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尋找 第一節 要個說法

1.

早上7點剛過。

章桐被手機的提示音給驚醒了。最近這段時間裏,她發現自己的睡眠變得越來越少,還特別容易被驚醒,就像現在,隻響了一聲,她便迅速抓過手機,順手揉了揉發酸的脖頸,身後的陽光穿過窗戶灑滿了大半個走廊。

打開微信頁麵,提示李曉偉給自己發來了一段視頻,視頻裏,他正縮著脖子和“饅頭”一起站在小區的馬路邊上。“饅頭”脖子上係著那條紅黑格子的三角巾,威風凜凜地搖著尾巴,而拿著鏡頭的李曉偉就慘多了,要知道早晨的街上是比較冷的,李曉偉身上卻還穿著單衣,顯然他嚴重低估了“饅頭”渴望外出撒歡的迫切心情,都來不及給自己裹上一件外套,但是盡管如此,他的臉上卻依舊笑得陽光燦爛。

章桐也不自覺地笑了,回複說:“辛苦你了,這幾天還要義務幫我遛狗。”

“沒關係的,我正好順便鍛煉身體。”

“等手頭不忙了,我一定請你吃飯。”

發出這條信息後,抬頭正好看見童小川出現在門口,章桐便順手關上了手機頁麵。童小川一臉沮喪地走進辦公室,隨意拉了張凳子坐下,長長地歎了口氣。

童小川的鼻子上包著紗布,紗布下的鼻梁骨比平時高出了許多。

“去過醫院了?”章桐雙手抱著肩膀,靠在椅背上同情地看著他。

童小川點點頭,甕聲甕氣地說道:“打了封閉針,明天還得去,唉,得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算最低要求了。”章桐指了指桌上的屍檢報告,她當然清楚童小川這剛從醫院回來就等不及找到自己門上的真正用意所在,“死因是失血過多合並髒器丟失引起的創傷性感染休克,好一點說就是她沒有再醒過來。”

“什麽意思?”童小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裹著紗布的鼻梁骨。

“也就是說麻醉狀態還未解除,她就已經死亡了,因為整個過程中我都沒有發現明顯的抵抗傷,而且死者雙手十指指甲中也沒有發現旁人的DNA,再加上她的麵部表情很平靜,所以走得還算是安詳。”

童小川仔細翻看著屍檢報告,沉吟片刻後說:“是不是專業的人幹的?”

章桐腦海裏出現了那一片狼藉的急診病房,搖搖頭:“證據太少,所以不好說,目前還看不出來。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單單取走死者的肺葉。”

“有沒有可能是盜取……”

“不可能。”章桐果斷地否決了,“肺移植手術對供體要求非常高,氧合指數至少在110以上,而死者的肺部本身就有問題,曾經因為肺癌發現得早而被摘取過四分之一,所以根本就夠不上供體的標準。”

“那……這就奇怪了,如果說是那兩個死者的家屬為了報複而來,也不用摘取肺葉這麽複雜,最多就是衝動之下暴打一頓之類,怎麽會出現這種怪事?”童小川懊惱地順手揉了揉鳥窩一般的頭發,愁眉苦臉地看著章桐,“昨天下午的那起車禍當命案處理了,不管怎麽說這死者畢竟是那起車禍的直接造成者。這下可好,車禍發生得稀裏糊塗,這人又死得不明不白,唉!”

章桐把“愛莫能助”四個字給端端正正地寫在了自己的臉上。

臨出門的時候,章桐突然想起了什麽,趕緊叫住童小川:“童隊,有個問題,朱悅的丈夫,也就是在醫院裏揍你的那個,你到底說了什麽把人家給逼急了?”

童小川一愣,隨即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其實也沒什麽,我就問了句你妻子以前有沒有過自殺的傾向,他就跟我急眼了。真是搞不懂,一點征兆都沒有,直接一拳就衝我臉上呼過來了。”

“那他還是堅持認為他妻子造成的車禍隻是因為駕駛不慎?老歐陽他們可是已經調查清楚了,從車輛加速到車禍發生,那輛肇事車根本就沒有踩過刹車,是全速行駛的。”章桐感覺不可思議。

“那輛車整體被檢查過了嗎?”童小川問。以前有過車輛被控製的案例,所以一遇到這種匪夷所思的車禍,自然就會往那個方向去想。

“當然,每個零件都被仔細歸檔和檢查了。”章桐緊鎖雙眉。

童小川聽了,無奈地長歎一聲:“不還是沒有答案嗎?”

等了半天,身後的章桐都沒有再說什麽,回頭看去,她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剛才童小川所說的話,隻是呆呆地看著辦公桌上的文件夾陷入了沉思。

見此情景,童小川隻能搖搖頭,拿著屍檢報告便轉身離開了法醫辦公室。

傍晚時分,夕陽灑滿天空,踩著厚厚的落葉,他站在醫院樓下的拐角處,仰頭看向遙遠的天邊。那裏暮色已經緩緩聚集,要不了多久,黑夜即將到來,天長城的大街小巷也開始亮起了盞盞燈光。

他所站的位置是個風口,呼呼的風聲在耳邊從未停歇過。院子裏的落葉時而被風卷起,時而又匆匆落下,看久了,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手中的煙頭沒剩下多少了,再次拿起時,他愣了一下,隨即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自己被徹底凍僵前,把煙蒂在水泥牆上熄滅,丟進公用煙灰缸,這才轉身準備離開。

“你說,這92床的裝病得裝到啥時候?”擦肩而過,一個年輕的小護士憤憤然地對身邊的同伴抱怨,在她的手中是個剛洗完的搪瓷飯盆,飯盆還在往下滴著水。

“這不有人看著麽,又不用你操心。”同伴似乎並不在意。

“你不明白,那家夥明明已經各項指標都正常了,還一天到晚這裏不舒服那裏不舒服,我們主任對他又是得罪不起。不就是做過移植手術麽,把自己當大爺了,真是的。”先前那小護士說著說著,愈發火冒三丈,手中的飯盆掄得高高的。

在拐進門廳的刹那,同伴突然停下腳步,她警惕地看了下四周,見沒人注意自己,這才神情嚴峻地壓低嗓門說道:“對了,我差點忘了提醒你,小心點,別離他太近!我聽精神科的李醫生說過,這種人,很危險的,你沒見過寶來廣場那場麵,天呐,太沒人性了!”

“我說那人看人的眼神怎麽那麽奇怪,陪床的人也一臉冷冰冰的。幹嗎不早點通知我們當班的啊?要是出了事,誰能負責?”

同伴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哼,告訴你們了,那誰負責92床啊?難不成叫你們護士長負責?”

“我跟你說啊,她保準也會撂挑子的,因為她比我膽小。”小護士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就這麽你來我往地說著,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膽小的護士長”身上,兩人嘻嘻哈哈地一起走進了大樓門廳。

一陣風吹過,門廳外的角落裏早就已經空無一人,隻有煙灰缸裏那枚新鮮的煙蒂,在風中最後發出了一點微弱的火光,很快便熄滅了。

午夜,醫院大樓裏靜悄悄的,盡管急診病房區域裏時不時地傳來救護車的聲音,但是一牆之隔的住院樓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一樓的監控中心房間內,值夜保安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雙眼微闔,靠在椅背上打算趁下次巡邏前小眯一會兒。

此刻,周遭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與自然。

沒多久,六樓最靠東頭的那間病房窗戶上突然亮起了詭異的綠色火光,火勢猛烈,伴隨著陣陣白煙冒起,房間裏淒厲的呼救聲與煙霧警報聲同時穿透了整座大樓。

十多分鍾後,遠在城市的另一頭,章桐家臥室的窗戶被一顆石子磕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顆……“饅頭”瞅著窗戶,爪子緊緊地抓著地板,喉嚨裏發出了憤怒的低吼。章桐被猛地驚醒,她打開燈,愕然看著一顆石子重重地敲在窗戶上,發出清脆的玻璃聲響。

她氣衝衝地下床來到窗邊,伸手推開窗,一眼就看見了樓下沒有熄火的警車。於博文就像是個被抓了現行的孩子,見勢不妙便迅速鑽回了車裏,而駕駛座上的童小川則探出頭來,雙手一攤,衝著章桐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該死!”她低聲咒罵了一句。

現在是淩晨1點28分。

2.

“哪裏出事了?我為什麽沒得到通知?”章桐晃了晃手機,自從有了上次的教訓後,自己手機裏的電量就沒有低於過80%。

於博文從副駕駛座上回過身來,尷尬地笑了笑:“主任,我跟童隊也是在吃夜宵的時候才剛得到消防那邊的通知,說醫院裏突發無名大火,把我們的嫌疑人給燒死在房間裏了。這不就順便把你給捎上,省得你再打車過去嘛。”

“嫌疑人?誰?哪個案子?”章桐有些糊塗。

童小川看了眼後視鏡:“寶來廣場割喉案。”

“這……”一時之間,章桐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才好,憋了半天結結巴巴地說道,“怎麽,怎麽這麽快?”

“主任,你是說怎麽一下子兩個嫌疑人都死了,對不對?”

章桐衝著於博文點點頭:“是啊,雖然目前看兩個案子之間沒有關聯,但是這,這也未免太巧合了點。你們確定著火這起不是意外?”

童小川聽了,和於博文麵麵相覷:“你去了就知道了。”

說話間,警車已經開進了天長大學附屬醫院的住院部,看著車前方一字排列開的那幾輛鮮紅色的消防車,章桐心中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

住院樓裏的明火已經熄滅,被緊急疏散的病人和護士們正在有條不紊地返回病房。下車的時候,章桐注意到有幾輛消防車已經準備離開,隻留下了一輛正在收拾裝備。

“火不大?”她隨口問道。

“是不大,燒毀了相鄰的兩間病房,同一樓層的病人也及時撤離了,這場火災的傷亡情況目前為止就是一死一傷。”醫院保衛科的工作人員回答道。

“那為什麽要通知我們?”

這時候,旁邊停下了一位消防人員,他用力解開自己胸前的防護服,摘下頭盔,臉上的神情有些異樣:“是我要求的,你們是天長市局刑偵大隊的人,對不對?”

童小川點點頭。

“你們的人受傷了,全身深三度燒傷,這家醫院沒有處理白磷燒傷的專門設備,所以人已經被120接走了,去了第一醫院的燒傷科。別擔心,小夥子性命無憂,就是要吃些苦頭了。”消防員啞聲說道。

“白磷?”章桐皺眉,“你確定引燃物是白磷?”

“是的,”消防員掏出手機,“我把現場護士無意中拍下的那段視頻拷貝下來了,你看看,這就是當時的場景。據說起火很突然,病房裏沒有配備滅火器,病**方的煙霧探測器的噴淋裝置壞了,火勢才會在一開始就沒有被控製好。不過你們值班的那位小夥子倒是很勇敢,就是有些經驗不足,不知道是白磷,直接就用水去滅火,後來試圖想打開銬子,這才會導致自己也遭了殃。房間裏總體過火麵積不是很大,隻燒毀了一些易燃物。不過,病人沒救了,當場死亡。”

看著手機屏幕中那段隻有8秒的視頻,綠色的火焰,白色的煙霧,伴隨著聲聲的爆燃和值班小護士驚恐的叫聲,章桐的臉色一沉:“果真是白磷,醫院病房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中年消防員聽了,隻是搖搖頭:“剛開始的時候是白磷燃燒,到後來引燃了房間裏的窗簾和隔離布簾以及**的被褥之類的可燃物,火焰就變成了黃色,由於病房門是打開的,穿堂風導致火勢外延,這才波及對麵的那間病房。”他接過手機,小心翼翼地塞進防護服的內襯口袋,“這就是我找你們來的原因,火是直接從92床的病人身上著起來的,我猜這不是一起單純的火災事故!”

白磷是白色或淺黃色的半透明固體,質地柔軟,冷時性脆,見光則色澤變深,一旦被暴露在空氣中,產生大量白色煙霧,隻要溫度接近40攝氏度就會立刻著火,火焰呈現出綠色的磷光和白煙,如果不及時隔絕空氣,白磷的著火點根本不會停下來。章桐想到這兒,便追問:“死者身上最後穿的是什麽衣服?”

“當然是病號服了。”一旁醫院保衛科的人說,“這是我們醫院病人的統一裝束。”

“病號服上不應該有白磷。”童小川看了對方一眼,問道:“你們晚上一個樓層有幾個護士值班?”

“就一個。另外每個科室配備一個住院醫師,同時負責兩個樓層,但是晚上值班的時候,住院醫師沒有需要是不會去病房的。”

童小川抬頭看向高高的樓頂,長歎一聲:“小於,通知老歐陽和小九,他們該開工了。”

於博文點點頭,忙不迭地去一邊給痕跡鑒定值班室打電話。

章桐因為還沒有收到工具箱,便隻是從兜裏摸出隨身帶著的乳膠手套和口罩戴上,然後衝保衛科的工作人員出示了工作證件,說道:“請帶我去看看死者,我是法醫。”

上午,天空碧藍無雲。

再一次步行經過人民廣場十字街頭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安全島裏竟然異常熱鬧——兩根燈柱上掛著白色的橫幅,地上堆滿了**,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兩個年輕人的陪同下,跪地,神情淒然,其中一位老太太痛哭著,聲音沙啞死去活來,懷裏緊緊抱著的是那兩位死者的遺照。

他停下了腳步,隔著馬路遠遠地觀望著。他發現凡是經過安全島的路人,竟然都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似乎在躲避著什麽。

見他停下了腳步圍觀,一旁站著的交通協管員便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唉,都哭了一上午了,怎麽勸都勸不住,就是不肯走。”

“不是聽說那肇事女司機已經死了嗎?”現在這年頭,消息傳得比風還快。

交通協管員是個年過五十的中年大叔,他無奈地搖搖頭:“沒錯,是聽說死了,但是這家屬不樂意啊,倆孩子好不容易養這麽大,這剛工作沒多久,聽說上周剛領證了的。唉,總之這事兒擱誰身上誰都難受,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你是說那所謂的間歇性精神障礙吧?”他隨口問道。

協管員一愣:“沒錯沒錯,是這名詞,挺拗口的,沒想到你還記住了,這就是死者家屬始終都不接受結果的原因,你看看那橫幅上寫的——還我真相!唉,坑人喲!”

他聽了,苦笑著搖搖頭:“人死各有命,好好珍惜活著的人吧。”此時,綠燈亮起,他便衝著協管員點點頭,迎著綠燈穿過了馬路,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十多分鍾後,一個梳著馬尾辮,腰間係著棕色圍裙的年輕姑娘捧著一束**匆匆從馬路對麵的商業街裏走了出來,綠燈亮起,她穿過馬路徑直來到安全島上,把花輕輕地放在那兩幅遺像麵前,然後從圍裙兜裏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其中一位老者,“大爺,這是我們店裏的一個客戶剛才訂的花,裏麵的錢是他指明要捐給你們的,總共一萬現金,您查收下。”

信封很厚,老者感到詫異:“誰?”

姑娘沒有回答,隻是從圍裙兜裏又摸出一張小的心形慰問卡片,遞給老者:“客人想說的話都寫在上麵了。”說著,她點頭告辭,隨即順著綠燈返回了來的方向。

幾位老人麵麵相覷,打開那張卡片一看,上麵隻有四個字——好好活著。

秋日的陽光很耀眼,一陣風吹過,看著那束新鮮的**,沉默已久的老者已是滿臉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