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影子的告白 第一節 是我,還是你?

1.

安東區鐵越胡同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胡同,它是個別墅區,一棟棟小型的複式別墅整齊有序地排列在沿海的北辰山上,淺色的外牆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耀眼。

在出示證件後,童小川把警車直接開進了小區,沿著筆直的通行小道,警車以20邁的速度向前龜速行駛著,尋找32號院。童小川邊四處張望,邊小聲嘀咕:“李醫生,這裏的房價應該很貴吧?”

“不貴,心內科的主任上個月剛買,一平方米兩萬塊錢左右。”李曉偉隨口答了句。

童小川聽了,咧著嘴連連倒吸冷氣:“我一個月滿打滿算到手裏才8000多,這兩個月還不夠買一個平方米的,唉,不能比不能比。”

“這房子是王主任的兒子買給他養老的,那孩子在外企做高管,月薪都趕上咱的年薪了,這才真的是不能比。”李曉偉瞥了他一眼,“所以呢,自己生活上過得開心就好,那麽介意幹什麽?行業不同嘛。”

“對了,李醫生,那個秦海濤在醫學界背景咋樣?我怎麽沒聽說過。”童小川問。

“那是你不關心的緣故。打個比方吧,不鬧‘非典’,你會知道‘鍾南山’這個名字嗎?”

童小川乖乖地搖搖頭,這時候,前方100米不到的地方終於出現了32號院的指示牌。

“他相當於外科手術界的‘鍾南山’。”說著,李曉偉略微頓了頓,“還真是可惜了,老人家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是他幹的!”童小川果斷地說道,他把車停在了32號院的院門外,一邊拔下車鑰匙,一邊打開車門,“但是他卻偏偏為這個而死,我真是想不通!”兩人順著門前的小道來到院內,在玄關前停了下來。

在來的路上童小川已經電話聯係過了秦海濤的遺孀鄭女士,所以很快就有一位黑衣老婦上前開門。童小川的目光落在老人鬢邊的一朵白花上,見她麵容憔悴,眼睛紅腫,深知剛做完法事,便在落座後跟著李曉偉一起表示了哀思。

這個舉動竟然讓老人有些愕然,老人搓著雙手,局促不安地說道:“你們……你們,真的謝謝你們,老秦走得太突然了……他的遺書,我……我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唉!”

“阿姨,節哀!”童小川輕輕歎了口氣,“我們今天再次來打擾您,確實有兩個問題想請您幫忙補充一下。”

老人一聽,趕緊點頭:“我一定盡力而為,你們說吧。”

“上次我的同事來找您了解情況的時候,有些地方還不是很明白,所以阿姨,請您盡量回憶一下,秦老在世的時候,除了家人以外,有沒有什麽特別親近的人?也有可能不是現在,可能是以前。而這個人並沒有醫學背景,他可能是你們朋友家的孩子,或者親戚,但是曾經有段時間和秦老走得很近,所以即使你沒見過,但是會聽他說起過。請您仔細想想,看有沒有這樣一個人被忽略了。”這個問題是和李曉偉反複商討過的,因為普通人的思維方式通常在直觀空間內去尋找答案,隻要通過一定的誘導,那麽曾經被忽略的某個點便會徹底暴露出來。

果然,鄭老太皺眉想了想,緩緩說出了一件事:“我家老秦自從得知自己再也上不了手術台後,就經常會念叨起一個人,還老說他可惜。”

李曉偉和童小川互相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追問道:“誰?阿姨您還能描述出來嗎?”

“一個叫朱賓陽的年輕人,我這裏還有他的相片,但是……”老人沒有接著說下去,她站起身回到裏屋,沒多久就取出了一本相冊,回到沙發上坐下,直接翻到了自己要的一頁後,這才把相冊遞給童小川,“左上角那張和老秦的合影,右麵那個年輕人就是朱賓陽,是老秦帶的研究生,最喜歡的弟子,一個各方麵都很優秀的孩子,隻是可惜,很早就去世了。我之所以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老秦有幾次還流眼淚了,說早知道現在的結局,當初就不該放縱這孩子的任性,要知道現在這年頭,培養一位優秀的外科手術醫生有多難啊!”

李曉偉臉色一變:“等等,阿姨,您確定是朱賓陽?他後來是不是去做城管了?”

“是的是的,有一年冬天還來看過我和老秦,老秦氣得回醫院了,不願意見他,是我接待的。這孩子,唉,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老秦是很想把他好好培養的。”老人邊說邊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您還記得嗎?”童小川問。

“1999年,那年我小女兒剛考上同濟大學的研究生。他在我家吃了晚飯才走。真是可惜,據說來年開春,那孩子就沒了。”

“阿姨,那他的兄弟,您見過嗎?”李曉偉轉而問道。

老人果斷地搖搖頭:“他沒兄弟,隻有個妹妹。小朱那孩子之所以改行,他跟我說了,都是因為他妹妹得病了,很麻煩的,而醫學生所需的費用和精力都是他承擔不起的,家裏爹媽死得早,沒有依靠,所以,無奈之下才改了行,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吧。”說到這兒,老人不由得一聲長歎。

“最後一個問題,阿姨,”李曉偉向前欠了欠身子,神情專注地注視著老人,“你知道隔了這麽多年,秦老為什麽又會突然提起當年的這個學生嗎?”

誰想老人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原因,我問了幾遍老秦,他都刻意回避了。說真的,這幾年來,老秦變了許多,尤其是去年開春後,他開會回來就變了,好像有什麽心事,常常坐在那裏唉聲歎氣。我也年紀大了,管不了他了,多說幾句還會嫌棄我囉唆……”老人絮絮叨叨地回憶著自己丈夫在世時的一舉一動,漸漸地,淚水又一次盈滿了眼眶,最終,順著眼角無聲地滾落了下來。

告辭離開後,童小川剛鑽進警車便詫異地說道:“怎麽會是女人?我記得章主任說過這‘義務探員’可是男人啊,更何況有幾個現場我是親身經曆過的,光憑一個女人根本就做不到。那老太太是不是記錯了?”

李曉偉搖頭:“不可能,她的記憶力是超過一般同齡人的,尤其是像她這樣患有強迫症的老人。剛才從進屋到離開,我都仔細觀察著,老人把所有東西都分門別類收拾得非常好,尤其是那本相冊,你注意到沒有,邊上都是用不同顏色的標簽紙做出了歸類,標簽紙上還用電文縮略語標記了照相的大概時間和地點。”

“你說的是那些點點杠杠?我還以為隻是老太太閑得無聊畫的花邊。”

“那是一種專門的電報文,沒有學過的人是看不懂的,學習這種文字的人需要有很高的記憶天賦。我恰好知道這種文字,那隻是因為我的一個病人癡迷於這個,為了能和他順利交流,我不得不惡補了一段時間,現在算是初學者吧,十成看懂一成都不錯了。”言談之間,看著童小川無意中流露出的崇拜眼神,李曉偉越發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可是絕對不會告訴眼前這家夥自己和病人交談時是多麽提心吊膽,那種重新回到初中課堂挨訓的感覺簡直成了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噩夢。

“那,這老太太精神還正常吧?”童小川終於把車用龜速開出了別墅區,出來後,剛上大道,便一腳油門把速度拉到了70邁。

“當然正常。”李曉偉知道他是惦記上了剛才自己講的病人的事,便輕輕歎了口氣,“童隊,我看你可別犯邏輯上的錯誤,不是說會這種文字的人就會精神有問題。我那個病人,一個月見一次麵,他都能記得很清楚上次見麵時,我摸了幾次鼻子!”

“這樣的話,那我信了。”他瞥了眼後視鏡,“真不知道醫管局檔案那裏,大龍查得怎麽樣了。”

“你們去查檔案了?”

童小川點點頭:“醫管局那裏的檔案是每天都有新的上傳的,既然章主任說不是醫生幹的,那麽,能這麽清楚幾名受害者所在的位置和他們以往的經曆,就隻有通過醫管局這條路了,沒準還能挖個‘內鬼’出來。”

話音未落,一輛嚴重超載的渣土車風馳電掣一般超過了警車,徑直向前開去,揚起的沙塵頓時從警車開著的窗戶裏刮了進來,童小川剛想罵,那輛渣土車早就不見了影。

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章桐打來的,因為用了免提,章桐略帶沙啞的嗓音便瞬間被放大了不少:“我想,我們的凶手說不定擁有兩套DNA!”

李曉偉一聽,心頓時被緊緊地揪住了,他急切地說道:“嵌合體?”

誰想章桐立刻否決了:“不,是純淨的,我在另外一個地方發現的。如果不是痕跡鑒定的現場報告表明這係列案件中隻有一個凶手存在的話,我真的很想懷疑是兩個人合夥幹的。”

(與此同時)

天長市局對麵的小吃街上,於博文在煎餅攤前耐心地排著隊,同時在手機上刷視頻看直播打發時間。突然,他的手指停下了滑動,看著手機屏幕發呆,就連煎餅攤老板的招呼聲都沒聽到。

“喂,年輕人,你到底要什麽啊?這後麵還有那麽多人呐!”老板不滿地抱怨,“你別堵著我的檔口不說話啊,我要做生意的。”

於博文這才猛地回過神,他一邊離開隊伍往警局方向走,一邊尷尬地連連說道:“不買了,不買了,抱歉哈。”

2.

法醫辦公室內,氣氛有些凝固。

“不止兩套DNA,”章桐臉上的神情帶著一絲尷尬,她把手中的報告遞給童小川,“剛出來的,這是第三套,來源是死者門牙上的血跡和牙齒縫隙間的殘留物,已經排除是死者的血跡,可以確定是死前不久剛留下的。目標為一男性,年齡在40歲左右。”

“你說他竟然還咬了凶手一口?”童小川驚愕地看著她,“位置在哪……等等,你不會告訴我說還有第四套吧?”

章桐伸手一指報告上的附圖,沒有回答。

“難道說這個人被群毆了?那麽短的時間內,那麽小的房間?”童小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的監控視頻我可是一幀一幀複查的啊,案發現場進出根本就沒有那麽多人,更別提竟然還有個‘女人’。”他說的女人是章桐在電話中所提到的第二套DNA,相對應的是一位20歲左右的年輕姑娘。

“小九跟我說過案發現場隻有兩種鞋印,一種是死者的,另一種則是行凶者留下的。”章桐神情凝重,“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的話,不排除一種特殊的案例。”

一旁站著的李曉偉聽到這兒,不禁恍然大悟:“難道說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章桐點點頭,見童小川有些聽糊塗了,趕緊解釋:“我們說的可不是什麽鬼魂之類,從法律角度上來講,這人是存在的,但是從我們法醫的角度上來看的話,他或許已經不存在了,因為他的身上會同時存在幾種DNA,而屬於他本人的DNA所占份額會越來越少,直至被忽略。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前提條件隻有一種,那就是當事人必定經曆過一次或者幾次很大的外科手術,接受過不止一人的捐贈,所以不同位置會隨著捐贈而把原來主人的DNA帶過來。這個事在我們業內是有先例的,不過並不是發生在我們國內罷了。而這種人如果犯法的話,我們法醫就很難單純地從DNA角度來鎖定真凶。”

聽到這兒,童小川不由得心中一動,他轉頭看向身邊站著的李曉偉:“那個秦海濤,他就是外科醫生,而且是個很著名的外科手術專家。”

李曉偉點點頭:“童隊,你的意思是……”

“你還記得老秦的夫人特地提到說老秦在出事前一段日子不斷地提起朱賓陽嗎?”

“沒錯。”李曉偉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了起來,“但是老人又說朱賓陽隻有一個妹妹,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親人。”

章桐頓時明白了童小川想要表達的意思,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是啊,我怎麽就沒想到這點?我們在死者手指指甲縫隙裏所找到的DNA與朱賓陽的有一半聯係。按照常理解釋,就順理成章地推定為他的同胞兄弟所留。但是卻並沒有考慮到朱賓陽兄妹或許有隱性基因遺傳染色體變異,也就是說朱賓陽妹妹的染色體基因有可能是三部分組成,其中一部分與她哥哥是完全相符的,一部分是自己的,而另一部分卻出現了變異,直接包含了他們家族中的一套男性染色體基因。他的妹妹,不排除是個同時擁有兩套染色體基因的人,狀況類似於超雄綜合征。要想確認這點,我們隻要查一下他妹妹的戶口,患有這種染色體變異症的女性一般很難有下一代,但是卻並不影響她進行醫學捐贈……小顧,小顧,你在哪?我要你幫忙查個東西……”章桐一邊大聲招呼著,一邊向裏屋實驗室走去。

見此情景,童小川和李曉偉麵麵相覷,便悄悄地退出了法醫辦公室,順著走廊向外走去。

“李醫生,我不是學醫的,但是有時候心裏也擱不住問題,”童小川瞥了他一眼,嘿嘿笑道,“能問你嗎?知道你們幹心理醫生這一行的,脾氣都很好。”

李曉偉咧咧嘴:“那是你沒遇到脾氣差的,你運氣好。問吧,我知無不言。”

“那就好,那就好,其實我就想知道什麽情況下一個人會遺傳兩套DNA?通俗點就行,太深奧的道理我不懂。”童小川習慣性地伸手去褲兜裏摸煙盒。

李曉偉想了想,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在排除其他所有已知或者未知的遺傳疾病前提下,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本應出生的弟弟或者哥哥被這個女孩吸收了,所以她才會擁有兩套完整的DNA。”

童小川怎麽也不會想到會是這麽一個答案,他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右手卡在褲兜裏,整個人的架勢活生生就成了一個被驚呆的提線木偶。

“是你要問我的,我隻是實話實說。”李曉偉雙手一攤,滿臉的無辜,“你應該聽說過一個名詞——寄生胎,咱這程度比這更嚴重就是了。”

童小川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正要爆發,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邊跑邊喊:“童隊,童隊等等我。”

於博文人還沒到跟前,手先伸過來了:“你趕緊看看這段直播,我錄下來了。”

童小川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伸手接過手機,皺眉看了兩眼:“這怎麽黑漆漆的?”

手機屏幕上隻是看見隱約晃動的陰影,伴隨著嗚嗚的叫聲。走廊裏瞬間安靜了下來,童小川來回播放了幾遍後,臉色陰沉了下來,順勢把手機往於博文手裏一塞:“交給鄭工程師,告訴他,我一個小時以內要確定這段直播的IP方位。”

於博文轉身匆匆向二樓網安大隊值班室跑去。

看著他的背影,童小川緊鎖雙眉:“老歐陽跟我提到說有一個精神病患者失蹤一周了……我擔心……”

“童隊,你說的是田偉光?”李曉偉掏出手機,翻到工作筆記一欄,“你看,就是這個,當街把一女高中生活活用磚塊拍死,難道說這人就是剛才直播裏的那個?”

“不好說,憑直覺,我覺得有可能。”童小川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塊老式的雙獅,有些年頭了,“走吧,我請你吃中午飯,咱好好聊聊,等下開個會和兄弟們碰頭,不能再讓這瘋子繼續下去了。”

見李曉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表上,便轉而燦燦一笑:“是我朋友的老物件兒,舍不得丟。”說是這麽說,他的左手卻也下意識地順勢縮進褲兜,似乎在回避著什麽。

李曉偉的臉上露出了童小川最不願意看到的同情,憋了一會兒,童小川漲紅了臉,雙手舉得高高的,做出投降狀:“好好好,我服了你,這手表是我戰友的遺物,他唯一留下的一個算是完整的東西。”

“他去世了?”李曉偉感到有些意外。

童小川聳聳肩,故作輕鬆:“三個月前,在邊境禁毒,毒販身上綁了炸藥,全炸碎了。我戰友父母沒了,妻子早就離婚了,無牽無掛,這塊表就給我留個念想。”說著,他抬頭看向李曉偉,目光中閃過一絲亮晶晶的東西,“李醫生,說句實話,這人死了,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後被人忘記。我不怕死,但是我怕被人忘記,那樣的話,真的是太可憐了,你說呢?”

李曉偉無言以對,隻能默默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兄弟,我請你吃飯。”

站在法醫辦公室門口,章桐手上拿著報告,她本打算上前叫住兩人,可轉念一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走廊上的大玻璃窗外,陽光明媚,雖已近冬季,卻感到一絲溫暖。

隔著馬路,遠遠地看著童小川和李曉偉走出警局,向這邊走來,他臉上露出了微笑,順手關掉了手裏的直播按鈕,這時候,那家夥已經死了。

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