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蒼白的記憶 第一節 沒有心的男人

1.

大半個刑警隊的人都被抽調去了醫院,辦公室裏靜悄悄的。

隔壁,天長市局案情分析會議室裏,政委看著章桐依次擺在桌麵上的幾張現場和死者的正麵相片,另一邊則是相對應案件的死者相片,不由得微微皺眉:“殺人對象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手法不同,你能確定是同一個人幹的?”

章桐點點頭:“並且他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一切代價。”

“可是案件受害者之間並沒有相互關聯啊。”政委和副局麵麵相覷,仍然心存疑惑。

“單從凶案角度來講,有關聯,”說著,章桐又拿出一張相片,相片中是一位60多歲的老者在主席台上講話的情景,身後的牆上掛著一條橫幅——世界外科手術論壇,“都和他有關,他叫秦海濤,67歲,一名退休的著名外科手術專家。”

“他不是自殺的嗎?”副局問。

“他是自殺的,這一點沒錯,可是,他卻給人民廣場車禍案肇事者做過手術。而這位,寶來廣場割喉案的行凶者,他也做過大手術,雖然沒有辦法確定是不是秦海濤做的,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的被害與前麵那位的被害是一樣的,都摻雜著明顯的報複成分在裏麵。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曾懷疑過是不是案件受害者家屬的報複,但是後來卻排除了這個嫌疑。”

政委探身問道:“因為什麽?”

章桐把朱悅的相片單獨取了出來:“她做過部分肺葉切除手術,而車禍案死者家屬並不知道這點,醫院也不可能向非直係親屬透露病人的病曆。所以,行凶者割除了朱悅的全部肺葉,任由她創傷性合並失血性休克而死,而他把死者的肺葉丟進病床下痰盂罐的舉動更是證明了一點,那就是——憤怒,無法抑製的憤怒。試想,我們一般會把什麽東西隨手丟進痰盂罐?”

“由此可以看出,行凶者其實與受害者並無直接利害關係,他殺的,是那些在他認為不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一個踐踏了他人生命的人。”她又伸手把白磷縱火案死者的相片拿到麵前,“比起一般的縱火,與汽油不同,白磷更為殘酷。白磷燃點極低,一旦與氧氣接觸就隨時會燃燒,燃燒溫度可達1000攝氏度以上。它的危害性非常大,隻要一點點,碰到物體後就會不斷燃燒,直到周圍的可燃物被燃盡。據我所知,我們那位小同事雖然已經算是幸運,但是仍然吃盡了苦頭,終身殘疾都有可能。而這一切,僅僅隻是10克左右的白磷造成的後果。而這位死者的身上,背了兩樁命案。”

政委看了眼副局:“老夥計,熟悉嗎?”

副局點點頭:“當然,典型的‘義務警察’風格,但是,”他轉頭看向章桐,“放下這兩樁案子暫且不論,這和那個老醫生又有什麽關係?他為什麽要認下所有的案子,難道他真的是凶手?”

“不,他不是。他在替別人頂罪。”章桐神情凝重,“我通過關係找到他們醫院曾經和他一個科室工作過的護士,得到反饋說秦海濤之所以這麽早就退休,因為他再也上不了手術台了,剛動過心髒瓣膜手術,並且是危重級別。毫不誇張地說,在他周圍半徑兩米之內,有人如果使用手機的話,那很有可能就會導致他的心髒起搏器失靈,後果不堪設想。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去做天長醫大附屬醫院的遙控定時器縱火案的。所以我推測,他之所以包攬了全部的罪名,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用自己的死亡來讓那個人脫身。”

政委重重地歎了口氣:“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就被動了。他的作案模式很簡單——你殺了人,就不配擁有第二次生命。”

於博文說:“是的,政委。我們的人已經去走訪死者秦海濤的家屬,那個凶手和秦海濤的生活軌跡應該有相交之處,有結果我第一時間匯報給你們。”

章桐一邊收拾桌麵上的相片,一邊說道:“我不知道月旦街殺人案的自首嫌疑人到底怎麽樣了,有沒有被找到,他現在所處的境遇非常危險。”她看了眼於博文,“那個受害者的未婚夫還在你們隊裏審訊室對嗎?”

“是的,傳喚的時間還有,我在等摸排的結果。章主任,你為什麽會認為真正的凶手就是他?”

“應該說是兩個凶手合謀作案。”章桐從隨身公文包中拿出那張死者李晴刀傷處的相片,“八處傷口,一處非常淺,而且著力點有明顯的偏移,可以判斷為持刀行凶者因為害怕而沒有拿穩手裏的刀,但是剩下的七刀卻是刀刀致命,再加上刀柄上的發現,你說,什麽樣的犯罪嫌疑人會在瞬間改變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作案方式?”

“而這個自首的嫌疑人已經病得很重,我相信他沒有力氣做到後麵的揮刀捅刺的動作,而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得到心髒移植的機會。”章桐的臉上表情複雜,“因為他知道,隻要同時符合‘病情緊急’和‘情況特殊’兩個要素,就能合法插隊,這是我們救治生命的原則。”

用別人的命來救自己的命,天底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會做出這麽可怕而又自私的決定?

一進醫院底下一層的廢棄手術室,他便動作嫻熟地脫去護工外衣,換上手術衣,在地上鋪上一層塑料布後,立刻戴上口罩和手套,打開工具包,接著便開始操作那台老式手術床,升降按鈕,卡扣一應俱全,最後就是挪動病人。

手術室裏沒有窗戶,隔音效果非常好,隻是裏麵堆滿了雜物而已,不過,反正沒有人會來,也絕對不會有人抱怨這裏的環境太差。

病人依舊昏迷著,就像一台超負荷運行了很久的發動機,實在沒有辦法再反抗了,也就隻能保持最低程度的運行直至徹底停止運轉。

操作台上還有一個小型的醫用冰箱,裏麵裝滿了冰塊和一個小時前他從一頭180斤重的健康的豬身上剛摘取下來的心髒,養豬場的年輕老板一點都不懷疑他買豬卻隻要活體摘取心髒的怪異要求,反正錢一分不少,這剩下的豬肉還能賣,所以絕對不會是一樁虧本的買賣。

“你不是要換心髒嗎?”他衝著迷迷糊糊快要醒來的病人粲然一笑,溫柔地說道,“你是要換心髒,對吧?供體已經準備好了,我們手術馬上開始。”

2.

門!門!門!

住院部大樓裏,童小川腳步匆匆,不斷地伸手去推開眼前這一扇扇房門,或是病房的,或是醫生護士辦公室的,起先的時候,他還會做一兩句解釋,直到後來,耐心已經被逐漸消磨殆盡,童小川心急如焚,一旦遇到難纏的,他就毫不客氣地把工作證亮出來——“我是警察,執行公務!”

網安大隊的鄭文龍是第一個知道這個糟糕的消息的,他迅速查看了大樓外的實時監控,可以排除病人被轉送出去的可能。也就是說,此刻犯罪嫌疑人還沒有走出這棟大樓,可是,住院樓從上到下足足有27層,每個房間排查下來的話,即使把人找到,估計也是涼透了。

“為什麽沒有裝監控?”在得知病人被帶走的消息後,童小川第一個反應便是憤怒地伸手指著牆角,衝護士吼了句。

那裏真的就隻有光禿禿的杆子,監控探頭已經被取走了,而從案發病房到樓梯口之間竟然一個能用的探頭都沒有。剛才大龍在藍牙耳機中還不無遺憾地告訴童小川——住院部兩部電梯裏的探頭也是裝裝樣子的,根本沒運行工作。

護士被童小川的凶樣給嚇哭了:“病,病人隱私……”

話音未落,童小川早就朝樓道口的方向衝出去足足有兩米遠的距離,他沒有耐心再繼續聽當班護士的辯解,一邊電話通知市局情報中心迅速派後援封鎖整棟樓及附近區域,一邊自己開始一間間病房尋找。

“大龍,幫我實時監控住大樓進出的兩個口子,一旦看到有嫌疑車輛或者嫌疑人進出,給我死死咬住別鬆口,明白不?”童小川果斷地吩咐道,他就怕凶手會把病人運走。

“沒問題。”自打前天的火災過後,全市所有正規公立醫院都被強製要求將監控設備與市局情報指揮中心相連接,這樣一旦出事,警方就能立刻介入並進行監控搜索。

但是再考慮周全,也無法避免人的偷懶與自私。

童小川依舊一間間地進行地毯式尋找,醫院的安保部門也派出保安進行分樓層搜查,整個住院大樓裏瞬間變得有些人心惶惶。保衛科監控室裏,安保主任臉色慘白,滿頭是汗。突然,他靈光乍現般地伸手指著地下一層的標記,在步話機中聲嘶力竭地呼喚下屬:“快,快,快去地下一層,那裏……那裏有間廢棄的手術室,我突然想起來了,快去,快去,去晚了人就完蛋啦!快去……”

很快,童小川也得到了這個消息,他和身邊趕來的保安一起跑下樓,穿過兩道鐵門,直接衝進地下一層。因為不是走的電梯,所以,他們不得不繞過好幾堆建築廢料和拆下來的破門窗,最終,在汙濁的空氣裏,他看到了一間詭異的手術室,上麵“手術中”三個字亮著紅燈。

“這是什麽地方?”

就連保安也感到很詫異,結結巴巴地說道:“手,手術室,這裏怎麽會有間手術室……”

話音未落,肩膀上的步話機裏頓時傳來了安保主任的叫罵:“還傻愣著幹什麽?就是那裏,人就在那裏麵!”

空氣中隱約飄浮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站在手術室門口的童小川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他茫然地回頭看著保安,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而腦海中,那一幅早就應該被忘記的畫麵竟然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在了眼前。

他不得不用力甩了甩頭,驅趕走腦海中的影子,強打起精神語速飛快地問道:“這門……怎麽打開?”

“大哥,我,我隻是保安,我也不知道,我從來都沒進過手術室。”年輕的小保安慌了,他連忙擺手回絕。

這時候,電梯門打開,帶頭衝過來的是醫院的安保主任,身後跟著很多下屬,最後麵是已經趕到的市局刑警大隊的人。而童小川卻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他伸手指了指,這時候周圍人才注意到手術室的門其實是虛掩著的。

童小川探身用胳膊肘頂開了門,這樣避免在門鎖上留下不必要的指紋,接著,他便縮身鑽進了手術室。房間分裏外兩進,加起來總共約10平方米,用厚厚的塑料布隔開,視線所及之處一片狼藉,地麵是發黃的瓷磚,手術照明燈倒是亮著,透過塑料布,隱約可見裏間的手術**有一個黃色的影子,而空氣中的異味愈發濃烈了。

除此之外,房間裏似乎並沒有人走動。

童小川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盡量靠著牆角邊緣接近裏間,越是靠近,他越是肯定裏間手術台周圍並沒有腳步移動的跡象。

終於到了門邊,他猛地穿過塑料布來到裏間,這時候才驚訝地發現房間裏除了手術台上的病人,還有旁邊的一台活動輪床外,卻再無第二個人。另一邊的操作台上也是空空****的,什麽都沒有。

病人還活著!

此時他已經醒了過來,嘴上套著簡易的供養設施,懷裏抱著個小氧氣瓶,目露驚恐,死死地盯著童小川。

“人找到了,但是凶手不在,繼續監控。”童小川匆匆掛斷鄭文龍的電話後,便上前一把摘下對方臉上的呼吸嘴,急切地追問道:“人呢?劫持你的人呢?他去哪兒了?”

病人竭力搖著頭,氣喘籲籲地啞聲說道:“跑了……跑了……”

見狀,童小川心中一動,他想起了章桐對自己的提醒,便直截了當地冷冷問道:“馮強,你跟我說實話,在月旦街上你到底捅了李晴幾刀?”

馮強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眼神中流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接著,他嘴裏囁嚅著,聲音宛如耳語:“那,那雜種騙了我,我不想,不想殺人的,小晴死了……”

“你怎麽知道李晴死了?”童小川警覺地問,要知道馮強自從被羈押後,即使在醫院裏,和外界之間的聯係也都是被嚴格切斷的,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李晴後來所發生的事,而他自首的時候,筆錄上也隻是記著“捅傷”兩個字。

“他,是他告訴我的,後來我……問他為什麽要,要殺我,他這才說出小晴當天就死了,怎麽可能?怎麽……”馮強再也沒有力氣繼續說下去了,心髒嚴重透支,臉憋得發紫,嘴唇發青,這是極度缺氧的狀態。童小川趕緊把呼吸嘴又給他套了回去,然後轉身匆匆走出了手術室。

直到鑽進警車,他這才清醒過來,明白手術室裏的異味到底是什麽,那分明就是人類排泄物的味道,由此可見馮強被嚇得不輕,但是至少他躲過了一劫。

警車開出醫院,迅速開上了通往環城高架的岔路,這時,章桐的電話打了過來。

“怎麽樣?人還活著嗎?”

“活著,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童小川的嘴角劃過了一絲苦笑。

“這……這怎麽可能?從前麵的兩起案件手段來看,就根本不可能放過他啊,中間到底出什麽事了?”

童小川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

此時,警車的正前方是紅綠燈路口,兩輛小車因為剮蹭,車主正在大馬路中間上演著全武行,這使得東西方向的車流全被堵住了,即使紅燈滅了,換了綠燈也過不去。童小川皺了皺眉,他沒有心思去等交警來處理問題,便伸手打開了警燈開關,警報聲驟然響起,警車便迅速衝過了紅綠燈。

“你是對的,章主任,月旦街凶殺案,那家夥隻捅了一刀裝裝樣子,剩下的,都是後來那畜生幹的,是他殺了李晴!”童小川心中懊悔不已,“馮強根本就不知道李晴在案發當晚就已經死了。”

“我懂了,”章桐長長地出了口氣,“這就是為什麽這個犯罪嫌疑人現在還活著,因為真正殺害李晴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李晴的現任未婚夫,剩下的七刀都是那家夥補的。而現在這個隻剩半條命的卻是被人利用了,他隻是想借此機會去搏一搏,他根本就沒有錢給自己看病和做移植手術。”

片刻沉默過後,電話中再次傳來了童小川略帶沙啞而又無奈的嗓音:“是的,你猜測得完全正確。”

“童隊,我是小於,於博文,你還有多久到局裏?”於博文在電話那頭插話問道。

“大概還有20分鍾吧,出什麽事了?”童小川敏銳地察覺到了於博文口氣中的異樣。

“死者李晴的父親半小時前急火攻心,突然腦出血住進了醫院,因為他身邊沒有別的親人,徐少華便向我們申請去照顧老人了,就在天長三院……不過你放心,我派人跟著他呢,應該不會出事的。”於博文不安地說道。

“你好蠢啊。”不過童小川並沒有把這句話罵出口,他知道,此刻那個躲在黑暗中的家夥是絕對不會放過徐少華的。

他現在需要的是時間,所以,他隻是匆匆地說道:“我馬上去三院。”

電話掛斷後,章桐無意中看到自己手機頁麵上的一條簡訊,是小九從住院樓現場發來的——章主任,我想這個你有必要知道一下,病人已經送走了,這是他留下的一張紙條,是給我們警方的。

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句話——他要給我換心,我看見了,他隨身帶著的箱子裏有一顆心髒。

“這怎麽可能?”章桐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