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幻覺

1.

夜深了,一輪圓月高掛天空。

透過天長市看守所冰冷的不鏽鋼防護欄,呂曉華的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中,久久沒有舍得合上雙眼。因為是臨時關押的重刑犯,所以呂曉華所待的號房屬於單人配置,不隻是24小時監控,門外的走廊上更是每隔半小時就響起查房獄警的腳步聲。

過了今晚,想想剩下的九個晚上,自己都必須這麽度過。呂曉華不禁輕輕歎了口氣,翻了個身,緊接著便麵衝著牆,閉上雙眼陷入了沉思。

下午庭審結束後,雖然對死刑的結果早就有所預料,但是他的心裏多少還是有那麽些恐懼的,畢竟,這是自己這一輩子真正與死亡近距離接觸的時候。當庭提起上訴後,前幾日壓在心頭的鬱悶與糾結感再次浮現了出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從法院出來的那一刻,他便眼前一黑暈倒在了地上。

醒來時已經是在看守所的醫院裏了,呂曉華讀懂了白口罩上那雙眼睛所流露出的厭惡之情。不過,他隻是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從那雙冰冷而又不情願的手中接過了藥片,就著水,仰頭吞了下去。

晚飯後見了律師,對於上訴的審理,因為有了下午的經曆,律師自然是信心十足滔滔不絕,他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約見時間一結束,呂曉華便被押進了這個單人號房。

時間在慢慢流逝,耳畔靜悄悄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又一次響起,和前兩次相比,似乎這一次的聲音有些許輕微的異樣。不過此時的呂曉華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就連在門口停下的腳步聲都沒有讓他睜開雙眼。沒多久,號房裏便響起了沉沉的鼾聲。

淩晨3點的時候,先是不鏽鋼杯砸落在大理石地麵上所發出的清脆的碰撞聲,緊接著,急促的兩聲痛苦而又淒厲的叫喊便陡然在看守所的監舍裏響起。值班的獄警迅速順著聲音來源找到了呂曉華號房的門外,隔著窺視孔朝裏一看,頓時緊張了起來,忙不迭地跑回不遠處的辦公室抓起鑰匙回來打開門,同時用肩頭的步話機呼喚同班值班的同事。

而此時的呂曉華已然麵色發青,嘴唇發紫,渾身僵硬地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十多分鍾後,看守所醫院的救護車便拉著昏迷不醒的呂曉華開往天長市醫療設備最好的第一醫院。

章桐幾乎在同時接到了看守所打來的電話,她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角,隨即站起身,匆匆向辦公室外走去,同時果斷地吩咐顧瑜:“快去車庫,我們要去一趟市第一醫院急救中心。”

“出了命案?”顧瑜感到有些詫異,因為通知出警的紅色電話機今晚並沒有響起過。

“不,”章桐迅速回頭看了她一眼,“是呂曉華,他現在生命垂危。”

拎著工具箱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章桐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略微沉思過後,便把箱子交到右手,掏出手機,邊走邊給歐陽力打了個電話,臉上神情凝重:“歐陽,我是章桐,我需要你馬上去看守所呂曉華的號房,我要排除他是被人下毒的可能……沒錯,他現在被送去了急救中心,突然送去的,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

盡管很疲憊,但是章桐此刻卻一絲睡意都沒有。

2.

映秀小區7棟23層頂樓,小九已經在高大的銀色水塔裏待了足足兩個小時,雖然說水塔裏的水早就已經被排放幹淨,底層水垢和雜質還是有的。童小川有些擔心這個比自己年輕五六歲的小兄弟,一時卻又幫不上忙,他就像隻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急地繞著水塔轉圈,時不時地抬頭看向塔頂。而在他右手邊不遠處,是物業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蓄水池。每隔半個小時,蓄水池便會在柴油發動機的運作下發出嗡嗡的聲音,進行日常的抽水蓄水。

童小川根本就聞不慣這讓人作嘔的柴油味,但是水塔裏又遲遲沒有動靜,正著急的時候,身後頭頂方向終於傳來了小九興奮的叫聲:“童隊,終於找到了!”

“什麽?”童小川激動地幾步跨上了鐵扶梯,來到小九身邊的時候,才終於看清楚他手中竟然是一截髒兮兮的樹枝和一個黑色的無線耳機。在看過無線耳機後,他沒吱聲,又拿過樹枝來對著手中的警用手電筒,皺眉看了半天,小聲嘀咕:“這是什麽?一截樹枝?”

小九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嘻嘻地說道:“沒錯,就是樹枝。”看他的神情,耳機和樹枝之間,他明顯對後者更為看重。

“這水塔裏混進雜質飄個樹葉子啥的都很正常,你怎麽偏偏就像撿了個大寶貝一樣?”童小川滿臉狐疑,“它有這麽重要嗎?”

“這是橡樹的樹枝,樹葉發黃,說明掉落時已經是深秋,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小九跨出水塔,從身上摸出兩個塑料證據袋,先放好了黑色無線耳機,接著便又小心翼翼地把樹枝放了進去,“根據我們的記錄,我們天長市林業規劃方麵,可從來都沒有人種植過橡樹,這是其一。其二,在來這裏之前,章主任和物業通過電話,詢問了他們清掃水塔的方法和所使用的工具,雖然是人工作業,但是卻穿了連體隔離衣和水質過濾網,而水塔的網孔是根本通不過這段樹枝的,也就是說,他們再怎麽偷懶,也不可能把這麽一段奇怪的樹枝給落在水塔裏。”

話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了,能把這段樹枝帶進水塔的,就隻有死者金玉蘭老師了。

童小川轉頭問小九:“這樹枝,是正常脫落的嗎?”

小九搖搖頭:“我剛才看了,橫切麵有兩厘米左右,正常來說是一棵有年份的樹,並且是樹枝偏中段的地方,也就是說,是人為用鋒利的工具取下來的。”說著,他用力關上工具箱,嘿嘿一笑,信心十足,“走吧,童隊,還有下一個點,回來時正好順道在臧書羊肉館吃個夜宵。”

這一提醒,童小川才記起自己也沒有吃晚飯,不禁饑腸轆轆,便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兩人爬下鐵扶梯,快步向樓梯口走去。

童小川並沒有再提起耳機的事,相反,那截看似再平常不過的樹枝,卻總是在他的腦海裏打轉。

(市第一醫院急救中心)

重症監護室門口,當班的主治醫師一臉愁容地看著章桐,果斷地搖搖頭:“你現在不能進去,我們剛給他上了ECMO,最終他能不能活下來還是一個未知數。”

章桐怔住了:“怎麽變化這麽快?”

“是的,剛入院搶救的時候,病人最初的症狀還隻是顯現出疑似創傷性窒息。我們剛對他進行手術插管,病情就急轉直下,他出現了噴射性嘔吐,同時心跳呼吸都瞬間停止了,我們雖然盡力把他救了回來,但是病人在呼吸方麵卻始終都無法做到自主,而且隨時都可能引起心肺功能衰竭,尤其是血氧飽和度,都已經低於四十了,”說到這兒,他不由得一聲長歎,“總之,在徹底弄清楚病因之前,我們隻能給他臨時上了ECMO,別的不管,先保住命再說。”

章桐聽了,不禁神情凝重,她透過玻璃窗看了看病房內,已經無法分辨出病**的人到底是誰了,回想起下午法庭上那一幕,心中難免五味雜陳。

“主任,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顧瑜在一旁小聲提醒。

章桐瞥了一眼主治醫師的胸牌:“趙醫生,我要打包帶走病人到你們醫院後的所有衣物和嘔吐物。”

主治醫師點點頭:“這沒問題,我懂規矩的。”他伸手指了指對麵的護士站,“都在那兒,我已經安排人用專門的醫用廢棄物袋子裝著,包括他的鞋子在內,一樣都沒少,就等你們來了。”

3.

快到淩晨4點半的時候,童小川把警車停在了一處廢棄的拆遷工地旁。天空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泥土味,遠處的霓虹燈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就這?”童小川轉頭問副駕駛座上的小九。

“沒錯,安貞路38號院。”剛才已經昏昏欲睡的小九朝窗外瞥了一眼,瞬間便來了精神頭,騰出手拉開車門鑽了出去。

“你慢著點,這邊到處都是建築垃圾。”童小川緊跟在小九的身後也下了車。或許是雨天的緣故,此刻的拆遷工地上安靜極了,隻有遠處時不時地傳來一兩聲狗吠,很快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一片狼藉的拆遷工地上穿行,或許是值錢的玩意兒都沒有了吧,工地上自然也就沒有人看守了。

“小九,你都沒說我們為什麽要來這個鬼地方,”童小川一邊用強光手電照射著前麵的路,小心前行,一邊嘴裏嘀咕,“再說現在的視覺條件也不夠啊。”

小九聽了,不由得一聲長歎:“沒辦法,章主任和我們頭兒歐陽在檔案室蹲了整整一下午,才終於找到這條線索,就怕耽誤久了,證據會滅失。”說著,他停下腳步,打開手電朝四周仔細掃視了一眼,隨即便伸手一指,“就是前麵了,那棟二層小樓。”

順著小九手指的方向,童小川把手電光投射了過去,那個位置非常偏僻,在整個拆遷工地的最後方,雖然正門已經損壞,但是包括屋頂在內,整體建築竟然還基本保持原狀。

兩人小心翼翼地穿過工地,來到獨立的小樓門前,小九上下打量了一番庫房後,便在門前的草地上放下了工具箱,取出防水相機和魯米諾燈頭背上,又抽出一罐魯米諾噴劑別在背心胸口,這才衝著童小川點點頭:“38號院總共四棟住宅樓,隸屬於我們天長的廣電部門,而這裏是單獨的招待所,秦玉珠失蹤當晚的手機訊號最後就出現在這裏。”

雨漸漸地越下越大,童小川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沉聲說:“那個案子雖然不歸我們重案組管,但是我知道這事,治安大隊當時把這裏翻了個底朝天,卻一點線索都沒有。”

小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說的是屍體吧?”

童小川點頭。這是命案的唯一立案標準,除非能有像孫月娥失蹤現場的血跡分布狀態來佐證,否則,就隻能以“失蹤”來做出結論了。而呂曉華的案件中,連一具屍體都沒見過。

“都已經過了三年了,還能有證據留下嗎?”

小九輕輕歎了口氣:“死馬當活馬醫吧。”說著,他便徑直走上了長滿雜草的台階,“其實呢,童隊,我還挺相信命數的。”

“為什麽?”童小川聽了,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就領悟了過來,順勢仰頭看了眼這破舊的危房,“是啊,都三年了,還好沒被拆除。”

(法醫辦公室)

老歐陽畢竟上了點年紀,不能再像年輕人那樣熬夜,所以一絲倦容明顯地留在了他臉上。他推門進來後,便徑直把手中有關看守所號房的檢驗報告遞給了章桐,然後伸手拽過一張板凳,坐在了李曉偉的麵前,笑眯眯地說:“年輕人,我們局裏可沒有錢給你付加班費啊。”

李曉偉頓時漲紅了臉,他偷偷瞥了眼章桐,見她依舊神情專注地低頭看著報告,便輕輕鬆了口氣:“歐陽大叔,你就別開玩笑了,我在這工作可是一分錢都不拿的,純屬……”

“奉獻?你拉倒吧。”歐陽笑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的心思我可明白的。好了好了,我逗你玩呢,看你急的。”說著,他壓低嗓門湊近李曉偉:“怎麽樣?坐一晚上冷板凳了?”

李曉偉尷尬地笑了笑,他很清楚章桐的心結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打開的。

“一點異樣都沒有?”章桐皺眉抬頭問歐陽力。

歐陽力點點頭:“沒錯,號房裏幹幹淨淨的,包括口杯和毛巾,枕巾以及房間裏的空氣采樣,就差沒挖地三尺了,最終的結論還是一樣的。”

“房間裏有嘔吐物嗎?”章桐追問。

“沒有。”

“那就怪了,從醫院的最終報告來看,他明明所顯示的症狀是病因不明的中毒性休克,難道說還沒進看守所,呂曉華就已經中毒了?是誰冒這麽大的風險一心就想要殺了他?”章桐的目光看向了李曉偉,“這不符合常理啊,呂曉華的案子,檢察院的都說了,毫無懸念就是衝著死刑去起訴的,而且所有證據也支持這點,但是現在看來,有人就是想要他死,而且是死在自己手裏。這分明就是複仇。”

此刻,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原因,章桐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那個在自己麵前抱著黑相框的男人,尤其是法庭上那聲低沉的怒吼,猶在耳邊。雖然在法庭外,對方極力克製著內心的痛苦,但他的眼神卻是異常冰冷而遊移的。

仔細想來,這分明就不是一個憤怒的人所應該擁有的平靜。

就在這時,歐陽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趕忙接起電話,簡單聊了幾句後,便神色嚴峻地掛斷電話,手一揮:“走吧,小九那邊發現了線索,安貞路38號院,童隊也在那裏,我們馬上坐重案組的車過去。”

“我也去!”李曉偉果斷地站起身說道。

三排座警車開出公安局大院的時候,已經是淩晨5點,雨停了,天空也逐漸變得明亮了起來。

“歐陽工程師,你是說秦玉珠的案子真有線索了?”後座上的李曉偉吃了一驚。

身旁的歐陽並沒有直接回答他,隻是看著車窗外,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神情:“這個凶手太狡猾了,他吃準了我們找不到屍體就無法立案。”

章桐一直依靠在中間排的座椅上,沉默許久都沒有說話。

警車飛速穿過尚未完全褪去夜色的街頭,消失在朦朧的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