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憶 第一節 怨恨

1.

(上午11點32分)

到了中午休息時間,章桐卻半點食欲都沒有,案發至今已接近24個小時沒有睡覺了。她感覺渾身的骨頭就像散了架一般,腦子裏卻格外清醒,右太陽穴愈發痛得就像針紮一樣。這可不是什麽好事,自己是醫生,多少懂得一些這方麵的理論的,再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可能離猝死也就不遠了。

章桐胡思亂想著,伸手在辦公桌抽屜裏來回掏了一下,果然什麽都沒有,包括那該死的散利痛。想到這兒,她便站起身,對顧瑜說:“我出去一趟,吃點東西。”

顧瑜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表示一切都有自己守著,放心就是,然後繼續專心致誌地研究小九剛送來的那幾張現場血跡分布圖。她跟章桐說了,案子結束後,自己打算考研,在職的那種。

匆匆走出一樓大廳,章桐心事重重地來到大門口,對麵的商業街上依舊是人群摩肩接踵。沒辦法,天長市警局所在的位置是整個市中心,要想鬧中取靜是幾乎不可能的。就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章桐一邊過馬路,一邊拿起手機放在耳邊接聽。

電話是李曉偉打來的,章桐並不感到意外,眼看著綠燈亮起,她便匆匆穿過馬路,同時問:“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中午了,提醒你吃飯。”無論何時,電話那頭李曉偉的聲音永遠都是那麽輕柔體貼,章桐稍微遲愣了那麽一會兒,甚至還有些微微的耳根子發熱,但是很快便被眼前別的事給衝淡了。

“你好,章醫生。”眼前這個男人滿臉的憔悴,但是卻無法掩蓋住他眼神中的亮光。

“你……”章桐感到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放下手機,確信自己認識對方,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直到他開口的時候才恍然大悟,“你是趙工程師?”

瞬間,熱鬧的大街似乎變得鴉雀無聲。

“你找我有事?”章桐問。

趙誌忠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知道呂曉華住院了……”

“你消息很靈通嘛。”章桐說。

“而且知道他的身體正在恢複中。”趙誌忠平靜地看著章桐,“你能讓我見見他嗎?”

“這不可能。”章桐果斷地拒絕,“現在他還處於羈押過程中,除了相關法院的人,誰都沒有辦法和他見麵。”

趙誌忠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失落,他默默地低下了頭。

“其實呢,你也不用太擔心,回去好好工作。聽我一句勸,這個案子,你離得越遠越好。”章桐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她竭力尋找著語句來安慰眼前這個男人。

“謝謝你……”趙誌忠的嗓音愈發顯得沙啞,他喃喃說道,“我不會放棄的,我一定要找到阿珠。”

看著趙誌忠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道拐角處,章桐不由得雙眉緊鎖,廢棄招待所房間內發現的血跡DNA與第七個受害者王蓉相匹配,也就是說秦玉珠依舊杳無音訊,而在蘇川市失蹤的王蓉又為何會在天長的一家招待所裏出現,並且生死未卜?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就這麽憑空消失,難道說秦玉珠真的如她丈夫趙誌忠所言——她的失蹤和呂曉華有關?

“章醫生,這個家夥找你有什麽事嗎?”身後有人突然來了一嗓子,雖然聲音並不大,但是章桐也著實吃了一驚,她轉身看去,麵前站著童小川和鄭文龍,兩人手裏正各提著一袋包子和半隻鹹水鴨、半隻燒雞。小巷子的盡頭新開了一家農林大的鹵味店,因為口味正宗,門前就從未斷過顧客。

“你們條件不錯嘛!”章桐伸手指了指,“大中午的打牙祭。”

大龍馬上給自己換上了一臉愁容:“食堂換了川北師傅,我吃不慣。”

童小川聞聲便瞪了他一眼:“拉倒吧,反正不是吃你的,你就從沒跟我客氣過。”接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壓低嗓門對章桐說:“趙誌忠已經離職了,他沒跟你說吧?”

章桐一愣,搖了搖頭。

“果然!”童小川和鄭文龍對視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本來呢,他妻子失蹤了,影響工作出岔子,我們也是能理解,畢竟咱們警察也是人。但是,這也架不住往死裏坑自己的同事啊,說正式一點,那叫同事,說通俗一點,那就是咱的兄弟手足,你說對不對?”

章桐無奈地點點頭,表示認可。

“他找你幹什麽?”

“他想通過我與呂曉華見麵。”

“不行!這是違反規定的事!”童小川斬釘截鐵地說道。

話音未落,一陣奇怪的滴滴聲響起,鄭文龍頓時麵露喜色,揮揮手:“趕緊走,馬上回辦公室,那段監控視頻,老歐陽塞給我的那個,電腦終於識別完了!”

三人便匆忙穿過馬路,向警局大院裏走去。

剛才這一幕,被右手邊一家小煙酒店門口站著的中年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因為過於出神,他甚至於都忘了去接老板娘找給他的零錢,經過提醒才猛地回過神來,便匆匆地接過煙盒和打火機,快步走向不遠處的公交站台。

(中午11點30分)

市第一醫院急救中心ICU病房內,他蘇醒了過來,耳畔靜悄悄的,除了心肺檢測儀所發出的滴滴聲。他嚐試著動了動自己的右手,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這可不是麻藥的作用,相反,這是一個極壞的征兆,因為這就意味著自己正在經曆一個可怕的“人格解體”過程,大腦內堆積的血液凝塊正在緩慢地阻斷腦部供血,不久腦損傷便會毫不客氣地抹除掉他原有的人格,生命活力和性格特質漸漸消失,那時候的自己便會最終變成一個“機器人”,一個沒有情感、沒有任何感覺的麻木不仁的“機器人”!而這樣的過程是絕對不可被逆轉的。也就是說,自己正在逐步走向死亡。

研究報告上寫得很清楚,大腦裏的分區組織會先逐步液化,意識的高級功能首先被磨滅,隻剩下腦幹深處區域——那叫什麽來著?原始的鼠腦?——還有活力,它仍會工作下去,但是那時候的自己,靈魂是沒有了的,隻是身體還活著罷了。

說實在的,十年前的自己還真沒想過就這麽離開人世,本以為自己會安詳地在睡夢中結束生命。如果真要是那樣的話,現在想來,可就是一種莫大的福分了。

他轉動目光,終於在牆角的那張床旁看見了自己想要找的人。他渾身上下被各種各樣的管子包圍著,他身邊站著的人目光警惕、身材健碩。那絕對不是護士!那是法警!

腳步聲響起,那是軟底鞋摩擦膠質地板所發出的特有的沙沙聲,他聽得很清楚,都是因為自己的病,他身體越來越糟糕,但是聽覺卻愈發靈敏了起來,難道說自己接下去就會瞎了嗎?

來的是護士和當班醫生,他們圍在那張特殊的病床旁,議論了一番後,便關閉了ECMO,然後開始很耐心地逐步拆除這個巨大的怪物。這也就意味著,那家夥的病情已經逐漸好轉了。

這真是諷刺啊,自己卻快要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回憶著自己最初患病的時候,他從未對疼痛的感覺那麽靈敏,一次小小的紮針竟讓他痛得發出一聲慘叫,那聲慘叫驚住了房間裏所有的人。那時候的他還以為自己隻是得了普通的感染,但這種疼痛逐漸彌漫全身的時候,他開始吐血。

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病了,這種病症他隻在一本實驗報告中見過。而那個寫下實驗報告的人,此刻就躺在自己的對麵**,這短短的兩三米距離,卻仿佛橫跨了整個地球。

2.

(中午12點03分)

剛才還是陽光耀眼的天氣,轉瞬間便是烏雲密布,眼看著一場大雨就要到來。街麵上的風呼呼地吹著,裹挾著泥土與雨水的腥味,落葉在空中飛舞,行人紛紛加快了腳步。

“啪——”一聲猛烈的撞擊,重案組的窗台上頓時落滿了碎玻璃,顯然,老舊的木框玻璃窗已經無法承受住這多變的風向,掛鉤鬆脫,在用力撞向窗台邊的水泥牆的同時,便四散碎裂了。

童小川神情陰鬱,他抬頭看向窗台,重重地歎了口氣,身後的電腦屏幕上正在不斷地重複播放著兩段幾乎一模一樣的監控視頻記錄。

監控視頻中,失蹤者王蓉在重複著金老師出現在映秀小區視頻中的動作——按電梯按鈕,驚恐,躲藏,發抖,憤怒……有那麽一瞬間,童小川幾乎就認定了這是金老師的那段監控視頻。眼前這兩段相隔了三年以上時間的監控視頻,為何會這麽高度相似?而金老師的屍體找到了,那王蓉的屍體又去哪裏了?他站起身走到辦公室的門邊,伸手打開門,朝外麵大辦公室叫了聲:“小於,於博文在嗎?”

聽到童小川的招呼,於博文便趕緊來到近前:“童隊,你找我?”

“王蓉失蹤的地址是蘇川市新野區淮東大廈,對不對?”童小川問。

於博文點頭:“沒錯。”

“那棟大樓到底是什麽性質的?商住還是民用?樓頂或者大樓裏有這種類似於映秀小區案發現場的水塔嗎?”

“那是商住樓,最高18層,使用的是直供水,樓頂和樓內沒有水塔和水箱一類的東西。”於博文語速飛快地回答著。

“她失蹤當晚,周圍沒有人發現什麽異樣嗎?”童小川不甘心地追問道。

“沒有,雖然淮東大廈屬於商住樓,也是在鬧市區,但是那麽晚,樓裏的商戶都下班了,保安說也不知道王蓉是怎麽進去的,又是怎麽消失的……”

身旁的鄭文龍突然抬頭問道:“王蓉的職業是什麽?”

於博文想了想,果斷地回答:“蘇川大學的在讀研究生。”

這話一出,童小川不由得看了一眼鄭文龍:“你能拿到當時淮東大廈的所有商戶名單嗎?”

這大半夜的,單身女性跑到一棟陌生的樓裏去幹什麽?金老師案件中已經證實映秀小區案發現場大樓裏的住戶中並沒有和受害者直接或者間接產生關聯的人,那麽,如果這淮東大廈裏的情況也如出一轍的話,兩個案件之間的關聯度就更高了,隻是金老師的屍體被找到,但是王蓉卻至今下落不明。

於博文走後,童小川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他看著鄭文龍,沉吟半天,說:“蘇川警方當時並沒有懷疑上呂曉華,呂曉華在被傳喚後卻反而主動承認了這十一件失蹤案,而這個王蓉又是蘇川大學的在讀研究生,看樣子我得親自跑一趟蘇川才行。”

鄭文龍聽了,不由得嘿嘿一笑:“童哥,你找李醫生,那‘李大仙’看人可準,沒人能在他麵前撒謊。”說著,他頭也不抬地伸手抓過桌上塑料袋裏剩下的一個包子,用力咬了下去。

法醫辦公室裏靜悄悄的,章桐沒有買到散利痛,便不得不給自己煮了杯咖啡,趁熱喝了下去。黑咖啡能擴張自己腦部的血管,加速血液的流通,希望能借此減少一些太陽穴的刺痛感。

“主任,我有些問題想不通。”顧瑜小聲嘀咕,這兩天外出的任務減少,顧瑜就多了些在辦公桌前看文件的時間。

“哦?說來聽聽看。”章桐抬頭看向她。

“我們見過單一的凶殺命案現場的血跡分布,那是有一定規律的,並且能夠從血跡分布的形狀和規律中盡量還原出當時的命案發生經過。”

章桐點點頭:“沒錯。”

“雖然說那個廢棄招待所屬於一個被破壞的案發現場,但是,這些血跡的形狀也不應該是潑灑型的啊,你說是不是?而且是遍布整個房間。”說著,她遞給章桐一張經過自己分類標注的血跡分布圖,“就好像是一個人站在房間中間,然後手裏拿著一盆血,就這麽往牆壁上潑灑……主任,這分明就是一個被偽裝過的現場,你說呢?”

此刻的章桐已經全然感覺不到太陽穴中的刺痛了。

“除了這張以外,你能找齊所有十一個案發現場的血跡分布圖嗎?”

顧瑜點頭:“沒問題,我這就去痕檢找小九,結果出來後立刻通知你。”

顧瑜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正好和專案內勤於博文擦肩而過,他給章桐送來了兩份實驗室的檢驗報告:“我正好經過那,章主任,就順道給你拿過來了。現在他們那邊都忙翻天了,小九給他們的那些樣本,足夠他們三天三夜查個不停。”

章桐點頭苦笑,這是規定,所有命案現場的采集樣本都必須經過逐一比對落實,從而排除有第二個受害者存在的可能,哪怕到頭來什麽結果都沒有。

“那個無線耳機的報告出來了嗎?”章桐隨口問道。

於博文搖搖頭:“水裏泡得太久了,已經沒有辦法再提取任何DNA線索,歐陽工程師說正在聯係廠家,拿到原始編碼後通過銷售記錄確定是哪一部耳機,鄭工那邊才能做下一步工作。”

於博文離開後,章桐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份橡樹枝的報告上——不排除被酸性物質腐蝕過。章桐心中一動,略微思索後,便把報告塞在兜裏,站起身,走出辦公室,緊走幾步推開了隔壁法醫解剖室的活動門,穿過冷得刺骨的解剖室,經過一道狹窄的走廊,徑直來到後麵的冷庫。

她從靠牆的工作台上取出一副乳膠手套戴上,然後拉開其中一個櫃子的櫃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拖出活動輪床,接著便是揭開蓋在屍體身上的白布,看著金老師灰色的臉頰,章桐想了想,隨即從另一個兜裏摸出一把強光小手電,打開,對著死者的口腔開始仔細查找起來,突然,她呆住了,一個可怕的真相就擺在自己麵前——死者金玉蘭的口腔雙側頰黏膜以及舌根和軟齶部分遍布黑褐色的惡性腫瘤,死者很有可能患上了嚴重的鱗狀口腔細胞癌。她趕緊摸出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能不能麻煩你和童隊再去一趟金老師的父母那裏,她女兒在去世前有可能患上了嚴重的口腔惡性腫瘤,我想知道他們是否知情,如果有病曆檔案就更好了。”

李曉偉一口答應了下來:“這沒問題,對了,你為何會懷疑到這點?”

“那段樹枝!”章桐皺眉,輕輕歎了口氣,“老歐陽在上麵找出了疑似人類牙齒留下的痕跡,我的老家是北部地區的,我曾經聽我母親說過的一個民間土辦法——咀嚼橡樹樹枝的汁液能抗癌。”

“那是瞎扯!”李曉偉脫口而出。

“但是有人就是信了!”章桐冷冷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