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1

斷臂

事情發生在那一年的夏天,偵探小說家殿村昌一回故鄉長野縣S村省親期間。

S村四麵環山,生計幾乎全靠梯田,是個十分荒寂的寒冷村落,但那裏的陰沉空氣卻令偵探小說家很中意。

與平原相比,山裏的白天要短一半。清晨霧氣彌漫,待到晌午才可見稀薄陽光灑下,轉眼間太陽已落山。

在呈鋸齒形分布的梯田間隙,有著無論多麽勤勞的農民都無法開墾的老林,千年巨木張牙舞爪地伸出黑黝黝的觸手。

在層層梯田形成的土溝中,有兩根與這座古老山村毫不搭調的鋼鐵軌道,猶如奇形怪狀的大蛇一般蜿蜒橫臥。每天都有八趟列車伴隨著地動山搖,從這條鐵道上駛過。黑色的蒸汽機車費力地爬上陡坡時,噗、噗、噗地噴吐出濃濃的黑煙。

山間的夏天早已過去,清晨時分已有些入秋的涼意。他必須回京城去了。又要短暫告別這陰鬱的大山、森林、梯田和鐵路了。年輕的偵探小說家漫步在兩個多月來早已熟悉的鄉間小路上,一邊走一邊依依不舍地望著四周的一草一木。

“老兄又要孤獨了。你什麽時候回去?”

一起散步的大宅幸吉在身後說道。幸吉是這個村莊首富大宅村長的兒子。

“明後天吧,反正待不了幾天了。雖然沒有人等我回去,但還有工作嘛。”

殿村一邊用山竹拐杖隨意扒拉著被朝露打濕的雜草,一邊回答。

小道沿著鐵軌路基的斜坡,穿過梯田邊緣和幽暗森林,一直延伸到遠在村外隧道旁的看守人小屋。

那是從五裏外的繁華高原城市N市出發的火車,駛入山地時通過的第一條隧道。由此開始,火車漸漸進入深山,後麵還有連續幾個隧道口等待著它。

殿村和大宅經常散步到那個隧道口,和看守人小屋裏的仁兵衛大爺聊聊天,再朝著黑暗的隧道深處走個十一二米,喊上兩嗓子,然後溜達回村。

看守人小屋裏的仁兵衛大爺,這二十多年來沒換過工作,聽說過也見識過各式各樣嚇人的鐵路事故。比如蒸汽機車的大車輪上粘著被軋死者血肉模糊的肉片,洗都洗不掉;被列車碾過的人體七零八碎,分離的手腳都在痛苦地抽搐;還有人在望不到頭的隧道裏,遭遇了被軋死者的怨靈等,老爺子肚子裏積攢了無數令人咋舌的鐵道奇談。

“聽說你昨晚去N市了。回來得很晚嗎?”

不知為何,殿村的發問似乎有些顧慮。小路鑽進了稍顯昏暗的森林裏。

“嗯,有點兒……”

大宅像被觸到痛點似的打了個寒噤,仍努力佯裝平靜。

“十二點之前,我一直聽你母親嘮叨個不停。你母親很擔心你呢。”

“嗯,沒有汽車了。我是走著回來的。”

大宅辯解似的答道。

連通N市和S村之間僅有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一過晚上十點,司機就回家了。即使名為N市,也不過是個山區小城市,能租用的小汽車隻有四五輛,如果全都出車,確實就沒有其他交通工具了。

“怪不得看你氣色不太好啊。缺睡眠吧?”

“嗯,有點兒,倒也沒那麽嚴重啊。”

大宅一邊用手掌搓著蒼白的臉頰一邊笑道,像是在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殿村對大宅的事略知一二。大宅很討厭那個與他定了親的同村大財主家的千金,一直在和住在N市的地下情人幽會。用大宅母親的話來說,那個情人就是個“不知從哪兒來的,流浪漢的臭丫頭”。

“還是別讓你母親太擔心了。”

殿村生怕讓對方覺得沒麵子,小心翼翼地道出一句稍帶忠告意味的話來,權作臨別贈言了。

“嗯,我知道。你就別管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大宅回答得很衝,語氣有些不快,殿村就閉口不言了。

二人在昏暗潮濕的森林裏默默前行。

由於時而能夠瞥見鐵軌,這一帶不算是茫茫林海,但鐵路另一頭延伸至深不可測的群山之中,林立的參天大樹都是一兩個人才能環抱的老樹,因此給人感覺就像踏入了大森林。

“喂,等一下!”

突然,走在前麵的殿村猛地喊了一嗓子,叫住了大宅,聲音裏透著驚恐。

“有不好的東西。往回走、快往回走。”

殿村恐懼萬分,即使林子裏很暗,也能看到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怎麽了?有什麽東西啊?”

大宅也被他的樣子嚇到,慌慌張張地問道。

“那個,快看那個。”

殿村一邊準備逃跑,一邊指著前麵十幾米遠的大樹根部。

猛然看去,在那粗壯樹幹的後麵,有一隻從沒有見過的可怕怪物正在窺視他們。

是狼?不會的,即便是小山村,也不會有狼出沒。肯定是山裏的野狗。但是,它的嘴巴是怎麽回事?從嘴唇、舌頭,到雪白的獠牙,都沾著鮮紅的血,亮晶晶的。全身的棕色毛皮上也有黑黢黢的血點兒,麵部仿佛是隻沾滿血汙的小寵物狗,閃著鬼火似的圓眼珠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這邊。鮮血順著它的下巴還在滴滴答答地掉落。

“這是山裏的野狗。肯定是吃了鼴鼠什麽的。咱們還是別跑了,跑反而更危險。”

大宅畢竟是山裏人,看來對山裏的野狗比較了解。

“去、去、去。”

他一邊嗬斥驅趕,一邊朝著怪物走了過去。

“嘿。我知道這家夥。它總在這附近轉悠,挺溫順的。”

那家夥好像也認識大宅,過了一會兒,渾身是血的山中野狗磨磨蹭蹭地從樹後走出來,在他腳上聞了一會兒,就跑回森林深處了。

“可是,你說怪不怪,它不就吃了隻鼴鼠什麽的嗎,怎麽弄得全身是血啊?好奇怪。”

殿村還是鐵青著臉。

“哈哈哈,你膽子真小啊。這種地方怎麽會有吃人的猛獸啊?”

大宅笑他想多了,但很快就發現事情根本沒那麽簡單。

從森林出來後,他們走在一條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上,這時草叢中又冒出了一條渾身是血的大狗,不知是不是被人嚇到,眨眼間就逃走了。

“喂,這家夥和剛才那條野狗的毛色不同啊。這個村子的狗怎麽全都在吃鼴鼠啊,真稀奇。”

殿村扒開大狗出來的草叢,想看看裏麵是不是躺著什麽大個頭動物的屍體,他戰戰兢兢地來回找了半天,並沒發現能被猛犬視為美餐的東西。

“我覺得挺可怕的。咱們回去吧。”

“嗯,你看那邊。又來了一隻。”

果然,從對麵一百米開外的雜草叢中,又有一隻不同毛色的家夥沿著鐵軌斜坡走了過來。它在草叢裏忽隱忽現的,看不到全身,像是一頭巨大的動物,又像是除狗之外的其他生物,真是詭異。

小路早已遠離村落,身處這四外無人的山裏,狹窄草地兩邊的森林黑壓壓的,刀刃般反著光的兩條鐵軌直通遠處的隧道入口,所有一切都昏暗而寂靜,仿如夢中之景。此時,隨著沙沙聲,從那片草叢中竄出來一隻妖犬,朝這邊走過來。

“喂,你瞧,那家夥好像叼著什麽呢,帶血的白色東西。”

“嗯,是叼著呢。是什麽啊?”

他們停住腳步,定睛望去,隨著那狗逐漸走近,叼著的東西也漸漸清晰起來。

好像是根白蘿卜。但如果是白蘿卜,顏色又不太對。那東西像鉛一樣青白,說不上來是什麽顏色。前端還有幾個分叉。有長著五根手指的白蘿卜嗎?原來是手!是人的斷臂!是一條垂死掙紮般五指彎曲的、鉛色的斷臂。從肘關節被咬斷,斷麵還掛著紅色棉絮似的肉塊。

“啊,你個畜生!”

大宅大喊,撿起小石塊猛地砸了過去。

那隻食人犬發出“汪汪”的哀嚎,箭一般逃竄而去。看來被石塊打中了。

無臉屍

“還真是死人。是人的手臂。從手指形狀來看,好像是個年輕女子啊。”

大宅走近妖犬逃跑時丟下的物體,一邊心驚肉跳地窺視,一邊這樣判斷。

“是不是誰家的女兒被咬死了?還是餓極了的野狗把墳給刨了?”

“不會,這個村子裏最近應該沒有年輕女子死掉,而且山裏的野狗也不可能把活人咬死。這也太離譜了,看來,殿村,果然如你所說,這事有點兒奇怪啊!”

就連大宅也大驚失色。

“你瞧它,如果隻是吃隻鼴鼠什麽的,不可能弄得渾身是血呀。”

“反正先查看一下吧。既然有一隻胳膊,就說明那胳膊斷掉之前的身體肯定在附近。走,咱們去看看。”

二人高度緊張,儼然自己是某部偵探小說中的人物,急忙朝著妖犬剛才過來的方向走去。

漆黑的隧道入口好似怪物的血盆大口,逐漸變大,越來越近了。能看見仁兵衛大爺正在看守人小屋裏幹著編織副業。

再一看,距離那間看守人小屋不到五十米遠的地方,在靠近鐵軌路基坡麵的一片深色草叢中,有三根或黑或白的牛蒡模樣的東西不停地晃來晃去。這幅離奇景象無法用語言形容,不久他們發現,雖然看不到草叢裏的身體,那三根牛蒡,原來是專注於美餐的三條狗的尾巴。

“就是那邊。那邊可能有什麽東西。”

大宅照著剛才的樣子,先扔了兩三個小石頭過去,三隻狗便從草叢中齊刷刷地抬起頭來,六隻吃紅了的眼睛瞪著二人。從它們齜著獠牙的血紅大口裏,有**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畜生!畜生!”

二人被這情景嚇了一哆嗦,又撿起小石頭朝野狗投擲過去。幾隻狗害怕石子,很不舍地逃之夭夭了。

二人急忙跑過去,分開草叢一瞧,在草根濕漉漉的地上,躺著一個鮮紅的人形東西,黑發淩亂,鮮豔的銘仙和服前襟敞開著。

眼前之物已被六隻大狗啃食過,所以才變成這副慘狀。看起來剛死不久,肋骨暴露,內髒被拽出,麵容成了無法識別的紅色禿頭,小茶杯大小的滾圓眼珠瞪著虛空。

殿村和大宅自生下來起,就從沒見過這麽荒唐、不可名狀、恐怖至極的景象。

從沒有被犬牙啃過的皮膚來看,死者體態豐腴,不像是有病的人。除了剛才那條狗叼來的一隻手臂外,軀幹和其餘肢體都還在,所以也不像是被軋死的。難道是六隻野狗把一個健康的女人咬死了?不對,這也不可能。如果一個人被活活咬死,再怎麽說,旁邊看守人小屋裏的仁兵衛大爺,也不會聽不到那個動靜。他聽到慘叫後不可能不趕來施救。

“你怎麽看?那些狗並沒有咬死一個活著的女人,而是在分食一具已被殺死的屍骸吧?”大宅幸吉沉思良久,才開口說道。

“當然是這樣。我也想這麽說呢。”青年偵探作家答道。

“所以說……”

“所以說,這是一件可怕的殺人案啊!有人把這個女人殺了,比如下毒或者掐死等,然後搬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偷偷棄屍在草叢裏。”

“嗯,隻能這麽想了。”

“看她的穿著像是鄉下人,估計是這附近的女人吧。這個村子連車站都沒有,不可能有旅人迷路到此。你對這個女人有印象嗎?我覺得大概是住在S村的人。”殿村問道。

“這也沒法看啊,沒有臉也沒有其他可以判斷,已經變成一個紅色的肉團了。”

大宅這話沒錯,雖然有腦袋,卻是個既沒有麵部也沒有可辨認之物的紅禿頭。

“我是問你和服和腰帶什麽的。”

“嗯,我對那些東西也沒什麽印象。我可從來不注意女人的衣服什麽的。”

“這樣的話,還是先問問仁兵衛大爺吧。老爺子離得這麽近,看來完全沒注意到呢。”

二人便跑到隧道入口的看守人小屋,喊出舉旗的仁兵衛,帶他來到現場。

“哇,這可不得了!怎麽這麽殘忍……”

大爺一看到血紅的屍骸,就被嚇得丟了魂,驚叫起來。

“這個女人在被狗啃食之前已經被殺死。凶手把她弄到這裏扔下就走了。你回想一下,有沒有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

大宅問道,大爺便歪著頭思考起來。

“我啥也不知道啊。知道的話,肯定不能讓那些山裏的野狗吃啊。哎呀,小少爺,這一定是昨天夜裏發生的事。要說為啥,我昨天在這附近走了好幾個來回呢。傍晚丟了點兒東西,對了,我正好在這裏來回找過,如果有這麽大一具屍體,我不可能發現不了。這一定是昨天半夜裏發生的事。”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有道理。縱然是荒郊野嶺,那麽多隻狗聚在這裏,你不可能一整天都察覺不到。不過,大爺,你對這身和服有印象嗎?我覺得可能是村裏的姑娘。”

“這個嘛,要說穿著這種柔軟布料的女孩,村子裏隻有四五個……哦,對了,問問我家阿花吧。她是年輕人,肯定會注意同齡女孩的和服,會有印象的。喂,阿花啊……”

聽到大爺的吼聲,他女兒阿花很快從看守人小屋裏跑了出來,說道:

“什麽事啊,爸爸?”

她一看到草叢裏的屍骸,就尖叫著想往回跑,被她父親一把拽住,隻好膽戰心驚地窺向和服下擺,立刻認出了衣服的主人。

“哎呀,這個圖案是山北鶴子小姐的啊。村裏有這個圖案的和服的,除了鶴子小姐以外沒有別人了。”

聽了這個,大宅幸吉的臉色唰地變了。這也情有可原。這位山北鶴子,就是那個被大宅厭惡至極的與他定親的女孩。恰好在他們因結婚之事鬧得不可開交的節骨眼上,鶴子居然慘遭毒手。

“你沒有看錯吧,想好了再說。”

經仁兵衛大爺提醒後,女孩逐漸膽大起來,仔細瞧了瞧屍骸的全身後,還是肯定地說:

“是鶴子小姐沒錯。這腰帶我也記得,掉落在那裏的鑲嵌著彩石的發卡,也隻有鶴子小姐才有。”

不在場證明

由於阿花的證言,人們知道了這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是財主山北家的千金。傳信人即刻奔向山北家,騎自行車的人飛快地前往派出所,警察署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家家戶戶都有人神情緊張地趕到現場。過了不久,坐滿辦案人員的警車從總署趕過來,一時人心惶惶,亂成一鍋粥。

警方對案發現場進行了縝密勘查,屍體被運送到N市的醫院解剖。為了向相關人員調查取證,作為臨時措施,警方破例借用了村裏小學的接待室,鶴子的父母山北夫婦、家裏的用人、發現屍體的大宅和殿村、仁兵衛大爺和他女兒阿花等人,被依次叫進去接受訊問。

雖然訊問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但是除了被害人鶴子的母親提供的一封信以外,沒有其他有用的線索。

“我在女兒書桌抽屜中的信件裏發現了這個,放在其餘信件的最上麵,像是放進去不久,肯定是她出門前剛剛收到的,是男人叫她出去見麵的書信。”

母親說完,拿出一封沒貼郵票的信來。

“是差人拿來的吧。是誰把這封信交給您女兒的呢?您問過用人們了嗎?”

檢察官國枝輕聲細語地問道。

“是的,關於這個都一一問遍了,奇怪的是,大家都說不知道。也沒準是我女兒出門時,那人直接交給她的。”

“嗯,很有可能。不過,你覺得這封信會是誰寫的?”

“不知道,這話從父母嘴裏說出來可能有點兒不應該,不過我閨女絕不會做出那種下賤事。寫這封信的男人,也絕不是舊相識,我覺得孩子很可能被他的花言巧語給迷惑了。”

但那封所謂花言巧語的約會信,不過是下麵幾行極為簡單的句子而已。

今晚七點,在神社的石燈籠旁等你。

請務必前來。不能告訴任何人。

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跟你說。

K

“你對這個字跡有什麽印象嗎?”

“什麽印象也沒有。”

“聽說鶴子小姐和大宅村長的兒子幸吉定了親,對吧。”

國枝檢察官總有些在意這一點。他覺得這個寫信人K和幸吉日語讀音的第一個字母一致,而且如果是訂婚對象寫來的信,女孩馬上去赴約也不奇怪。

“是的,我們也覺得可能是這樣,所以一開始就問了阿幸。但他說:‘我不可能邀她赴約。因為那時候我去N市了……最重要的是,伯母您也知道,我寫不出這麽難看的字。再說,如果我想見鶴子小姐,不必大費周章地寫信相邀,定會直接上門去請她。’所以我想,這封信大概是哪個壞人故意偽造成阿幸寫的,為了把鶴子騙出去。”

檢察官和被害人母親之間的問答沒有任何進展。國枝感到,有必要將最早審問過的大宅幸吉再次叫進調查室。坐在一旁的警察署長等人也表示同意。

大宅幸吉看了那封蹊蹺的約會信後,給出了和剛才鶴子母親所說的大致相同的回答。

“你昨晚去N市了吧。這確實是很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你去N市是為了拜訪什麽人吧?我們並不是懷疑你,隻是案情比較重大,所以必須按程序問些問題。”

檢察官不經意地問道。

“沒有拜訪什麽人。也沒和誰說過話。”

“那麽,你是去買東西了?那樣的話,那家店的店長或者店員應該記得你吧。”

“沒有,我也不是去買東西,隻是想去城裏轉轉,就在N市的本町大道上閑逛了一會兒便回家了。要說買了什麽東西,也就是在路過的香煙店買了包蝙蝠煙[1]。”

“哦,那煙可不好抽。”

國枝用懷疑的眼光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臉,思忖了一會兒後,突然想起來似的高聲說道:

“那倒是無所謂。你坐了往返N市的公交車吧。司機肯定認識你的臉。隻要問問那個司機就好了。”

聽檢察官的語氣仿佛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出乎意外的是,幸吉臉上頓時露出狼狽之色,臉色蒼白,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檢察官的唇角浮上一抹狡黠的微笑,以穿透對方心髒般銳利的目光,觀察著幸吉的表情。

“這是偶然,可怕的偶然。”

幸吉嘟囔著令人費解的話,求救似的望向站在國枝檢察官後麵的人物。

幸吉的好友——偵探小說家殿村昌一靜靜地佇立著,臉上浮現出憐憫的神情。他之所以出現在這間訊問室,並且站在審問官這邊,是因為昌一和國枝檢察官是高中同學,現在也是有書信往來的朋友。作者為了不影響故事的進度,故意省略了這兩人偶然邂逅的場景。

因為這層關係,檢察官在審問時就方便快捷了許多;而對於偵探作家殿村來說,這也是一次參觀審案現場的好機會。他作為案件的證人,也接受了檢察官朋友形式上的審問,但結束後並未離席,而是在眾人的默許下留了下來。

然而,剛才大宅幸吉在被問到往返N市的汽車時變了臉色,還嘀咕著一些奇怪的話。殿村聽見,驀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大致猜到了幸吉痛苦的緣由。昨晚他肯定去見了住在N市的戀人。幸吉為了掩蓋這件事,甚至做好了犧牲不在場證明的準備。

“你不會是沒坐公交車吧?”

國枝因對方的躊躇之態起了疑心,用稍顯諷刺的口吻催促道。

“可是,我的確沒有坐車。”

幸吉好不容易才這樣回答道,不知為何滿麵通紅。原本蒼白的臉突然泛起潮紅,把人們嚇了一跳。

“聽起來好像我在撒謊,但這是真的。很偶然地,我碰巧昨晚沒坐上公交車。去村公交站時,剛好前往N市的最後一班車已經出發,又沒有其他的車,我就走著過去了。坐車繞遠,步行抄近道的話,隻有六千米左右的路程。”

“你剛才說去N市沒有任何目的,隻是為了在熱鬧的小鎮上散散步。如果沒有任何目的,哪怕隻有六千米,又何必特意走路去N市呢?”

檢察官的追問越來越尖銳了。

“是的,因為對於我們鄉下人來說,走這點兒路算不了什麽。村裏人有事要去N市,也會為了節省車費而步行的。”

問題是,幸吉是村長的公子,而且看起來身體也沒健壯得走幾千米都不在話下。

“那回程呢?你不會是往返都走路吧?”

“回來也是走路。因為太晚了沒有公交車,本想打出租車,不巧全都出車了,就幹脆走了回來。”

關於這件事情,在早上發現鶴子的屍體之前,已經通過幸吉和殿村的對話告知讀者了。

“嗯,這麽說來,你的不在場證明就徹底沒有了,對吧。就是說,在實施犯罪的當晚,你不在這個S村的證據,一個也沒有嘛。”

檢察官的態度眼看著變得冰冷起來。

“就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至少在往返的路上遇到個熟人就好了,偏偏就沒有遇到。”幸吉像是在感歎自己倒黴,“但是,哪怕沒有不在場證明,也不能因為那封偽造信,就把嫌疑扣到我頭上吧。哈哈哈哈……”

他顯得有些驚慌不安,故作歡笑。

“你說這是偽造的信,可是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這信是假的。”

檢察官很冷淡地斷然說道。

“雖說和你的字跡不像,但你也可以故意改變字體寫出來啊。”

“太好笑了。我為什麽非要改變字體呢?”

“我沒有說你改變了字體,隻是說也可以改變……好了。你先回去吧。但是,回到家後盡量不要外出,因為還可能再找你問話。”

幸吉走了以後,國枝先生和警察署長交頭接耳了幾句,不久,一個便衣警察收到署長命令,不知去了哪裏。

稻草人偶

“殿村,今天差不多告一段落了。辦案和小說不一樣,沒太大意思吧。”

閑下來的國枝檢察官,把曾經的校友偵探小說家叫到走廊裏說道。

“告一段落?你說這話是不是要趕我走啊?哪裏告一段落了,這才剛剛開始嘛。”

“哈哈哈,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今天已經沒什麽可查的了。明天就能知道解剖結果,一切都要等到那之後。我在N市訂了間旅店,這兩三天就從那裏來村子。”

“你好熱心啊。對每起案子都是這樣嗎?剩下的交給署長就行了嘛。”

“嗯,不過這起案子挺有意思的。我準備稍微跟進一下。”

“你好像在懷疑大宅……”

殿村為了朋友,試探了一下檢察官的想法。

“沒有,我並不是懷疑他。這種事情如果靠先入為主來下結論,正如你總是在小說裏寫的那樣,是非常危險的。要說懷疑,我懷疑所有的人,可能連你也懷疑。”

檢察官開玩笑似的說道,拍了拍殿村的肩膀。

“你現在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想給你看樣東西。咱們一起散散步,去隧道旁邊的看守人小屋吧。”

殿村不理會對方的玩笑話,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

“仁兵衛大爺的看守人小屋嗎?那裏有什麽可看的?”

“有個稻草人偶。”

“你說什麽?”

國枝嚇了一跳,望著殿村一本正經的臉。

“在勘查現場時,我跟你提過,但是你沒聽進去,還說稻草人偶什麽的待會兒再說。”

“是這樣嗎?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那麽,那個稻草人偶有什麽問題嗎?”

“哎呀,別問那麽多了,先去看看再說吧,說不定能成為解決這起案子的關鍵呢。”

國枝本來不想理會這個荒唐無稽的請求,但也沒有理由拒絕殿村的熱情提議,就一邊嘟囔著“小說家就是這樣”,一邊跟著殿村出了小學校門。

到了看守人小屋後,剛剛從小學調查室回到家中的仁兵衛父女倆以為又要接受調查,惴惴不安地把二人迎進屋裏。

“大叔,我們想看看剛才那個稻草人偶。”

殿村這麽一說,仁兵衛大爺表情奇怪地說著“哦哦,那個啊”,把他們帶進了後麵的儲物小屋。

仁兵衛哢嗒哢嗒地打開門板後,隻見在堆滿劈柴和木炭的昏暗儲物架的角落裏,一個一人多高的稻草人偶威風地立著。

“我當是什麽呢,不就是個稻草人嘛。”

國枝先生失望地說道。

“不是,這不是一般的稻草人。上哪兒去找這麽好看的稻草人啊。還挺重的呢,這是詛咒人偶哦。”

殿村仍然神情嚴肅地說道。

“那麽,這個稻草人偶和這次的殺人案有什麽關聯呢?”

“要說有什麽關聯,我也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是毫無關聯的……大爺,您能把發現這個人偶時的情況,再跟這個人說一遍嗎?”

於是,仁兵衛大爺就稍稍弓著身子,向國枝檢察官講了起來。

“正好是五天前的早上,我有事要去村裏,路過那個大拐彎……就是發現鶴子小姐的屍體的鐵軌彎道那裏,我們叫‘大拐彎’。我經過那裏時,看到鐵軌旁邊的草地上,躺著這個稻草人偶。”

“正好在鶴子小姐的屍體附近是吧?”

殿村插嘴道。

“是的,但是鶴子小姐的屍體是在靠近鐵軌斜坡的下麵,而這個人偶是躺在距離鐵軌一百米外的草地裏。”

“胸膛插了刀吧?”

“對,就是這裏。在稻草人偶的胸膛位置,插著這樣一把小刀。”

大爺走進小屋,將稻草人偶抱了出來。果然,胸部附近的稻草被紮得一塌糊塗,中央插著一把白鞘[2]小短刀,以挖出心髒的形態戳在那裏。

“這是詛咒人偶……恰巧就在殺人案發生的四天前,被扔在殺人現場附近,這難道沒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嗯,有道理。”

國枝也不能無視這兩件殺人案(人偶和真人)之間不可思議的一致性。甚至可以說,胸膛被挖的稻草人偶的屍骸,更給人一種詭異到不可言說、令人汗毛倒豎的感覺。

“然後你幹什麽了?”

“我以為是村裏孩子們的惡作劇,就沒放在心上,打算當柴火燒,就扔到這間小屋裏了。我忘了把短刀拔出來,就那麽放著了。”

“那,這個稻草人偶的事情,你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吧?”

“是的,我也沒想到這玩意兒會成了這個案子的預兆。啊,對了對了,隻有一個人見過這個。不是別人,就是山北鶴子小姐。剛好在我撿到人偶的第二天,那位小姐突然來看守人小屋玩,我女兒對她說了人偶的事,她說想要看看,女兒就打開這間小屋給她瞧了一眼。這可真是有緣啊。小姐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和這個人偶遭遇同樣的厄運啊。”

“哦,鶴子小姐,來你家……她經常來玩嗎?”

“不是,不怎麽來。那天她說要給我閨女阿花什麽東西,就拿著過來了,距離上次來,過了好久了。”

問了幾句之後,國枝先生說待會兒讓警官來取人偶,要大爺妥善保管好,就離開了看守人小屋。

“很偶然的巧合啊。恐怕就像大爺說的,肯定是村裏小孩子的惡作劇。凶手在實際殺人之前,先用稻草人偶做試驗本來就很好笑,還把人偶扔在同一個地點,實在是蠢到家了。”實幹家國枝檢察官,對於偵探小說家喜歡故弄玄虛不能苟同。

“你這麽想的話,它看起來是和此案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也不能斷定就沒有其他的思路。我感覺有點兒眉目了,尤其是鶴子小姐特意來看稻草人偶這一點,非常有意思。”

“不會是特意來看的吧?”

“有可能是特意來看的。從大爺的語氣判斷,鶴子小姐沒什麽特別的事,來找阿花的真正目的,沒準就是來看這個稻草人偶。”

“你胡亂想些什麽呀?破案可不像變魔術哦。”

國枝檢察官對殿村的臆想一笑置之。這到底是不是臆想?後麵就會揭曉。

恐怖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