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亭謎案3

二十七

接下來的三四天裏,並沒有發生值得一提的事情。河野每天都出門,什麽時候找他都不在。我對他這種將我排除在外的態度很反感,加上上次的失誤丟了麵子,所以我也不想再像從前那樣,以業餘偵探自居了。話雖如此,我又覺得將這離奇的案件拋之腦後,退房走人未免讓人遺憾。於是,為了河野的那句“請再等一下”,我又繼續住了下去。

另一方麵,如上所述,警方開始對那兩個拿皮箱的男人進行大範圍的搜索,森林中、湖邊都沒有漏掉,卻一無所獲。其實完全不必讓警方這樣大費周章,隻要告訴他們我對時間的判斷有誤就行了。可是河野說,這也可以搜索被害人的屍體,不用阻止他們。我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所以一直沒有對警方說出這個秘密。

我每天可做的事,除了一有機會便留意旅館老板的舉止外,再就是拜訪河野。然而,老板的舉止沒有可懷疑之處,而河野基本上不在房間裏。那幾天的等待,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那天晚上,我估計河野也不在房間,漫不經心地打開拉門一看,沒想到不但河野在,還有那位村派出所的警官。他們好像正在認真地討論著什麽。

“啊,你來得正好。請進吧。”河野看見我猶豫不決的樣子,開朗地招呼道。

若是平時,我肯定會自覺離開,但是感覺他們好像在談論案子,便抑製不住好奇心,走進了房間。

“這位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外人,請你繼續說吧。”河野邊介紹我邊說。

“剛才也說了,就是從湖對麵村裏來的那個男人的事。”警官接著說道,“我來這裏時,偶然經過那個村子,聽到村子裏人們在議論,說是在兩天前的深夜,有人聞到了一股怪味。後來發現,不光是那個人,村裏很多人都這麽說。我問是什麽氣味,說是就像火葬場裏散發的那種氣味。可是這附近哪有什麽火葬場啊,真是奇怪得很。”

“是焚燒屍體的那種氣味吧?”河野似乎非常感興趣,兩眼發光地問道。

“是的,就是焚屍的氣味,就是那種怪怪的特別臭的味兒。聽他們這麽一說,我突然想到了這起殺人案。大家不是正為屍體失蹤而一籌莫展嘛。所以一聽說是焚燒屍體的怪味,我就覺得可能與案件有著某種關聯。”

“這兩三天,一直刮大風。”河野想到了什麽似的,充滿信心地說,“刮的是南風吧。這就對了,連續刮了兩三天南風,這一點是關鍵。”

“為什麽這麽說呢?”

“聞到氣味的那個村子,正好位於這個村子南邊嗎?”

“對,是正南麵。”

“那麽,在這個村子裏焚屍的話,由於猛烈的南風,氣味必然會飄到湖對麵的村子去。”

“但是,果真如此的話,比起那個村子來,這裏的氣味不是應該更大嗎?”

“那可不一定。如果在湖邊焚屍,由於風大,氣味就會飄散到湖麵上。在這個村子裏反而不會聞到什麽氣味,因為處在上風嘛。”

“但是,焚屍也能不被人發現嗎?這怎麽可能做到呢?”

“具備某種條件的話就可以做到啊,例如在浴室的燒火爐灶裏焚燒……”

“啊?你說是在浴室?”

“是的,是浴室的火爐。迄今為止,我一直沒有叫你們,單獨一人偵查這個案件,差不多已經查到了凶手。隻是還不知道屍體的下落,所以我沒有向警方講出實情。不過,聽了你剛才說的情況,我全明白了。”

河野非常滿足地看著我們二人驚訝的表情,轉身把皮包拉過來,從包裏拿出一把短刀。這把刀沒有刀鞘,長約五寸,又黑又髒,白木刀把。一看到這把刀,我馬上想到了一件事——從窺視鏡看到殺人場麵時,那個男人手裏拿的也是這樣的短刀。

“你對這把刀有印象嗎?”河野問我。

“有印象,就是這樣的短刀。”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忽然意識到警官也在,非常後悔,窺視鏡的秘密可能要暴露了。

“怎麽樣?反正已經說了,”河野趁我失言,敲著邊鼓,“早晚大家會知道的,而且不從窺視鏡說起,就等於我在撒謊了。”

想想看,河野說的也不無道理。為了說明我見過的拿這把短刀的凶手手背上的傷痕,從時間上證明那兩個拿皮箱的男人無罪,以及拆窺視鏡時看見的可疑人影等,還有其他種種問題,不坦白窺視鏡的事,恐怕不大合適。

“其實,那是我搞的無聊的惡作劇。”

我迫不得已這樣解釋道。既然要坦白,就不能讓河野代勞,我自己可以說得更婉轉一些。

“我在這家旅館的浴室更衣室裏安了一個奇特東西,就是利用鏡子和透鏡的反射,讓我在房間裏能偷看那裏的情況。我並沒有什麽惡意,隻是因為閑得無聊,就把在學校學到的透鏡知識應用了一下。”

就這樣,我盡量回避自己的變態嗜好,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由於太意外,警官一時有些理解不了,在我反複解釋下,他才好歹明白了個大概。

“由於這個,有關最關鍵的作案時間,我一直沒有說,非常抱歉。警方最初調查的時候,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說明。一個原因是,我害怕由於製作的這種奇怪裝置,有可能被人誤解我與本案有什麽牽連。不過,剛才河野君說已經知道了罪犯是誰,我就不用擔心了。您有什麽疑問的話,回頭我可以給您看一下。”

“下麵就是我搜查罪犯的結果。”河野向警官講解起來,“首先請看這把短刀。刀尖上沾有一些奇怪的汙痕,細看可以看出是血跡。”

由於短刀又黑又髒,不仔細看,看不清楚,刀尖上沾著黑乎乎的血痕樣的東西。

“這是一把與鏡子裏同類型的短刀。刀尖上有血跡,因此可以肯定,這把刀就是殺人的凶器。那麽,你們猜我是在什麽地方發現這把刀的?”

河野煞有介事地說到這兒停住了,來回看著我們倆的表情。

二十八

河野一隻手拿著肮髒的短刀,來回打量我們的臉。突然間,我腦子裏陸續浮現出這把短刀的主人,即犯罪嫌疑人的相貌。提皮箱的男人、旅館老板、長吉的主顧鬆村、拿手電筒的男人……最終留在我腦子裏的,還是那個貪婪的湖畔亭旅館老板。我確信河野即將說出來的凶手就是他。然而萬萬沒有想到,河野說出的凶手名字,竟然是一個我完全想不到的人,我一直將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這把短刀是在浴室鍋爐房角落的髒兮兮的木架上發現的。那個木架上堆著三造落滿灰塵的用品,上麵藏著一隻肮髒的白鐵皮箱,放的地方很不起眼。箱子裏裝著許多奇怪的東西,現在仍原封不動地放在裏麵,有漂亮的女人錢包、金戒指、很多銀幣等,還有這把血腥的短刀……不用說,這把短刀的主人就是燒洗澡水的三造。”

村裏的警官和我都默默地等著河野往下說。僅憑這些證據,就斷定那個傻三造是凶手,實在難以讓人相信。

“而且,凶手也是三造。”河野非常鎮定地繼續往下說,“此案中可疑的人很多。第一嫌疑人就是拿手提箱的那兩個男人;第二嫌疑人是名叫鬆村的年輕人;第三個是這家旅館的老板。關於第一嫌疑人,警察已經展開了全力追捕,但現在依然去向不明。不過懷疑那兩個拿手提箱的人,從根本上就錯了。”

為此,河野說明了曾經向我解釋過的時間上的不合理之處。

“關於第二嫌疑人鬆村,警方也做了調查,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因為他和藝伎阿治同乘一輛車回家後,就沒有任何可疑之舉。所以,他沒有時間處理屍體,顯然不是凶手。最主要的是,他沒有殺死自己迷戀的女人的動機。還有,那個可疑人丟失的錢包,確實是旅館老板的,僅此而已。後來經過調查證實,那天出事時,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不但他的老婆以及雇工們的口徑很一致,就連他的孩子也這麽說。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

對於前天夜裏的那個奇怪人影,河野也做了補充說明。

“總之,顯而易見,我們懷疑的那幾個嫌疑人都不是真正的凶手。我們往往容易忽略近在眼前的東西。因為三造是個近乎白癡的蠢人,警方才絲毫不懷疑這個燒洗澡水的人。然而,即便是個燒火的,也不是附屬浴池的工具,而是個人啊。澡堂有兩個出入口,就是說,從鍋爐房也可以隨意進入更衣室。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即從十點三十分開始,在五到十分鍾內處理完屍體,具備這樣條件的,除了三造沒有別人。他有可能先將屍體藏在鍋爐房的煤堆後麵,等到深夜再從容地進行處置。”

河野的說明越來越像演講,揚揚自得地侃侃而談起來。

“但是,三造簡直就是傻瓜一個,而且一直給人老實巴交的印象,所以,我開始也沒有往他那兒想。我開始懷疑他是最近的事。昨天我在浴室後麵偶遇三造時,突然發現他手背上有一條粗粗的印子,自然就想到了凶犯手背上的傷痕。那是一條很清晰的黑道,和你曾經說過的手背上的傷痕很相似。我猛然醒悟,但還是假裝很隨意地問他這是怎麽搞的,他隻是憨厚地‘唉’了一聲,一個勁兒地搓手背,可是那條黑道怎麽搓也搓不掉,就像是被類似煤灰的什麽東西蹭上的似的。”

此時,河野有必要再次向警官說明窺視鏡的映像。

“這說明,其實鏡子裏看見的傷痕,隻不過是和他手背上的黑道一樣的煤灰。因為圖像非常模糊,一道煤灰被看作傷痕也並非不可能,你覺得呢?”

聽到河野問我的看法,我稍稍考慮了一下,說道:

“事件發生得太突然,也有可能看錯了吧……”

但是傷痕的印象仍舊鮮明地留在我記憶裏。因此,我隻覺得那不是煤灰。

“你在鏡子裏看到的,不是這樣的手嗎?”

說完,河野將他的右手背突然伸到我麵前,隻見他的手背上有一條很長的黑色斜線。這黑線與我在窺視鏡裏看到的傷痕太相似了,我不禁叫出聲來。

“沒錯,就是這樣的。你怎麽也有這樣的傷痕?”

“這不是傷痕,這是煤灰,特別像吧。”河野很欣賞地端詳著自己的手。“因此,我才懷疑起了三造。我查看了剛才提到的燒火房裏的那個架子,當然是趁三造不在的時候了,結果就看到了那隻白鐵皮箱子。箱子裏麵是短刀以及與三造的身份不相稱的東西。那個架子有兩層,上下之間的間隔很窄,手伸進下層最裏麵時,上層內側的橫梁會擦到手背,如果碰到拐角的話,那裏積存的煤灰就會在手上留下這樣的痕跡。”河野比畫著繼續說道。

“因此,我越來越懷疑三造了。而且,我還了解到三造有個不為人知的惡習。那還是很早以前,三造是個不像外表那麽老實的壞家夥。那家夥有偷東西的壞毛病。有人把東西忘在更衣室裏,他便偷偷拿走。我曾經親眼看到他拿別人東西。不過當時他偷的不是什麽貴重物品,我就沒有揭發他。可是看了白鐵皮箱,我大吃一驚。他可真的是一個大賊呢。看他老實巴交的樣子,人們都不防著他,這種人往往最可惡了。可以說,大家對他不加設防,成了把他引向邪路的原因。”

二十九

“如果他真是凶手,應該盡快抓起來呀。”

我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隻想趕緊去浴室,實在懶得聽河野這番冗長的說明。鄉村警官倒是很有耐心,一直平靜地坐在那裏。河野則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

“三造的工作是最便於處理屍體的,他手背上的煤灰黑道、沾血的短刀、各種贓物,都說明他是個不可貌相的壞蛋。有這麽多證據,他的嫌疑已經非常大了。那天早上,他打掃更衣室的衛生時,沒有將放錯位置的腳墊放回原位,也算是他的罪證之一。隻是他的殺人動機,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那家夥差不多就是個白癡,因此我們未必能想象到他的動機。或許他一看到喝醉酒的女人,就會抑製不住衝動。也可能他偷東西的毛病被長吉發現,為了殺人滅口而鑄下大錯吧。總之各種可能性都有。但無論動機如何,他是凶手這一點,應該毫無疑問。”

“你的意思是說,他把長吉的屍體放進燒水的火爐裏燒了?”警察難以置信地插嘴問道。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可能。雖說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殘忍行為。而且,他缺乏承擔法律責任的意識,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因為他隻是一個燒水的,遇到必須把屍體隱藏起來的緊急關頭,想到火爐很自然。作為凶手藏匿屍體的手段,將屍體燒掉的例子並不少見。例如,有名的韋伯斯特教授將朋友殺死後,用實驗室的火爐焚燒了屍體;藍胡子[7]蘭德爾用玻璃廠的熔爐或鄉間別墅的火爐,燒掉多名受害者。你們大概都聽說過吧。這間浴室的火爐是正規的鍋爐,有足夠的火力。即使不能一次燒完,用三四天的時間,把手、腳、頭分別燒掉也是可能的。況且刮著猛烈的南風(他這個白癡恐怕想不到這一點吧),又是在人們都進入夢鄉的深夜。他將自己關在那間很少有人會去的小屋裏,毫不費力地就可以幹。你們覺得這樣推測太不可想象了,但是湖對岸的村民聞到的火葬場的氣味,又該如何解釋呢?”

“可是,在這裏一點兒氣味也沒有聞到,太奇怪了吧?”

警官半信半疑地問道。我也覺得河野的說法難以服人。

“焚燒屍體一定是在人們都睡下後的深夜實施的。即使殘留一點兒味道,第二天早上之前也被大風吹散了。爐灰素來是拋撒到湖中的,所以骨頭什麽的都不會剩下。”

河野的推理簡直異想天開。雖說火葬場的氣味確有其事,但是僅僅根據這一點就妄下結論,也未免太離譜了。直到後來,我仍然無法打消這個疑問。

這個暫且不提,不管屍體是如何處理的,河野調查的事實足以證明三造就是凶手這一點。

“馬上把三造抓起來審問一下吧。”

河野的宣講終於告一段落,村裏的警官從容不迫地站了起來。

我們三個人沿著庭院,朝浴室的鍋爐房方向走去。已是晚上十點左右了。今晚又是一個狂風大作的暗夜。我感到胸口怦怦亂跳,說不清是因為莫名的恐懼,還是憐憫三造。

雖然是個鄉村警官,畢竟也是幹這行的,一來到鍋爐房門口,他就擺出一副行家的架勢,身手敏捷地打開門,衝進了屋內。

“三造!”

他的聲音低沉,卻十分有威嚴。可是,難得他如此勇猛,卻沒有收到什麽效果。三造根本就不在屋子裏。隻有以前就認識的幹雜活的老大爺,獨自坐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前。

“你找三造嗎?三造從昨天傍晚就不見了。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現在老板讓我替他燒火呢。”

老大爺驚恐地回答警官的問話。

之後就熱鬧了。警官給山下的警署打了電話,警署立刻派來了一支搜索隊。搜索隊迅速出動,封鎖大路兩頭。

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了正式的搜索。沿著大路兩側的森林、溪穀,幾乎找了個遍。河野和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分頭加入了搜索隊。一直搜索到中午,終於發現了三造。

在距離湖畔亭旅館五六百米的地方,進山的路旁有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小道拐幾個彎,走了一段路後,就來到一條深穀,大概是某河流的上遊。沿著山穀有一條險要的棧道蜿蜒而去。一名警官發現在棧道最危險的地方有一些踩落泥土的痕跡。

在高達數丈的懸崖下,搜索的目標——三造躺在血泊中。懸崖下麵都是岩石。大概是傍晚天色昏暗,他不小心從棧道上失足摔了下去。紫黑色的血染紅了岩石,慘不忍睹。這個重要嫌疑人,還沒來得及坦白,就慘死在懸崖之下了。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從死者懷裏搜出了許多贓物,即河野在那個白鐵皮箱裏曾經看到過的那些東西。明擺著,三造是在逃跑途中不慎墜亡的。

搬運三造的屍體,檢察官來現場檢查,村裏人議論紛紛——這樣鬧騰了一整天。警方還仔細檢查了三造居住的鍋爐房,但是,並沒有發現任何焚燒屍體留下的痕跡。

情況急轉直下,似乎已經塵埃落定。盡管對於被害人屍體的去向,以及凶手的作案動機等,還有一些疑點,但誰都默認了凶手就是三造。對兩個拿皮箱的男人大範圍搜索毫無所獲,法庭本就對此有些束手無策,此時由於三造的死,或許感到些許如釋重負吧。檢察官不久就從山下小鎮撤走了。警方也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了搜索。湖畔村落又恢複了以往的寂靜。

最倒黴的就是湖畔亭旅館。那時候,有很多愛湊熱鬧的客人為了看浴室而入住。後來,有人說看到了長吉的鬼魂,也有人說聽到了三造的說話聲,於是以訛傳訛,就連住在附近的人也對湖畔亭旅館唯恐避之不及,到最後連一個客人也沒有了。聽說現在附近又建了一家旅館,曾經遠近聞名的湖畔亭旅館已經衰敗了。

各位讀者,上麵講的故事就是人所共知的湖畔亭殺人案。A湖畔村民的傳言,Y町警察署的檔案,恐怕也不會超出我敘述的範圍。盡管如此,我這個故事的關鍵部分,實際上還在後麵呢。當然,我不會讓諸位聽得不耐煩。所謂關鍵部分的內容,其實隻用二三十張稿紙就夠了。

案子了結後,我和河野立刻離開了這家恐怖的旅館。自案發以來關係變得十分親密的二人,由於方向一樣,所以乘坐同一趟列車離開。我當然是去T市,而河野則是打算在提前好幾站的I車站下車。

我們兩個人都提著大號皮箱。我提著那個藏著窺視鏡的方皮箱,河野拿著很舊的那種長方形皮箱。兩人還都穿著和服。我們就這樣從湖畔亭旅館出發,總覺得和那兩個提皮箱的男人很像。

“不知那兩個拿皮箱的男人怎麽樣了。”

聯想到他們,我隨口對河野說道。

“誰知道呢?大概是碰巧沒有被村民看到,離開這個村子了吧。反正已經不需要再搜查那兩個家夥了。他們跟這次案件沒有任何關係。”

然後我們登上了上行列車,離開了給我留下諸多回憶的湖畔小鎮。

三十

“啊,終於輕鬆啦。景色真美啊!為了那起案子,咱們都忘了欣賞這美景了。”眺望著窗外不斷掠過的初夏風景,河野心情舒暢地說。

“你說得沒錯,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啊。”

我隨聲附和道。不過,我內心對於本案如此出人意料的結局,總覺得有點兒不甘心。例如,為了證明凶手焚燒屍體這種異想天開的推測,便準備了所謂火葬場的氣味這個證據;剛剛發現了凶手,人就變成了屍體;還有兩個拿皮箱的男人(至少是皮箱本身)的下落根本找不到等,我越想越覺得哪裏不對頭。就拿眼前的事來說吧,此時坐在我對麵的河野手裏拿著的那個舊皮箱就值得懷疑。箱子裏不過放了幾本舊書、繪畫工具,以及幾件衣服,可是他為什麽如此寶貝呢?每次打開後都要上鎖,還把鑰匙塞進口袋裏。於是,我對河野的舊皮箱產生了懷疑。連帶著,河野的態度也讓我心生疑竇。

大概是看我的樣子有點兒古怪吧,河野好像也警覺起來。更可笑的是,雖然他非常巧妙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的目光(應該說是他的心思)似乎被放在頭頂網架上的那隻舊皮箱強有力地吸引著。

這的確是奇妙的變化。在湖畔亭旅館的十幾天裏,在我被牽扯到殺人案之中的那段時間裏,我不曾對他有過半點兒疑心,可是現在案件總算告破,坐在回程的火車上,我卻突然感覺哪裏不對勁。不過仔細想想,世間的懷疑大多產生於這種偶發的感覺吧。

那時候,如果河野的舊皮箱沒有偶然從網架上掉下來,我這些似有若無的疑念或許會漸漸隨風飄逝。然而在急轉彎的時候,車身劇烈搖晃——對於河野來說,純粹是可詛咒的意外。更不走運的是,河野的舊皮箱掉下來時,不知怎麽搞的,偏偏沒有鎖好。

皮箱正好掉到了我的腳邊,在我眼前打開,裏麵的神秘之物掉了出來。還有個東西骨碌骨碌地滾到了我的腳邊。

各位讀者,你們猜那箱子裏的東西是什麽?是被肢解的長吉的屍體嗎?不是不是,那怎麽可能!是足有幾萬日元的一大捆紙幣。而滾到我腳邊的東西,竟然是醫生使用的玻璃注射器。

當時,河野驚慌極了,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又馬上變得慘白。他急忙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將皮箱蓋好,塞進自己的座位底下。我一直覺得河野這個人,是個非常理性的、有著鋼鐵般意誌的人。可是他剛才怎麽那麽慌張呢?他在最緊要關頭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無論河野多麽迅速地合上皮箱蓋子,我也看到了皮箱裏的東西。河野心裏自然也明白。盡管如此,他的臉色很快恢複了正常,若無其事地繼續談論剛才的話題。

一大捆紙幣和注射器。這些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麽呢?由於事出意外,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

三十一

即便河野帶了很多錢,或者攜帶了與他身份不符的醫療器械,這些也不過是意外,不是什麽必須懷疑的東西。話雖如此,不解開這個謎團,與他就此分手,我也覺得很遺憾。我苦苦思索,怎樣才能將心裏的巨大疑問說出來呢?

河野竭力裝作泰然自若,至少給我的感覺是這樣的。

“你沒有忘記帶走窺視鏡吧。”

河野冷不丁地這麽問道。雖說這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毫無意義的問話,但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為“你不是也有窺視鏡那個秘密嗎?”這樣帶有威脅性的警告。

當我們陷入無言的對峙時,不知不覺間火車已經駛過了幾十裏山河,即將到達河野下車的那一站了。我竟然把這一站忘到了腦後,火車鳴響進站的汽笛時,我才意識到,一看河野,不知什麽原因,他泰然自若地坐在座位上,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喂,你不是要在這裏下車嗎?”

其實,我也不希望他在這裏下車,可一瞬間不由自主地這麽問道。

河野不知怎麽滿麵通紅,辯解道:

“啊,已經到了?沒關係。下站再下車吧。反正也來不及了。”

不用說,他是故意不下車的。這麽一想,我不禁感到一絲恐怖。

距離下一站沒有多遠。轉眼之間,火車就到站了。遠遠看到車站信號燈時,河野躊躇著對我提出了奇怪的請求: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幫忙,能不能請你換乘下一趟車呢?在這站下車的話,距離下趟車到站,有三個小時的時間。在這三個小時裏,我想和你說一些拜托你的事。”

對於河野突然提出的請求,我很驚愕,也有點兒害怕。可是看他的態度非常懇切,覺得不會有什麽危險,加上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便同意了他的請求。

我們下車後,走進站前一家旅館,對旅館的人說,我們隻是稍作休息,於是開了最裏頭的一個房間。隔壁房間裏好像沒有人,正適合談私密的事情。

女傭送來了我們要的酒菜。等女傭離開後,河野非常難以啟齒似的,遲遲不進入正題,向我不停勸酒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終於,他**似的**著蒼白的麵部肌肉,毅然決然地開口道:

“你看到我皮箱裏的東西了嗎?”

在他的盯視下,原本沒有什麽可心虛的我,想必臉色也變得煞白,隻覺得自己心跳加快,腋下直淌冷汗。

“看到了。”

為了避免刺激他,我隻能盡量壓低聲音,實話實說。

“你覺得奇怪嗎?”

“是的。”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你知道愛情這種感情的意義嗎?”

“我想應該知道吧。”

這種對話,宛如學校裏的口試或者法庭的審訊。換作平時,我早就憋不住笑出來了,因為我們就像決鬥時那樣,很嚴肅地進行如此滑稽的問答。

“那麽,為了愛而犯下的過失,也有可能是一種犯罪吧?對於沒有絲毫惡意的人所犯的這種過失,你能不能原諒呢?”

“或許會原諒吧。”

我用足以讓對方放心的語氣回答。因為即便在此時,我對河野也隻有好感,沒有任何反感。

“你難道跟那起案件有什麽牽連嗎?莫非是你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我壯著膽子問道。我相信自己的預感十有八九沒有錯。

“有這個可能。”河野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如果是這樣,你會報警嗎?”

“我不會那麽做的。”我當即答道,“那起案件已經塵埃落定,沒有必要再找出新的犧牲品了。”

“那麽,”河野多少放心了似的說道,“即便我犯了什麽罪,你也會讓此事秘而不宣嗎?而且,你會將我皮箱裏的東西忘掉嗎?”

“咱們不是朋友嗎?誰也不會願意讓自己喜歡的朋友成為罪犯吧?”

我竭力用輕鬆的語調表了態。實際上,這也是我的真實想法。

河野聽了,好久沒有說話,表情漸漸地難看起來,最後差一點兒哭出來,好不容易才這樣開了口:

“我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我殺了人。起初這隻是一時衝動做的事,沒想到會釀成這樣的大禍。我完全無法左右此事的發展趨勢。怎麽會引起這樣嚴重的後果,我竟然連這點兒事都不懂得,真是個大笨蛋。因為我被愛蒙住了雙眼,就像著了魔。”

河野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麵,讓我太意外了。在湖畔亭旅館時的河野,與此刻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奇怪的是,當我知道了河野的弱點後,反而對他比以前更有好感了。

“那麽,人是你殺死的。”

我盡可能像聊天似的問道,以免刺痛對方。

“是的,等於是我殺的。”

“等於,是什麽意思?”我不解地問道。

“就是說不是我親手殺死的。”

我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倘若不是他親手殺的,那麽出現在鏡子裏的手,到底是誰的呢?

“那是誰下的手呢?”

“沒有人下手。那家夥是因自己的過失而死的。”

“你說是過失……”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連忙問道,“啊,你說的是三造吧?”

“當然了。”

聽他回答得這麽肯定,我的腦子反而糊塗起來。

三十二

“你剛才指的是三造嗎?”

“是啊,你以為是誰呀。”

“那還用問,當然是藝伎長吉了。這個案件中,除了長吉被殺外,還有其他人嗎?”

“啊,對對,可也是啊。”

我吃驚得閉不上嘴,怔怔地瞧著河野那一反常態的表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說這個案子,從根源上就搞錯了?

“長吉根本沒有死啊。連受傷都沒有,她隻是隱匿起來罷了。我隻顧考慮自己的事,竟忘記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告訴你了。其實死的人,隻有三造。”

當初我看到窺視鏡裏的場景嚇得魂不附體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到過,以為那不過是什麽人搞的一出惡作劇。但是,正如我前麵說過的那樣,由於各種情況幹擾,根本就不允許我這樣猜想。所以,一聽到河野說得雲淡風輕的這番話,我反而感到被愚弄了,一時間不願意相信。

“是真的嗎?”我半信半疑地反問道,“難道說,警方是為一個並沒有被殺死的人大動幹戈的嗎?我完全被你搞糊塗了。”

“你說得沒錯。”河野非常歉疚地說,“由於我玩了一個無聊的詭計,原本不足掛齒的小事,竟然釀成了大禍,並且還奪去了一個人的性命。”

“請你從頭說起好嗎?”

我甚至不知該從哪裏問起了,隻好這樣對他說道。

“你不問,我也會從頭說起的。首先,我必須說一下我和長吉的親密關係。其實她和我是青梅竹馬。我這樣一說,你應該明白了吧。我對她不能忘情,她去別的鎮上工作以後,我們還經常幽會。可是,我太窮了(此時我不得不想起了他皮箱裏的大量紙幣),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找她。而且,我這個人喜歡到處走,有時候一年半載也見不到她一麵。這次也是這樣,好久沒見了,聽說她一年前換了雇主,來到了這個地方,卻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個鎮上,用的什麽藝名。直到案發前一天,我才知道長吉就是我的女友。按說在此之前,她也經常來湖畔亭旅館,可不知什麽原因,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她。

“然而就在出事前一天,在旅館走廊上和她擦肩而過時,我才發現了她,就悄悄地把她帶到我的房間裏。久別重逢,真是有說不完的話。那天說了些什麽,今天時間有限,就不具體說了。當時,她突然哭起來,不停地說什麽想去死,最後竟強迫我和她一起死。

“原本她就是個內向的女人,再加上有點兒歇斯底裏,才會這樣想吧。她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做藝伎,而且來到Y町以後,連一個要好的朋友都沒有,還經常受到姐妹的欺負。更不順心的是,她的雇主也很薄情。近來,那個叫鬆村的財主想為她贖身的事讓她心煩意亂,是答應鬆村,還是雙倍償還雇主的借款——長吉陷入兩難處境。考慮到她的悲苦境遇,特別是到現在她對我還念念不忘的這份情意,我想,隻要我能夠做到,就要牽著這個女人的手,一起逃往天涯海角。

“誰料想就在這個關頭,突然發生了一件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事情。當然,即便發生了這個突發事件,但如果沒有另外一個條件,也不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反正倒黴的事(其實也是很自私的)都湊到一塊兒了。上麵說的另外一個條件,其實就是你的窺視鏡。這種裝置,我以前就知道。這也是我的一個壞毛病,也可以說是窺探他人隱私的偵探癖吧,反正這個嗜好很強烈,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你的那個裝置,還趁你不在的時候,潛入你的房間裏偷看過呢。”

“你等一等……”

我等不及地插嘴道。我實在沒有耐心聽他這冗長的坦白,因為總也得不到我想知道的關鍵問題。

“你剛才說長吉沒有死,那更衣室裏的大量血跡又是誰的呢?醫科大學的博士不也證明是人血嗎?”

“你先別著急嘛。不按照順序講下去的話,我的腦子也會混亂的。關於血的問題,我會馬上說明。”

河野阻止了我的插話,繼續他那冗長的坦白。

三十三

“因此,我知道人站在更衣室的穿衣鏡的哪一邊,身體的哪個部分會投射到窺視鏡中。恰好那個時候,窺視鏡變成了望遠鏡那樣的裝置,隻有穿衣鏡的中間部分被放得很大。恐怕你也是這樣吧。在那種夢幻般的恐怖影像裏,我體味到一種異樣的魅力。不僅如此,我甚至這樣想象,倘若在那如水底一樣混濁不清的鏡麵上,出現一個血淋淋的場景該有多神奇啊。譬如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刀,刺向女人肩頭,瞬間鮮紅的血流了下來。不言而喻,這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如果沒有剛才說的另一起突發事件,根本不會有我自導自演的這一幕。

“那天晚上,大概十點多鍾,在殺人案發生之前,我已經睡下了。突然,長吉跑進了我的房間。她蜷縮在角落裏,緊張地喊‘快把我藏起來!快把我藏起來!’,她臉色慘白,氣喘籲籲的,肩膀一起一伏。因事出突然,我嚇得呆若木雞。不一會兒,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邊還在問‘長吉去哪兒了?’,聽聲音像是拿皮箱的其中一個男子。

“那個人到處找長吉,但即使是女傭,也想不到長吉和我是情侶,所以沒人知道她會跑到我的房間裏。拿皮箱的男人最後隻好作罷。我完全搞不清是怎麽回事。長吉終於定下神來,從角落走出來。我立刻向她盤問了事情的經過。據長吉說,那天晚上,正好那個鬆村老爺也來宴席了,酒過三巡後,他說了些很過分的話,做了過分的事,因此長吉忍無可忍,離開了宴席,逃到了走廊上。經過拿皮箱的男人房間時,她看見拉門開著,屋裏沒有人,於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也知道,長吉經常被那兩個拿皮箱的男人叫去陪酒。有一次,她偶然發現皮箱裏裝著好多錢,看見裏麵有好幾捆嶄新的紙幣,足有幾萬日元之多。你別急,正如你想的那樣,我這個皮箱裏的錢就是他們的。至於這些錢怎麽會落到我手裏,下麵我就慢慢告訴你。

“長吉因此不顧一切地逃進了我的房間。但是,讓人不明白的是皮箱主人的態度。一般來說,如果找不到長吉,他們應該就會立即通過旅館前台去查找。可是那晚沒有一點兒動靜。我看到長吉那麽擔心,還悄悄地進入拿皮箱男人的房間察看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他們正急急忙忙地收拾行裝準備離開。這也太不合情理了。可見他們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說不定他們並非因為被長吉偷了錢而惱怒,而是害怕長吉知道箱子裏的秘密。他們把長吉看到的大捆紙幣裝在皮箱裏,提著到處走,的確很奇怪。說不定他們是大盜賊,要不然就是製造假幣的。

“我回到房間一看,長吉已經哭得昏天黑地,她歇斯底裏的病又發作了,開始叨叨什麽‘一起去死吧’。連我也受到了她的感染,覺得萬念俱灰、無路可走,快要發瘋了。這噩夢般的心情,促使我突然冒出一個無比可怕的念頭。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把你殺了吧。’我對她這樣說著,把她帶到了浴室。我窺探了一眼鍋爐房,所幸三造不在。那個架子上放著他的短刀(我見過這把短刀,知道它放在那裏),結果便上演了你已經知道的凶殺案。”

三十四

“即便是那樣危急的時刻,我也想讓你看看那無比刺激的美麗光景。說不定比起把長吉放跑,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不過,我不知道你那時是不是在看窺視鏡。如果你沒在看,我這出專門為你進行的表演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因此,為了製造真實的證據,我事先在更衣室的木地板上灑了血。但是,這麽做不過是我心血**,純粹惡作劇性的突發奇想罷了。

“一次旅行時,有個朋友給了我一支注射器。我生性就對這類醫療器械有著強烈的喜好。我經常拿它當玩具玩,去哪兒都帶著它。於是我用那支注射器,從我和長吉的胳膊上抽了滿滿一碗的鮮血,然後用海綿蘸上血塗在地板上。把戀人的血液和我的血液混在一起,這富有戲劇性的妙招讓我興奮極了。”

“可是,隻不過一碗血,怎麽會顯得那麽多呢?看上去足有一個人身體裏的血那麽多啊。”我忍不住插嘴道。

“竅門就在於擦掉和塗抹開這兩個做法的區別。因為誰也想不到有人會把流出的血塗抹開來。如果是擦掉的話,留下的痕跡的確相當於殺死一個人流的血。可是,假裝是擦過後留下的痕跡,實際上盡量塗得到處都是,就連濺到柱子、牆上的血點兒,都非常仔細地偽裝出來,餘下的血就塗抹在短刀尖上,將它放進那個白鐵皮箱裏。不用說,當時我就把長吉放跑了。對她來說,這是背上小偷的汙名還是獲得自由的緊要關頭,根本顧不上害怕。長吉趁著夜色,沿山路朝著與Y町相反的方向跑了。當然,我們預先商量好了碰頭的地點。”

真相居然如此簡單,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那麽我的疑問就此徹底打消了嗎?當然沒有。如果那隻是在演戲的話,就愈加令人費解了。

“那焚屍的氣味又從哪兒來的呢?”我急切地問道,“還有,三造為什麽會死於非命?為什麽你說他的死是你的責任?我實在不明白。”

“我現在就告訴你。”河野聲音低沉地繼續說,“後來的情況,你差不多都知道了。幸虧拿皮箱的男人好像是有前科的罪犯。他們趁著夜色逃跑之後,盡管警方那樣張網搜捕,還是不知去向,所以我的表演便越來越逼真了。人們認定長吉是受害人,拿皮箱的男人就是加害人,警察以及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可是,我作為該案的始作俑者,局麵越是鬧得沸沸揚揚,我就越是擔心。事到如今也不能說那是惡作劇了。如果不坦白,萬一哪天拿皮箱的男人被捕,難保不會弄清真相。因此,雖然長吉在約定的地方翹首以盼地等我,我還是不能去和她會合。在案件有眉目之前,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湖畔亭旅館。這十天來,我勉強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內心卻受到地獄般的煎熬,這是局外人絕對無法想象的。

“我以業餘偵探自居,和你一起搞了不少探案之事。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戰戰兢兢,不知自己的表演會從哪裏露馬腳。但是,當那天我們把窺視鏡拆下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新的人物。我有意對你隱瞞了那天晚上的奇怪人影,其實那人就是看澡堂的三造。他逃跑時把旅館老板的錢包丟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我前麵說過,這人有偷東西的毛病。問題是錢包裏的五百日元鈔票。旅館老板說錢是他的,但是我總覺得他的表情不太正常。此人是出了名的貪財老頭兒,所以他的話並不可信。因此,我認定三造與此案有關聯,知道其中什麽秘密,便開始對他進行跟蹤和偵查。結果,我發現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情況。”

三十五

“我發現三造把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那兩個大皮箱,藏在了鍋爐房的煤堆裏。兩個拿皮箱的男子,大概是害怕皮箱成為被人追蹤的標誌,將它們藏在山中,空著手跑掉了。也許被三造看到了,或是他後來去山裏撿樹枝時偶然發現的。總之,三造連錢帶皮箱都偷走了。這樣就可以解釋那個錢包裏的五百日元鈔票了。但是,皮箱的主人縱然身處危急關頭,也不可能毫不心疼地將那麽多的錢輕易扔掉,這讓我覺得頗為蹊蹺。難道是假幣嗎?或者是打算日後再來取走,將它們暫時埋在一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那個刮著大風的夜晚,拿著手電筒在森林裏找東西的男人,說不定就是被他們支使來找箱子的同夥。

“但是,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一點,隻覺得已經無路可走。我最擔心的是,三造的這一愚蠢之舉會不會導致事情敗露。我為了盡可能地拖延時間,想辦法逼著三造逃走。我暗示警方在懷疑他,想把他嚇跑。三造雖是惡人,但畢竟比較傻,不但沒有識破我的詭計,還對我說的‘你偷了皮箱,肯定會被認定有殺人嫌疑’信以為真。加上那天村子裏的警官正好來找我,三造慌忙把那些鈔票用包袱皮包起來,逃往深山裏的家鄉。我為自己的計劃順利實現而竊喜,懷著護衛三造的心情跟在他後麵。

“可是在途中,就是在那條棧道上,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因為匆忙趕路,三造竟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我急忙到懸崖下麵去救他,可是已經救不活了。說實話,三造也是個可憐人,說他是個壞人,其實就和說他是個白癡一樣,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正是我出於利己之心,敦促他逃跑,才讓他意外地丟了性命,不然他可以活得長久一些。我覺得自己犯下了極大的罪過,不敢正視三造的屍體,便隻是把裝滿紙幣的包袱撿起來,打算返回旅館去報告。

“可是,返回途中我突然想到一條妙計。雖說三造很可憐,可畢竟已經死了。如果能夠把全部罪行都推到他身上,長吉就可以被看作已死之人,徹底解脫地過一輩子,而我也能品嚐到夢寐以求的幸福。幸運的是,無論是短刀、手臂上的黑道,還是三造平日偷竊成癮等,全都可以證明他有罪。於是,我打消了把三造的意外死亡告訴大家的念頭,考慮起將罪行推給三造的說辭。此時,正好村裏的警察來告知我火葬場氣味一事。這樣一來,萬事俱備。在警察和你麵前,我隻需要陳述已想好的推理就可以了。

“那些紙幣,大致一看很難斷定是不是假幣。如果是真幣,我就一躍而成大富翁了。出於這樣的貪心,真是丟人,最終我還是舍不得燒掉紙幣,姑且藏到了皮箱最下麵,結果這些錢被你看見了。就此和你分手的話,難保什麽時候你會說出事情的真相,所以我想還是如實相告更安全,就讓你跟我一起下車了。也就是說,這次案件根本沒有一個可以叫作凶手的人。事件起始於長吉的歇斯底裏和我耍的小把戲,加上多個偶然機緣,最終釀成了一樁看似非常血腥的大案子。”

“總而言之,我請你把這件事藏在心裏,不要告訴任何人。如果事情敗露,長吉被原來的雇主召回去的話,她就沒有活路了,我也無顏麵對世人。請你務必答應我的懇求,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我明白了。”我受到河野這番傾訴的感染,傷感地答道,“我絕不會告訴別人的,你放心吧。你趕快去找長吉吧,也好讓她放心,我祝福你們幸福美滿。”

總之,我是懷著感動之心與河野道別的。我坐的車啟動後,河野一直站在站台上,以充滿感激的目光目送我離去。

自從那次分別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河野和長吉。雖然和河野通了兩三封信,但他們的愛情結出了怎樣的果實,不得而知。不過最近,我收到了河野一封罕見的長信。他先寫了很多感謝我曾經對他的好意,然後告訴我戀人長吉已死的消息,他也因為參與朋友的事業,去了南洋的一個島國。從信裏的口氣看,我感覺他可能再也不會回日本了。那麽,現在將案件的真相披露出來也無妨。

各位讀者,我的無聊故事終於講完了。關於那一大捆紙幣到底是真是假,最終也沒有機會問河野。但我想,恐怕不是假幣吧。

現在,隻剩下一個重大的疑問。和河野分別以後,隨著時間流逝,這個想解開疑問的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使我漸漸產生了難以形容的煩惱。如果我的推理正確,就等於無緣由地放走了不可饒恕的真凶。不過,現在還不是將此疑問公之於眾的時候。因為河野還活著呢,而且他是為了國家去國外工作的。為了那個已死多年的傻三造,事到如今,有什麽必要再去追究真相、增添新的犧牲者呢?

[1]疊又譯作“榻榻米”,是日本麵積計量單位。一疊相當於1.62平方米。

[2]宇野浩二(1891——1961),日本小說家。1919年發表描寫平民生活的短篇小說《倉庫裏》和長篇小說《苦惱的世界》,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壇的地位。

[3]明治維新後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本小學的稱呼。

[4]一種比較高級的日式餐館。

[5]中國古樂器,以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在日本得到很好的傳承。其音色蒼涼遼闊,能表現空靈、恬靜的意境。

[6]日本民謠的一種。

[7]藍胡子是法國民間傳說中連續殺害自己六任妻子的人。他家境優裕,長著藍色胡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