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華北風雲 第一章 白雲深處有人家

白雲山館的主人叫黃郛。

如同幹將旁邊有一個莫邪,黃郛旁邊也有一位神仙眷侶,她叫沈亦雲,而白雲山館實際取自夫妻兩人姓名中各一字(黃郛字膺白)。

如果熟悉民國史,你就會知道,這位黃夫人亦是當年難得的奇女子。

辛亥革命年間,有一個著名的杭州女子敢死隊,隊長即為沈亦雲。在那個時代,沈亦雲的很多見解遠遠超出了所謂婦人之見的框範,為一般的政客文人所不及。

她說,民國說到底,其實不過是被兩部小說所支配。北方的袁世凱讀的是《三國演義》,就知道耍奸謀弄權術,而南方的革命黨人讀的卻是《水滸傳》,患難時兄弟結義,稍弄出些眉目卻又馬上互相猜疑。

兩本書一個民國,一切都如同春夢一般。黃郛一生,恰如對這句話的最好注解。

想當年,浙江出了三個年青的革命黨人:蔣介石、陳其美、黃郛。三人桃園結義,陳黃為兄,蔣為弟,他們發誓要趕走滿人,建立他們想像中的“革命政權”。

滿人趕走了,漢人卻打起架來,宋教仁被剌後,在“繼續革命”和“政治建國”上,曾經的革命黨內部發生了嚴重分歧。

哥三各奔前程,選擇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蔣介石和陳其美參加孫中山的二次革命,而黃郛則專攻政務,並在這一領域享有盛名,這也就是為什麽黃郛可以縱橫南北政界的原因。

黃郛任南京政府外交部長,是應蔣介石之邀,南下來捧義弟的場。可是一個濟南慘案,全國民怨鼎沸,老蔣到處拉人頂過,權衡半天,還是決定拿自己的兄長開刀,實施“丟馬保車”的辦法,親自發電報逼其下台走人。

當初三兄弟結義時,蔣介石曾特地鑄劍兩把,分贈兩位哥哥,上刻“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嚐”。

老大陳其美在二次革命中被剌死,早早失去了與大家共嚐的機會,如今三弟則飛黃騰達,趨利而走,也不再需要黃郛這個落魄二哥留在身邊了。

時光像一把無情的刻刀,會改變每一個人的模樣。

抬頭仰望,似乎隻有漫天的星鬥,才能記得那三個年輕人曾對天發下過的宏願,也才能記得他們曾有過的理想和友情。

黃郛被迫辭職後,心情異常苦悶彷徨,乃至於四顧茫然,不知所從。

這時他忽然想到了曾經去過的莫幹山。浙江多佳山水,然而在他的印象裏,莫幹山卻是一座既不秀麗,也不雄偉的土山。

但也許恰恰是這一點,符合了黃郛當時的心境。

於是他走進莫幹山,開始了長達六年的隱居生活。自進入這座大山起,黃郛就決心不再從政,與政事一刀兩斷。

他疲倦了,真的疲倦了。

山水看似沒有生命,有時卻要比人可靠得多。

讓所有的傷心都遠去吧,讓所有的諾言都成為青春的祭奠,我隻有莫幹山。

黃郛夫婦與莫幹山結下的不是一般友誼,那是生死之交。他們走過山裏的每一條小徑,認識周圍的幾乎每一個人,莫幹山漸漸成了他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此,知我者,二三子

——《亦雲回憶》

然而這一對神仙人物卻終究沒能和小說中所描繪的那樣:“他們隱退江湖,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艱難的選擇

打破平靜的是“九一八”,從這之後,黃郛開始重新關心時事,並為山河的破碎而深深憂慮。

這時蔣介石的征召書來了,要請他出山,可是黃郛不為所動。

老蔣親自發去一封電報,言稱:為了我們之間三十年的友誼,你不應該推卻。

黃郛複電:欲保三十年友誼而不敗,我們就不應該再共事!

濟南那件事給黃郛的剌激實在太深了。現在請他,給人感覺,就好象老蔣是不小心口袋漏了一個洞,把棋子給丟掉了,現在日本人出來製造了麻煩,終於又想起了他這顆棋子。

可我不是棋子,我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請不要隨隨便便把我丟掉,也不要隨隨便便把我再次放上棋盤。

不僅蔣介石想到了黃郛,汪精衛也想到了,但是兩人誰都請不動這棵大樹。

黃郛如此熱門,並不是因為他與日本人額外有一腿,而是蔣汪都知道,黃郛有二十年從政經驗,對日本國情又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和了解,這一點在當時無人能及,並且他還不是國民黨員,個人身份相對自由。

概言之,在那個特定時期,他是“政府可以相信,敵人可以接受,惶惶不定者與相安”的不二人選。

見黃郛這麽難搞,老蔣也很無奈,隻好用上了放長線釣大魚的辦法。

他不停頓地給黃郛發電報,除嘮嘮叨叨重敘友情外,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內容抄錄自駐日公使的往返電文,為當時政府一等一的頂級機密。

老蔣這麽做,其實就是一種親近信任的表示,他希望借此拉近雙方的距離,同時也使黃郛慢慢適應和進入角色。

這一辦法果然有效,一方麵是黃郛本身就有一種擔天下興亡的政治責任感,另一方麵則是他確實看到了此時的蔣介石有多難。

第一次灤東戰役之後,老蔣在給黃郛的私人電報中幾乎就用上了哭腔:舉世處境最艱苦的,就數你弟弟我了。

黃郛的心軟了。

終於,他答應老蔣,相隔多年之後,雙方再見一次麵。

沈亦雲知道後極力反對,這位極其聰明的女子已經察覺到了丈夫的變化,而且認定他們平靜的山居生活將就此結束。

這是你的那位義弟在“請君入甕”,你知不知道?!

濟南案的遭遇還沒有受夠嗎,日本人的事非常麻煩,不要再去過問了,你隻會因此白白受苦。

可是黃郛還是去了。夫婦二人從來夫唱婦隨,到哪裏都結伴同行,唯有這一次,沈亦雲並未隨行。

她的預感是對的。蔣黃見麵之後,黃郛果然就再難脫身。

“黃先生”又成了“兄”,“蔣先生”又成了“弟”,蔣介石承認自己以前有虧欠兄長的地方,並重新把鑄劍上的那句話搬了出來: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嚐。

我做弟弟的現在有極艱難之處,哥哥你一定要幫我!

這個世上,哥哥幫弟弟,確實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黃郛重回莫幹山,已經是為北上打點行裝了。

沈亦雲深知華北局勢的糟糕程度,她悲傷地對丈夫說:你這一去,必定是焦頭爛額。

此時的黃郛已經五十多歲,身體並不好,多年沉浮宦海的積蓄足夠夫妻二人在山中衣食無憂,而山外的那條路,一眼望不到頭,崎嶇艱險,困境重重,前麵未知數多得不可勝數。

黃郛沉默了一會,長長地歎了口氣。

此行“非僅為弟,更兼為國”,你不要以為我們可以在山中做永久的“事外逸民”,國家一旦垮下來,覆巢之下並無完卵,我們將無山可入。

不做努力,以後一定會後悔,如果盡力了,則心安無怨!

知己知彼

黃郛出使北上,是奉政府之命總攬華北政務,其職位在何應欽和黃紹竑之上。但是除了北平政整會委員長這一個空頭銜外,他幾乎一無所有,能依賴的,隻有政治運作上的技巧和能力。

首先要知彼。

當時中國外交界,甚至包括整個政界的實際情形是“重西洋,輕東洋”。所謂“軍事學東洋,政治學西洋”,要在外交部混,沒有一個英美出身的文憑,人家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所以就連辦日本外交的,都是一些英美留學生。這些人對日本和日本人的了解,就像普通國人一樣,基本都浮於表麵。

顧維鈞和顏惠慶雖號稱中國外交界的雙子星座,然而他們倆也隻擅長於與西方國家打交道,而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和作風卻與西方人多有不同。

到了“九一八”之後,但凡能跟日本人沾點邊的,都成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以致造成對日外交人才更加稀缺,在朝沒有,在野也少有。

華北之敵主要就是日本,不知彼,如何過招?

為了知彼,就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搜羅人才,哪怕是到“旁門左道”中去扒拉。

在黃郛的政整會中,“日本通”占了一半。這些人以殷同、李擇一、殷汝耕為代表,他們以前或懷才不遇,或為名士所不屑,但勿庸置議的是,此輩在剌探日本情報以及對日交涉方麵的能力又確實都很強,有的甚至還是超強。

王安石批評孟嚐君,說他的三千門客大多為雞鳴狗盜之徒,不能登大雅之堂,然而事實是,若無“雞鳴狗盜之徒”,孟嚐君恐怕連秦國都逃不出去,哪裏還能再裝什麽高雅。

世間萬物,但盡其用而已。“雞鳴”也罷,“狗盜”也好,隻要你牢牢控製在手上,不讓他們出軌,則事無不成。

換句話說,假如黃郛隻能或隻會用跟他一樣的人,那他根本就出不了莫幹山,二十年政壇生涯也算是白白經營了。

政整會的另一半,卻不是人才,豈止不是人才,有的還是蠢才,廢才,垃圾。

這卻是出於知己的考慮,不得不如此。

黃郛對國內情形的認識十分清醒:在華北,失意的軍閥政客到處都是,對外他們猶如一盤散沙,隻能退不能進,對內則盡扯後腿,胸脯拍得震天響,謠言造得滿天飛。

這些人最易被日本人利用,在旁邊跟你搗亂,黃郛的辦法是拉住那些跟他們有聯係有交情的“皮條客”,實行以彼製彼。此類人物以王克敏為代表。

過去黃郛做官,在選人用人上向來不肯苟且,更不容許冗員的存在,如今也隻好盡量往政整會裏塞人,哪怕是把這個臨時機構塞得滿滿當當。

脫困之法

1933年5月15日,黃郛坐火車北上,前去天津

兩天後,火車抵達天津站,車尚未停穩,就遭到了襲擊。

一顆炸彈被扔在車裏,目標非常明顯,就是衝著黃郛來的。幸虧他早年也指揮打仗,動作尚算敏捷,沒有傷著分毫,但是他的衛兵和幾個無辜的旅客卻倒在了血泊之中。

出手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些民間過激團體,後者甚至公開聲稱,誰要是敢與日本人接觸,誰就是賣國賊,那是一定要修理的。

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下馬威。

喊一聲阿彌陀佛吧,如果就這樣被當成“漢奸”給掛了,那可實在太冤枉了。

來接站的是時任河北省主席的於學忠。他現在坐困愁城,天天都指盼著有高人指點,能幫他走出困境。

黃郛到天津,對於他來說真有如久旱逢甘露,連客套都顧不上,就急著問黃郛有什麽脫困之法,同時再三表示,隻要對方能拿出解決華北問題的方案,他一定堅決服從。

因為不久前關東軍又發動了第二次灤東之戰,東北軍再次潰退,兵敗如山倒,日軍即將兵臨天津城下。

黃郛到了北平一看,那裏還要緊急,已經三麵被圍了。

在華北軍事會議上,出席的大部分將領都對戰局失去了信心,表示部隊實在守不住了,維持防線已經不能夠以天算,隻能以小時計。

徐庭瑤從南天門撤出,三個主力師傷的傷,殘的殘,連防守北平城都很勉強。

29軍剛到喜峰口那會,還“進時如虎”,自丟失喜峰口後,便“退時如狗”,等到第二次灤東之敗,士氣已一撅不振,到了“此時如綿羊,驅之不動”的程度。

倒是因丟失冷口而頗受非議的商震,在會上答應再守一天,成為全場最能負責的人!

原先的“雙巨頭”何應欽和黃紹竑束手無策,連軍隊都指揮不動,大家眼巴巴地都在等黃郛拿出“脫困之法”。

黃郛的策略,就是聯係日本外務省中的“穩健派”,展開停戰談判,以期獲得喘息之機。

事情其實已進展得大體有些眉目,不料外交部突然取得的一個“勝利”,卻打亂了黃郛的全部步驟。

外交部在向國聯告狀無效的情況下,爭取美國總統羅斯福與宋子文聯合發表了一份公報,上麵要求日本立即停止在華北的軍事行動。

對於國內輿論來說,這無疑是打了一劑強心劑,大家又興奮起來,認為無需對日本采取緩和態度。

但實際上這種隔著大洋的吆喝隻是起到反作用而已。

日本外務省和軍部中的“強硬派”重占上風,他們說你看你看,怎麽樣,中國人明著說要跟我們麵對麵談,背地裏還不是去找了老美,可見他們毫無誠意。

談判大門突然被關,黃郛對此始料不及,前期的所有努力也全部付諸東流。

打仗打不過,談判談不了,麻煩事卻一大堆。

日本華北駐屯軍也上來插一腳,公然要求中國平津方麵給他們準備車輛,聲稱要按照辛醜條約的規定,派日本兵到北平來護僑。

這還不算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沒錢。

聚集在平津周邊的各式部隊,雖然能打的幾乎沒有,但人卻不老少,他們可一個個都是張著嘴要吃飯的,如果沒有足夠的錢糧來維持,華北形勢隻會雪上加霜,更加紛亂不堪。

原先在上海時,行政院長汪精衛曾親口答應黃郛,可籌措600萬資金至華北,但等黃郛到了北平,這筆錢卻打了水漂,財政部根本拿不出錢來。

原因在於財政部的錢,很一大部分是要靠借的,否則無法用於周轉。可是華北戰端一開,天津危險了,作為政府還款的擔保之一天津海關稅收自然就危險了,金融界擔心政府還不了錢,便不肯再購買政府債券。債券賣不出去,錢就借不到,如此一來,別說給黃郛撥錢了,就是其它部隊的糧餉和大部分公務員的工資也成了問題。

既無錢又無兵的黃郛,到北平後的日子,難過得簡直令外人無法想像,但就在這種困境下,他仍然天天召集“門客們”開會,苦思良策,乃至到了“日夜籌謀,席不暇暖”的地步。

雞鳴狗盜

5月22日,看到大勢將去,黃郛決定撤離北平。

眾人打包的打包,裝箱的裝箱,隻有黃郛自己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

中午,他接到了李澤一打來的電話。

在電話中,李擇一顯得非常緊張和神秘,要求黃郛趕快跟他到一個地方去,而且身邊不能帶任何一個人。

黃郛聽罷,放下話筒,返身急出。

直到第二天淩晨,黃郛才返回公寓,他的精神極度疲憊,然而含笑告訴人們:可以不走了。

多少天的不懈努力終於有了結果,日本方麵同意停戰談判!

在《史記?孟嚐君列傳》中,孟嚐君被軟禁在秦國,並即將麵臨殺身之禍。這時他派出了一位善於鑽狗洞偷東西的門客,後者盜來狐白裘,獻給秦王的妃子,從而化險為夷,這就是所謂的“狗盜”。

李擇一本人名聲不佳,但卻長於剌探日本情報,幾乎就是傳說中“狗盜”的化身。他得到絕密消息:原先反對停戰談判的“強硬派”突然又軟了下來。

軟是沒有辦法不軟。因為“強硬派”之所以有底氣推翻“穩健派”,是認為他們可以像“滿洲國”一樣,自己複製一個“華北國”出來。

然而操辦這件事的板垣卻意外地把事情給辦砸了。

說意外也不意外,板垣按照以華製華的思路,在平津兩地到處尋找“華北國”的傀儡人物,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肯上鉤。

有的是突然身體欠佳,怎麽敲門也不肯開。有的當著板垣的麵倒是客客氣氣,也答應可以考慮考慮,但考慮來考慮去,就無限期地這麽“考”下去了。

板垣所不知道的是,黃郛在這之前早就做了防備。那些他硬塞進政整會的“皮條客”們不是吃幹飯的,他們別的本事沒有,這裏穿到那裏,一張嘴皮子翻來翻去的本事還有的是。

經過一恐嚇一宣傳,那些“失意的軍閥政客”即使有意,也輕易不敢應招,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板垣不僅拉攏不到華北的“第一流人物”,連“二腕”、“三腕”甚至“小腕”都很難搞到手。

在“史上最差勁獵頭”板垣徹底失敗之後,“強硬派”措手不及,灰心喪氣,“穩健派”的主張又重新有了市場。

黃郛始終都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努力,李擇一抓住機會爭取“穩健派”的支持,終於在即將撤離北平的最後一刻,使局麵出現了奇跡般的轉折。

可是孟嚐君的故事才剛剛開了個頭。

話說孟嚐君連夜逃出秦國,到函穀關的時候已是半夜。按照秦國法規,函穀關是要天明雞叫才能開門的,可這黑燈瞎火的,到哪裏去抓雞而且還要讓它叫呢。

眼見得前有阻攔,後有追兵,正在犯愁之際,守關士兵忽然聽到了“喔喔”的雞鳴之聲,他們不知究竟,以為天快要亮了,便糊裏糊塗打開了門。

這個“雞鳴”,卻是來自於孟嚐君一個門客的口技。

黃郛雖然爭取到了停戰談判,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完全不對等的談判,日本人獲勝在先,在談判中擁有絕對優勢。如果他提出你根本無法接受的要求,最後的成果仍然隻能歸零。

黃郛決定派殷同去長春。

殷同是政整會中最能幹也最得力的“日本通”,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跟日本人談話聊天從不用翻譯,屬於對日談判中的佼佼者。

殷同到長春後,立即通過各種關係,與關東軍司令部進行秘密接觸。

因為黃郛對日本內部的情況研究得非常透徹。這個國家跟別的國家不一樣,看似決定大政方針的是政府,其實軍隊才掌握絕對實權,說的話才真正算數。

未來的談判對手不是外務省,而是關東軍。

殷同告訴對方,以黃郛為首的北平政整會,雖然是中央所派,外麵打的也是中央的旗幟,但裏麵沒幾個是地道的國民黨員,連黃郛本人都是無黨派的。一旦由黃郛主持華北政局,以後絕不會有敵視日本的情況發生。

關東軍方麵一邊點頭,一邊又提出疑問:那這樣的話,你們政府會對這個政整會支持嗎?

殷同說,支持啊,怎麽會不支持。

你知道黃郛的義弟是誰嗎?蔣介石!政府和黨內最有權勢的人物。況且,黃郛和行政院長汪先生也是好朋友。有這兩個巨頭撐著,華北還有哪個組織可能強過我們。

聽到這裏,關東軍高層的心情可以用如釋重負和心花怒放來形容。

由於那個恨鐵不成鋼的板垣的胡搞,關東軍本來想另建偽政權的打算已經完全落空了,華北的水沒按照預想的那樣被攪混,關東軍司令官武藤一度非常失落。

沒想到眾裏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現在一看,黃郛和他的政整會極可能就是那個自己以前苦苦尋覓而不得的人。

你看,與國民黨無關,卻又得到政府巨頭的支持,親日,親滿,幾乎我們原先設想的所有軟硬條件都具備,有的還超出了預期。試問,以今日之華北,還能找到比他們更好的班子嗎?

武藤甚至感到慶幸,虧得那個不爭氣的板垣辦砸了差事,要不然他最後鼓搗出來的還不知道是什麽破玩意呢。

至此,關東軍對於停戰協定的期望值就簡單多了,那就是把這個“可愛”的黃郛和他的政整會扶上馬即可。

如果說黃郛手下也有一個“雞鳴之徒”,那就是殷同。他不僅拿話打動了關東軍,而且摸到了對方的底牌,那就是隻要簽一個軍事協定即可,到時關東軍會自動撤回長城一線。

在軍事嚴重失利的情況下,協定雖然不平等,但已經算是中方能爭取到的最好方案了。

請黃郛出山,證明老蔣眼光不俗,他的這位義兄確非一般之人,在亂局之中,其操作手法之老到,縱橫捭闔之能力,進退得失之把握,令人歎為觀之。

隻有經曆那麽多年的政壇閱曆、升沉榮辱和不間斷的觀察思考,才能成就一個真正的高手。

可是黃郛還有擔心,他擔心的不是日本軍部和關東軍,而是另一幫人。

生死時速

通過情報剌探,黃郛發現,外務省中的“強硬派”一直在打著一個小九九,那就是要製定一份政治協定,並將其與軍事協定捆綁在一起。

在這份擬議的政治協定中,包括了國民黨黨部以及中央軍完全退出華北等三個政治條件,幾乎都是對中國利益具有致命殺傷性的狠招。

如果把外務省的政治協定加進來,就等於華北被日本完全占領了。

正式談判前,必須防止這一切的發生。

黃郛的辦法是讓“穩健派”去說服“強硬派”,但是效果究竟如何,卻不是黃郛能夠預料得到的。

對於他來說,這是一個無法事前知曉答案的未知數,而政治外交跟戰爭攻伐一樣,未知就意味著前麵可能隱藏著巨大的風險。

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盡快開始談判,因為關東軍的底牌他已經摸到了,在這種情況下,時間拖得越久,越對中方不利,可謂刻不容緩。

但此時的黃郛卻陷入了一個進退不得的困境,讓他陷入這一困境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自己人。

外界的輿論壓力自不待言,聽說要進行停戰談判,斥其為“親日派頭子”、“大漢奸”的言論不絕於耳,這些黃郛都可處之泰然,暗殺都經曆過了,還有什麽受不了。我不看報,不上街,把佛家入靜的功夫都拿出來,總行了吧。

讓黃郛最被動的恰是他義弟的態度。

蔣介石的要求是,即將簽定的停戰協定不能超過去年“淞滬停戰協定”的條件。

但事實上,淞滬會戰和長城抗戰並不一樣,前者是平了,後者是敗了,要達到一樣的結果怎麽可能?

捏著老蔣發來的電報,倒算著轉瞬即逝的談判日子,黃郛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能夠怎麽辦呢,隻能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悲願決不至賣國,智慧決不至誤國”。

老蔣的指示電報通篇都像在做秀,大敵當前,大禍即至,還要擺出一副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愛國領袖形象出來。

黃郛最不能原諒的恰恰是這一點。因為談判議和這件事非常敏感,隻要老蔣縮一縮腦袋,他就可能要像濟南案那樣當替罪羊了,最後不僅事情辦不好,還要飽受指摘。眼前的事實就明擺著,今後的人們隻要看一下這些電文,就會認為,你老蔣是好人,我黃郛是壞人(“使後世之單閱電文者,疑愛國者為弟,誤國者為兄也”)。

說老蔣有做秀的嫌疑,這是難免的,站在他那個位置,也可能是必要的,但這裏麵確實還有一些他本人的真實想法。

在他看來,日軍眼下已經勝券在握,兵臨城下,他們會選擇主動和我們停戰嗎?

絕不可能!

所謂停戰,不過是一傳說!那是嚇嚇我們的,讓我們自動撤退,然後日本人就可以不花一點本錢,唾手而得北平。

小伎倆而已嘛,以為我看不出來?

其實這也怪不得老蔣。在日本,天皇、政府與軍隊並不是一碼事,這個秘密連當時中國外交部的一流外交家都不是很清楚,更惶論蔣介石。

說到底,這世上的很多東西,大低都屬於潛規則的內容,如果你隻會從書本到書本,從表麵到表麵,是永遠無法領悟的。

此中關節,黃郛卻早已看透,而且他還認為日本內部的這種矛盾,正是中方可利用之處。

他現在需要的隻是時間,所謂生死時速,蓋不為過。

關鍵時候,黃郛不得不運用“雙巨頭”的力量。

黃紹竑星夜兼程趕到廬山,當著麵對老蔣匯報了華北實情,後者在了解來龍去脈後,才明確肯定了黃郛的做法:處理得對。

但是,老蔣還是心有不甘。他又給何應欽發了一個電報,要他從軍事角度出發,最後再確證一下北平究竟能不能守住。

後者明確答複:守不住!

聽到“雙巨頭”都說得這麽斬釘截鐵,老蔣明白黃郛絕不是在虛張聲勢,說的全是真話。

隨後老蔣給黃郛發來急電,告知:隻要文字斟酌,打磨幹淨,你就去簽吧。

這一天是5月30日,關東軍規定的期限早已超過,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讓黃郛驚心的是,外務省內部的說服工作卻失敗了,“強硬派”始終不肯放棄政治協定,並計劃列席停戰談判會場。

談判馬上就要開始,但黃郛已經用盡了能想出的所有辦法,結果如何,隻有聽天由命了。

1933年5月31日,中日雙方在塘沽舉行停戰談判。日方代表岡村寧次準備了一個停戰協定草案,並且說明這是關東軍的最後方案,一個字都不能更改。

這個停戰協定就是關東軍的軍事協定,它跟殷同了解到的內容沒有多少差異。

在談判中,中方也想跟日方討價還價,可戰敗者哪有還價的資格和權利。岡村愣是板著個臭臉,別說一步,半步都不讓。

怎樣答複,非常簡單,yes或者no。

岡村一副戰勝者的腔調,那是根本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裏的。他當時不會預料得到,十二年後,他也會作為一個屈辱的戰敗者,垂首彎腰在投降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中方代表看到已無任何轉旋餘地,不得不顫抖著手,在日方提案上落筆,簽字。

日後一直被口誅筆伐的“塘沽停戰協定”至此塵埃落定。

對簽定這份協定,黃郛實出無奈,在給他的義弟老蔣的電報中,曾用了這樣八個字描述當時自己的心情:兄淚內流,兄膽如裂!

唯一感到慶幸的是,那份政治協定一直都沒有露麵。

老天保佑,在這個令人心悸的時刻,黃郛的出手終於收到了奇效——關東軍根本就沒通知外務省的人到場。

自從武藤、岡村等關東軍高層接觸殷同後,他們就一廂情願地認為,華北交給這個黃郛和他的政整會是找對了人,用不著再節外生枝。

沒錯,上麵是打過招呼,說外務省有個什麽政治協定想一道簽,還要派人列席談判會場,可是我們得問一問,這場仗究竟是誰打贏的?榮譽又應該歸給誰?

我們關東軍死了這麽多人,出了這麽大的力,光榮和夢想都是屬於我們的。停戰談判,那是多神聖的事,怎麽能讓就靠張嘴吃飯的所謂“外務省官員”來攪和呢?門都沒有!

當外務省的人氣喘籲籲地趕到談判現場時,停戰協定早已簽完了。毫無疑問,這些人是要跌足長歎的:失此機會,大事去矣,可痛惜哉!

岡村一分鍾前還神氣十足,頗為自己剛剛表現出來的“酷勁”而得意,一分鍾後,等他翻完“強硬派”帶來的提案時,一樣懊悔得不得了,覺得失去了一個狠斬中國一刀的大好機會。可是表麵上他還不能說出來,隻好自我安慰:別傷心,以後還有機會。

然而傷心總是難免的。事實上,這個“外務省提案”的部分內容,與兩年後日本人想達到的效果幾乎一模一樣。如果中方當時簽定了以此為基礎的政治協定,不僅等於從文字上默認了偽滿,而且整個華北也將提前再陷危機,其後果是十分嚴重的。

當然,中國也可以做出別的選擇,但在軍事協定和政治協定綁在一起的情況下,拒簽政治協定,就等於拒簽了軍事協定,如此,又走到關東軍繼續進兵,包括平津在內的華北一體淪喪的老路上去了。

可以說,黃郛是在近乎絕望的情況下,把日本對華北的入侵整整推遲了兩年,相應也使中國得到了兩年的喘息備戰時間。

停戰協定簽定僅一個月後,南京政府的對日秘密備戰就迅速啟動,直至全麵抗戰爆發。

苦鬥苦撐

華北危機已經初步度過,黃郛個人的危機卻剛剛到來。

在那些最艱難的日子裏,這個人始終殫精竭慮,身負重壓而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四處奔走,晚上12點還不能休息,以致“日見其瘦,與下山時判若兩人”。

如此不要命的折騰,換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斥罵和非議。

有人認為報上刊載的“塘沽停戰協定”條款並非全文,懷疑另有附件或幕後約定。

日本人怎麽會那麽好說話呢,眼看仗都打贏了,結果說退兵就退兵,肯定是黃郛這些“賣國賊”跟他們私下有過什麽勾結,背地裏不知又出賣了多少國家利益。

這算好的。還有人說,你們簽這個協定什麽意思,我們的東北四省還想不想要了,為什麽不在上麵加上一條,讓日本人把搶我們的地方全還回來呢。以長城為界,不就等於承認那是偽滿的“國界”了嗎?

黃郛縱有千張口,亦難為自己辯白。

對黃郛的“軟弱”表示理解的報館在當時惟《大公報》等寥寥數家。自覺高處不勝寒的黃郛遂借該報剖明心跡,表示自己之所以如此犧牲個人清譽,不辭勞苦,完全是在為國家唱戲。

誰也不是天生的賤骨頭,我在日本人麵前也想伸伸腰,可是伸過腰之後,個人是爽了,國家卻還是沒有善後的辦法,所以為大局計,我不能那樣冒險,不可因逞一時個人意氣,給國家闖出無窮之禍!

此時最讓黃郛感到傷心的還是孤立無援。

由於身處敏感之境,官場同僚不是對之口誅筆伐,落井下石,就是躲著他跑,有時甚至蔣介石都有意無意地保持和他的距離,沒有一點“甘苦來時要共嚐”的意思。

這就是艱苦努力後所能得到的全部報償,你終究還是別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北方的春天,隻有陰霾,沒有晴朗,隻有失落,沒有喜悅,隻有孤單,沒有理解。

幸好,南方還有一座莫幹山,那裏還有自己深愛的女人。

沈亦雲起初對黃郛出山十分悲觀,但在各種流言斐語襲來時,她毅然選擇了以身擋箭:

外交政策是政府製定的,如今仗打輸了,不是我丈夫的錯。他隻不過是與政府互為表裏,一唱一和,以分擔國家責任罷了。

黃郛想念著南方,可他仍然不得不一個人在北方繼續苦鬥苦撐下去。

華北的兩年,不是容易的兩年。

關東軍答應簽定停戰協定,是有其用意的,那就是要把黃郛的政整會發展成自己的代理組織,如果你一點便宜都不讓他占,這隻東洋惡虎幾乎肯定還要繼續傷人。

與日本人較量,黃郛不是硬碰硬。

你日本不是有柔術嗎,我拿來為我所用,處處以柔克剛,讓你拳拳落空。

黃郛曾引用家鄉的一則故事,來形容自己的謀略——

我老家(浙江紹興)附近有海。有一天舟行海上,忽然從海裏躥出一條大鯊魚,張著大嘴要將船一口吞掉。這船上的人可嚇壞了,因為從來也沒看到過這麽凶悍的鯊魚,於是劃著船就跑。

鯊魚在後麵緊追不舍,咫尺之間,眼看著就懸了。

船上有糖包,人們在慌亂之中,就擲了一袋糖包過去。這鯊魚接在嘴裏,巴嗒巴嗒,真是好味,追趕的節奏自然就慢了下來。可是糖不一會就吃完了,馬上又追。

沒辦法,隻能繼續扔糖包。鯊魚接在嘴裏,吃完再追。如是者三,糖包將盡,船也靠岸了,而鯊魚仍不肯舍。

不舍的結局就是倒了大黴,被船上的人輕鬆搞定。

原因嘛,離岸太近,鯊魚擱淺了。

黃郛之意盡在其中:麵對著窮凶極惡的鯊魚,你不能一點甜頭都不讓它嚐,但是又不能讓它嚐得太多,這就取決於船上人對分寸的把握。

黃郛一方麵督促關東軍撤出關內,另一方麵也同意與其進行通車通郵談判,並做出了適當讓步。

經過他的大力整頓,停戰後僅三個月,華北政局即趨向平穩,經濟上也大有起色。北戴河海濱一帶本來因戰亂搞得無人敢去,然到當年夏季,已儼然成為一方樂土。

相比對外,最難的卻是對內。

當年何應欽和黃紹竑為什麽要把大量的精力“浪費”在一個交際花的客廳裏?

派係複雜,人心各異,中國人在這方麵似乎有著天生的弊病,哪怕是在外寇環伺的情況下都不能稍有更張。

打仗的時候還好一點,等到不打仗了,大家又各自撥拉起了算盤。

說一件看上去芝麻綠豆點大的事情:北平公安局長的更換。

黃郛提了一個人選。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竟然遭到了東北軍將領的集體反對。

不是說黃郛提的這個人不合格,很夠格。

那為什麽反對呢?

不為別的,就因為原來的公安局長位置是東北軍係統的人坐的。

我的位子動也動不得,絕不能給別的派係搶去,就這麽簡單。

好不容易擺平,把大家都勸到一張桌子前說話。他們倒是團結了一下,可馬上又把鬥爭的矛頭對準了黃郛。

大戰之後,華北駐留著很多部隊,民力和財政難以負擔,黃郛便想“裁兵減餉”,以節約開支。

然而這個東西卻是最觸及神經的,因為沒人願意裁或者減。就連在長城抗戰中表現不佳的東北軍都持強烈的抵觸情緒,認為打仗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憑什麽這一刀要砍在自己身上。

推行“裁兵減餉”的結果,就是弄得眾人都勃然大怒。

華北各省巨頭,平時再英雄,都過不了這一關,對此無不牢騷滿腹,一肚子不滿,多次要實行所謂“聯省自保”。

黃郛雖然是名義上的華北總負責人,手上卻沒有軍權,華北哪怕最小的諸侯,腰杆子都要比他粗得多,所以事情不僅辦不成,反而還要受一肚子窩囊氣。

在停戰協定簽定後的一段時間裏,沈亦雲曾勸丈夫辭職,但他認為華北遺留事務還很多,自己不應一撒手就跑回來。

這一次他終於感到了力不從心。

在華北堅持一年後,黃郛南下杭州,當著蔣介石的麵提出了辭職。

這其實已經是他在一年之中第三次遞交辭呈了。

兩人談到深夜,估計老蔣當時也有些來火:好了好了,你實在不想去就不去吧。

此話一出,黃郛如釋重負,多少天的心思一下子全放了下來。他回寓所後就馬上把這一喜訊告訴給了沈亦雲。

沈亦雲同樣有喜極而泣的感覺:丈夫從此不用再北上去受活罪了。

可是剛剛睡下,電話鈴就響了。

電話是老蔣讓人打過來的,他要黃郛明天早上晚一點動身,還有要事需要麵談。

沈亦雲以一種女性的直覺,意識到情況可能有變,心事被吊起來之後,一個晚上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第二天一早,老蔣登門,第一句話就是:兄長,你什麽時候回北平去?

黃郛夫婦頓時傻眼了。

其實昨晚黃郛前腳剛走,老蔣立馬就後悔了。

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完全是一時興頭上的氣話。黃郛如果真的走人,環顧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能挑得起他留下的那副擔子。

見老蔣又來糾纏,沈亦雲再也忍受不住,這位當年的女子敢死隊隊長當場質問老蔣:你昨天晚上還答應得好好的,要放過我丈夫,為什麽現在要出爾反爾?

老蔣很尷尬,隻好陪著笑臉說:我義兄是為國家負責,你為什麽一定要阻止呢?

不說到為國家負責還好,一提到這個話題,沈亦雲氣不打一處來:這又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而是地地道道的辱國差使,這種活,你應該讓人輪流來幹,為什麽獨獨讓黃郛一個人去承受?

老蔣自知理誇,一時間被嗆得啞口無言,漲紅著臉做聲不得,好半天才支吾著對沈亦雲說:你是學過佛的,佛經裏有一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應該是明白其中深意的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沈亦雲仍不肯鬆口:華北現在早已是一片亡國景象,黃郛在那裏,比呆在地獄還難受。

老蔣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肯走了,所以也急了起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不能放手!

正是盛夏天氣,屋子裏非常悶熱,沈亦雲穿著夏衫,手中拿一把扇子,還覺得很難受,而老蔣身穿軍裝,卻拒絕打開電扇,隻顧著嘴裏滔滔不絕,樣子既執拗又可憐。

見此情形,一直沉默不語的黃郛示意妻子不要再多說了,自己北上就是。

顯然,眼前的這位義弟又到了最難的時候,你不幫誰幫呢?

可是新的一年卻更為艱辛。

按照日本人一向不占大便宜吃大虧,不占小便宜吃小虧的為人宗旨,日本政府和關東軍認為他們在黃郛手中吃了大虧。

這個人不是國民黨卻勝似國民黨,說的話,做的事,全是代表南京政府,絕不是那種能夠任意操縱的木偶。同時其人手段高明,在具體策略上都能做到有進有退,但又有自己的必守準則,使你無縫可鑽。

世上什麽藥都有,就是找不到後悔藥吃。停戰協定簽也簽了,隻是再也不能讓這個黃郛在前麵擋著路,否則如何撈本?

此時29軍也想在華北立足,一個地方,一個中央,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利益矛盾,前者甚至還有借日人之力來排擠中央勢力,趕走黃郛的意圖和舉動。

在又勉強支撐一年後,他向政府請了病假,回到闊別已久的莫幹山,從此再未北返。

病中策

在莫幹山,物是,人卻已非。

翠綠依舊,炊煙依舊,山房依舊,可是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完全靜下心來,很多個夜晚,常常會被北方燃起的烽火所驚醒。

自黃郛南下後,留守華北的何應欽被日本人逼得幾乎是一步一退。

先是遭遇“河北事件”,被兩個日本武官又訛又詐,造成了“國民政府政治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接著又被迫將中央軍和國民黨黨部撤出華北,

這些東西都被寫在一張紙上,此即外傳的“何梅協定”,其實隻是一張便條,上麵既無簽字也沒蓋章,並不是具有法律約束意義的協議,但是它卻標誌著華北的兩年堅持已走向尾聲。

當黃郛在莫幹山來聽到這一消息傳來時,猶如聽到了一聲晴天霹靂。他放棄靜養,親赴南京,向蔣介石當麵提出建議,要求加快內部的抗戰準備。

黃郛現在連遠路都走不了,再也不可能去華北“嚐甘苦”了,但政整會卻還存在。

黃郛建議趕緊解散,該用的用,該遣的遣,因為自己不在,已無法控製住這一充滿著“日本通”和“皮條客”的臨時機構,而我不用,敵必用,政整會很可能會走向反麵。

政整會隨即被撤銷,黃郛的話也果然得到應驗,殷汝耕、王克敏、殷同、李擇一等後來都陸陸續續做了漢奸。

沈亦雲越來越憂心。

她憂心的是自己的丈夫。

一天又一天,黃郛在日漸消瘦下去,連出門散步都做不到,有時胸部還會劇烈疼痛。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征兆。

她在書上查到,當時有兩種不治之症,一為吸血蟲病,一為癌症,得了這兩種病,患者都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而痛苦萬分。

吸血蟲病不太可能,悄悄地向醫生求教,得知無端消瘦正是癌症的表像之一。

沈亦雲又疑又懼,帶黃郛出山一檢查,果然,肝癌,晚期,醫生判斷隻有數月的生命了。

對沈亦雲來說,這是真正的晴天霹靂。

短暫相聚意味著的卻是長久別離,人間事,沒有比這更令人傷悲的了。

數月,對於聚首來說太短,對於分離來說卻太過漫長。他們一道共過崎嶇,共過憂患,共過寂寞,二十年相知相守,一人去,另一人猶可獨生否?

但是這一切,包括病情,她都不敢對黃郛據守相告,每天都是含笑入病房,一出來才愁腸百結。

黃郛不問,可是隱隱約約中已經猜到了病情之嚴重。

他知道自己是為什麽得病的,經過華北兩年的苦熬苦鬥,曾經自言:此番煎熬,至少減壽五年!

黃郛一向對生死看得很開,隻有這一件,他無論如何難以釋懷。

當時的中國,手術台上的疑難雜症,一般都要請日本醫生來操作。不需要他自己開口,日本大使館幾次主動上門推薦,說我們派最好的醫生來幫你治。

黃郛搖搖頭,拒之門外。華北正陷危機,他永遠不能夠原諒這個不可理喻的霸道之國。

有一天,一個人到醫院裏來看他。

看到這個人,黃郛忽然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以致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知道一慣穩重的他為什麽會如此失態。隻有守候在身邊的那個聰明女子懂得丈夫的心思。

因為來訪的是何應欽,此時又正值兩廣事變爆發。

看到何應欽來訪,想到的是北方:他們一起共事,在華北整整抵禦日本兩年,可是華北最後仍然陷入危機,而且至今仍是隱患重重。

兩廣事變乍起,想到的又是南方:外患未止,內憂不斷,仍然是四分五裂,仍然可能是一盤散沙,仍然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這種局麵不知何時才有盡頭。

難道我們曾經做出的所有努力都要付之於東流了嗎?

真是淒涼心境,堪向誰訴。

沈亦雲走出門去,偷偷地給蔣介石發了份電報,示意對方:你義兄心裏還是放不下國事,你安慰安慰他吧。

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對兄弟之間的感情又開始微妙起來。黃郛對部下和同事寬厚,對自己位高權重的義弟卻從來直言不諱,有什麽說什麽,這在如今說一不二的“蔣委員長”聽來,自然很是不爽,私下裏也不止一次發過怨言。

直到華北再度出現危機,黃郛病入膏肓,老蔣才更深刻地體會到那裏的“火坑”有多麽深,替他跳“火坑”的人又曾有多麽艱難和不易。

這個人的好,有一天你總會知曉。

蔣介石後悔莫及,不僅將自己的私人醫生派到上海給黃郛診治,而且經常發電報來探問病情。

在接到沈亦雲的電報後,他立即複電一封,讓沈亦雲轉告黃郛:兩廣那邊的事我已經快要擺平了,你不要擔心,還是安心養病,趕快恢複健康要緊。

黃郛住院後不能看報,也看不到電文,但他對時局的發展卻始終了然於心。

在聽妻子讀完老蔣的複電後,黃郛口述回電,授之以計:對內部的事,要堅持“忍”字當先,用政治,不用武力解決糾紛。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怕生命早已在倒計時,這位腹有韜略的政治家所想到的,仍是國之安危。

在“七七事變”前後,蔣介石之所以登高一呼,就能會集各路諸侯與倭決戰,黃郛病中之策,實對其有莫大助益。

時光不能夠倒轉,當年那個翩翩美少年,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完全失去了模樣。

老蔣感觸於心,他低頭告訴義兄:抗戰準備已經過半,再等個幾年就可以全部就緒了。你個人所受的那些委屈,到時國家都將得到回報。

這也許隻是對於病人的一種對診下藥的安慰,然而黃郛聽後卻極為振奮,一時精神大好。

老蔣一走,他就對沈亦雲說:要真是這樣,我縱然死也值了!

黃郛於彌留之際,聽到的最後一則好消息,是百靈廟大捷。

當天他就陷入了昏迷,醒來之後讓人把沈亦雲叫到身邊,後者以為他要囑咐什麽家事,未料聽到的卻是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第一路……第二路……進……退……

黃郛早年從事軍事,交卸軍隊從政後,便不再過問戎機,然而在這回光返照的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戰場之上,縱馬馳騁,殺敵禦侮。

1936年12月6日,一代政治家撒手西去。

抗戰勝利,蔣介石明令褒獎,稱讚黃郛作為文臣,其功績堪比戰將(“樽俎折衝,功同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