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殺意

1.

朱悅死了,死得很突然。

而且很詭異!

再次走進第一醫院急診部大廳時,章桐明顯感覺到了周圍氣氛的異樣,這倒並不是因為門外停著的那幾輛市局的專用車,讓章桐感到意外的是那個下午的時候還是滿臉笑意的小護士,此刻卻是臉色慘白就跟見了鬼一樣,不隻是她,另外幾個值班護士更是背轉身去偷偷抹眼淚。

“到底是誰死了?”走過護士站的時候,章桐小聲問童小川。

“接到的通知上就是‘朱悅’的名字。”童小川晃了晃手機。說話間,兩人穿過走廊來到急診病房邊上,那裏早就已經拉起了警戒帶,先前趕來的派出所值班警員一見到兩人,沒開口就先長長地歎了口氣,搖搖頭,表示局麵的糟糕程度已經不是一般的了。

“市局難道沒有人值夜嗎?”章桐不解地問。

童小川一邊在於博文遞過來的現場記錄本上簽名,標上時間,一邊沒好氣地說道:“人手不夠,那個當街抹人脖子的案子這不還沒結案麽,文書工作就一大堆。再說了,這個車禍目前為止還沒定性為刑事案件,哪有人手再往這派啊?小於,死者家屬呢?”

“你說死者的老公?在那呢!”他伸手一指對麵樓梯拐彎處,“派出所的老鄧正在陪他聊天。”

“聊天?”

於博文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他……嚇吐了,暈了過去,剛清醒沒多久。”

“那我去跟他聊聊。”童小川衝著章桐點點頭,便腳步飛快地向拐彎處走去。經過出事病房的門口時,他還是忍不住朝裏麵看了一眼,隻是一眼,他就立刻扭過頭去匆匆離開了。

章桐換上一次性手術服,戴好口罩和手套,然後拎著工具箱來到病房門口。果然,剛才那股來蘇水都無法掩蓋住的血腥味不是沒有來由的,死者仰麵朝天躺著,就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手術一般,糟糕的大手術,因為房間裏一片狼藉。

“主任,我剛才聽護士站的說了,好像死者的肺葉被全部摘除了……”剛剛趕來的顧瑜在章桐身旁小聲嘀咕。

章桐的目光順勢落在了急診病房床下那隻高腳痰盂罐上,痰盂罐上到處都是血,而地上的血跡形狀則各種各樣的都有——滴落的、噴濺的……

“老歐陽來了嗎?”章桐問。這樣的現場,如果不先做血跡形狀固定的話,自己根本沒有辦法進去。

“已經來了,我進來的時候正和小九在車上拿工具呢。”顧瑜若有所思地說道,“真沒想到,明明是一場事故,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凶殺案。”

想起李曉偉下午的時候曾經提到過的死者病史,章桐便轉頭看向顧瑜:“別太草率下結論,目前還不能確定人民廣場那邊就是一場事故。”

正說著,樓梯拐彎處的方向傳來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你們懷疑我?不是我幹的!我又怎麽可能……”情緒失控的正是死者的丈夫,他背對著走廊,一把薅住了童小川胸前的衣服,憤怒地咆哮著。因為隔著一道門,章桐這邊聽不太清楚後麵說了些什麽,但是卻能看到童小川正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在不斷勸說。

死者的親人在案發現場失控以至於做出不理智的舉動是非常正常的表現,但是這麽直截了當地頂刑大的人可是頭一回。

“出什麽事了?”歐陽工程師和小九一起拎著工具箱走了過來。

顧瑜聳聳肩:“死者老公看來要揍童隊。”

“別管那麽多了,老歐陽,就等你們收工,我們才好進去。”章桐下巴朝病房內努了努,“裏麵夠你們忙活大半天了。”

老歐陽朝病房裏一探頭,不禁愣住了,嘴裏嘀咕:“怎麽會這樣?”

章桐幽幽地說道:“據說凶手取走了死者的肺葉,所有的。”

“難怪了,隻有肺動脈血管破了,才會搞得房間裏這麽亂七八糟。”老歐陽突然想到了什麽,轉頭對章桐說,“小章啊,這裏是急救室,會不會是手術失敗造成的?”

“不可能。”章桐果斷地搖頭,“這是命案。”

說是這麽說,但是歐陽的話卻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疑慮,這急診病房人來人往,凶手又是怎麽做到順利完成殺人,又成功脫身的呢?

章桐的目光在走廊上掃了一圈。病人雖然斷了兩根肋骨,但是卻並不影響她的活動能力,麵對凶手這樣的殺戮,她也不可能沒有反抗。但是為什麽屋裏亂糟糟的,她的臉部表情卻顯得那麽平靜,就跟睡著了一樣?

目光所及之處,章桐突然心中一動,死者的臉上是幹淨的!

“老歐陽,麻煩你看下死者的臉上有沒有壓痕?”章桐問道。

歐陽工程師聽了,便直起腰,湊上前,用小筆電照了下,片刻後回複:“有。”

“壓痕新鮮嗎?在什麽位置?”

“麵部區域,正好遮住了口鼻。”

章桐一聽,心中頓時明白了:“凶手使用了手動呼吸機器,裏麵裝的是麻醉劑,所以死者在整個犯罪過程中才不會有任何反應。”

“為什麽要使用手動呼吸機?”顧瑜問。

章桐緊鎖雙眉:“用乙醚氯仿的話,中間很有可能會被疼醒,急診病房本就人多眼雜,這家夥帶了一台隨身用的手動呼吸機,直接把死者麻醉了。”

話音未落,看著歐陽工程師陰沉著臉用手指了指病床下的那個高腳痰盂罐,章桐瞬間明白了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

“主任,你說死者會不會是因為下午的事被人報複了?”看著痰盂罐中滿滿的內容物,顧瑜默默地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大號的證據塑料袋,然後用力抖開。

章桐先是一愣,隨即喃喃說道:“下午剛發生的事,應該沒這麽快吧。”

此刻,身後樓梯拐彎處的爭執突然升級了,死者丈夫就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冷不丁狠狠一拳砸在了童小川的臉上,小小的隔間裏頓時亂作一團。

2.

淩晨在醫院的時候,童小川雖然挨了揍,卻一時半會兒還感覺不到什麽,直到從現場收隊回到局裏,他這才痛得嘶嘶倒吸冷氣,等不及回自己辦公室便匆匆趕到技偵大隊法醫處找章桐求助。

“鼻梁骨折,並且已經產生明顯的鼻梁骨移位,”章桐深表同情地搖搖頭,“這一兩個月內是好不了的,去醫務室開點止痛藥先吃著吧,盡快去醫院五官科掛號去,看情形可能還得動手術。”

“有這麽嚴重嗎?”童小川心裏有點發虛,臉上卻還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明明沒流多少鼻血啊,就是有點痛而已。章主任,你可別大驚小怪了。”

章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如果你這個移位不及時被糾正的話,發展下去就會直接影響你鼻子的通氣功能,甚至全部喪失都有可能,也就是說你以後或許就隻能用嘴巴呼吸了。所以呢,好不好看還是次要的,要不要命才是最主要的。”

童小川聽了,臉色頓時一陣紅一陣白,神情也變得尷尬了起來。

“我說童隊啊,人家揍你的時候,你怎麽就不躲著點呢?”顧瑜湊上前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童小川鼻梁骨的傷勢後,嘿嘿一笑,“不過說實話這拳確實夠狠的,都夠得上專業級別了。”

童小川感到有些委屈:“論個子,他明明比我矮了差不多10厘米,人又瘦,我怎麽知道這一拳打過來居然會這麽狠。再說了,他是死者家屬,咱當警察的,也總該理解一下對方的情緒吧,你說對不對?”

章桐見童小川還在死命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點自尊,便長歎一聲:“省著點兒力氣,你還是快去醫務室吧,再耽誤下去的話,炎症會更厲害,到時候可就麻煩大了。總之,你放寬心,屍檢結果出來我第一時間通知你就是。”

童小川這才點點頭,咧著嘴不斷地倒吸冷氣,灰溜溜地離開了法醫處。

“還是頭一回見童隊被人揍得這麽慘。”顧瑜說。

“他們刑大的,磕著碰著是正常事,今天這個局麵也隻能怪童隊自己,他太大意了。”

“對了,主任,你說那死者丈夫為啥要揍童隊?”顧瑜不解地問道。

“這是刑事案件處理時的概率問題,”章桐彎腰整理自己的鞋帶,“夫妻雙方中隻要有一方遇害,並且沒有明顯的證據來排除和鎖定目標人物的話,那另一方成為嫌疑人的概率就能達到60%以上,所以童隊盯著對方問時隻要有一兩句話沒把握好分寸,遇上脾氣暴躁一點的受害者家屬,那場麵很有可能就會失控。”

“這倒也是,我聽小九說刑大那邊這兩天都連軸轉,一個案子沒來得及結案又上一個。”顧瑜伸手接過章桐遞給自己的工具箱,兩人並肩朝辦公室外走去。

“你說的是寶來廣場的那樁割喉案?”章桐問。

“沒錯啊。”

“人不是早就抓住了嗎?據說是死者的前男友,叫馮強,案子怎麽還沒移交給檢察院?”章桐感到不解,她伸手打開了解剖室的開關,房間裏頓時一片雪亮。米黃色的裹屍袋靜靜地躺在正中央的解剖台上。

“沒那麽簡單。”顧瑜長歎一聲,“凶手是當場被抓住的,這一點沒錯,但是他半年前剛做過肺移植手術,嚴格意義上來講正處在恢複期,寶來廣場出事後當晚就進了醫院,各項指標都不是很好。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考慮,刑大還專門派了兩個人24小時在醫院看護他,以防萬一,所以呢,這個案子最終能否進檢察部門,那還得要看這凶手的身體恢複狀況。”

“難怪童隊的臉色不太好。”章桐小聲嘀咕。

“換誰心情都不會好。”顧瑜伸手摘下了死者登記簿,“死者姓名朱悅,體長168厘米,體型中等偏瘦,營養良好,長發,不戴眼鏡……”

章桐一邊聽著,一邊伸手打開裹屍袋,片刻後點點頭:“我們開始吧。”

離太陽升起的時候還不到一個小時,天空已經變得有些灰白,隻是城市的路燈還沒有被熄滅,空氣中依舊充斥著午夜街頭所獨有的絲絲涼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認真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場景——早晨的人民廣場十字路口顯得格外荒涼,雖然已經經過了打掃和衝洗,但是這冷冰冰的地麵與簇新的柵欄卻依舊透露著昨天下午那一場車禍的慘烈。他注意到新換上的柵欄中間不知道被誰給掛上了一束花,孤零零的黃色花瓣和白色綢帶在風中微微搖晃著,像是在哭泣,卻又像是在輕聲訴說著什麽。

那是一束秋菊,從它被擺放的位置來看正好在紅綠燈等候區上,應該是哪位有心的車主在經過時刻意放下的。

人,畢竟是善良的,尤其是看到生命逝去的時候,內心總會油然生出一絲同情。他完全能夠理解這位車主的行為,但這些人畢竟隻是少數。

一陣風吹來,手中的煙蒂在暗灰色的晨光中忽明忽滅。

如果能夠多一絲同情,那麽,自己夢中的那張臉過了這麽多年就不會還是一片空白。

“慘啊,太慘了!”身旁傳來一位老者無奈的慨歎。雖然並沒有多說什麽,但是誰都知道是為了昨天下午那場車禍而發。老者是清潔工,穿著橘黃色的工作背心,懷裏抱著一把長長的掃帚,一輛三輪清潔車停在他身旁,應該是結束了清晨的工作,卻放不下這檔子事,所以就想隨便找個路人聊聊。

他順手從兜裏摸出一根煙遞給老者,微微一笑。

老者報以同樣的微笑,點燃了煙,長長地吸了一口。

“是怪慘的。”他小聲咕噥了句,“兩條人命。”

老者點點頭:“昨兒晚上那死者的父母來了,哭啊,就在那兒,”他伸手指了指十字路口旁的安全島,“不讓設靈堂,就隻能哭了。聽說那是個女的幹的,咋這麽狠心呢,你說是不是?”

他平靜地掃了眼安全島,一陣風吹過,那裏空****的,什麽都沒有。他喃喃自語:“很快就會過去的,人們很快就會忘了這件事,不會記得的。”他本想說,因為人的心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可是轉念之間便把這句話生生地吞了回去。

老者聽了,微微一愣,剛想說什麽,此時,綠燈亮起,他便頭也不回地走過了十字路口。

遠處的天邊,一輪紅日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