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不該活著

1.

快到中午的時候,童小川興衝衝地衝進法醫解剖室,一言不發,隻是激動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主任,童隊是不是吃錯藥了?”顧瑜小聲嘀咕。

章桐搖搖頭:“但凡能夠刺激到人類大腦中樞神經係統的藥物反應狀況都不是這樣的,我看他應該是聽到什麽好消息了吧,一時之間自我消化不了才會這樣,以前我聽李醫生說過這種狀況,叫什麽‘輕度精神PTSD’,不用吃藥,很快就會恢複正常的。”

顧瑜點點頭:“原來如此。”

章桐手裏拿著解剖刀停在半空中,想了想,還是把刀放回了托盤:“童隊,有什麽你就說吧,憋心裏不好。”

“萬幸,真是萬幸啊!”童小川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聲音沙啞,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我那負責看護病人的年輕下屬,不是深三度燒傷。我剛從醫院回來,那燒傷科的老教授說,嚴格意義上來講是淺二度和深二度之間,完全可以恢複,臉上不會留下疤痕。要知道那小夥子還沒談過戀愛呢,我昨天都擔心死了,在手術室外待到現在,要真是深三度的話,我真的無法原諒自己了……”

仔細看去,童小川的眼中竟然含著淚花,聲音還微微發顫。顧瑜剛想開口,章桐便伸手攔住了她,示意讓童小川繼續說下去。

“深三度恢複的可能性非常低,並且對病人以後的生活質量會有很大影響,而淺二度和深二度之間的話,最多一個月,隻要沒有感染,就能痊愈。”章桐點點頭,說話的樣子突然像極了一個溫柔的大姐姐在安慰弟弟:“好啦好啦,說出來心裏的石頭就能放下了,童隊,現在心情好些了嗎?我這裏正好有事找你呢。”

“哦?”童小川雙眼放光,“說吧。”

“童隊,你確信不要休息一下,去眯會兒?”顧瑜吃驚地看著雙眼布滿血絲的童小川,“模式切換好快!”

童小川擺擺手,看著章桐。

“跟我來吧。”章桐摘下手套,順手丟進腳邊的垃圾桶,然後走向小隔間,來到牆角的燈箱旁,一邊打開燈,一邊說,“你聽說過一種叫矢狀劈開截骨手術嗎?”

童小川茫然地搖搖頭。

“好吧,矽膠假牙?”章桐利索地把兩張X光片放在燈箱上,頓時一目了然。

“他年紀不大啊,為什麽要裝假牙?”童小川不解地問。

章桐搖搖頭:“那我再換種說法,你應該就會明白了——他做過整容!而且是非常專業的口腔整容!”

“你看,左麵這張是顱骨的正麵照,右麵這張是解剖後的顱骨複原圖,怎麽樣,區別大吧?”章桐指著左麵那張X光片,“完整地來說叫——下頜骨升支矢狀劈開截骨術,之所以那麽截骨,是要避開下牙槽神經,把下頜骨升支從矢狀麵劈開。這種手術的目的本來是解決下頜前突畸形,出血少,下牙槽神經損傷率低,但是術後需要四周時間來進行頜間固定,影響進食和發音時間長,操作不好的話,病人所受的痛苦也大。”

“這不是人臉矯正手術嗎?”

章桐點點頭:“是的,而且難度非常高,但是死者並沒有下頜骨骨骼畸形,他的臉型是完全正常的,他之所以這麽做,就是想徹底改變自己的臉部容貌和形狀,為此,他還加上了一排矽膠假牙,也就是說,你看著他是四十歲的模樣,其實他的真實年齡遠不止這些。”

童小川臉色一變:“可是,他被抓時的DNA在數據庫中並沒有找到匹配對象。”

章桐看著他,聳聳肩:“你能保證所有案子的犯罪嫌疑人生物樣本都被收集進了DNA數據庫嗎?”

“難怪了,當時看了案發現場圍觀群眾近距離拍下來的手機視頻,我就覺得他下手特別冷靜和果斷,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殺人,這麽看來,有可能他還真的有案底。”童小川喃喃說道,“當時抓人的時候,查他的身份證並沒有問題,看來,還是我們大意了。”

“你也別太自責,我會盡快做一個人臉還原,通過人像對比係統可以很大程度上縮小尋找範圍,盡快確定死者的真實身份。”章桐想了想,說道,“他在醫院賴著不走,肯定也是擔心這案子到了檢察院後,鬧大了,以前的老底就會被人揭出來吧。”

“還有人會記得他嗎?”

章桐聽了,咧嘴一笑:“給他做手術的人啊,可不是簡單的角色,而且,我想沒有一個口腔醫生會對自己五年內曾經做過的一起古怪手術那麽健忘的。”

正說著,於博文匆匆推門走了進來,先是跟章桐打了個招呼,隨即說道:“童隊,我正找你,朱悅車禍的事,有眉目了。”

兩人的目光齊齊看向他。

“朱悅的丈夫鬆口了,承認自己在外麵有個三兒,這事被朱悅知道了,”於博文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朱悅娘家家境本就不錯,人又清高好麵子,所以本來想忍一忍。再說,她丈夫也跪下認錯了,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誰想那三兒根本就沒打算放過這個大金主,便三天兩頭盯著朱悅逼她退出,還一天到晚給她發自己和朱悅丈夫在一起的不雅相片,不依不饒的,最後那次還竟然把相片放大了給直接貼在了朱悅單位的大門上,這就是案發那天上午發生的事。朱悅的工作單位離案發現場不遠,就拐個彎的距離,她直接開著自己的牧馬人就衝上街頭。她丈夫說朱悅最後給他打了個電話,表明想自殺。隻是沒想到她自己活了下來,卻把無辜的人給害死了。”

章桐皺著眉:“童隊,難怪你會挨揍,你說中了他的心事,他當然要急得跳腳了。可如果這人民廣場的車禍案隻是意外的話,那麽這朱悅又是因為什麽被人殺了?”

“報複?”童小川想了想,“除了這個動機,我還真想不出別的,主要是那現場,說句不好聽的,過度殺戮,跟屠宰場沒啥兩樣。”說著,他轉身拍了拍於博文的肩膀,“走,下一步得深挖朱悅的背景,說不準會有什麽收獲呢。”

兩人隨即告辭,離開了法醫處。

章桐掏出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我想問個問題。”

“隨時恭候。”

“對受害者實施過度殺戮行為的人,到底是什麽心態?”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很快,李曉偉的聲音響了起來:“兩種,一種是針對不特定目標的過度殺戮,另一種則是針對相應特定目標,前者是發泄情緒,後者則是報複。前者的加害行為體現為在同一個區域不斷地重複一個單一動作,但是後者,簡單來說,是有特定攻擊對象目標,而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加害者不惜對受害者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別的傷害,且沒有特定區域。”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掛斷了電話。

2.

淩晨時分,寶來廣場金輝大廈頂樓的霓虹燈在彌漫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廣場上空無一人,和白天的熙熙攘攘比起來,昏黃的路燈光下,這淩晨的街麵上仿佛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把車停在馬路邊上,關掉了所有的燈,包括手機屏幕在內,車裏一片漆黑,隻有煙頭的火星在一閃一滅,仿佛這才是他依舊活著的標誌。

他知道自己不該抽煙,但是卻怎麽也戒不了這煙癮,努力過了很多次,最終還是放棄了。如今細想想,手中的煙對他而言其實也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吸引力,隻是自己感覺空虛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它,就像一對過了大半輩子的夫妻,沒有山盟海誓,有的就隻是默默相守罷了。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抽煙的時候,就是那次噩夢中醒來,他滿臉淚水,雙手環抱著肩膀默默抽泣,屋外是瓢潑大雨,空氣中充斥著潮濕的黴味,他偶然抬頭,看見了桌上那個幾乎空了的煙盒。煙盒是鋁製的,端端正正地擺在桌案頭,上麵似乎還有些溫度,但是煙盒的主人卻早就已經離開了。

他伸手抓過煙盒,顫抖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火柴,學著哥哥的樣子,打開煙盒,抽出裏麵僅有的一根,叼在嘴上。那副樣子真的一點都不酷,盡管他已經盡力在模仿,卻依舊無法完美地複製出哥哥的影子,他就是他,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火柴被點燃了,他貪婪地吸了一大口煙,嗆得胃裏一陣**,鼻涕眼淚瞬間糊了滿臉,但是他很快就適應了,因為那是記憶裏最熟悉的感覺,他不再感到孤單。

透過車窗,他的目光落在了曾經那個女人倒下的地方,地麵早就已經被清洗得幹幹淨淨,案發後的第二天,就沒有人再記得這裏發生過什麽了。隻有他,怎麽也忘不了那女人最後被割開喉嚨的刹那,目光中所流露出的冰冷與絕望。

一個生命就這麽沒了,他本以為女人到最後的時候必定會哭泣,會哀求凶手放過自己,會發誓自己一生一世陪在他身邊,但是女人沒有這麽做,這才是讓人感到最痛苦的,因為女人臉上的表情竟然是平靜得猶如一張白紙,一張沾滿了血的白紙。

今天是慘案發生後的第七天,也是那女人的頭七,廣場上冷清得讓人感到濃濃的寂寞。煙抽完了,他把煙頭小心翼翼地在車載煙灰缸中掐滅,然後從副駕駛座位上拿起一束淡黃色的**,白色的飄帶猶如絲綢一般順滑。打開車門,他緩步走向那個位置,來到近前,他彎下腰把**放在地上,沉默了片刻後,便轉身悄然離去。

車開走了,寶來廣場上恢複了平靜,濃霧逐漸聚集,若隱若現的燈光下,一束孤零零的**躺在曾經流滿鮮血的地上。風吹過,花瓣微微顫抖,似乎在輕聲訴說著什麽。

夜深了,身邊的“饅頭”趴在地板上早就已經沉沉睡去,因為上了點年紀,鼾聲不斷,不過還好能夠忍受。

右手邊的咖啡杯已經冰涼,吃剩下的半塊麵包被隨手丟在盤子裏,看上去根本讓人無法提起食欲。

章桐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屍檢相片陷入了沉思,朱悅的傷勢明顯是屬於過度殺戮,目標是割取肺葉,得手後卻又把它丟進痰盂罐,這是一種對死者鄙視的表現。如果把凶手界定為單純的報複殺人,似乎沒有什麽不妥,可是朱悅生前的社交情況非常簡單,沒有什麽所謂的仇人,為什麽有人就偏偏要挑中她下手?而在這之前,醫院裏還從未出現過類似的疑似報複事件。

她的目光落在了屍體的一張正麵照上。看著那清晰的刀痕,她突然心中一動。這看似雜亂的刀痕,其實卻是有規律的——它完美地避開了幾條大動脈血管和心髒要害部位,這樣,死者就不會馬上死去,直到肺葉被成功摘取後,朱悅才最終因為肺動脈失血過多導致創傷性休克死亡。而在此之前,自己之所以沒有注意到這點,那是因為肺葉摘取的手法太過於粗糙,形同屠夫。

現在看來,凶手分明就是一個有醫學背景的人!

點開火災現場的屍檢報告文件夾,章桐總有種感覺——眼前這兩起命案之間存在著一種說不出的聯係。她看著病房裏火災過後的相片,想了想,點擊鼠標放大煙霧報警器,雖然有些熏黑了,但是這個煙霧報警器卻明顯是由內往外炸開的,病房裏當時的火勢還不至於產生這樣的效果,難道說……她抓過手機撥通了小九的電話,這個時候雖然打電話顯得有些不禮貌,但是對於“夜貓子”來說,也是習以為常的。

“小九啊,問你個事,你們查過天長大學附屬醫院著火病房頂上的那個煙霧報警器沒有?”章桐問。

“這倒沒有。”小九回答得很爽快。

“那你們最好查一查。”章桐一邊說著,一邊在草稿本上畫了張草圖,那是一張病床,病床正上方是煙霧報警器,“因為我懷疑那白磷的來源很有可能與這煙霧報警器有關。”

“白磷粉接觸空氣就會發出白色煙霧,”章桐下意識地在草圖上用筆畫了個圈,範圍包括了整張病床,“我問過醫院裏的人,都說死者的病號服在那天沒有更換過,而病房裏的空氣也是流通的,室內人的體溫是將近37攝氏度,但是病房內有各種儀器存在,溫度一般會接近40攝氏度,這是白磷的燃點。而一旦被白磷粉覆蓋燃燒,是很難用普通的方法撲滅的,所以幸存者才會有這麽嚴重的燒傷。我想過,隻有這一種方法可以在案發當晚讓死者被白磷粉覆蓋,你們盡快去查一下煙霧報警器。”

掛斷電話後,已經是淩晨兩點,章桐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心想如果凶手真的是如自己所料那般挖空心思想要殺害死者的話,那麽兩起凶案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動機——報複!

3.

醫生吃飯,無非就是談談自己的病人,要麽談病例,要麽就是談“典故”,目的都是一個——氣氛輕鬆一點,吃飯的胃口就能好一點。

“一個人的恨到底要用長時間才能把它徹底忘記?”

輕描淡寫地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正笑眯眯地看著眼前這位與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年輕醫生。都說笑容能徹底讓別人對你放鬆警惕,為此他還曾經花過不少時間,站在鏡子前,對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臉上擺出笑容。

“恨?”坐在桌子對麵的年輕醫生不免有些愕然。因為誰都不會在樓下餐廳中吃中午飯的時候突然問這麽高深的問題,人不論智商還是情商,隻要肚子一餓,就都會隨之而大幅度下降,更何況自己現在可是饑腸轆轆。

在等待回答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了對方的工作牌上,隨即點點頭,語氣虔誠而帶調侃:“李醫生,你可是我們天長市的精神科專家級別的人物,這麽簡單的問題應該不會難倒你吧?”

李曉偉感覺自己的耳朵根子有些微微發燙,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專家級別不敢當。這,這怎麽說呢,你問的問題實在是太籠統了,我們人類的‘恨’有很多種,因為程度不同,自然結果也不同,而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更是不能用一定的標準來衡量的。總之,變數太多,我還真不好用一兩句話來回答你。”

聽了這話,他恰到好處地笑了,然後略帶慚愧地說:“李醫生別見怪,我隻是開個玩笑隨便問問,你別往心裏去。”說著,衝另一個同事點點頭,“我先回。”便托著盤子離開了座位。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借著拿餐巾紙的機會回頭看去,那個同事正和李曉偉交談著什麽,而後者臉上則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麵無表情快步走出了餐廳,同時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了煙盒。

也不過如此嘛!

天長大學附屬醫院住院樓的火災現場內,章桐抬頭看著那個已經麵目全非的煙霧報警器,低聲對一旁站著的歐陽工程師說:“老歐陽,這明擺著就是從這裏搞的白磷粉,你看看這個位置,再看看你徒弟的那張檢驗報告。”

歐陽工程師神色凝重:“凶手應該是裝了個小型遙控觸發器,半徑範圍在50米之內,時間一到彈開煙霧報警器……也就是說,案發當晚凶手有可能就在這棟樓裏。”

章桐點點頭,她走到門外,招手叫來了等候已久的醫院保衛科負責人。因為上次火災,整層樓的病房早就已經空無一人,整個科室其餘住院的病人都被臨時調配到了別的樓層,隻留下空****的走廊,窗戶開著,呼呼的風聲充斥著整層樓。

火災燒毀了大半個煙霧報警器,由於無法確定煙霧報警器中是否有定時裝置,抑或隻是單純的接收裝置,所以,很難確定案發時凶手所處的準確位置。

“我們這兒是醫院,不是監獄,保安也是一些老弱病殘,所以不可能完全限製大家的出入自由啊。”保衛科負責人焦頭爛額,他下意識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珠,“能防住一些來鬧事的人就已經是上上大吉了。”

“你們的監控不是遍布整棟大樓的?”說話間,於博文合上手中的工作筆記,抬頭看著他,目光中滿是疑惑。

“不瞞你說,有是有,但是因為經費問題,有些已經快要不能用了也沒辦法更換,現在好幾個地方的探頭就是個擺設,即使能錄入,也隻是個模糊的人影。”負責人漲紅了臉,想了想,又小聲補充了句,“唬人的。”

“到底有幾個能用的?”於博文有些生氣了,“你也不早說,這得多耽誤事啊!”

“就,就三樓和七樓,還有進門處的大廳……”負責人結結巴巴地說著,用手帕不停地擦汗,“別的即使有,也都不是高清彩色,不隻是畫麵模糊不清,隱約能看見人就不錯了,更別提聲音了。”

“那可是20世紀的玩意兒。”於博文悻悻然嘀咕了句,“太坑人了!”抱怨歸抱怨,圖偵組的還得一幀一幀地過,沒辦法,這是案發現場唯一的監控視頻來源。

比起別的樓層好幾間的大通鋪而言,三樓和七樓都是屬於貴賓樓層,病房都是高級別單獨配置,每天的住院基本起點費用也高,服務自然就更好。

聽了這話,章桐和歐陽工程師不由得麵麵相覷,眉宇間盡是沮喪的神情,她歎了口氣:“難怪消防提供的火災現場高清視頻隻能從護士手裏拿。”

正說著,病房內突然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幾個人的手機同時響起的話,這可不是什麽好事,章桐掏出手機一看,果然,來電顯示是市局的值班室——有人在酒吧一條街自焚,火很快被撲滅,但當事人已經身亡。

“自焚?”章桐下意識地渾身一激靈,她看了看歐陽工程師。後者也正慢慢放下手機,神情凝重地說道:“聽說是個老人,去看看吧。”

(半小時前)

酒吧一條街,從中午開始便是整個天長城裏最為躁動不安的地方,古怪的招牌,一直環繞的重低音hippop,其實不用等待夕陽降臨的那一刻,整條街上就已經摩肩接踵,到處都是精力旺盛的路人。

人群中隻是隔著五六米遠的距離,卻仿佛隔著整整一條河,他看到了對方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深深的絕望與悲哀。於是,他停下了腳步,站在這特殊的“岸邊”,就這麽雙手抱著肩膀,嘴角微微翹起,靜靜地觀望著不說一個字。

看著對方欲言又止,直至希望的火光微弱到最終熄滅的時候,他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接著便是緩緩地搖頭,果斷而又堅決。做完這些事後,他便頭也不回,轉身匯入了遠去的人群。

沒走出幾步,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異常的響動,緊接著便是民眾四散躲開時所發出的驚呼聲——“著火啦,著火啦,快打119……”他沒有停下腳步,更沒有回頭,就仿佛身後所發生的那一幕悲劇與自己完全沒有絲毫的關係一般。

每個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卻有機會去選擇自己死亡的方式,痛苦的或者不痛苦的……他對此毫無異議。在經過一家商店的櫥窗旁時,他注意到櫥窗內有一麵鏡子,這才停下匆匆的腳步,探身看了眼,鏡子中的人是陌生的,臉部表情平淡如水,就像一張白紙,一張沾滿了鮮血的白紙。

他伸出指尖,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櫥窗玻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這才轉身匆匆離去。

4.

(半小時前,下午1點16分)

天長市局刑大辦案區審訊室裏,童小川已經在凳子上坐了十多分鍾,他皺眉看著坐在對麵的朱悅丈夫王清河,順手摸了摸自己鼻梁上的紗布,甕聲甕氣地說道:“王清河,你這一拳確實夠狠的啊,往死裏揍啊?”

此時的王清河已經沒有了先前在醫院裏時的那副凶狠模樣,反而是涕淚橫流,苦苦哀求道:“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了……誰知道你不躲呢,說實話,你這身板……一個揍我倆都夠啊。”

“我要是還手,那就叫互毆,你懂不懂?那可是犯錯誤的!”童小川悻悻然地哼了聲,“算了算了,這事兒我也不追究你了,也怪我那時候說話沒考慮周全。王清河,我們還是回到那個問題上,就是你妻子的那次肺葉切除手術,你能再講詳細一些嗎?”

一聽這話,王清河趕緊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抬頭激動地說道:“真的?真的不追究我啦?”

“什麽話!”童小川皺眉,“我是看你認識到了錯誤,吸取了教訓並積極糾正,我才不追究你的。下次再因為打架的事兒讓我見到你的話,可就沒這麽容易了,你懂不?”

“懂,懂,懂,我當然懂,謝謝,謝謝!”王清河愈發結巴了起來。

“趕緊說說你妻子的那次手術,你是全程陪同的嗎?”身旁的同事強忍住笑,一臉嚴肅地接著問了下去。

王清河點點頭:“那是當然,大手術,需要我簽字的。”

“肺癌這東西啊,要麽別發現,一旦發現了,就是晚期。不過我老婆運氣好,因為肺結核住院,這一查還竟然就在陰影部位發現了早期癌變的病灶,就趕緊給切除了。”他邊說邊伸手比畫,“本來以為就那麽點兒大,誰想到手術足足做了四個鍾頭,出來以後告訴我說那麽大一塊,就跟那菜市場豬肉攤上賣的豬肝一樣,去了一半!”

“這麽嚴重?”童小川感到有些意外。

“是啊,有很多病灶,不打開看,你是根本發現不了的。我聽那老專家說,肺結核轉肺癌這病最難治,發現難不說,切除也難,手術的時候兩個主刀醫生都是用手剝離的病灶,真是太難了!”說到這兒,王清河不由得一聲長歎,“唉,本以為撿了條命,現在看來,作孽啊!”

“等等,這麽說,你妻子的手術還是算有一定難度的,對嗎?”

“那是當然,”王清河用力點頭,“四個鍾頭,兩個主刀醫生,院長、專家親自到場監督指導,你說難不難?”

童小川不禁和同事麵麵相覷,因為死者朱悅恰恰是被人很粗暴地切除了肺葉的剩餘部分,這要說是巧合的話,那就太讓人無法理解了。

示意一旁的警員帶走王清河後,童小川走出審訊室,正琢磨著該怎麽進行下一步方案的時候,文書急匆匆走了過來,遞給他一份傳真件:“童隊,這是內山市局剛傳過來的,證實了天長大學附屬醫院的死者就是他們轄區的在逃犯罪嫌疑人黃之鋒。”

“什麽案子?”童小川心中一動。

“人命案,因為感情糾紛,當街把一個年輕人的脖子給捅了個窟窿,受害者沒多久就死了,他卻跑了,案發至今一直都沒被抓到過。”文書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沮喪,“30年前的案子,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條件收集凶手的DNA,甚至當地警方手頭就隻有一張他的小學畢業照,那時候人才多大?剛才電話中說了,要不是我們給出了兩份模擬畫像,他們還真的無法確定就是死者本人。童哥,你知道嗎,那老哥哥聽到這消息後,在電話裏都激動得哭了。”

童小川心頭一酸,他完全能夠理解,想想自己不也是有著同樣的心結。

“這麽看來,章主任的推論是正確的,這個叫黃之鋒的人做過整容手術,而他的作案手法也與以前的相類似。”他一邊翻看著手裏的傳真件,一邊說,“不排除他身上還有別的案子,隻是他現在死了,了解起來會有些難度。這樣,你在網上發個查詢函,就說未破的當街割喉案或者手法差不多的,盡量把案子都匯總過來,說不定會對咱們這個案子能有些幫助。”

文書點頭,轉身快步離去。因為所有辦公區域都不準抽煙,童小川便想著偷空去洗手間抽根煙解解悶,畢竟連軸轉了好幾天,可前腳剛走進隔間,門還沒鎖上,煙盒還沒完全掏出褲兜,耳根子邊就傳來了值班文書尖銳的嗓音:“童隊……你在哪?有案子要馬上出警!童隊……”

隨著腳步聲越走越近,童小川懊惱地狠狠瞪了煙盒一眼,這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又塞了回去,順手拍了拍,便悻悻然走出了洗手間:“哪裏的案子?”

“酒吧一條街,一個老人當街自焚。先期趕到現場的派出所輔警匯報說案子可疑,需要我們市局刑大盡快接管現場。”值班文書神情緊張地看著童隊,右手甚至還有些微微顫抖,這已經是他實習的第三周,卻還是改不了一接電話就神情高度緊張的毛病。童小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私底下還真有些擔心這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是否能撐完整個實習期。

“明白了,叫上人,我們馬上過去。”

當章桐和痕跡鑒定高級工程師歐陽力一起趕到酒吧一條街現場時,當地派出所已經封閉了整條街道,圍觀的人群都被統一轉移到了街口,一塊藍色的防雨布被高高地撐起,遮蓋住了案發現場區域。

在出示過證件後,章桐便拎著工具箱走進了案發現場:“童隊還沒來?”

於博文點點頭:“我已經通知隊裏了,他們就在路上。我們離得近,所以先到。”

“什麽案子?”

“我剛看了監控,一位60多歲的老人當街把自己點燃了,從火勢來看,助燃物應該是汽油。”於博文一邊說著,一邊查看手機上的視頻,再次確認自己的結論是否正確。

“自殺?”章桐停下了腳步,感到很詫異,“自殺的話,為什麽不直接叫殯儀館的車過來把人拉走?”

於博文搖搖頭:“姐,沒這麽簡單,你看看這個。”說著,便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我剛拍下來的,據說是死者的遺書。”

“遺書?”章桐滿腹狐疑地接過手機,乍看上去,字跡雖然工整,但是仍能看出寫下遺言的人內心的不安與焦急,尤其是最後幾個字的筆畫嚴重偏向一旁,顯然當事人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了。

看文字,與其說是遺書,還不如說是自白書——我叫秦海濤,現年67歲,家住天長市安東區鐵越胡同32號院。為了向兩位被我殘忍奪去生命的病人負責,今天我決定用自焚的方式來承擔一切責任,包裏還有5萬元現金,請幫忙用於我的後事及受損商戶的賠償問題。對不起,我不配活著,我給大家帶來麻煩了,最後深深地再次表示真誠的歉意。

最後還詳細地備注了兩位死者的名字和案發時間。

章桐抬頭,吃驚地看著於博文:“這是真的?”

於博文點點頭:“現場附近發現了一個老式公文包,棕色的,裏麵是死者的身份證件和5萬元現金,現金5紮,都是百元鈔,上麵還有銀行的封裝紙帶。兩個汽油桶,24升裝,裏麵都已經空了,”說著,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石凳子,“東西就在那邊放著,端端正正的。有附近商戶反映說,出事之前,老人在那裏足足坐了一個晚上和一個上午,好像在等什麽人,又好像不是,因為問他了,老人隻是回答說自己出來呼吸下新鮮空氣,馬上就走。第二天早晨聞到了明顯的汽油味,接著中午剛過就出事了。”

“這酒吧一條街本來就是年輕人來瘋的地方,誰又會真正去注意一個老頭子呢,你們說是不是?”歐陽工程師長長地歎了口氣,“不過能有人記得,也算是不錯了。”

“等等,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章桐皺眉看著歐陽工程師,“老歐陽,你還記得上次在華悅豪萬酒店開的那次會議嗎?開了一周,來了好多專家,有人房間裏丟了東西,你們不是還派人專門去現場勘驗了嗎?”

歐陽聽了,恍然大悟:“一年一度的國際外科專家論壇。”

章桐的臉上露出了憂傷的神情,她伸手指了指於博文的手機:“秦海濤,這個名字排在胸外科專家欄的第二個。”

歐陽力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半晌,暗暗咒罵了一句:“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