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戰江湖2

一進去,就後悔了。

我說的是鬆木。

那時的鬆嫩平原,還沒有怎麽搞過生產建設,良田沒有,沼澤倒是到處都是,草原更是一眼望不到邊。

別看沒有叢林高山,可是特別容易迷路,在裏麵轉一會就暈。

鬆木暈,馬占山可不會暈。東北騎兵,包括那些“胡子”騎兵就象是在自家門口轉悠,別提多適應了。

宇都宮師團以步兵為主,大部分都靠兩條人腿走路,哪裏攆得上去。剛剛看到馬的影子,等到累死累活地跑過去一看,人家早就跑得沒影了。

回去吧,四顧茫茫,北在哪都不知道。

時值夏季,按說這種天氣,在東北呆著還是不錯的。如果能到哈爾濱去避避暑什麽的,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是哥們,這是草原嗬,你想開心,蚊蟲牛虻能答應嗎,要知道,這裏可是它們的地盤。

你們這幫小子招呼不打一個,就亂哄哄地來這麽多人,攪了我等的清靜,是可忍孰不可忍,咬他!

東北的蚊子俗稱小咬,但其實塊頭一點也不小,大的足有一寸多長,而且一咬就是一口血,沒什麽價好還。據說如果一齊上的話,連馬都能給你咬死。

那滋味,嘖嘖。

不過受著吧,誰讓你們是狗強盜呢。

要說不好受,鬆木這樣級別的其實最不好受。當兵的還可以手舞足蹈趕兩下,他可得正襟危坐,裝出一副正宗武士的樣子出來,否則何以服眾。

可是時間一長,連他也頂不住了。

哇呀呀,著實可惱哇。

身上已經被叮了NN個包,被迫獻了NN次血的鬆木要發飆了。

他得知馬占山可能所處的地點後,立即指揮部隊趕了過去。

一個旅團從東,一個旅團從西,一東一西進行夾擊。

為了怕暴露目標,兩個旅團都是黃昏行動,而且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村,但是包抄的過程異常痛苦。

在沼澤裏深一腳淺一腳的,咬咬牙倒還挺得住。問題是這時候小咬們開始向他們集體衝鋒了。

天黑了,蚊子過夜生活的時候也到了,日軍出動,它們也出動,大家集體狂歡嘛。

這是秘密行動,大家被咬痛了還不能吱聲,連拍都不準拍一下,再苦再累,也得向鬆木長官學習:咬牙挺住。

天亮了,兩個旅團總算都到了目的地。瞧這個狼狽勁,一個個丟盔卸甲,鼻青臉腫——不是被哪位莽漢揍的,而是被蚊子們親過的。

讓他們驚喜的是,果然看到了馬占山的部隊,證明苦頭還沒白吃。

那就抄家夥打吧。

口號還沒喊出來,人家打馬就走,沒一袋煙的工夫跑沒影了。

剩下東西兩邊衝過來的日軍,隻有大眼瞪小眼的份。

你們就自己擁抱一下對方吧。

千辛萬苦的奇襲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話。

這仗沒法打啊,再好的戰術也隻能落得個被馬占山當眾調戲的下場。鬆木想想不是個事,光人多不行,還要有馬。

本莊繁把前線作戰的這一困難上報至參謀本部,後者派來了高波佑治騎兵第1旅團。

這個旅團身份可不一般,因為它來自於近衛師團。

二戰前的日本師團,一般都是按地方征兵,比如第2師團來自仙台,所以也叫仙台師團,第6師團來自九州的熊本,故又稱熊本師團。唯獨近衛師團是個例外,它是全國招兵的,猶如是中國宋代時的禁軍。

近衛軍嘛,理論上應該是最能打的部隊,當然要廣納賢才,能者居之。

這個師團平時在國內被寵得跟個金寶寶似的,從來不舍得拿出來用。實在是前線缺騎兵部隊了,才破例了這麽一回。

有了騎兵,還是近衛師團的騎兵加盟,鬆木頓時膽氣大壯。

瞧我的吧。

他把馬占山可能活動的新區域分成三塊,實行大包幹,大家各包一塊,按經濟責任製分別考核。

鬆木認為這樣一來,馬占山就很難自由流動了。

想法是很好,但實際操作起來卻還是困難一大堆,因為根本“梳”不著馬占山,縫隙仍然到處都是。

被鬆木寄予厚望的高波騎兵旅團雖然自己也是騎兵,卻仍然被馬占山的騎兵耍得團團轉。

第一天,他們得知馬占山部似乎正在東北移動,離此100裏,趕緊前去搜索。

第二天,趕到,發現那裏沒人。有人說是看到馬占山在東南活動,不是很遠,40裏。再趕過去吧。

第三天,東南這兒都搜遍了,隻找到一支小部隊。人家小歸小,可馬跑得比他們還快,放了兩槍後轉身就走,一會兒就沒影了。

這是最後一次消息,自從小部隊“失蹤”後,就算挖地三尺,馬占山也不出現了。

還有什麽好解釋的。馬占山用了幾支小部隊,打了一通迷蹤拳,然後揮揮手走了唄,也就是說早已從這個圍好的圈子裏麵跳了出去。

對於這個牛得不得了的騎兵旅團,鬆木氣得連勞務費都不願給,什麽嘛,馬又不快,人還傻呆呆的,除了一個個養得肥肥胖胖,簡直一無是處。

說句公道話,你還真不能怪人家高波。如何追擊騎兵,尤其是跑得飛快的那種,向來就是一個兵家難題。想當初,僧格林沁號稱蒙古鐵騎,以騎追騎,不但沒跑得過撚軍,連自家腦殼都沒能保得住。

馬占山麽,連“蹬裏藏身”都會,你跟他玩馬術,那不明著是白給嗎?

鬆木這種“大包幹”的辦法,以前也有人做過。當年曾國藩對付撚軍的所謂“以靜製動”之術,就與此類似。

結局都是兩個字:失敗。

再沒心思搭架子了,鬆木扔掉失敗了的“大包幹”,開始采用新法子:輕裝尾隨,跟蹤追擊。

一般的步兵旅團都不用了,不光跑不快還是累贅。

就用兩支人馬。

高波騎兵旅團當然少不了,罵歸罵,真正派用場還得靠他們。

另一支就是偽軍騎兵。

一來這裏他們地方熟,二來也是騎兵,能跟得上。

但成效還是歸零,總是興致勃勃而去,兩手空空而歸,連對方的馬屁股都沒摸著過一把。

對關東軍來說,知道馬占山身藏何處,一度成了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

我們對著大地喊:

馬占山你在哪裏?

大地回了一個音:他剛離去,他剛離去。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大步前進不停息。

我們對著沼澤喊:

馬占山你在哪裏?

沼澤吐了一圈泡:他剛離去,他剛離去。你不見他的馬背上,還馱著剛剛從你們日本人那裏繳獲的槍支和彈藥。

我們對著草原喊:

馬占山你在哪裏?

草原打了一個哈欠:他剛離去,他剛離去。這兄弟吃了你們日軍兩肉罐頭,覺得味道也不咋的,正準備找個地方好好睡它一覺。

……

馬占山不光會兜圈子,他也知道什麽時候在日本人身上找便宜最合適。

瞧你一個不注意,冷不防嗖地一個老拳就罩過來,正打在你的麵門上,又準又狠,不讓你在牙縫裏倒吸兩口冷氣,人家都不姓馬。

等你回過神來,怒氣衝衝地再找他的時候,馬占山已經不見了。在背後?在左邊?在右邊?誰知道呢。也許他就坐在拳台一角啃雞大腿也說不定。

表麵上,馬占山幾乎放棄了所有重鎮和要隘,能扔的都扔了。

你不是想要嗎,給你。

隻不過這是為了更好地修理你。

從此,日軍到了明處,馬占山到了暗處,什麽時候要給養了,無槍無炮,無糧無食,簡單:鐵路上要去,城鎮裏找去。

反正馬占山對哪一列火車上裝著給養,什麽時候開,什麽時候來,哪一座城鎮裏有糧倉和軍火庫,日軍人多還是人少,都一本帳清楚得很(後麵要講到,他連日軍的總結報告都有,還是定期更新版,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小菜一碟)。

好東西放自己身邊都不牢靠,讓日軍給保管是最省心的事。就一大超市嘛,不用付錢,甭管拿多少都行。

美事啊。

馬占山還特別喜歡得了便宜又賣乖。

人家奇怪,你這麽東奔西跑的,又沒有穩定的武器補給,槍支彈藥怎麽總不見少。

瞧他怎麽說的:日本商人手裏買去,還有,偽軍不是現成的嗎,臨戰時他們把槍扔地上,我們把錢擱那裏,各取所需,大家OK。

前麵的說法聽起來有些不著調,人日商就算再不“愛國”,也不可能追在後麵把槍賣給你吧(何況馬占山還居無定所),不過第二種解釋倒極有可能。

《我的兄弟叫順溜》裏麵的吳大疤拉不經常做這種事嗎?

然而也未必,馬占山就這麽隨口一說而已。這位馬大帥,你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沒準就是故意放出風來賴偽軍的,要知道像程誌遠那樣的,都是從馬占山這裏反戈一擊後出來的,你要說他們會跟馬占山做這種交易,似乎也不大可能。

我隻知道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鬆木聽到這句話後,肯定不會再相信偽軍的“良心”和“自律精神”了,一偽軍上陣,他都得派兩“皇軍”給看著,實在看不過來,隻好讓他們回家。

還是我們自己來搞吧。

而這,也正是馬占山想要的。

打遊擊戰嘛,本地人總比外地人難纏,偽軍也總是比日軍更討厭。

一方麵,是難以找到馬占山,另一方麵,則是馬占山自己常常主動現身。

一出現就殺機畢露。

馬占山很懂得用人之長。此地並非江橋,義勇軍也不是正規軍,陣地上一槍一彈的硬性打法非其所長,他們所擅長的是打一槍就跑,撈一把就走的“好漢打法”。

馬大帥交代了:我不管你們怎麽打,自己動腦筋想辦法去。反正回來後拿鬼子腦袋跟我結帳。

這跟《亮劍》裏的李雲龍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管白貓黑貓,能賺錢的就是好貓。

於是大家就分頭行動,各展其能。

其中表現最出眾的是鄧文和他手下的一群江湖好漢。

鄧文是馬占山的老部下,參加過江橋戰役,屬馬家軍中的後起之秀。他曾多次用引蛇出洞的辦法,伏擊過日軍。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伏擊取勝,那也是要花點本錢的,子彈不長眼,自己同樣要損失一些弟兄,所以這個與馬占山空手套白狼的要求還是有差距。

那咱再玩兒一把絕的。

第二回,鄧文選了一批個人,規定:你們到城裏去打日本人,不過別損失自己人,最好是子彈都不要放。

且慢,兄弟,鬼子又不是偽軍,你子彈都不舍得花,能搞定嗎,沒準走都走不脫啊。

或者換句話說,無本萬利,世上有這種好事嗎?

有啊。

這個世界奇妙就奇妙在,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這批人不是一般的人,全是武林高手,飛簷走壁跟在自家院裏散步一樣的那種。

他們進城不是在白天,而是晚上。

打探到一家商號裏麵住著日軍,他們就摸了進去,然後一人一刀,把這些鬼子當菜一樣給剁了。

剁完後,又沒事人一樣走了。

出城,到鄧文那裏交令。

雖然每次最多也就滅掉百來個,但積少成多,加起來也不是一個小數字。據說關東軍在“圍剿”馬占山期間,平均每月至少需往國內運五十個屍袋回去,那些受傷的自然就更不用說了。

包括鄧文在內,跑出來襲擊日軍的,都打著一個統一的旗號:馬占山。給鬆木的印象,就是馬占山好象一個千手觀音,哪都看不到他,但又無處不在。

對此,我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就送一個字:牛,兩個字:忒牛。

躲貓貓

一時間,馬占山究竟在哪裏,成了這場“躲貓貓”遊戲的關鍵所在。

大家開動腦筋競猜一下吧。

高波認為自己最有發言權,因為一天到晚跟著馬占山轉嘛(自認為的)。他認為馬占山是朝老家黑河去了。

鬆木剛想發表意見,本莊繁先說了,還不是在他的關東軍司令部說的,是在現場說的。

找不到馬占山,不光鬆木急,本莊繁更急。

江橋之戰和包圍哈爾濱,已經把這個關東軍司令官給徹底弄毛了,因為他知道馬占山不是一般的東北軍將領,有他存在,就等於一杆大旗在黑龍江乃至全東北插著,即便不主動出擊,對關東軍來說也是心腹大患。

本莊這廝屬於水平不是太高,但卻特喜歡自己上場踢兩腳的那類人。鬆木在前麵,你在後麵遙控指揮一下不就行了,他不,這樣沒現場感覺嘛。為了找感覺,屁顛屁顛地從沈陽坐飛機趕來了。

作為最高領導,當然要體現層次和水平,所以本莊一來就背著手,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煞有其事地作了一番分析判斷。

高波說馬占山可能往北去了,本莊豎個手指擺了一擺,那意思:NO,NO,NO。

中國話翻譯是:非也,非也。

事情明擺著嘛,馬占山窮途末路,他會一直往北去嗎?不可能。

黑河一個小城,他是防不住的,隻能鑽到大小興安嶺裏麵去,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如何生存?

這就把高波先給斃了。

那你說馬占山會往哪去呢?

本莊繁往地圖上的吉林省一指:這裏。

Why?

不懂了吧,吉林那邊有義勇軍嘛,馬占山肯定是要往西去找他們的,一旦兩支部隊會師,我們就麻煩了哦。

所以,當務之急是進行堵截,防其西躥。

司令官立論高明,鬆木言不由衷地拍了兩句馬屁。

下屬這麽識趣,本莊的興致更加高漲,他甚至把馬占山目前所處的實際位置都指了出來,說是部隊隻要順著這個方向,西麵一堵死,東北南三個方向一合圍,其人必成甕中捉鱉。

接下來,一般程序應該是:高波服從鬆木的指揮,鬆木聽本莊的話,堵住馬占山“西進之路”。

但實際操作過程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高波是什麽人,朝廷派來的近衛部隊,官品雖然不高(少將旅團長),但地位高啊,怎麽能聽你們兩個瞎指揮呢?

當下,他招呼也不跟鬆木打一聲,就點起本部騎兵往北去了。

日軍的指揮官人人都認為自己牛。鬆木也有主意,認為馬占山往東的可能性更大,但他對高波和本莊繁這兩個牛人都不願得罪,畢竟一個是有路子的,一個位居老大。

那怎麽辦呢?

這兄弟腦子倒也活絡,他來了個三全其美,把部隊拆三份,朝北、西、東三個方向去,一樣也不少。

恭喜三位,賀喜三位,都猜錯了。

馬占山三個方向都沒去,他偏偏是往南,準備沿鬆花江東進和李杜的吉林自衛軍會合的。

一個吉林,一個吉林自衛軍,雖然隻差三個字,但一個往西,一個往南,南轅北轍,兩個概念好吧。

真夠丟臉的。

事實上,就在三個小子胡蒙瞎掰的時候,馬占山早已穿過他們想像的“活動區域”,正走在南行路上。

但這條南行之路注定不會平坦。

就在通過鐵路時,大部隊終於被駐紮路邊的一支日軍大隊發現,後者跟隻蒼蠅一樣叮在後麵,怎麽趕都不走。

我們還記得,在江橋戰役時,每遇危急關頭,或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馬占山總有奇兵,或埋伏,或包抄,或堵截,往往會使戰局發生重大扭轉。

這次也不例外。

就在雙方打得難解難分,戰鬥進入白熱化之際,一支騎兵部隊突然殺了出來,從日軍側背。

日軍大隊長一陣驚喜:一定是高波騎兵旅團。

兄弟撐到現在,總算是把你們給盼來了。

敬禮。

對方回的禮是劈頭一刀。

是馬占山的部隊!

日軍大亂。

能不亂嗎,千盼萬盼,望眼欲穿,來的卻是對手的援軍。沒點心理承受力,根本接受不了啊。

馬占山趁機脫身。

雖然暫時轉危為安,但並未完全脫離險境。

鬆木後來能做到大將,當然並非笨蛋一個,他終於發現了馬占山行軍的方向和意圖。

再次拉網,圍追堵截。

真正的高波旅團快馬加鞭,終於趕來了,隔著一條河,他們看到了馬占山。

馬占山沒溜,等他們渡河。

莫非他想半渡而擊?

半渡而擊是個好打法,但那也是需要資本的,起碼要有點火力配備吧,馬占山現在全是輕裝上陣,沒有重武器,想“擊”缺乏條件。

不過他有替代品:騎兵的衝擊力。

高波旅團的前鋒剛剛離舟登岸,還沒來得及跨上馬背,馬占山已指揮騎兵,揮舞著馬刀,旋風一樣地衝了過來。

狠著勁砍啊。

日軍被打懵了。

我說,都是近衛師團的一流部隊,別哭喪著個臉,拿出點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來嘛,long long ago,我們中國有位將軍叫項羽的,就這麽幹過,還成功了呢。

日兵甲:你倒說得輕巧,典型地站著說話不腰疼,項羽那有多少人馬,而且他是有備而來,砸個爛鍋,毀條破船都在計劃之內,不一樣。

日兵乙:馬占山沒打招呼,我們也沒準備,馬鞍還沒摸著呢,怎麽打啊。

日兵丙:快給我一條船,讓我劃回去,準備好了再來……

馬占山告訴他們:不要想了,有本事遊回去吧。

日軍除了江岸上被砍死的外,河裏麵淹死的也不在少數。

真該在家好好學習一下遊泳技術再來的。

對岸的日軍騎兵很多,可是隻能看著幹著急。等他們咋咋呼呼地劃了船趕過來,馬占山和他的騎兵們又跑得沒影了,剩下的工作就隻能是給自己人收屍。

吃了虧以後,人的心情難受哇。

這裏需要探討一個技術性問題,為什麽日軍在擁有一個騎兵旅團之後,馬占山仍然能夠這樣“自由而隨便”呢?

這就好象老師在給學生上課,有一位調皮的同學,老是走進走出,偶爾還翻翻老師課本,拿拿小朋友作業什麽的,但其他人就愣是看不見,也沒人舉報。

教室就這麽大,人就這麽多,可能嗎?

要知道馬占山可不是一隻長著翅膀的小鳥,隨他一起行動的騎兵部隊也動輒就是幾百甚至幾千,論人數不可謂不多,論規模不可謂不大。

怎麽也想不明白啊。

找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問問。

這位老兄早就紅著個臉跑回沈陽去了。

論大道理,沒有比他更會講的。

沒辦法,領導嘛,冒號:

“恢複黑龍江穩定,靠什麽,就是抓住馬占山!”

“搞好治安,沒有別的捷徑,就一條,全力捕捉馬占山!”

“活捉馬占山比什麽都重要,這是如今壓倒一切的大事!”

知道了,不就是要搞定馬占山嗎,那你老人家倒說說怎麽搞定呢?

本莊繁在前麵分析了一把,結果錯到天邊外國去了。

後來又分析了若幹把,把把錯,沒一個對的。

真可憐,老天你就讓他對一個吧,算是小小安慰一下。

如果不是踢足球的貝利晚生了那麽幾年,他那大嘴烏鴉的光榮稱號估計就可以讓給本莊繁將軍了。

對於鬆木和高波來說,不照著領導說的做,當然不對,屬於疚由自取,但改弦更張以後,照著做了,也次次撲空,疲於奔命。

基層官兵怨聲載道。

大哥,你錯一次,差不多也就是臉紅一下,我們不一樣,領導動動嘴,我們要跑斷腿的好吧。

再說這又不是普通的田徑賽跑,是越野障礙跑。難度實在太大了,遇到的不是沼澤,就是荒山,氣候偏偏還古怪的很,白天狂熱,晚上狂冷,想把我們當野獸整是吧。

本莊繁屬於胡說八道,不能聽他的,鬆木有自己的一套情報係統,但他這個係統有相當大的問題。

給他提供情報的是我們的老朋友——齊齊哈爾特務機關長林義秀。

有的兄弟可能會認為我這個稱呼不太恰當,侵略者能稱老朋友嗎?他有什麽資格?

除了我那愛拿小鬼子開開心的老習慣外,我認為,至少林義秀在這一段時間內的表現,還是夠得上“朋友”二字的。

林義秀這小子,江橋之戰前也假模假式,和領事清水一起扮過負責“調解”的角色,看起來活像個和平使者,但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好戰分子。在來滿洲之前,身份說起來嚇你一跳——跟高波是戰友,近衛師團步兵大隊長。

和任何一個日本特務一樣,林義秀平時的興趣和愛好就是收集滿洲的各種資料情報,尤其是對黑龍江的軍事經濟人物,簡直到了如數家珍的地步,稱得上是一個地道的“北滿通”。不讓他來弄情報,那真是有點屈才了。

但林義秀不知道的是,一直以來,有一個人對情報比他更感興趣,而且更精於此道。

此人就是馬占山。

喜歡搞情報與指揮打仗矛盾嗎?一點不矛盾。

古往今來,會打仗的一般對情報都很重視。

《三國演義》中說諸葛亮能掐會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因此總能打勝仗。這孔明先生也不是火星上派下來的,更沒有“百度”和“狗狗”幫忙,能做到這一點,當然跟他平時善於收集和分析情報有關。

馬占山搞情報,和他“搬”日軍在齊市的金庫差不多,屬於老少不管,大小統吃。

關東軍在江省各部隊的作戰資料,他那裏全都有,不客氣地說,有可能比鬆木本人的都全。

宇都宮師團到了哈爾濱,馬占山有“實力統計”,多少人,多少槍,多少人是走路的,多少人是騎馬的,全都一清二楚。

本莊繁、鬆木、高波他們是怎麽進行形勢分析,又是怎麽下達作戰命令,包括一場作戰後,如何在總結中大吹其牛,並隱瞞日軍傷亡數字,這些馬占山統統有。

他自己看過研究之後,又裝訂成冊,發給各部隊。

所以宇都宮師團和高波騎兵旅團的一舉一動,馬占山都了如指掌,有時還扼腕歎息哩:應該走這條路線嘛,你從那邊走就錯了,真是好笨的人啊。

對馬占山而言,日軍就是一透明人,他能看到五髒六腑。你說這個仗還怎麽打。

至於馬占山為什麽能做到這一點,老實說,我也有點捉摸不透,隻能說路子廣,池子深,是為牛人。

如果你現在已經在嘖嘖稱奇,我勸你沒有必要,太早了點。

知道鬆木對林義秀和他掌管的特務機關的評價嗎:他會不會是馬占山派來打入我們心髒的?

我想,林義秀要是親耳聽到這句話,不剖腹自殺,也非得氣得吐血不可。

我千辛萬苦弄點情報容易嗎我,怎麽能這樣汙蔑好人。

但是,小林兄弟(或曰小林同學、小林朋友),你先別激動,也不要驚慌,咱們這裏畢竟不是在上演《風聲》之現實版。

事實上,鬆木這樣說不是平白無故的。不要怪別人有看法,先瞧瞧你那些情報的成色吧。

遠的咱就不說了,反正已經糊裏糊塗那麽多回了,就說最近的。

例一:

林義秀向鬆木傳來情報,告知馬占山準確位置。

這個位置他說得斬釘截鐵,有鼻子有眼,那架勢,像是親自用望遠鏡看見的,你說不信他都要跟你急。

鬆木哪敢不信,即刻命令駐防於附近的日軍一個大隊出擊。

可是去了以後,根本沒有馬占山的影子。據當地人說,馬占山的確在這裏呆過,不過他們早在前一天晚上就離開此地北上了。

鬆木可能最想問的是,為什麽這麽巧,馬占山前腳走,我後腳來?

這個我沒法跟鬆木解釋,我隻能告訴他,如果你前一天到的話,請教“當地人”,他們必定會告訴你:“馬占山”曾在這裏呆過,不過呢,昨天晚上就已經走掉了。

就氣氣你,怎麽的。

例二:

鬆木又從林義秀那裏得到情報,並根據附近日軍的現場報告(這次不能光聽林義秀的了):馬占山再次出現。

由於這次是綜合消息,所以鬆木格外重視,想想步兵跑起路來實在太慢,索性也不要他們出力了,轉而把騎兵部隊集中起來,全部打馬趕了過去。

這次的氣勢和規模都很大,但結果和第一次沒什麽分別,也是他們後腳來,馬占山前腳走,就好像已經計算好的一樣,分秒不差。

步兵跑得慢,趕不上馬占山的腳步,這個鬆木可以理解,所以也不派他們了,可是第二次,全是跑得快的騎兵,結局竟然一模一樣,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幾次三番,雖然鬆木還不至於真的疑心林義秀是馬占山安插的“日奸”,但已經不敢再相信後者情報的可信度了。

在這裏,我要幫“老朋友”林義秀說句公道話:這哥們確實是馬占山的人!

不過是被迫的。

見過木偶表演嗎,馬占山就是老藝人,林義秀就是那提線木偶,當然木偶不止他一個,他隻是離鬆木最近也最重要的那個。

要搞馬占山的情報,林義秀不可能自己去裝乞丐,扮路人,他隻能以機關長的身份,要求下麵的一群大特務,大特務再派活給中特務,中特務再聯係小特務,小特務則去找“線人”。

問題就出在“線人”上麵。

很多“重要線人”先去聽取馬占山的指示,然後去特務那裏領賞錢。馬占山給“線人”的情報有真有假,真的不太重要,假的非常重要,有實有虛,實的是真有其事,虛的是子虛烏有。

其實這木偶裏麵,還得把鬆木,甚至本莊繁一塊搭上,因為就連本莊司令瞎掰出來的“時事分析”,很多也來源於林義秀提供的“情報”。

鬆木不敢再相信林義秀的情報了,那信誰呢?

信自己,信手下們的眼睛。

人少看不過來,鬆木要求本莊繁再給他調兵,調騎兵。隻要有匹馬的,全給我拉過來。

本莊繁在黑龍江丟了麵子,知道圍捕馬占山的難度有多大,所以對派援的要求滿口答應。這次他當然不好意思再向參謀本部開口了,要不然後者沒準會驚得跳起來。

給你一個近衛師團的騎兵旅團都不夠?搞什麽你們!

隻好自己挖潛。

關東軍每個師團裏麵都配有騎兵,本莊繁把它們全挖出來,派到黑龍江,加上整天在空上尋找線索的日機,一天一地,人馬可謂浩浩****,差不多可以用人海戰術來形容了。

人多了,耳目就多,馬占山被發現的機率自然大大增加。但這還不是最危險的,最危險的,是馬占山部隊中本身出現的漏洞。

馬占山複出後,由於力量薄弱,不得不收編了相當數量的“胡匪”。這些“胡匪”本身素質參差不齊,有的作戰紀律較為鬆散,由此暴露了行蹤。

鬆木按圖索驥,終於發現了馬占山的秘密:一本本情報冊子。

麵對那些熟悉的作戰命令和通報總結,鬆木震驚了,他這才意識到,馬占山不僅在跟他打一場追逐戰,還在暗中進行情報戰的較量,不僅比體力,更比智力。

太厲害了,本莊司令說得沒錯,這樣的人物,一定是今後關東軍和日本帝國在滿洲的大敵,此患不除,永無寧日。

鬆木迅速對部隊進行整頓,所有口令、次序以及部隊作戰規律都重新過濾了一遍,確保不被馬占山再鑽任何空子。

位置暴露,情報失靈,使馬占山失去了靈動的特點,被日軍重重包圍於羅圈甸子

在山窮水盡,彈盡糧絕的情況下,羅圈甸子,它將成為馬占山最後的葬身之地嗎?

坐鎮大本營的鬆木雖未親自到場,但他比誰都緊張和激動。兩個多月的苦追,眼看馬上就要有眉目了。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幾天後,他終於等到了那個讓他心花怒放的消息。前線部隊報告,馬占山已被擊斃,並已攝影存照,同時從屍體上搜出關防印信、隨身煙具以及名章。

照片送上來,鬆木咪縫著眼睛看了半天。

看不出來。

原因是死者生前受多處槍傷,已麵目全非。不過其人身形瘦小,與馬占山倒是很像。

鬆木把照片一扔,還看什麽看,向關東軍司令部寫請功報告。

弟兄們累死累活這麽多天,不能白忙活。

收到報告,本莊繁比鬆木還樂,“九一八”以來,好久沒這麽開心過了。他趕緊向軍部和天皇報捷——連裕仁都知道北滿的馬占山厲害厲害的。

日本國內報紙欣喜若狂,皆認為是關東軍在滿洲取得的一次大捷。為了增加視覺衝擊力,他們還把“馬占山被擊斃”的照片要了過去,作為重點猛料登了出來。

這個世界上,紅眼病的發作率總是同感冒一樣頻繁。

看你立了大功,有人就不樂意了,說這種相片算怎麽回事,又看不清楚,誰知道究竟是不是馬占山。

風言風語傳到鬆木耳朵裏,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東西又不可能進行DNA檢驗,沒法辯白啊。

把馬占山的腦袋割了,讓他們去認。

結果還是有人說不像。

不就是不想讓我爽嗎,鬆木再不管那麽多了,一口咬定,這就是貨真價實的馬占山。

一個多月後,他被結結實實地扇了一記大耳括子。

真的馬占山現身了。

鬆木和本莊繁都從頭涼到腳,感覺又被馬占山給擺了一道。

其實這一次倒不是馬占山又用了什麽計謀,一切純屬巧合。羅圈甸子突圍時,犧牲在日軍槍下的是馬占山的義子韓述彭少將。

韓少將身材跟馬占山差不多,身上又攜帶著馬大帥的隨身物品,所以才會被日本人誤認為是馬占山本人。

馬占山本人經曆千難萬險,令人難以想像地突破重圍,又在另一個地方重舉義旗。

本莊繁都要崩潰了,眼前這個對手究竟是人還是神?

不過一胡子出身,打正規戰,他創造了江橋之戰的經典,打遊擊戰,他攀上了這一領域的巔峰,動如脫兔,靜如處子,不挪窩時你翻遍黑龍江都找不到他,一旦出來又可以打得你渾身難受。

你說本莊繁對馬占山不重視吧,本莊繁自己都要急得哭起來了:冤枉啊!

關東軍一共4個師團,2個在這裏和馬家軍打,幾乎用上了關東軍的一半力量,還不行,又厚著臉皮,從國內走後門,調來近衛師團騎兵旅,就這樣,仍然徒然無功。

本莊到這裏,也真是急了眼,關東軍裏麵隻要被他看見是根蔥的,都要拔過來,插到黑龍江去對付馬家軍。駐遼吉的2個師團本來追當地義勇軍就追得上氣不及下氣,他還要從中調最能跑的騎兵聯隊出來。

對那兩個可憐的師團來說,這哪裏是在調他們兵,分明是在抽他們的血。幹脆,大家都別玩了,我們也躺著睡覺,門外麵的義勇軍吵翻了也隨他去,反正出來了也追他們不上。

能押的賭注這回全押上了,總算,下麵報捷,說馬占山被打死了。本莊繁還為此難得地露了一回笑臉,以為這下子可以輕鬆一點了。沒有想到,所謂“馬占山被擊斃”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大笑話。真相被揭露後,一堆人都表情尷尬,除了鬆木、本莊繁,竟然還包括天皇裕仁。

下課!

弄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本莊繁再不下課,就沒天理了。

為此倒黴的除了本莊繁,還有關東軍司令部的那些大小參謀們,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關東軍大改組”。

本莊繁以下,從板垣到石原,不是調任,就是調出,沒有一個能夠避免。

曆史總有太多的相似之處,關東軍前後兩套製造事件的班底,村岡和河本,因為張作霖而下課,本莊繁和石原,則是因為馬占山而出局。

他的離去,實際上代表著東北抗戰一個階段的結束。回國之前,這位東北戰神由中國政府安排,去波蘭、德國等地轉了一圈,沿途皆人山人海,仰慕者眾。

隻要是英雄,在哪裏都會得到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