元忍住性子。

你說不讓日本人派顧問,他們現在也答應不派了,就隻提供武器和錢糧,難道這也不行?

兩廣那邊都在準備討蔣,就連我們旁邊的韓複榘,據我所知,也在著手準備。

時不我待啊,兄弟,現在隻有你一個人不同意反蔣了。

蕭振瀛還是堅持原來的說法:擁蔣抗日,是唯一前途。

如果29軍參與內戰,我就死在大家麵前!

宋哲元再也忍不住了。

好啊,齊燮元說得真是一點沒錯,看來你還是忠於老蔣,一試就試出來了。

他氣呼呼地對蕭振瀛說:我是29軍的軍長,除了你不聽我的話,誰還敢不聽?

難怪了,有人說你不聽我的,就聽那個姓蔣的。

此時29軍將領都在場。

宋哲元話音剛落,眾人的眼神都齊刷刷地聚焦到了蕭振瀛身上。

蕭振瀛未料宋哲元會出此言,一時驚駭莫名。

此時此地,還有什麽能幫自己辨白嗎?

隻有一死,以全弟兄之義。

蕭振瀛拔出手槍,要給自己來一下。

宋哲元沒想到對方會動真格的,趕緊上前一步,把手槍奪下。

事情弄到這一步,蕭振瀛完全沒有想到。他哭了,是那種感覺受了冤屈,痛心疾首的哭,也是一種半真半假,不得已而為之的哭。

因為他已被宋哲元逼得沒了退路。宋哲元的那句話無異於是在指責他不忠不義。

對宋,隻聽老蔣不聽“主公”,自然是不忠。

對其他兄弟,背叛團體做“叛徒”,胳膊肘往外拐,那更是要人神共憤的。

他蕭振瀛出入江湖,口若懸河,縱橫南北,憑的不就是忠義二字嗎?

所以他一定得以死明誌,倘若不成,也一定得哭,而且得大哭。

這個眼淚,他本來是給土肥原、鬆室們預備的,可是麵對內部重重的懷疑和傾軋,不流,行嗎?

宋哲元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的話的確過重了一些,畢竟對方曾經竭力擁戴過他,如無蕭振瀛,何以有他今天這樣的地位。

好吧,明天繼續研究。

第二天,宋哲元轉換了一下策略,打起了“愛國牌”。

宋哲元說,現在外患危急,我們再不從眾討蔣,必將身死國滅。

蕭振瀛第一個站起發言,又是不同意。

你都說了,外患危急,怎麽還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要這樣的話,倒真的可能身死國滅,那才會為天下笑。

我們要救國,隻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擁蔣抗日。否則,將羞見祖宗於地下。

蕭振瀛越說越傷心,越說越委屈,眼淚又落了下來。

底下諸將,有的是被蕭振瀛的話所打動,有的則是從兄弟情分上同情蕭振瀛,意見開始都傾向於蕭的一邊。但他們又不能公開駁宋哲元的麵子,於是也隻好跟著哭起來。

一時間,偌大一間會議室,幾乎變成了幼稚園。大男人們一個個返老還童,哭哭啼啼。

會開不下去了。宋哲元的眉頭皺成一堆:行了行了,都別哭,這件事改天再說吧。

實際上,他很清楚,由自己出頭,“反蔣自雄”、“武力統一”就此泡湯了。

因為蕭振瀛,“華北自治”**剛剛掀起,就落了一半。

鬆室心裏糾結得要命,眼看大計將成,沒想到姓蕭的會從中作梗,活生生地就把好事給攪黃了。

看來這個蕭振瀛確實是帝國在華北利益的死敵,不把他趕走,什麽事情都做不成。好在蕭宋之間已經產生了裂縫,剩下的就是再添兩把火。

鬆室要由離間蕭宋,發展到借宋驅蕭。

在他的暗中運作下,有關於蕭振瀛的謠言一時間鋪天蓋地。

宋哲元聽到的是:別看你貴為委員長,其實外麵隻知有蕭,不知有宋。千萬當心大權旁落啊,要知道這個姓蕭的靠著有老蔣做後台,野心可大得很,將來恐不可製。

能拿出來作為佐證的一個事例就是:蕭振瀛在29軍,不光和師長拜把兄弟,連一般旅長他都要結納。

其實蕭振瀛本來就以善打交道出名,這也是他的長項,先前宋哲元並不為意,甚至認為這是幫自己鞏固軍心的一個辦法。

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在宋哲元看來,蕭振瀛無疑是處心積慮在抓軍權——如果29軍的將領盡被他姓蕭的收為兄弟,那這支軍隊就真的要跟著他走了。

流言亦可殺人,就這麽貌似簡單的一句話,已經把蕭振瀛推到懸崖邊上去了。

還有呢。

有人又給宋哲元送上私房話:蕭振瀛給他老娘作壽,比你老人家為母作壽的規格還高,排場大得很。這還有沒有一點為臣之心,他究竟想幹什麽?

宋哲元對蕭振瀛的看法和成見越來越深,盡快解決這位“潛在之敵”的心情也越來越迫切。

但是,他一直下不了手。

不光是兄弟感情,還有實利使然。

在29軍的八兄弟之中,蕭振瀛其實並無軍權,說穿了,他就靠一張嘴皮子吃飯。真正能讓宋哲元感到威脅的,尚另有其人——曾經的“二頭兒”張自忠。

29軍未建立之前,張自忠的實力就比宋哲元強,在此之後,前者也牢牢地掌握著部隊,而他的那個師又稱得上是29軍中最強悍的一個師。

靠拿槍起家的人,最怕的還是拿槍的。宋哲元不是沒有想過辦法,他想的辦法就是拉劉汝明。

可是劉汝明在老西北軍中的資曆,幾與宋哲元相當,而且他和秦德純一樣,原本都不屬於“八兄弟”,是中原大戰後被逼急了沒辦法,才臨時投到宋哲元下麵來的。

在29軍,劉汝明開始還夾著一點尾巴,後來成為師長,在長城羅文峪一戰成名後,便明顯有些倚老賣老。盡管宋哲元平時有意識地對之進行偏袒和拉攏,但劉汝明仍時有不服從其調遣的情況發生,你要靠他去阻擋張自忠的強勢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兩次商議“從眾反蔣”,張自忠雖未明說,但他跟著蕭振瀛“大哭”,毫無疑義就是一種宣示。這也是宋哲元最終隻能選擇放棄的一個重要原因。

關鍵還是看張自忠的態度。

張自忠本來是站在蕭振瀛這一邊的,不過一件事情使他改變了看法,終於站到了蕭振瀛的對立麵。

當然還是因為利益。

早在晉東練兵的時候,為了不使底下的帶兵之將產生糾紛,蕭振瀛征得宋哲元的同意,對四個帶兵之將如何“分果果”有過約定,那就是得各師編製得按順序“排排座”。

今後不管是誰,也不管他的功勞有多大,都得按“張馮趙劉”依次來,從大到小,誰也不許插隊。

開始因為總的家底不厚,就算多也多不出多少,四人對此都沒什麽異議。可是到北平後就不一樣了,要說多,那就不是多出一點點,立刻會造成彼此實力的很大差距,這樣就沒人肯讓了。

張自忠每次都要“多”,編製要多,兵員也要多,“馮趙劉”自然很不開心。

他們自己不願意做這個惡人。一想,蕭振瀛是當年“分果果”規則的製定者,應該讓他來說。

於是劉汝明找到蕭振瀛,說張自忠這樣做太過分了,我們都有想法。你是軍師,應該幫我們向宋哲元提出來。

蕭振瀛便在宋哲元召集的師長會議上,提出了四個師應當同樣編製的主張,宋哲元本來就不願看到張自忠因此坐大,自然樂得點頭應允。

張自忠失望之餘,十分憤怒。

怒宋也怒蕭,而且更怒蕭。

當初,讓我做“二頭兒”的是你,製定“分果果”規則的也是你,到頭來,原來不過是拿我尋開心罷了。

自此,驅蕭的名單中,除宋之外,又多出了一個張。

聰明如蕭振瀛,對此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但對於這種來自於結義兄弟的算計,除了感到痛心之至外,他又能如何呢。

說白了,在中國這個兄弟之國,“隻可同患難,不可共富貴”,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成為了一個鐵律。所謂兄弟,不管曾經如何山盟海誓,情比天真,最後大抵都要走上這條路。

對29軍的內訌,鬆室樂還樂不過來呢。他一個眼色遞過去,漢奸便在天津附近炸掉了一段鐵路。

鬆室找上門來,提出時任天津市長的蕭振瀛應對鐵路被毀負有責任,必須離開華北。

宋哲元召開內部會議,討論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蕭振瀛從與會者的眼神和表情中都能看出來,他已經被無情地拋棄了。

這個團體已經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他的謀略,他的口才,他的人緣。

好吧,我辭職。

照例,形式主義還是要過一過的。

打了辭職報告上去,蔣介石吃了一驚。

為了第29軍,蕭振瀛曾經“挾日自重”,乃至“擁宋主冀”,這些都曾造成老蔣相當被動,一度也產生過“拉宋驅蕭”的念頭,然而蕭振瀛爾後的一番舉動,終於讓他看出了蕭振瀛的大局觀和不可替代。

黃郛之後,正是因為有這個人在,自己才可以在華北少操點心。

老蔣不肯批複蕭振瀛的辭職報告,然而這已不是他能說的算了,反而越是這樣,宋哲元越是心生疑竇。

南京政府派代表至北平,商議的結果,蕭振瀛辭職,暫時移住北平香山。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山居生活對愛說愛動的蕭振瀛來說,實在有夠鬱悶。

突然有一天,宋哲元打電話來了,讓他過去商議要事。

去了以後才知道,天下之勢,或者說清楚一點,是反蔣形勢又出現了新的動向和變化。

這就是曾讓病中的黃郛為之失態的兩廣事變。

廣東的陳濟棠、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都磨刀霍霍,打著抗日的旗號,要造蔣介石的反。

兩廣說客再次出動,在北方竭力遊說宋哲元和韓複榘。

說客登門,宋哲元反蔣的心又收不住了。

現在我不做頭,有人做頭了,我參加一下,從中分一杯羹總可以吧。

韓複榘發來邀請,要與他會個麵。

去!

反正現在蕭振瀛等於被關了起來,也沒人能攔得了他。

宋哲元和韓複榘商量了半天,決定先中立,裝和事佬,看看情況,然後再加入討蔣陣營。

他們聯名給南京政府和兩廣分別發了一份電報,說你們講歸講,千萬不要動手啊。

話是挺好,但蔣介石卻從中聽出了一番別樣的味道。

你們這是想幹什麽?我是中央,兩廣是地方,一上一下,給你們倆這麽一勸,倒好像中央和地方可以平起平座了,真是荒唐!

老蔣回電斥責,臉色難看得要命。

宋哲元沒吃到羊肉,卻先惹了一身臊,又氣又急。

到這時候,他便把蕭振瀛給喊了過去。

當著蕭振瀛的麵,他朝自己的參謀長發了一通脾氣,讓後者到南京出趟差。

去幹什麽呢?

弄了個選擇題給蔣老大填:A、我投降日本;B、我死;C、我走。

從A到B到C,反正都不是什麽好選項。

把自己擺到如此難堪的地步,當然是為了向蔣介石示威。

那你“示”好了,何必把蕭振瀛叫過來呢?

其實都是做給蕭振瀛看的,因為現在的宋哲元在心思被老蔣完全猜透後,已經進退唯穀,他需要蕭振瀛來幫他解圍。

令人悲哀的地方在於,宋哲元已經完全把蕭振瀛當作老蔣的人了。

如今輪到他來求蕭振瀛,可你要讓他拉下臉來說軟話,那是萬萬不能的,因此才有了上麵這一場戲。

參謀長一走,戲段轉場,秦德純上來跑龍套了。

秦蕭共事時間久,宋哲元認為讓秦在場,氣氛可以不致過分尷尬。

宋哲元的意思,現在情況很緊急了,你蕭振瀛願不願意替我到老蔣那裏給說合說合,或者還有什麽良策可以挽救不利局麵。

先前,蕭振瀛已經得知宋韓會晤並且聯名發電報的事,再看看宋哲元那樣子,真是緊急無疑了。此情此景,不僅沒讓他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快意,反而越加傷感。

我不是說過嗎,擁蔣反蔣,猶如天堂地獄,決於一念之間。我們要保住華北,隻能擁蔣抗日。

宋哲元默不作聲。

在這位曾經的兄長,自己苦心輔佐過的主公麵前,蕭振瀛掏了心窩子。

當年我們剛剛進入北平的時候,有人說我幫你是為了投降日本人。聽到這個傳言後,我母親連著兩個月晚上都睡不好覺,我弟弟也寫了信來罵我。後來他們才知道我蕭某是何等樣人,決不致做這等苟且之事。

現在如果我們棋錯一著,真的中了日人奸計,如何對得起他們。

說著說著,蕭振瀛觸景生情,流下淚來。宋哲元也落了淚。

可是眼前的局麵如何收場呢?

當然還是要由蕭振瀛出來應付。

秦德純對蕭振瀛說,這些天兩廣和山東特使一直來找宋哲元,特別是韓複榘派來的山東特使特別起勁,大概就是想讓我們參加反蔣行動。

蕭振瀛斷然表示:我來擋住這些家夥。

他先對宋府看門的交待好,隻要看到這些特使來,一律不予通報,更不許對方踏進門檻半步。

先讓此輩吃吃閉門羹,殺殺銳氣。

然後蕭振瀛找到一個山東特使的熟人,請對方吃飯。

三杯兩盞之後,他假裝無意地說了一句:韓複榘那小子,一向是個軍閥,做點事根本不上路子,我們都很恨他,決不容許其反蔣叛亂。

說者裝作無心,聽者顯然有意。

這個熟人一回去,第一時間就把談話內容“泄露”給了山東特使。

特使連宋哲元的麵都沒見著,正在納悶呢,一聽還有這種內幕,當下連北平都不敢多呆,趕緊跑回山東。

韓複榘一聽,怎麽著,原來宋哲元跟老蔣是一夥的啊。

他還騙我說他要和我一道反蔣呢,到頭來不過是一個誘人上當的陰謀。

好險,虧得及早發現。

韓複榘立刻先下手為強,發了個電報給蔣介石,說前麵和宋哲元的那份聯名電完全是宋一個人的意見。

我是沒辦法,才在上麵署了個名,你老人家千萬不要以為我會同意他的主張。

在這之前,宋哲元對參與反蔣多多少少還抱有幻想,即使把蕭振瀛喊來,也隻是為了給自己在老蔣那裏打掩護,起到麻痹南京政府的目的。私底下,他仍然準備時機一到,就和韓複榘共同起事。

韓複榘發給老蔣的這份電報,卻著著實實地給他臉上來了一下,讓他知道所謂的“反蔣聯盟”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此後,無論是兩廣特使來訪,還是陳濟棠親自打電報來問,宋哲元都再也不回複了。實際上至此之後,他再未輕易提過反蔣二字。

現在的蕭振瀛,在更多方麵與他曾經的死敵有了共鳴,他讓人帶信給老蔣,建議對兩廣決不可用兵,而應政治解決,否則的話,華北的情形很難說,到時南京政府可能麵臨腹背受敵的窘境。

蕭振瀛與黃郛,一個野路子,一個正路子,然而他們在政治上卻都富有遠見卓識,二人之所以同樣能在華北擔負起外交禦日的重任,並堅持很長時間,豈是偶然。

由於蕭振瀛的再次出手,日本人鼓動的“華北自治”**至此已完全煙消雲散,鬆室忙了半天,仍然隻能無功而返。

然而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是,在蕭振瀛幫助宋哲元擺平內憂外患後,後者卻反而加重了對蕭振瀛的疑慮。

很奇怪嗎?一點不奇怪。

一直以來,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秦德純。

如果把宋哲元比作劉備的話,蕭秦二人大致可算作是臥龍和鳳雛,尤其蕭振瀛,很多29軍的老人都把他視為是軍中當仁不讓的“諸葛亮”。

《三國演義》對臥龍和鳳雛的真實關係毫不避諱,那就是鳳雛常欲與臥龍爭功。推薦他們倆的水鏡先生說得沒錯,二者之中,得一可安天下。不過我還可以幫他老先生補上後麵一句:若是得兩,天下就要打架了

龐統尚且難容孔明,何況總是被蕭振瀛壓著一頭的秦德純。偏偏蕭秦二人性格完全相反,一個豪放大略,一個工於心計,一個剛烈,一個陰柔。在平時的相處中,大大咧咧的蕭振瀛基本上是不提防秦德純的,有什麽話都會當著他的麵講,然而秦德純卻並非如此,最後通過他傳到宋哲元耳中的,往往都是對蕭振瀛的不利之辭。

當時對蕭振瀛的形象具有極大殺傷力,也使宋哲元對蕭產生極度反感的一件事,便是蕭振瀛為母祝壽,坊間傳聞他的排場竟然超過宋的數倍,此事宋哲元始終耿耿於懷。

但據西北軍元老聞承烈向人透露,其實這是秦德純在其中大做了文章。

聞老久曆人事風霜,一雙老眼果然是雪亮透徹。

另外諸如“蕭在軍中,手頭很大,跟將領們拜把子,拉關係”,以及蕭振瀛“言過其實”等流言,除了鬆室、齊燮元之流不停煽風點火外,也同樣少不了秦德純的一份功勞。

作為身邊親信,秦德純的話自然更容易為宋哲元所接受。

結果就是如此,蕭振瀛的事情辦得越成功,對同殿稱臣的二軍師秦德純的威脅就越大,特別在蕭“失寵”之後,秦更不容許蕭有翻身的機會。

在國人性格深處,某些醜陋總是一再重複。

翻翻史書,其實我們從來都不缺智慧,隻是這些智慧大多不是被放在治國理政、抗禦外侮上,而是被大量地用在了給自己人下絆子上。

此非千古以來之悲耶!

蕭振瀛有功不得賞,更不得用,真真假假為他抱屈的人就來了。

新任天津市長張自忠親自來到香山,陪著蕭振瀛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裏,張自忠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宋哲元做得太過分了,我看不過去。等著,兩個月之後,我要不讓他滾蛋,就不姓張。

蕭振瀛哭笑不得。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武人都喜歡學著政客搞計謀了。你張自忠的這一手,我會看不出來嗎。無非就是要利用我蕭振瀛,達到對付宋哲元的目的。

吃蕭振瀛這碗飯的,要在春秋戰國時那都是標準的縱橫家,一般人在他們麵前比劃這個,純屬班門弄斧。

當著張自忠的麵,卻還不能這麽說,蕭振瀛隻能拿早已過時的兄弟大義來推托。

大家都是兄弟,不能這樣。為了國事,為了義氣,我甘願犧牲。

見蕭振瀛“死不改悔”,張自忠又去串連馮治安和趙登禹,幾個人秘密找到蕭振瀛,吵吵著要推他為首,舉兵倒宋。

蕭振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萬萬使不得。

不是說沒有力量倒宋。事實上,當時蕭振瀛隻要願意,倒宋是很有把握的。除了張馮趙之外,29軍的騎兵部隊都是原來的東北義勇軍,那是當初蕭振瀛招撫過來的,又是他的家鄉子弟兵,隻要他登高一呼,自會應者雲集。那樣的話,宋哲元是抵擋不住的。

可是如此一來,29軍內部骨肉相殘不去說它,更會引狼入室,使華北喪於日人之手,而這是蕭振瀛無論如何不願意看到的。

鑒於繼續留在華北處境尷尬,蕭振瀛便以去京開會為由,向宋哲元辭行。臨行之前,他流露出想留在南京的想法。可是宋哲元卻馬上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

不行,你不能留中央,甚至不能留在國內,隻能出國。

潛台詞就是,我無法用你,別人包括老蔣也不可用。

此時的蕭振瀛痛苦至極。也許他在內心裏還曾寄望過宋哲元能挽留他,未曾料想對方不僅無此表示,還非要逐他出國不可。

29軍,心血所鑄成,到頭來自己卻被第一個鳥盡弓藏,掃地出門。這就是一切有功之臣的必然結局嗎?

也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無論歡笑還是眼淚,到最後或許全都會失去。

確實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臨行之前,蕭振瀛唯一放不下的還是這支軍隊和華北之安危,尤其“舉兵倒宋”一說令他後怕,所以他要最後給宋哲元留一個安內禦外之策——

29軍諸將,可令張自忠在前,劉汝明殿後,馮治安居中,如此應變,可保無憂。

這是蕭振瀛苦思多日才設計出的一個用人方陣,也可以說是他留給宋哲元的最後一個“錦囊”。

29軍的四個師長,以張自忠為最強,但他又有跟宋哲元別苗頭的架勢,因此不能放在身邊,得讓他頂到天津去做前鋒。

劉汝明根本就不賣宋哲元的帳,你再怎麽拉都沒用,不如讓他做後衛,最起碼還可以保住一個察哈爾。

唯一可以重用的是馮治安!

當初29軍建立時,馮治安本人並無一兵一卒,能一下子進入高層,是因為他過去在老西北軍時曾對張自忠有保舉之恩,後者要報恩,才向宋哲元鼎力推薦,也就是說,沒有張自忠的麵子,馮治安是做不了師長的。

這也是張自忠搞私下串連,打算造宋哲元的反時,馮治安不能加以推托的原因之一。

馮治安的弱點,就是他的腰杆始終不硬,隻要把基本部隊交給他掌握,再施之以恩,就能使之成為嫡係心腹。

你可以放心地讓馮治安居中,今後萬一遇到什麽危險,不說進,至少退還是有餘地的。

最後還有一個趙登禹。

蕭振瀛在他的安內策中並未提及如何安排趙登禹,不過這位華北第一軍師其實是看得很明白的:穩住了馮治安,也就穩住了趙登禹。

因為趙登禹和馮治安的私下交情很好,長城抗戰時,趙就是在馮的下麵做旅長,馮不叛,他也不會叛。如此,宋哲元身邊又可多出一個策應前後場的自由人。

雖然宋哲元當時還沒想到蕭振瀛的布局會影響那麽長遠,但他對張馮趙等部將“躁動不安”的情況已有所耳聞,而且也知道蕭振瀛這麽說並未攙雜多少私心雜念,全是為他著想,因此鄭重地點了點頭:都聽你的。

蕭振瀛很欣慰,這樣就好,我們畢竟兄弟一場,如此我就放心了。

終於又聽到了一聲“兄弟”。

可是如今不是兄弟惜別,而是兄弟相逼,相逼之甚,竟不能容對方在海內有尺寸棲身之所。兩人從此隻能形同陌路,咫尺天涯。

還記得八拜結交時的山盟海誓嗎?還記得29軍初創時雖然艱苦卓絕,但你幫我扶,同甘共苦的情景嗎?還記得一個曾是心腹手足(蕭振瀛),一個曾是長兄骨肉(宋哲元)嗎?

一切都是飛花,一切都是流水,一切都會成空,一切都不能作片刻的挽留。

奈何,奈何。

到了分手的最後時刻,蕭振瀛無限眷戀地再次環顧了眼前熟悉的景物,在這裏,他曾頑強苦鬥,這裏是他的家,是他的根基,然而現在隻能揮手告別了。

何日才能歸來?

想到這裏,蕭振瀛再也控製不住激動的情緒,忽然泣不成聲,一旁的宋哲元亦倍感傷心,嗚嗚地痛哭起來。

哭,對於他們來說都不是第一次,然而以這次最悲痛,最真實,也最震撼人心。

說離別,離別就在眼前。他們二人誰都不會想到,等到重新聚首見麵的時候,世界已變得讓他們自己都不可想象。

29軍的很多老兵,特別是騎兵師的人後來都說,蕭振瀛如果不走,聽從張馮趙的話,是可以改變曆史的,那樣的話,華北和29軍就會是另外一種處境了。因此,他們到今天都認為,蕭振瀛的離開,是他本人曆史上最大的錯誤。

然而傷心人總是別有懷抱,在那個時候,當事者又能有多少更好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