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戰江湖1

種種跡象表明,馬占山的部隊經過江橋一戰,並未喪失元氣,他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和實力。

馬占山自從到了海倫之後,由於聲名在外,要求采訪他的國內外記者那是紛至遝來,絡繹不絕。

不過對於記者們來說,采訪名人,絕不是一件好幹的差事。

耍大牌那是家常便飯,遇上個別不厚道的,甚至還會關上門躲在陽台後麵朝你開黑槍。

不去吧,又交不了差。有的記者被逼得實在沒法,隻能用“多方采訪某君,隻是聯係不上”或“據信”、“坊間雲”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來進行搪塞,一篇新聞看似拖得老長,其實當事人什麽也沒說。

記者這碗飯,真的挺不容易。

再者,馬占山的身份有些特殊,此人土匪出身,鬥大字識不得幾個,場麵話估計說不出來,粗話又登不上報紙。那些第一次采訪他的記者都覺得很懸,有的甚至把瞎編的文章都事先準備好了,采訪就準備隻過過場。

令記者們大吃一驚的是,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馬將軍除了相貌不太威武,與想像中有所區別外,一張嘴卻是滔滔不絕,神采飛揚,把記者們都說得一愣一愣的。

馬占山還特別懂得記者的心思,不斷提供給他們有關於江橋抗戰的各種猛料、第一手料,那是要煽情有煽情,要悲壯有悲壯,要痛快有痛快。

這批沒打過仗、也沒看過打仗的記者個個聽得如臨其境,如醉如癡。

最重要的是,作為名震中外的“抵抗將軍”,馬占山沒有一點大牌的架子。不管事務都忙,聽到記者來了,無論來頭大小,他都要擠出時間親自接待,並奉若上賓,決不肯隨便怠慢一個。

這種思維和意識,絕對是現代的不能再現代了。

通過記者一波接一波的生動報道,馬占山的事跡越傳越廣,越傳越神,在全國的威望一時間無人能及,就連以前威風凜凜的蔣介石都被拉下去一大截,私底下對老馬是又妒又羨。

見過火的,沒見過這麽火的。

曆史的迷霧

從表麵上看,退守海倫的馬占山是要與小日本幹到底了,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位頂著“抵抗將軍”帽子的英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作為後人,我也不能隨意猜測。但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

很遺憾,馬占山不是一個完美的英雄。

當關東軍派板垣前去勸降,他竟然同意與之進行秘密談判,而談判結果更是出乎幾乎所有人的意料。

這“所有人”裏麵,就包括板垣。

板垣提出,由馬占山擔任黑龍江省主席,日本劃該省為自治區,持無領土要求、不駐軍、不幹涉內政三項政策,隻派日本顧問協助。

馬占山——

同意了!

對此,板垣本人也大為吃驚,以馬占山在江橋的態度,他原本預料談判將會非常艱難,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

他沒想到馬占山如此爽快地就答應了,甚至起碼的談價還價都不需要。

早知馬占山如此想法,江橋之戰前這樣談一下不就好了嗎,關東軍何至於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馬占山,其實連我們也看不清、弄不懂你了。

隻能說這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物,不能單純地用一個好或者壞來形容。

按照馬占山事後的說法,他這次接受日本人的條件,是一次早有預謀的詐降。

但如果我們不為尊者諱,通過史料分析就可以看出來,事情並非那麽簡單。

那段時間,駐齊齊哈爾的日軍一直未主動對馬占山部發動進攻。

究其原因,馬占山和參謀長謝珂有了一段對話。

謝珂認為,海倫占有地形之利,且抵抗力量不斷壯大,日軍恐蹈江橋覆轍,所以不敢貿然發動攻擊。

馬占山對此卻另有一番解釋,他說這事與小皇帝溥儀有關係。

十多年前,我曾到天津叩見過溥儀。溥儀還送給我一張古畫,並從此知道了我的名字。這次日軍之所以不窮追猛打,就是因為溥儀以“馬占山是我的人”為由向日本求了情。

這個理由很有點無厘頭,溥儀幾斤幾兩,日本人要聽他的?

但是謝珂還是從“溥儀求情”中嗅出了另外一番味道,他勸馬占山不要對日軍存有任何妄想。

馬占山卻自顧自地又說出了下麵這番話:

“如果我們有了力量,什麽時候抗日都不晚。現在錦州不保,張學良看來是永遠回不了東北了,我們也應該想想以後怎麽辦。”

怎麽辦?以謝珂的想法,就是同日本人血戰到底,不還我河山,誓不罷休。

可他改變不了馬占山。

無奈之下,他隻能交出兵權,轉投它方。

不料半途中身份暴露,遭到日軍扣留。日本人在知道他曾是江橋抗戰的黑龍江守軍二把手後,便想利用他,問他願不願意去堅持抗戰的蘇炳文那裏說降。

願意啊,怎麽不願意。當著日本人的麵,謝珂滿口同意。

到了蘇炳文的地麵,謝珂不僅沒盡說客的義務,還鼓勵蘇炳文繼續抗日到底,而他自己也留下來擔任了後者的參謀長。

無論身處何種逆境,謝珂始終不愧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熱血軍人。

如果是假降,何至於連同甘共苦的參謀長都蒙在鼓裏,且最終撕破臉皮,分道揚鑣?

有人揣測,馬占山可能是見形勢險惡,想隱藏實力,趁機再圖將來。

但這是一個足以令他後悔不已的決定,一世英名差點就毀在這上麵了。

不久之後,哈爾濱失陷,黑龍江的大城市至此無一完者。馬占山在震驚之餘,終於下定決心,同日本人正式“合作”。

謝珂等人一走,他就獨自離開海倫,前往沈陽。

此時離轟轟烈烈的江橋抗戰僅3個多月。

亡羊補牢

日本人對待別人的態度與眾不同。如果你是一個弱者,即使你對他三拜九叩,他也不會拿正眼多瞧你一下,還會在心裏計算著,怎樣在你身上再多占點便宜,但如果你是真正的強者,並打痛過他,他反而會對你低眉順眼,畢恭畢敬。

在日本人心目中,馬占山是一個強者。

作為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出門,那是連“滿洲國執政”溥儀都要親自去車站迎接的。這可不是你高興不高興的事情,人家擺的就是這譜,誰讓你是他的傀儡呢,須知,再大的傀儡也還是傀儡。

馬占山坐飛機到沈陽,到機場迎接他的,是架子比誰都大的本莊繁。

所謂的東北偽政權“四巨頭”:張景惠、馬占山、臧式毅、熙洽,馬占山打日本人最狠,排名卻僅在與張作霖一同出道的張景惠之後,那個搖著尾巴的張海鵬忙了半天,連椅子邊都沒摸到。

這麽高的禮遇,要放在一般漢奸身上,非得做夢笑醒不可,但馬占山卻不一樣。

從本質上來說,這個人並不是做漢奸的材料,即使進了偽政權,仍然本色不改。

一樣是“對日合作”,他和另外三個“頭”的想法和目的就有顯著差異。那三個是標準的“狗頭”,就隻會衝著日本人搖尾乞憐,本莊繁和板垣說什麽,他們答應什麽,此外連個屁都不敢放。他們的要求也很簡單,有根骨頭啃啃便知足矣。

作為和張作霖性格才能極為相似的梟雄類人物,馬占山想要的,“狗頭”們可能連想都不敢想,那就是至少要統治一方,實行江省完全自治。

試想一下,如果實力允許,他是完全會像張作霖那樣,把日本人從東北統統趕走,然後自稱“東北王”的。

但他大大低估了日本人的欲望、野心和無信。

前兩點比較明顯和直露,一個“九一八”事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最後一點卻極具隱蔽性,可以說欺騙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後來在珍珠港事件中吃了大虧的美國人。

當時不要說一般中國人,就連資深外交官都普遍不願與日本政府打交道,原因就在於日本人說話做事心口不一,對他有利的他認,對他不利的,前腳答應得好好的,後腳就會矢口否認,缺乏最起碼的誠信守諾精神。

土肥原曾親口答應溥儀,讓他做皇帝,結果呢,把人家騙來後就什麽都不管了,說過的話跟放屁一樣。板垣也一樣,他對馬占山承諾江省自治,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目的是先把你忽悠進來再說。

江省自治?怎麽可能呢。

照本莊繁、板垣們的想法,那樣的話,我們關東軍不是白忙乎了,帝國軍人的血豈不是白流了?

被授以偽江省主席的馬占山有幾個想不到。

一是想不到會建立“滿洲國”。

馬占山本來是想拉張景惠等三人一道宣布“聯省自治”的,沒想到日本要搞“滿洲國”,並要求四人在“建立滿洲國計劃”上簽字認可。那三個自然乖乖照辦。

“滿洲國”與江省自治相去甚遠,馬占山大失所望,但人家拿槍指著,你敢不簽?

馬占山沒說他不簽,他說自己病了。

關東軍當然沒這麽好騙,馬上讓日本醫生過來看。馬占山又是頭痛,又是嘔吐,可醫生愣是沒查出什麽毛病,隻好診斷為勞累所致,需要休息,沒什麽大病。

沒大病,當然還得來簽字。

馬占山就是不簽。

簽字筆都快塞到手上了,馬占山說,不相信我是不是,我以人格保證,絕對認可。

“人格”都拿出來說事了,沒人能硬逼他了。

其實馬占山心裏亮堂,白紙黑字這麽一弄,以後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這字怎麽能簽。

人格?那得看和誰在一起。這裏除了強盜一樣的日本人,就是一群點頭哈腰的本地軟蛋,還跟我講什麽人格。

轉身就跑齊齊哈爾去了。

二是想不到江省自治猶如畫餅。

馬占山的如意算盤是至少先在江省稱王,待機再起。這是他的生存智慧,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講,馬占山後來聲稱他搞的其實是“假投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到齊齊哈爾一看,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麽簡單。

因為在這個地方,已經不是他能說得了話,做得了主,當得了家的了。

本莊繁給他派了一個顧問,但凡江省軍政事務,不論大小,都得通過這個顧問,馬占山並不能擅自作主。更讓他鬱悶的是,這日本人個個都是地道的工作狂,八小時以內上班,八小時以後還上班,而且不管不顧別人是否需要私人空間,一有空就往馬占山的家裏鑽,來了以後也不走,問這問那,把個馬占山弄得不勝其煩。

沒有拍板的權力,江省自治就等於空談,馬占山感覺自己被日本人結結實實地耍了一把。

不久之後的一個任命,又差點把老馬逼向絕境。

1932年3月10日,偽滿洲國任命馬占山為軍政部長。

事實上,這個任命事前並未征得馬占山的同意。

軍政部長相當於偽滿的國防部長,聽起來是個有實權的官。可日本人在後麵操縱著,連“執政”都是擺設,一個國防部長又頂什麽用。在馬占山看來,這個任命最具威脅之處還在於必須去偽滿“首都”長春去上班。

馬占山不想去。在齊齊哈爾,畢竟天高皇帝遠,自己的親兵就在眼前,如果單槍匹馬去了長春,更成籠中之鳥。

果然,沒多久關東軍就下發命令,動起了“編遣”馬占山部隊的心思。

其實這問題對張景惠等三個“狗頭”來說,就不成其為問題了,因為那三位本來就唯唯諾諾,不思作為,隻要有高官厚薪就可以什麽都不管。馬占山何等樣人,是根本不可能甘心給日本人當木偶差來使去的。

怎麽辦?

隻有裝傻充愣了。

好在裝傻這件事,對馬占山來說,是先天有稟賦,後天很努力,早成精了。

他把參謀長推出來,安排他擔任軍政部次長,並以次長身份到長春代行部長一職,這樣他本人短時期內就不用離開齊市了。

這一關總算是暫時糊弄過去了,但馬占山已經意識到,關東軍需要的是一隻聽話的狗,如果自己不是或不肯就範,他們遲早會對你動刀子的。

三是想不到自己的處境會如此尷尬。

馬占山離開海倫降敵,這消息對枕戈待旦的三軍將士來說,猶如一聲晴天霹靂。

那年月,當漢奸的多了,今天一撮,明天一撮,大家司空見慣,都不當回事了,反正這些人本來就不是什麽好貨色,退一步說,要是他們不當漢奸都奇了怪了。

不管怎樣,我們還有一杆大旗,那就是馬占山,他是永遠不會倒的。

江橋抗戰,名動天下。馬占山初到海倫,其聲譽曾如日中天。不僅周圍各路武裝皆以能聽其指揮為榮,就連江省的蒙古王公都願意受他調遣:您老人家指哪,我們就打哪,您讓我們上哪,我們就上哪。

部隊要招兵買馬,第一天貼出章程,第二天全國各地要來投軍的學生、義勇軍(當時稱為“援馬團”)就擠破了街,把個小小的海倫城弄得熱鬧非凡。

要人有人,要糧餉有糧餉(捐助),然而眾人萬料不及的事還是發生了:主帥一聲招呼不打,就去降敵了。

誰降也輪不到馬老爺子這樣的蓋世英雄啊。

眾人驚詫莫名,麵麵相覷。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實在是太快。

長久以來一直支撐大家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所部頓時分崩離析。

謝珂黯然離去,徐寶珍不辭而別,謀臣勇將一時星散。

老馬的衛隊其時正駐守黑河,激怒之下,竟然把馬占山的老家都給抄了,此即“黑河兵變”。

人心散易聚難,自此以後,那個曾在江橋令日軍聞風喪膽的英雄集體再未能真正恢複昔日元氣和風采。

這是件最讓人痛心的事。

海內外輿論為之大嘩。“馬占山牌”香煙再也沒人抽了,好好的牌子一下子就臭到了家。捐錢捐物的則個個痛心疾首,義憤填膺:俺們省吃儉用,捐出來的那些血汗錢都是給你抗日用的,你現在這樣做不是拿我們當猴耍著玩嗎。更有那不依不饒的,甚至在報上發表聲明,要求老馬把他們捐的錢物一個不少地全吐出來,還給他們!

遭人白眼閑話多了,連家屬也受不了。馬占山的兒子從上海寄了封信過來,開頭還說得很是溫馨,說老爸您在前線打仗給家裏揚了名,沾您的光,那些日子,兒子我在街上走路都是飄著的,然後話鋒一轉——可是聽說您最近投降了日本人,真的假的,不會吧?!

要是真的,咱啥話也別說了,一刀兩斷:你沒資格做我老爸,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兒子。

對馬占山這樣的“老派人”來說,傳宗接代的觀念根深蒂固。就這麽一個兒子,寶貝得不能再寶貝,要不然也不會想到要送到大上海來給養著了。現在兒子說不要他這個老爸了,可想而知,這個打擊有多大。

老馬接到信,當時就哭了。

眾叛親離,名譽掃地,還讓日本人給鉗製著,裏外不是人,心裏這個苦啊。

其實,怪不得別人,都自找的。

大家以前燒香上供,那是因為你抗日,現在你不抗日了,有什麽理由再寵著你?

大兄弟,還是聽聽這句話吧: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及早悔悟,還來得及。

幸運的是,馬占山聽進去了,在名譽地位權力都即將付諸東流之際,他決定“反正”,重執抗日義旗。

中國版越獄

這時,他得到一個消息,國聯派出的李頓調查團即將赴東北調查。精明的馬占山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機會。要是能在調查團到來之前完成“反正”,一方麵可以利用國際輿論對日偽造成壓力,另一方麵也可以擴大影響,洗刷自己的漢奸罪名。

可身處敵營,“反正”並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一件事。

別的不說,光在齊市駐守的關東軍鈴木旅團就不是好對付的。這個旅團實際上就擔負著對馬占山監視和軍事威懾的雙重作用。與之相比,馬占山帶進齊市的隻有步騎衛隊各一個營。再狠,你能幹得過關東軍一個旅團?別說占領齊市了,想跑出去都難如登天。

可再難也得出去。

中國版的“越獄”開始上演了。需要指出的是,這部大片的製片人、監製、策劃、劇本、導演、主演都是老馬一個人。

強人就是不一樣啊。

“越獄”是個很複雜的技術活,包括事前準備、方式路線等多項環節,疏忽其中任何一項,都不可能取得成功。

說起準備工作,當然很多,但我以為,最重要的還是得想一想,出“獄”後怎麽辦。

有的人跑是跑出去了,結果一文不名,連吃個飯都沒錢,那你老人家還不如繼續在牢裏乖乖呆著了——這裏起碼還有人管飯。

所以,錢是重要的,相當重要。

按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理,身為“黑龍江省主席”的馬占山理所當然地鉚上了日本人的口袋。

沒錯,他準備搞“貪汙”了。

馬占山一向是大手筆,這回他發揚要麽不“貪”,要“貪”就“大貪”的精神,做省主席沒幾天,一家夥就“貪”了八百萬。

記得華仔曾在港片中出演了一個“五億探長雷諾”,那人是真正的大貪,小鈔票是根本不放在眼裏的,要貪起來都一紮一紮,一箱一箱的。

老馬可謂直追其後,不讓斯人。

不過大帥,你是好樣的,我們支持你。

日本人的錢,不貪白不貪。少貪了,你都不好意思出去跟別人說。

當然了,像日本人這樣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分花的主,想貪他的錢也並不容易。發現江省財政開支很大,花錢跟流水一樣,關東軍司令部坐不住了,便派人暗中調查,並放出風來,要馬占山講清楚這麽多資金的詳細用途。

總不能跟日本人實話實說,是準備拿去當軍餉打你們的吧。

馬占山直接去找機關長林義秀和旅團長鈴木美通,跟這兩個日軍的實權人物當麵鼓,對麵鑼,“講清楚”。

他傷心地先說了一通自己的不易:這也要花錢,那也要花錢,結果花了七百多萬(還是沒說實話),就有人出來說三道四,弄得自己晚上都睡不著覺,這工作沒法幹啊。

那意思無非就是:不要追著哥,哥使的這不是錢,純粹是寂寞和委屈。

從一個日本特務的角度來說,林義秀雖然也不舍得馬占山“亂花皇軍的錢”,但他更怕把這個土匪省長給逼急了,反而弄得不可收拾。

他趕緊拍胸脯,打包票,讓馬占山完全不用有什麽顧慮,此事由他一力承擔:“滿洲國”新建,百廢待新,花錢完全正常。別說七百萬,一千萬也沒什麽了不起!

他還告訴馬占山,不需要費勁跟那些背後閑言碎語的家夥解釋什麽,因為——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見林義秀這麽豁得出去,鈴木愣住了。

一般日本人的性格,內心都極為吝嗇,公開場合卻一個比一個更在意麵子問題。

輪到鈴木,這兄弟也索性裝得很無所謂的樣子,關照馬占山其它不用多想,一定要注意身體,如果確實睡不著覺,可以找日本醫生給看看(還找日本醫生?!)

兩個大佬發了話,一時間也沒人再敢拿錢的事來找馬占山麻煩了。

按照通常規律,“貪汙”之後,不搞搞“腐化”似乎也有點對不起自己。

一直以來,林義秀和鈴木其實從沒放鬆過對馬占山的監視。

江橋抗戰對日軍的震懾實在太大了。畢竟落魄的英雄那也是英雄,如果有一天讓他東山再起就不好辦了,所以這二人的任務之一,就是死死看住馬占山。

不過有一天,他們突然接到密報,說馬占山逛妓院去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妓院,是滿鐵公所也就是日本人開的妓院。

報告的人繪聲繪色,連馬占山在妓院裏怎麽喝酒召妓打麻將,整日整夜樂不思蜀,都能說得有鼻子有眼——本來就是日資企業嘛,就差裝一針孔了,還有什麽打探不出來。

林義秀和鈴木將信將疑,都覺得以馬占山這樣的英雄人物,尚不至如此墮落吧。

有什麽不至於的,一連多少天,馬占山以他的實際行動表明:老子就這麽墮落了,怎麽著吧。

別人問起來,他還有一個理由: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但現在不打仗,也用不上了,既然戰場上用不著,那就隻好到女人堆裏去用了(“英雄無用武之地,特以醇酒婦人終誌”)。

林義秀和鈴木都放心了。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們還有些疑心的話,在馬占山擺出“英雄無用論”後,就全信了。

這話實在,所以是真話。

至於馬占山拿著高薪不幹活,隻知道整天喝酒逛妓院,他們不僅不著急,還很高興,因為這就意味著對馬占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他們沒料到,馬占山說的話其實是一半真一半假。“英雄無用武之地”是真,“特以醇酒婦人終誌”是假。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不夠,最好是讓這兩小子把眼睛全給閉上,而要做到這一點,就要使另一個壞了,那就是“行賄”。

聽說“太上皇”本莊繁生日到了,大小漢奸們都計劃著要好好“孝敬”一下自己的主子。其中,馬占山比誰都積極,反正是“公款”,不花白不花,於是劃劃兩筆,提出錢來,買好禮物,親自去送禮。

不是說日本軍官一般是不收禮的嗎?

那是指敵國之間。如果是在內部,日本人愛占小便宜的習性是一樣的,軍人政客皆是如此。

在準備正式“越獄”之前,馬占山把所準備的生日賀禮擺在客廳裏,然後把鈴木請來“參觀”。見到這些好東西,鈴木自然嘖嘖稱好,豔羨之色溢於言表。

馬占山看在眼裏,馬上把他事先給鈴木備好的禮物也拿出來,這套東東甚至比本莊繁的那套還要上檔次,把個鈴木愣給樂暈了。

趁這機會,馬占山提出來,說自己作為一省之長,不能老呆在機關裏,這兩天想到下麵去巡視巡視,體察一下民情。

要在平時,鈴木肯定要把眼睛瞪圓了,再翻個白眼珠:出去幹嘛,這裏呆著不是挺好(萬一讓你跑掉怎麽辦)?

可是人一高興,就特別容易放鬆警惕。對十分“懂事”的馬占山的這個提議,鈴木竟然沒有半點懷疑,當時就一口答應了。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這股東風是從海倫、拜泉刮來的。從那裏傳來消息,當地部隊似有“異動”,士兵可能有嘩變跡象,而這些部隊都是馬占山所能控製的,如果不想動用武力的話,就需要他本人去做工作。

馬占山跟包括日本顧問在內的一眾人等都打好招呼:本來也想“外出巡視”,這次正好過去看看,以確保底下人不造“皇軍”的反。

作為“一省主席”,能這麽不辭勞苦,兢兢業業,除了感動,你還能再說什麽?

自然,“異動”、“嘩變”雲雲都是馬占山一手策劃的,為的是給他這個主演提供表演的更大空間。

“越獄”進入了倒計時。

3月31日。

在此前已將“貪”到的部分款子秘密送至黑河後,“膽大包天”的馬占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江省的金庫搬了個空,剛收上來的鹽稅一千四百萬、其它款項一千萬,總計兩千四百萬金票悉數提出,用八輛車和三百匹馱馬悄悄拉走——這已經不是貪汙,而是明目張膽的搶劫了,能在日本人眼鼻子底下做到這一點,不惟空前,也算絕後。

4月1日。

馬占山找到林義秀,托他把賀禮轉交本莊繁,同時也把想“外出巡視”的想法告訴了他。

林義秀聽說“巡視”的事連鈴木都答應了,而且此行還擔負著解決部隊穩定的特殊任務,自然沒理由表示反對。

最後一個障礙得以消除。

4月2日。

馬占山率衛隊出走齊市。

路上的每一天,他都會向林秀義自覺地報告“行程”,讓後者以為他始終在齊市周圍溜達著呢。

5天後,他就“溜達”到老家黑河去了。

至此,“越獄計劃”宣告取得圓滿成功。

到黑河後,馬占山給江省的“同僚”們發了個電報。電報中,他用很遺憾的口吻表示,自己路上突然得了感冒(這種病在東北應該是很常見的,可經常做為上班遲到早退以及無故曠工的必備事由),必須抓緊時間,好好休息,所以這就跑到黑河來療養了。

至於什麽時候好,什麽時候回來。老馬的描述很富有詩情畫意:俟春暖開江,再行回省。

快了,等明年春暖花開江水解凍再說吧。

這就叫幽默。

再笨的人都能看出馬占山的電報不正常。得個感冒,就要到那麽遠的黑河去療養,那我發個燒,是不是就得到莫斯科呆著了。明年開春?你把這裏當旅館了吧。

明擺著是學關雲長掛印而去了。

不一樣的是,關二爺走的時候,封金存印,除了保護兩個嫂嫂出走,什麽都沒拿,什麽也沒帶。馬老爺呢,能拿得動的,能扛得走的,一個都沒剩,不僅一下子搬空了江省金庫,連關防印信都沒舍得留,一並“捎”走了(誰知道這個以後有沒有用呢,不捎白不捎)。

鈴木和林義秀又氣又急,趕緊向本莊繁報告這一“意外”的緊急情況。

本莊繁也著了慌,第一時間親自給馬占山發來電文,變著法想哄他回來。

馬占山曾經要求本莊繁實踐當初“不駐軍”的諾言,命令齊市的鈴木旅團撤出江省。

本莊繁當著麵滿口答應,一轉身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現在他倒是想起來了。不過他把責任都推到鈴木身上:我早就讓鈴木撤兵了,誰知道這小子一直拖著不走,真不像話,我已經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接著他又對著馬占山玩起了忽悠:你快回來吧。這次真不騙你,等你回來,我一準讓鈴木撤兵。

看著這份電報,馬占山仿佛看到了本莊繁那張很傻很天真的臉,他笑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演這種把戲,很好玩是不是。

老馬當即也複一電,拆穿了對方的西洋鏡。

他說本莊繁有三個行為最惡劣:

其一,先答應撤兵,後來又不肯了,是毫無信義。

其二,犯了錯就拿別人頂杠,自己裝老好人,太醜;

其三,說來說去,還不是想把我誘回去活逮,真是狼子野心。

最後他毫不客氣地扇了這位關東軍司令官一巴掌——

“誓必滅此醜類,複我疆土”!

在打嘴仗這方麵,被罵為“醜類”的本莊繁,向來不是老馬的對手。

遊擊天下

複出的馬占山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要跟小日本死磕到底,為此,他把家裏的幾個老婆都給疏散掉了(那個時代的人有三四個老婆不算什麽大事,隻要你養得起),一人發個幾千塊錢,讓她們自謀生路。女人們見此情景,抹眼淚的,擦鼻涕的,牽衣袖的,哪裏肯走。

馬占山把眼一瞪:老子是上前線拚命,可不是帶你們去享福的,再這樣就不客氣了。

真正的毀家紓難,在場者無不為之動容。

不斬樓蘭,誓不生還,馬革裹屍,在所不惜。

馬占山迷途知返,不僅為自己正了名,而且使整個已趨於萎靡的東北抗戰形勢重為之一振。

王者歸來,英雄還是那個英雄,好漢仍是原來的好漢。

複出後,很多舊部已難以召回。馬占山能指揮調度的基本人馬,僅相當於江橋抗戰鼎盛時期人馬的八分之一,但名將就是名將,他果斷使出兩招,很快化解了自己所處的困境。

第一招是不拘一格降人才。馬占山敏銳地看到了東北義勇軍所蘊含的力量,不僅集中各縣民團武裝,還重點招納了“胡匪”、大刀會等正規軍一般不怎麽待見的江湖人士,共集中十一支義勇軍,整編為九個旅,使所部在短時間內就接近五萬餘人。

在下麵,我們將看到,雖然馬占山並非東北義勇軍首創之人,但能將正規軍和義勇軍結合起來,並使其各自優勢得到充分發揮而相得益彰者,馬氏實為東北第一人。

第二招是在戰術上見功夫。

事實證明,馬占山在江橋抗戰中的表現絕非浪得虛名。他重新出山後,仍然是東北抗日將領中最懂得打仗的Number one。

本來馬占山還有兩手棋,那就是在出走齊市時,留下了舊部程誌遠“代理省政”,這是準備裏應外合時用的。同時,在嫩江駐紮的徐寶珍部也曾表示願意響應配合,這支在江橋作戰中以勇悍著稱的部隊已擴編為旅,如能得其相助,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但這兩手都落空了。程誌遠被日本人收買,轉而以偽軍的身份向馬占山反戈一擊,徐寶珍則口是心非,令人遺憾地選擇了駐足觀望,不願再服從馬占山的調遣。

隻有靠自己了。

哈爾濱是當時日軍重兵駐防的地區,關東軍當時在東北有四個主力師團,哈爾濱就占了兩,日本人認為肯定萬無一失,除非誰吃了熊心豹膽,否則任何抗日部隊也不敢輕易來觸這個黴頭。

但有人就敢。

馬占山找準的第一個目標,偏偏就是哈爾濱。

大帥非比常人,他用兵就一個字:奇。你認為他不敢的地方,他可能膽子特別大,而你認為他膽子特別大的時候,相反他倒又會表現得十分謹慎。

其實馬占山非常清楚現在敵我力量對比所發生的變化。

靠他手中現在掌控的這點部隊,根本就攻不進哈爾濱。退一步說,就算攻進去,一旦遭敵重兵圍困,無疑也等於自投羅網。

精明如馬占山,當然不會這麽傻。

那麽他為什麽還要對這個江省重鎮發起全力一擊?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李頓調查團此時就在東北,進攻哈市,既為了樹起大旗,也是要讓老外們對東北抗戰留下深刻印象。

果然,當得知馬占山兵抵哈市附近時,本莊繁立刻像火燒著了屁股一樣跳了起來,急令兩個師團“撲火”,無論如何不能讓對方進城。

兩個師團趕快分分工,一個師團看家,另外一個師團則準備上前與馬占山幹架。

從哈市出來的是宇都宮第14師團。這個師團曾在“一二八”淞滬會戰的後期趕到上海,但是等他們去之後才發現,戰役已經快打完了。分配到手的工作,也就是站站崗,放放哨,然後又趕到東北,在牡丹江的山溝溝裏麵找遊擊隊,弄了一身泥,結果卻連隻小魚小蝦都沒撈著。

除了憋屈,還是憋屈。

這次總算碰上了名氣很大的馬占山,該好好打一仗了。

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馬占山跑了。

而且跑得肆無忌憚,跑得熱烈奔放,跑得神采飛揚。

第14師團長鬆木直亮中將(陸大19期)出道甚早,日俄戰爭時就在“軍神”乃木希典下麵做中隊長了,後來也一直混得不錯,一直做到了大將。他對馬占山的舉動大為困惑。

乃木希典的作戰之道,講穿了其實就是一個字:拚,兩個字:死拚。他的那個“軍神”稱號真是用部下的屍山血海堆積出來的。那時就為了打一個旅順,6萬人的部隊一家夥陪進去3萬,倒了一半,連兩兒子都填進去了。

這種瘋狂到極點的表現把老毛子都給嚇壞了,得,順了你們還不行,再能玩,咱也玩不過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啊。

乃木的勁頭無疑也影響到了他的小弟。鬆木認為馬占山既然號稱東北第一名將,怎麽著也會在哈爾濱城下擺開陣勢,痛痛快快地和他廝殺一場。可是馬占山卻讓他深深失望了。

世上名將從來都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不惜親自掄把宣花板斧猛砍的,以硬比硬,你硬不過他,你就倒黴,他就成了名將,另一種是喜歡拿根繡花針挑來撥去,看似漫不經心,不務正業,一低頭,你的要害穴位上可不正插著一根嗎?

接下來,他要給榆木腦袋的鬆木好好上幾課,告訴他:打仗,可不隻有死拚這一種,那是一門百花齊放的藝術。

早在進攻哈爾濱時,馬占山已看出,步戰和陣地戰再非己方所長,隻能依靠一個特殊兵種的優勢——騎兵。

除吳鬆林騎兵旅外,新加盟的李海青部也以騎兵為主,既然都是騎兵部隊,那就要把騎兵的作用充分發揮出來。

要選一個場地,這個場地馬可以來去自如,人卻舉步維艱。

有一個地方非常適合這個條件,那就是鬆嫩平原。

馬占山放棄海倫等城市,帶著部隊進入了平原。

鬆木緊跟著也來了,想跑,哪有這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