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縱橫四海1

自從黃郛南下不歸之後,華北局麵一日危似一日,連何應欽都因頂不住壓力,跑回了南京,但這時卻有人代之而出,撐住了眼看就要倒下的擎天之柱。

此人非同凡響,黃郛在華北苦撐兩年之後,他又繼續在那裏獨撐兩年,然而同為政治家,兩人從性格到作風又有著截然不同。

黃郛是一個很真的人,這個人卻真真假假,哭哭笑笑,一生演過的戲連他自己都數不清,黃郛有既定的深遠策略,這個人擅長的卻是變幻不定的縱橫之術。

他就是蕭振瀛。

擁宋主冀

黃蕭不同,很大程度上還緣於角色定位不同。

黃郛為國之幹臣,所思所慮均從國家大局出發,有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蕭振瀛出自29軍,他所要努力爭取的,首先必須是“主公”宋哲元和29軍這個團體的利益最大化,所以他當不成諸葛亮,最多隻能做宋公明旁邊那個拿紙扇的智多星吳用。

長城抗戰,29軍能夠一舉成名,與蕭振瀛的宣傳技巧是分不開的——說得好聽叫宣傳,說得不好聽其實就是吹。

當時從古北口到南天門,戰事比喜峰口要激烈得多。徐庭瑤不僅擅築工事,而且多次派兵夜襲日軍,有的戰果絕不比29軍小,可是他吃虧就吃虧在不會吹。

在前線堅守的幾個月裏,徐庭瑤一共就接受過一次采訪,就這次采訪記,也在報上被擠到了一個小角落,原因是讀者不愛看。

讓人們愛聽愛看,這是蕭振瀛的長處。

晚上出去摸營,你說幾點到幾點,枯燥得跟個流水帳一樣,誰要看?

你得把場麵弄得驚心動魄,猶如探險記或武俠小說,讓人津津有味,深臨其境才行。

陣地之上,說起傷亡,大家都是一堆又一堆,而且喜峰口比南天門還丟失得早,這要照直說出去,多讓人喪氣。

絕不能這麽說,傷亡大是確實的,可是你得強調敵人傷亡得還要多還要大,我們一個小夥子,拿大刀砍人家七八乃至十幾個絕不在話下,這樣才能提神給力!

反正又沒有誰會去精確統計,吹多一點,吹大一些,沒事的。

蕭振瀛最絕之處,就是把29軍本來不得已才用上的弱項——大刀給編排成了自己的品牌logo,幾乎就是天下第一神器。

29軍的英雄們大刀一舉,砍瓜切菜,什麽機槍呀,大炮呀,坦克呀,能砍的全給他砍掉。我們就隻要帶一口袋過去,回來時口袋裏裝的便全是黑溜溜的鬼子腦袋。然後往一被砍倒的裝甲車旁邊一站,拎一口大刀,不要太上照哦。

在需要大俠的時候,大俠集體現身了。

寄托在這個大俠夢上麵的,有若幹年後的《大刀進行曲》,還有民眾捐贈的禮物——到喜峰口慰問29軍的女學生們特地帶來99把大刀!

蕭振瀛到上海為29軍募捐,到處受到歡迎,各方人士紛紛慕名來訪。這裏麵,蕭振瀛最重視結交報界大亨,並與《申報》老板史量才結成了莫逆之交。

上海大報,以《大公報》和《申報》最為著名。《大公報》屬於主流報紙,但它層次太高,離老百姓太遠,《申報》看上去雖俗了那麽一點,然而俗才好啊,老百姓愛看,這就是真理。

史蕭二人**舟於黃浦江上,一個引吭高歌,一個吹簫相和,搞得十分熱絡。蕭振瀛負責為史老板提供有關於29軍的獨家猛料,史量才則在報上賣力鼓吹。一時之間,《申報》幾乎成了29軍的壟斷報紙。

漸漸地,在人們印象中,提到長城抗戰,便隻有29軍,而大刀隊的神人們,也漸漸可以與刀槍不入的義和團相媲美了。

29軍由此大出風頭,身價百倍,不僅翹然獨出於雜牌軍隊之上,連中央軍都望塵莫及。

長城抗戰結束,各諸侯都想在華北分一杯羹,宋哲元和29軍也不能例外,為此奔走的當然還是蕭振瀛,他的目標是為29軍謀取北平。

華北的名義主持人是黃郛,可是不管蕭振瀛怎樣施展手段,開盡後門,最後還是屢屢吃閉門羹,不得其門而入。

一個強的遇到了另一個強的。蕭振瀛的縱橫術第一次遭到失敗,而黃郛總攬全局,他也決不會聽任一支地方軍隊在華北形成氣候,這就導致了黃蕭交惡的開始。

歸根結底,這兩個政治家,一個在朝,一個在野,各為其主,各思其責,衝突實在是不可避免的。

那個年頭,誰有槍誰就橫。宋哲元達不到目的,便和其它諸侯一起對黃郛來了個不合作,凡是黃郛在會議上提出的議案,他們都大唱反調,說黃郛在“賣國”。

黃郛在華北寸步難行,加上日人逼迫,不得已南返避入莫幹山中。

華北諸侯如此跋扈,讓蔣介石和汪精衛都感到十分棘手,便由南京行政院下達命令,準備將一些地方軍隊調出華北,其中也包括29軍。

29軍這些將領,早在北平買田置地,沒一個肯走,但不走就是抗命,這個罪名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弄得不好還得挨中央軍的揍。

正在彷徨無計之時,蕭振瀛突然發現並抓住了一個機會。

在“何梅協定”簽定之後,中央軍被迫撤出華北,北平城的防守因此變得十分空虛。

日本人不便直接動手,但他們可以利用那些“失意的軍閥政客”生事搗亂。於是,在日本華北駐屯軍的攛掇和慫恿下,便發生了所謂“正義自治軍”叛亂事件。

當時平叛的是城外的東北軍,可是東北軍實力有限,軍紀也不好,這讓人始終放心不下。

蕭振瀛見此,急忙提出建議,表示29軍願意調兵防守北平。

當時何應欽已去南京,負責留守的人一聽喜上眉梢。長城抗戰,29軍一戰成名,絕對是一支聲譽極佳的勁旅,正求之而不得啊。

得到對方的同意後,蕭振瀛立即打電話,星夜調兵入衛北平。

總算插進了一隻腳,可撤軍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行政院長汪精衛仍不斷地催促第29軍南下。

看來汪精衛跟我們不是一邊兒的,也隻會跟黃郛一樣“賣國”。蕭振瀛轉而找蔣介石,以“拱衛華北”為名請求讓第29軍繼續留駐。

沒有想到,從華北撤出第29軍,原本就是蔣介石和汪精衛共同之策。除了拿空話敷衍,蕭振瀛什麽也沒能得到。

以前屢試不爽的縱橫術再次遭到挫折,生意做不下去了,一貫自信的蕭振瀛開始變得絕望無比。

按照行政院命令,29軍在撤出華北之後,必須參加南下“剿匪”,並且很有可能會在“剿”的過程中拚得一幹二淨,一想到這裏,蕭振瀛就感到不寒而栗。

此時有客來訪。

這也是個到處混事的主,他問蕭振瀛:你們29軍想不想在華北繼續呆下去?

當然想啊,傻瓜才會不想。

那麽俯耳過來。

聽罷,蕭振瀛的臉色變了。

來人說:唯今之計,隻有搭上日本人這條線,29軍才能留在華北,並把位子坐穩當。

眼前可能是杯藏了毒的酒,但為了讓29軍能夠繼續生存下去,不喝看來也是不行了。

蕭振瀛一咬牙,一跺腳:那我就去見他一見。

見到的人是土肥原,作為“土匪的源頭”,他一直在華北播散禍患的種子。

起先氣氛尷尬,因為大家都知道,29軍在喜峰口砍過日軍的腦袋。

蕭振瀛在國人之間縱橫慣了,但縱橫日本人還是頭一回。

他侃侃而談:29軍雖然跟你們打過仗,但是各為其國,我們之間並無私仇。現在簽了停戰協定,就應該化敵為友。

你們先前找黃郛談判,那是找錯對象了。黃郛,一光杆政客耳,他能作什麽主呢,就是他答應了,我們軍人不答應,原來答應的還是無效。

土肥原承認黃郛說得沒錯。

雖然趕走黃郛,但“失意的軍閥政客”裏麵又挑不出中用的,好不容易搞次叛亂,還被一下擺平了,所以他也很是著急。

蕭振瀛說:你們要談判,找我們啊!

我們手上有槍,我們答應了,就能算數。

土肥原眼前一亮,那行,隻要你們不反對日本,就可長駐華北,而且我們日本會支持宋哲元。

土肥原代表的是日本軍部,有了這條線,宋哲元變得有恃無恐,蔣介石毫無辦法,隻得解除了調29軍南下的命令。

1935年8月28日,宋哲元被任命為平津衛戍司令,接替張學良成為華北第一諸侯。

蔣介石在看到第29軍欲挾日以自重後,迅速指示外交部與日本駐華大使接觸,想奪回華北問題的對日談判權。

第29軍所恃者,就是能夠與日本人談判。土肥原們都是很現實的,他們能逐黃郛而交29軍,難道就不會在獲利之後,再次拋棄29軍?

縱橫大師蕭振瀛再施縱橫術,他跑去當著麵問土肥原:你們日本是軍人作主,還是外交作主?

土肥原聽說外務省橫插一杠子,果然大為氣惱。媽的,華北是我們軍人流血流汗打下的,玩嘴皮子的卻想來搶功,做夢!

立即報告軍部,後者也馬上向外務省施加壓力,軍部發了火,外務省連個屁都不敢放,結果駐日大使被召回國,南京外交部連談判的人都找不到了。

事已至此,蔣介石隻得派特使去北平和宋哲元攤牌。

宋哲元托病不出,蕭振瀛出麵談判。

特使問:華北處境很是困難,今後對日外交由誰負責?

蕭振瀛回答:隻要29軍在華北一天,我敢負責!

黃郛有一個已經撤銷的政整會,宋哲元要做華北的number one,就必須成立新的機構,這就是政委會。

政委會實際上是個半獨立政權。風聲一經傳出,遭到了華北各界輿論的強烈反對,最廣為人知的就是爆發了“一二九”運動。一個星期之後,北平又經曆了同樣規模的示威遊行,使得政委會的“開張之喜”不得不一再延期。

1935年12月18日,政委會正式宣告成立,宋哲元任委員長。從此,華北又恢複到了以前地方派係擁兵自守的局麵,隻是姓張的換成了姓宋的而已。

逆取順守

蕭振瀛“擁宋主冀”終於得以如願以償,成為29軍控製華北的第一功臣,與此同時,他必須繼黃郛之後肩負起對日外交之責。

作為宋哲元手下第一謀臣,蕭振瀛深知可馬上奪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的道理,因此他重新定下了“逆取順守”的策略。

對於被稱為中央的南京政府,之前利用日本,是為了迫其就範,可謂之“逆取”。但在“逆取”成功之後,卻不能再窩裏鬥,而要“順守”,因為隻有背靠“中央”這棵大樹,第29軍才有真正的實力對付日本。

當時在北方,除華北之外,日本人還在推動“內蒙工作”,竭力拉攏內蒙的德王獨立,而蔣介石在長城抗戰之後,連華北都穩定不住,對內蒙就更難顧及。

蕭振瀛便設想了一個蒙察聯盟的方案,以勸德王懸崖勒馬。

他寫了一封信給德王,約對方到北平商談,但是後者正處於動搖之中,怕遭到暗算,不敢來,希望蕭振瀛先去百靈廟。

宋哲元召集眾將一商議,都覺得還是不去為好。

想那德王被日本人利用,必定心懷鬼胎,而且他至今態度仍不明朗,貿然前去,如入虎穴,太危險了。

蕭振瀛說,我去!

內察靠近我們察哈爾防區,第29軍陳兵境上,怕他怎的。若是他依從聯盟,還則罷了,萬一不從,我必“挾之以歸”,把他給活捉回來,到時大軍橫掃內蒙,易如反掌。

惟勇士方能有此豪氣,連身曆百戰的宋哲元及其武將們都被打動了,紛紛“壯其言”。

蕭振瀛立即帶上衛士,到百靈廟與德王相見。

此行果然非常成功,不僅促成了蒙察聯盟的簽訂,宋哲元、蕭振瀛還與德王八拜結交,成了兄弟。

在綏遠抗戰之前,內蒙就以這樣的方式暫時平定下來。

蕭振瀛專門敦請蔣介石北巡,內蒙的德王、雲王,華北宋哲元,山西閻錫山均至山西大同晉見老蔣,表示服從中央。

這是當時蕭振瀛為了“順守”,在內部團結華北群雄而走出的最重要的一步棋,也因此得到了蔣介石的進一步欣賞和認同。

在華北,蕭振瀛則需麵對麵地對付日本人。

這個世界上,大家都在用,不是你用我,就是我用你,關鍵是得看誰利用誰。

毫無疑問,我蕭振瀛利用了日本人,可是利用完之後,卻決不能真的躺到日本人的懷裏去,否則,就要被其所用了。

千萬得記住,第29軍是以抗日起家的,這是立身之本。一旦做了漢奸,必定遺臭萬年,子孫後代都要跟著挨罵。不僅如此,日本人還會看不起你,認為你賤,可以“任意狎侮”,到時將窮於應付,裏外不是人。

所以隻可表麵應付,決不能真當漢奸。

蕭振瀛和黃郛,曾經政壇上的一對死敵,如今卻殊途同歸,要為同一件事而在華北苦戰到底了。

蕭振瀛的一大特長,就是慣於在人際交往中做手腳。他在平津兩地不時舉辦宴會,把那些日本特務和武官都請過來作客。

先吃,吃得個個腦肥腸滿,再喝,喝得人人暈暈乎乎,不知西東。吃完喝完之後,還送禮,沒一個讓他們空著手走的。

日本人也是人,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私下要價時就不太好意思逼人太甚了,而蕭振瀛就利用你欠他這種心理,不斷地跟你拖,跟你繞,纏來繞去,就是不給你個準信。

這就叫花小錢,得大便宜。

土肥原是華北日本特務的頭,29軍談判的主要對手,當然是蕭振瀛重點爭取的目標。

於是,蕭振瀛便和土肥原做起了“哥們”,除了沒有換貼做兄弟,兩人什麽親熱來什麽,他甚至還把有自己題款的字畫送給對方作紀念。

然而土肥原這家夥著實有夠奸,一不留神經常會鑽你的空子。

29軍要駐防天津,華北駐屯軍竟然不許他們通過。蕭振瀛便毫不客氣地打了個電話給土肥原:你們不是說要親善嗎,怎麽這樣不講道理,竟然攔阻我們接防?這事你得給我辦好。

土肥原說,這次我幫你忙,不過下次如果我有事,你也得幫我個忙。

蕭振瀛急於讓29軍駐防天津,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隻要這次事情辦成,以後的事好商量。

土肥原給軍部打了電話,經過他的疏通,29軍順利進入了天津。

過後土肥原卻把蕭振瀛叫到機關部,拿出一張寫好的文件讓他簽字。

蕭振瀛低頭一瞧,這條件怎麽可能答應呢,而且事前根本沒有商量,不成,不成。

不管土肥原使盡什麽辦法,軟磨硬泡,蕭振瀛就是不肯簽字。

土肥原喘了口氣,忽然問蕭振瀛:你知道我的身份嗎?

蕭振瀛啞然失笑,咱們這麽要好,我連這個還會不知道嗎。

土肥原卻一點笑意沒有,反而做一臉深沉狀:不,你不知道,或者說不完全知道。

我就是傳說中日本武士——

的後代。

蕭振瀛饒有興致:哦,不錯。

土肥原來勁了。

我們大日本武士有一個規矩,那就是:一旦失敗將切腹自殺。

現在你不肯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沒有辦法回去交代,隻有履行武士道精神,朝自己肚子上劃十字了。

蕭振瀛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土兄,其實一直以來,我也有一個願望。

什麽願望呢?

我立誌要成為一個中國的武士,而我們中國武士的精神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說著話,蕭振瀛刷地從身上拔出手槍,大叫道:要是我接受了你的條件,我就失敗了,隻有自殺一途。

土肥原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倒反而愣住了,趕緊勸蕭振瀛把槍放下。

這回輪到蕭振瀛來勁了。

為什麽要放呢?不能放。

你不讓我自殺,那咱們就來“他殺”。你開槍打我,我也開槍打你。記住,你的槍法一定要準一些才好。

現在我來數數,一,二,三……

土肥原魂飛魄散,忙陪不是,打圓場:事情不致如此,不致如此,我們可以慢慢再商量。

可以“慢慢商量”就好,蕭振瀛收回了槍。

接下來他的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又把土肥原給徹底雷倒了。

蕭振瀛哭了,而且還是大哭。

摟住土肥原,眼淚鼻涕擦了他一身——

土兄,你怎知道蕭某之苦楚哦。

“商量”條件,變成了蕭振瀛漫無邊際,滔滔不絕的“訴苦會”。

此後,隻要土肥原一提到他的那些條件,蕭振瀛二話不說,就是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鬼愁神悲,哭得對麵的土肥原呆若木雞。

當時很多人都看出來了,蕭振瀛在這裏套用的是“三國故事”,劉皇叔曾經用過的那一招。

大家看三國,可能覺得劉備很窩囊,什麽都不會,文不能提筆,武不能上陣,就會哭。

可你知道嗎,人家那江山就是哭出來的。不會哭,或不肯哭的能人多了,最後卻都心甘情願,排著隊跟他幹,而且一個比一個忠心,你還能再小看這一哭嗎。

正是: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想做強人就得去多流眼淚。

作為“中國通”,土肥原哪能不知道這點典故,可知道又能如何,你還能當著麵指責這位悲從中來的“老朋友”是假哭不成?

土肥原呆了半晌,也哭了:蕭先生,你總得讓我對政府有個說法呀。

蕭振瀛抹了抹自個的眼淚,站起來拍拍土肥原小朋友的肩膀:別哭別哭,我回去再好好考慮考慮。

土肥原沒有辦法,隻好放蕭振瀛先回去。

經過這一回合的較量,連土肥原也不禁發出感慨:蕭振瀛真是“膽大如鬥”。

這是在我的地盤,他竟然想怎麽來就怎麽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掏槍就掏槍,這樣的人,太難搞了。

私下不行,就到正式談判上去給你好看。

機關部的那一幕,對於蕭振瀛來說,就是演場事先沒有經過排練的戲。但是這場戲演得著實有些驚心動魄,而土肥原那種狗急跳牆,蠻不講理的樣子,也讓蕭振瀛直到回家後,仍氣得臉色煞白。

他看出,土肥原已經有些急了,今天的樣子分明是圖窮匕首現的表示。

馬上要進行正式談判,而這是蕭振瀛的弱項。

蕭振瀛不是黃郛,他本人對談判準則、程序內容這些形而上的東西確實不太精通。

怎麽辦,必須拉郎配。

蕭振瀛找到的搭檔是同為29軍軍師的秦德純,不過秦德純在以前的談判中曾失過手,現在仍有心理陰影,非常害怕上談判桌。

蕭振瀛說,你別怕,我給你撐著,保險沒事。

正式談判開始,一方代表是土肥原,另一方代表是秦德純,蕭振瀛隻是旁聽。

談著談著,果然談不下去了,或是土肥原強迫秦德純接受他的要求,或是秦德純一時找不到什麽好詞進行回絕,這時候就輪到蕭振瀛上了。

他一上來,不說別的,就是對“老朋友”土肥原的響應——沒錯,講得好,十分的好。

究竟好在哪?

誰知道去!

可我就是愛聽,而且“擁護”。

蕭振瀛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反正我又不是正式的談判代表,怎麽胡說都行,就當消遣消遣你吧。

等他廢話完了,秦德純也休息夠了,想好句子接茬再上,給土肥原打疲勞戰。

此即以口號對口號。實際上就是秦蕭二人唱雙簧,一硬一軟,一拍一檔,把土肥原弄得雲裏霧裏,搞不清對方的真實狀況和態度,而蕭振瀛也就達到了敷衍拖拉的目的。

這種談判多了,原來胖墩墩的土肥原就真的有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的危險了。

由於土肥原的“華北工作”難以取得進展,軍部十分不滿,隻好把土肥原調回國。

蕭振瀛送君千裏,還特地給土肥原辦了個告別宴會。

厚黑學

土肥原剛走,板垣來訪。

如今的板垣早已今非昔比。當年這哥們由於在天津搞“地下工作”沒有成績,結果掛了一個虛銜,跑到國外去轉了兩圈。未曾想重回關東軍司令部後卻否極泰來,竟然無功受祿,接替回國的岡村寧次,當上了關東軍副參謀長。

看來“九一八”的光環還真能受用一輩子啊。

自己的老夥伴土肥原在華北遇到坎過不去,他為此著急起來。

要不,還是我親自來試試。

連關東軍副參謀長都出動了,宋哲元免不了有些緊張,趕緊向身邊的軍師討計。

蕭振瀛很鎮定。

不用慌,板垣這家夥估計還是來探路的,他屁股後麵絕不會真的跟來一大群鬼子兵。

他的對策是,先讓宋哲元親自跟板垣接觸,摸清對方的路數再說。

板垣來了。

先請他吃飯。吃完飯,按照事先的約定,蕭振瀛一抹嘴,撤下了場。

屋裏就剩下了宋哲元和板垣兩個人。

板垣君,有什麽心裏話,你就照直對我說吧,反正也沒外人,所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板垣一路上想了很多的歪點子,翻來覆去考慮怎麽把“那話兒”表達出來,想得腦袋都疼了。他根本沒想到宋哲元會如此爽快,這麽痛痛快快地就急著要跟自己“交心”了。

那我還有什麽可以隱瞞的?

當下,板垣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把要華北完全獨立,以及舉兵反蔣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宋哲元。

宋哲元聽完後卻未做任何表示。

天太晚了,早點將息吧。我們明天再聊。

毫無疑問,板垣做了一晚的好夢。

第二天,蕭振瀛來了,也請板垣吃飯。

嗬嗬,這好事,那真是一樁接著一樁,嘴巴都沒有閑著的時候。

板垣所不知道的是,他馬上就要開始做惡夢了。

“厚黑教主”李宗吾在“偏鋒詭道”中言,厚黑之法,當以厚在前,黑則繼之,如此可盡收全功。蕭振瀛若在川中,真可繼教主之衣缽矣。

他給宋哲元安排的角色就是“厚”,厚著臉皮把對方的心裏話都掏出來,然後厚著臉皮裝聾作啞,就當沒聽見一樣。

現在板垣的所思所想,都已看得清清楚楚,接下來蕭振瀛就要自己扮演“黑”,給板垣拍拍驚堂木,看他會如何反應。

酒席宴前,照中國人的規矩,蕭振瀛請對方首先來說道說道。板垣這個“中國通”自然也要入鄉隨俗,假意推辭一番。

好,你既然假客氣,那客隨主便,我就先說吧。

蕭振瀛話一出口,板垣就呆住了。

他說的是:日本長久不了。

要是在公開場合,板垣沒準就得跳起來:你敢如此冒犯我們大日本帝國,瘋了不成。

可這是在人家家裏,他是客人,板垣就是再有氣,也隻能放在肚子裏,還得裝作很認真很謙虛的樣子繼續聽對方編排下去。

蕭振瀛胸有成竹:我這麽說是有根據的。

中日兩國,要是真正平等合作,雙雄出擊,全世界都不在我們話下。

可是你們日本想不到這麽遠,真是太可惜了。我知道你們的想法,就是想打中國的主意,然而這是“舍遠圖而近私利”。試問,中國就這麽好弄嗎?非也。

說到這裏的時候,蕭振瀛的眼睛逼視著板垣的眼睛,那意思,精彩地方就要到了,快鼓掌啊。

板垣很無奈,隻好強裝笑臉,點了點頭,算是認同。

蕭振瀛繼續發揮,開始上猛藥了。

“貴國”嘴上說得是好聽,今天親善,明天合作,可事實如何呢?

今日掠一城,明日削一地!

告訴你板垣君,這樣做很危險啊。

你還千萬別聽錯了,我說的不是我們危險,而是你們危險。

我們中國巍巍大國,有四萬萬人,地方又這麽大,進可攻,退可守,豈容輕侮。所以我們一點都不危險,還安全得很。

蕭振瀛瞄了一眼板垣,這兄弟仍在強作鎮定,但臉上的某幾根筋已經一跳一跳的了。

我還沒說完呢——

不僅如此,蘇聯還在邊上虎視眈眈。我們爭來奪去,他必收漁人之利,到時候,嘖嘖,你們日本真可憐哪。

我相信,現在有一句話足可以概括板垣的心情,那就是:出離憤怒。

敢情我們日本就這麽軟蛋,給你和蘇聯老毛子兩個如此扯吧扯吧當點心是吧?

沒等板垣發作,蕭振瀛卻話鋒一轉,又描繪起了另外一個“遠景”:中日如果能“真正”合作會怎麽樣。

按照山人的估計,歐洲戰場肯定要打起來,而且我告訴你,很快,不出三年。那些洋鬼子們一打,蘇聯能不參戰嗎?

那時節就熱鬧了,等他們疲憊不堪之時,我們就來個合作。往北邊,你打西伯利亞,我打貝加爾湖,然後會師烏拉山,把個蘇聯像蛋糕一樣分分掉。往南邊,你打菲律賓,我打緬甸,解放亞洲被殖民各地。

你看,這樣多好,你可以繼續做你稱霸全球的美夢,執世界牛耳,而我也可以在這一過程中幫你的忙,豈不爽哉。

一番海闊天空,無遠弗屆的老牛吹下來,把個板垣吹得一愣一愣的,都暈了。

其實蕭振瀛不過是再次複製了三國演義中“煮酒論英雄”的片斷: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曹耳!

那所謂天下,不過是我們兩個操持操持的。

板垣當然不會上當,在他眼裏,中國包括華北,僅僅是他砧板上的一塊肉,怎麽可能跟你一道來“煮酒”呢。

但是表麵上,他還得做出“親善”的樣子,不能當著麵就說出“一塊肉”之類的話。

板垣能做的,就是言不由衷地稱讚:蕭先生立論精僻。

坐了半天,板垣一無所得,隻能在下麵乖乖地當學生,連吃飯的胃口都沒有了。

該他講了。

本來是想說“華北獨立”的,但被蕭振瀛在前麵一堵,不得不硬生生地從喉嚨裏倒咽回去。

那就說說反蔣的那些事吧。

可是看蕭振瀛那架勢,還不能正大光明地說出來。板垣隻得換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口氣,反過來問蕭振瀛:你們的蔣委員長在中國的地位如何?

蕭振瀛毫不猶豫,斬釘截鐵:他是領袖,是核心!

板垣再也無話可說了。

他的氣勢已經完全被對方壓住,縱使吃了敗仗,也還得向對方敬酒,說上兩句“蕭先生氣壯山河”的話。

“蕭先生氣壯山河”的結果,就是把“板先生”給氣跑了。

領導總是更有水平,大家一向都這麽認為,可是實際情況卻往往相反。

板垣還不如土肥原呢。

雖然都是靠嘴吃飯,但板垣和土肥原這兩師兄弟證明都不是蕭振瀛的對手,從他身上也討不著半點便宜,這使恨不得華北一步變天的日本政府更加浮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