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亭謎案2

十七

回過神來後,我立刻奔向浴室。然而這裏和前天晚上一樣,沒有絲毫異樣。因為案件的關係,浴室已經暫停營業,人們害怕得不敢靠近浴室,所以更衣室裏越發冷清,看著陰森森的。黑色木地板上難以分辨的血跡突然格外紮眼。

我仔細聽了一會兒,沒有任何聲音。除了剛才看見的鏡子裏那隻可怕的手外,整個旅館毫無異常。而且,距我剛才看到的時間很短,說不定那個人還躲在哪個角落裏呢。想到這裏,我害怕極了,趕緊逃出了浴室。可是,回到房間,我又如何能平靜呢。要是把旅館裏的人都叫醒,向他們說明真相,就必須說出窺視鏡的秘密了。此時此刻,我真是悔不當初,沒有在警方調查時說出事實。

不過,我又不能繼續坐以待斃,隻好把拆卸窺視鏡的事推後,慌慌張張地去找唯一可以商量的河野。我毫不客氣地將正在睡夢中的河野叫醒,盡量壓低聲音,向他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這可真是件怪事,”河野一臉驚奇地說,“凶手怎麽可能特意回來呢?而且,你隻看到了那個人的手,怎麽能斷定他就是昨天的凶手?”

聽河野這麽一問,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因為粗心,我還沒有告訴過河野凶手手上那道傷痕的事。自稱鬆永的男人或他的同伴的手背上,到底有沒有那道傷痕呢?想到這些,我覺得自己太愚蠢了,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這麽重要的問題。

“是嗎?手背上有那樣的印記嗎?”河野顯得非常吃驚。

“有的,估計是右手吧。有一條很粗的斜道,好像是紫黑色的。”

“如果你沒有看錯的話,那就越發離奇了。”河野半信半疑地說,“不要說旅館的那些人,這裏的客人我也仔細地觀察過,並沒有發現誰的手背上有傷,就連那個拿手提箱的男人好像也沒有。你是不是把手背上的陰影看成傷痕了?”

“不會,那比陰影要深多了。即使不是傷痕,也是類似傷痕的什麽痕跡。我絕不會看錯。”

“果真如此的話,這倒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啊。可是這樣一來,案件就越來越讓人不明白了。”

“今天遇到這件事,我就更擔心那個秘密裝置了。我想今天務必把它拆下來,可是又覺得附近埋伏著殺人凶手,覺得很可怕。”

“你還是想保密啊?這可是很珍貴的線索呢。不過你能告訴我,真是找對人了。說實話,我想自己來偵破這起案子。突然對你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奇怪,其實我很早以前就對破案特別感興趣。”

這也許隻是我的猜測吧,河野似乎並不願意把窺視鏡的事告訴警方,而是希望自己獨占這個秘密。其證據就是,他對我說:“既然你這麽說,我可以幫你這個忙。”還幫我把鏡子裝置拆了下來。

那可是相當危險的作業。深更半夜的,附近房間裏沒有客人。一想到手背出現在鏡子裏的那個人,此時或許就潛伏在院子裏,就讓人覺得心慌。何況正在調查此案的警察也很難說沒有在附近設埋伏。我們像猴子似的一邊攀著樹枝往前爬,一邊觀察院子裏的動靜,提心吊膽地幹起活來。

我將厚紙做的圓筒逐一連接起來,所以拆下來並不費事。當我們完成了拆卸任務,正打算沿著屋頂爬回房間的時候,隻聽到河野在我身後喝問:

“誰?”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好像是發現了什麽。

我定睛一看,一個黑影蹲在院子的角落裏,身後是微微泛著暗光的湖水。

“誰呀?”河野又大喝一聲。

黑影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嗖地躲在房子後麵,隨後撒腿跑掉了。沒有嚴實的圍牆,隻要沿著湖岸跑,就可以逃到任何地方去。河野見狀,迅速從屋頂跳下去追趕那個男人。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一眨眼的工夫,逃跑的人和追趕的人都不見蹤影了。

驚嚇之餘,我趴在屋頂上好半天不敢動,姿勢別提多難看了。轉念一想,剛才河野跳下去的聲音說不定被旅館的人聽到了。倘若如此,我必須盡早回自己房間去。如果這個可疑的圓紙筒被別人發現,我的這番心血就白費了。更要命的是,我該怎麽解釋半夜三更爬到屋頂上這件事呢?

我急匆匆地跑回房間,把抱著的東西藏在箱子的最底下,就馬上鑽進了被窩裏,然後豎著耳朵,心驚肉跳地傾聽外麵有沒有人叫喊。

但是,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聽到什麽動靜。真是萬幸,好像沒有被人發現,我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又突然擔心起了河野的處境。

“沒抓住他。”

不多久,隨著樹枝沙沙作響,河野的身影出現在了窗外。河野一進房間,就坐在我的枕頭旁邊,向我匯報追趕黑影的經過。

“那家夥跑得太快了,到底還是讓他跑掉了。不過我撿到了一樣東西。就是說,我們又找到了一件新的物證。”

十八

河野邊說邊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東西。

“就是這個錢包。”

我仔細一看,是那種帶鍍金拉鎖的很高檔的對折式錢包,鼓鼓囊囊的。

“這東西是那個家夥逃跑時丟掉的。因為天太黑,雖然看不清那個家夥的模樣,但錢包掉落的地方恰好被浴室後門的燈光照見,我才撿到了。”

我們十分好奇地打開了錢包察看,更加吃驚了。因為錢包裏並沒有名片或其他能夠證明其主人身份的證件,全都是紙幣,而且都是嶄新的十日元紙幣,總共大約五百日元。

“這個錢包說明剛才那個男人,很可能就是拿皮箱的那個紳士。因為那個男人才配得上使用這樣的錢包。”

某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在我的腦子裏彌漫,情急之下我冒出了一個念頭。

“那也太奇怪了。假如他就是凶手,這個時候為什麽還在這裏轉悠啊?從他逃跑來看,可以斷定不是警察,而是與案件有關係的人。不管怎麽說,太莫名其妙了。”河野一邊琢磨一邊說。

“你一點兒都沒看清那家夥長什麽樣子嗎?”

“沒有,那人轉眼之間就跑得老遠,像蝙蝠在黑暗中飛過一樣。之所以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因為他穿著和服吧。他好像沒有戴帽子。從後麵看,個頭好像很高大,又好像很矮小——竟然一點兒也記不得了。那家夥順著湖岸跑出院子後,就逃進了那邊的樹林裏。那個樹林很大,我追過去一看,根本看不見蹤影。”

“拿皮箱的男人(就是叫鬆永的那個人)是個胖子,你覺得剛才那個人胖不胖?”

“說不清楚,但我覺得不像是他。這是我的直覺,但我認為此案或許還存在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第三者。”

聽河野的口氣,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我也和河野有著同樣的感覺。這件殺人案中,很可能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巨大秘密。

“會留下腳印吧?”

“沒有腳印。最近兩三天一直是晴天,地麵非常幹燥。而且,從院內到院外長滿了雜草,很難辨認出腳印。”

“那麽,眼下這個錢包就是唯一的線索。隻要查出它的主人就行了。”

“是啊。天一亮,咱們就去問問其他人,說不定有人看到過。”

就這樣,我們徹夜談論這起令人亢奮的案件。我不過是個喜歡聽鬼故事的孩子,對恐怖事件充滿好奇心,而河野似乎對偵破犯罪案件懷有極大的興趣,從他說話就看得出,他的判斷力異常敏銳。

看來,我們不僅是該案的發現者,手中還握有連警察都不知道的各種線索。不論是窺視鏡中的人影,還是今天夜裏發生的一切,以及我們獲得的這個確鑿的錢包物證,都說明了這一點,這讓我們愈加興奮。

“一定很痛快的——要是我們自己查出凶手的話。”

我已經無須再擔心窺視鏡了,所以也放鬆下來,居然模仿著河野的派頭,來了這麽一句。

十九

“錢包暫且放在我這裏吧。天亮以後,立刻讓旅館總管和女傭辨認一下是哪位客人的。”

河野說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此時天已經快亮了。我把搜索的事全權交給了他,自己隻管坐等消息。不過,在他帶來新消息之前,我想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剛才隻顧跟河野說話,我一直穿著睡衣坐在被子上。現在雖然躺在枕頭上,可是大腦一旦興奮起來的話,就越想睡越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工夫,天漸漸亮了,聽見女傭們在樓下打掃衛生的聲音,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心神不安地起了床,先走到裝過窺視鏡的窗戶旁,打開窗戶,借著晨光,再次確認惹人注意的窺視裝置留下什麽明顯痕跡沒有。可能由於大腦疲勞過度,我雖然認為不會有什麽大問題,卻又擔心有什麽想不到的疏漏,害怕得不得了。但很快,我就發現這都是杞人憂天——就連固定紙筒的鐵絲,都被我一根不剩地拿走了,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

這回我完全放心了,把目光轉到昨晚那個可疑的人站過的地方。從二樓的窗戶向下看,離得太遠看不清,不過正如河野所說的那樣,地上似乎沒有腳印。

“可是,說不定有些地方的土是鬆軟的,很難說沒有留下任何腳印。”

真是有意思,我看見河野如此熱衷於偵查凶犯,自己也出於不服輸的心理,心血**地想尋找一下線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由於整夜胡思亂想而睡眠不足,我的頭隱隱作痛。趁此機會,我也想呼吸一下屋外的新鮮空氣。於是我連臉都沒有洗,直接從樓下的簷廊下到了後院,裝作散步,走到了浴室的後門。

令我失望的是,地麵果然非常幹硬,難得鬆軟的地方也長了雜草,一個清晰的腳印也沒有。可是我不死心,繼續沿著湖邊朝院子盡頭走去。

這時,我突然看見圍繞院子栽種的杉樹叢中有一個人影。我正吃驚時,人影向我走過來。這大清早的,我完全想不到在這種地方遇見人,嚇得呆住了,膽怯地瞧著他的一舉一動。

但是仔細一看,他哪裏是什麽壞蛋,是湖畔亭旅館燒洗澡水的三造。

“您早啊。嘿嘿嘿……”

三造一看見我,就傻嗬嗬地向我打招呼。

“啊,早。”我回道。突然覺得這個人說不定知道點兒什麽,我便叫住了正要離開的三造,裝作若無其事地和他攀談起來。

“這兩天不用燒洗澡水了,你沒事幹了吧?說起來,這件事也真是不得了。”

“啊,出什麽事了?”

“出了人命,你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

“前天晚上,你聽到浴室裏有什麽響動嗎?浴室和鍋爐房一牆之隔,還特意留了空隙,按說你能察覺到什麽呀。”

“我當時沒有留意。”

三造好像是害怕受牽連,從昨天開始,不管問他什麽,他都回答得含含糊糊的。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總覺得三造隱瞞了什麽。

“你平時在哪裏睡覺?”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這樣問他。

“就在鍋爐房旁邊那間三疊大的屋子裏。”

順著三造指的方向看去,浴室後麵有一間堆滿燒水用的煤炭的昏暗房子,房子隔壁有一間連隔扇都沒有的小破屋,就像乞丐住的一樣。

“昨晚你也睡在那裏嗎?”

“是啊。”

“那麽,深夜兩點左右時,你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我好像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沒聽到什麽聲音啊。”

“你一直在睡覺嗎?”

“是啊。”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麽就連昨夜我們追趕可疑人的動靜也沒有吵醒這個傻瓜的夢了。

看來,從三造嘴裏已經打聽不出什麽,可我還是不想就此離開。我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三造。奇怪的是,三造也顯得有些拘謹,木呆呆地站著。

三造穿著衣領上印有“湖畔亭”的破舊外衣,下身是鬆垮垮的舊針織收腿褲。他把臉刮得很光,與他窮酸的穿著很不相稱,這不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突然想到,難道這個男人也刮胡子嗎?三造雖愚笨,這樣稍稍修飾一下,還算是看得過去的男人。另外,他那窄窄額頭上的美人尖,也讓人不由得會多看兩眼。

二十

不知為什麽,我又看了看他的手腕,可是沒有看到傷痕。自案發以來,我就對別人的手腕敏感起來。肯定是這個毛病又犯了,當然,我並沒有懷疑傻乎乎的三造。

然而,當我打量他的時候,突然想到這麽個問題:

“從昨天開始,不管別人問什麽,這家夥都說什麽都不知道。是不是人們的提問方式有問題呢?所有人問他的時候,都沒有說是什麽時間案發的。不說明殺人的具體時間,隻是一味地問他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他怎麽可能好好回答呢?如果說明時間的話,或許他會說出點兒什麽吧。”

於是,我決定把時間的秘密告訴三造。

“凶殺案大概是前天夜裏十點半發生的。”我壓低聲音說,“那個時候,我聽到從浴室那邊傳來奇怪的叫聲,你沒聽見嗎?”

“是嗎?十點半左右?”三造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有了些表情,“要是十點半的話,怪不得沒聽見。老爺,那個時間恰好我不在浴室,在廚房裏吃晚飯呢。”

我詳細一問,他解釋說,幹燒水這個活兒,睡覺時間比別人要晚,所以吃飯時間也比其他雇工晚得多。他要估摸住在這裏的客人都洗完澡以後,才吃晚飯。

“可是,即便是吃飯,時間應該沒有很久吧。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有可能行凶殺人嗎?如果你一直留意裏麵的話,在飯前或飯後,應該能聽到什麽聲音的。”

“是嗎?可是我沒聽到啊。”

“你去廚房之前或從廚房回來之後,有沒有感覺澡堂裏有人?”

“哦,這麽說來,我從廚房回來的時候,好像有人在裏麵。”

“你沒有看看是誰嗎?”

“沒有。”

“那麽,當時大概是幾點?是不是十點半左右?”

“記不得了。我覺得還要晚一點兒。”

“你聽到了什麽聲音?是衝澡的聲音嗎?”

“是的,好像嘩嘩地用了很多水。衝澡那樣費水的人,隻有我們家老板。”

“那麽,當時洗澡的是你家老板嗎?”

“這個嘛,聽著不像是他。”

“聽著不像?你怎麽知道不是他?”

“因為咳嗽聲不大像我家老板。”

“就是說,聽咳嗽聲是你不認識的人?”

“啊,也不是。聽著像是河野老爺的聲音。”

“什麽?你說是河野?就是住在二十六號房的那個河野先生嗎?”

“是的。”

“這是真的嗎?這可事關重大呀。肯定是河野的聲音嗎?”

“是的,我敢肯定是他。”

三造自信滿滿地答道。一時間,我不知該不該相信這個傻家夥的話。他的語氣這麽肯定,與當初含糊其詞的態度相比,確實有些反常。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剛問的問題,三造依然一口咬定洗澡的人就是河野。但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我也沒完全相信他的話。

二十一

對於這起事件,從一開始我就有個疑問。聽了剛才三造的證言,疑問就更加深了。即使是傻三造,浴室裏既有燒火夫專用的出入口,又有查問水溫是否合適的窺視窗,所以如果當時三造在鍋爐房裏,他一定會發現凶殺案。凶手明知他在,還那樣肆無忌憚地殺人(或是分解屍體),未免也太愚蠢了吧?

或許是凶犯事先確認三造何時不在才行凶。即便如此,僅僅利用他吃晚飯的那點兒時間,怎麽可能幹出殺人這麽大的事?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三造聽到的衝水聲,會不會是凶手不知道三造已經回來,還在衝洗浴室水泥地上的血水的聲音呢?真的發生了如此窮凶極惡的噩夢般的命案嗎?更讓人想不通的是,聽三造說,衝澡的人好像是河野。照此說來,那凶手不是別人,正是河野自己,這麽推斷也太荒唐了,難道說他想要偵查自己嗎?我越想越覺得這起案件不可思議。

我呆然佇立,陷入長時間的迷茫之中。

“原來你在這兒啊,我找了你半天。”

我聽見說話聲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眼前的三造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河野。“你在這兒幹什麽呢?”河野盯著我的臉,問道。

“我來尋找昨晚那家夥的腳印啊。可是什麽也沒有留下。正好燒水的三造在這裏,就順便向他打聽了一些事。”

“是嗎?那家夥說了些什麽?”

河野聽說是三造,頗有興趣似的追問道。

“還是什麽也說不清楚。”

我有意省略了有關河野的內容,大致重複了一遍和三造的對話。

“那家夥很奇怪啊,可能不是省油的燈,咱們不可輕易地相信他噢。”河野說道,“關於上次那個錢包,已經找到失主了,是這家旅館老板的。聽說四五天前就丟了,一直沒有找到。可是到底丟在哪裏了,他自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問了女傭和旅館的總管,都說錢包肯定是老板的。”

“就是說,這是昨晚那家夥偷的錢包?”

“可以這麽說吧。”

“那麽,昨晚那家夥和拿皮箱的男人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不知道。要是同一個人的話,他既然已經逃跑了,何必昨晚又回到這裏來呢?有這個必要嗎?”

我們又討論了一會兒。每當有一個新的發現,案件反而變得愈加複雜,完全看不到偵破的曙光。

二十二

我到底還是卷入殺人案的旋渦之中了。在拆掉窺視鏡裝置之前,我恨不得改變預定的逗留日期,早日逃離這個不吉利的地方。可是當我拆掉裝置,可以置身事外的時候,好奇的天性又迅速膨脹起來,甚至冒出了一個狂妄的念頭——我要和河野一起,憑借隻有我們掌握的線索追查犯人。

那時候,附近法院也派出官吏來了現場,確認浴室裏的**就是人血,Y町的警察署一直大張旗鼓地偵查著。雖然聲勢很大,但搜查工作沒有取得進展。聽河野認識的村巡警朋友透露的辦案情況,就連我們這些業餘偵探都看不下去。警察的無能是激勵我的動力之一,而河野對偵查的積極態度也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回到房間,仔細分析剛才從三造那兒打聽來的情況。看來三造吃完飯回來時,浴室裏麵有人。而且從時間上推算,那個男人與凶殺案有關,也很接近事實。可是,據三造說,那個人就是正和我一起以偵探自居、躍躍欲試的河野。

“難道說,河野就是那個殺人凶手?”

突然,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如果浴室裏沒有那麽大量的血,或者即便有許多紅色**,也隻是顏料或其他動物的血,考慮到河野與眾不同的個性,也可以認為是他搞的惡作劇。不幸的是,血跡已經判定就是人血,從擦拭後的痕跡可以推斷出,流出的血量足以致人死亡。所以,如果當時在浴室裏的人真是河野,那麽他正是可怕的凶手。

可是,河野出於什麽動機要殺死長吉呢?他又怎麽處理屍體呢?想到這些,我實在無法把他與罪犯聯係在一起。首先,那天晚上追趕可疑人,不是足以證明他無罪嗎?而且,按照一般人的邏輯,殺了人之後,還能滿不在乎地留在現場玩什麽偵探遊戲嗎?

三造隻憑幾聲咳嗽就斷定那人是河野,但是人的耳朵常常會聽錯,更何況是三造這個愚人呢。不過,當時浴室裏確實有人,這一點似乎是事實。三造說洗澡那樣費水的人,隻能是旅館的老板。那麽,這不就說明凶手不是河野,而是湖畔亭旅館的老板嗎?

仔細想想,錢包也是老板的。隻是旅館裏的用人都知道老板丟了錢包,這就不好說那個影子和老板是同一個人了。不過,無論是三造的說法,還是老板的古怪個性,都讓人不能不起疑心。

但是,最可疑的莫過於那兩個拿皮箱的紳士了。處理屍體……兩個大皮箱……這裏麵潛藏著可怕的疑問。莫非三造聽到的洗澡之人既不是河野,也不是旅館老板,而是那個提皮箱的男人?

說到那兩個提皮箱的紳士,警方已將他們列為嫌疑犯,正全力進行追查。然而,這兩個人深更半夜離開了湖畔亭旅館之後,改換成什麽樣的裝束,從什麽地方逃出去,怎樣逃出去,沒有一點兒線索。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那兩個提皮箱、穿西裝的男人。難道他們已經逃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或者仍然潛伏在山裏呢?從昨天夜裏那個可疑的人影推測,他們或許就潛伏在附近的什麽地方。我隻覺得莫名的恐懼,或許那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就在某個角落裏(說不定近在咫尺)蠢蠢欲動呢。

二十三

那天傍晚,我突然有個想法,便把山下小鎮上的藝伎阿治叫來了。我叫她來並不是想聽三味線,也不是對這個女人感興趣,隻是聽女傭說,她和死者長吉是最要好的姐妹,就打算向她打聽一下長吉的身世。

“好久沒見了。”

已成半老徐娘的藝伎阿治,記得我曾經叫過她一次,一見麵就很親熱地笑著問候。這對於我下麵的問話很有利。

“三味線先收在一邊吧。你今天就休息休息,咱們邊吃邊聊怎麽樣?”我直截了當地說道。

聽我這麽一說,阿治微微收斂笑容,露出不解的神情,但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換了一副笑容,很隨意地坐在矮桌的對麵。

“要說長吉姐真是可憐噢。她是我最要好的姐妹。聽說那間浴室裏的血跡是您和河野先生發現的啊。因為害怕,我根本沒敢去看。”

看樣子,她也和我一樣,想聊一聊案子的事。她是受害人的好友,我是發現案件的人。我和她輕鬆地把酒對酌,很自然地達到了我想要了解情況的目的。

“你認識那兩個拿皮箱的嫌疑人嗎?他們和長吉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聊了一會兒,我看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題地問道。

“那個十一號房的先生,好像看上長吉姐了,好幾次都點名找她。”

“長吉在他那裏留宿過嗎?”

“她說一次也沒有過。我經常聽長吉姐說起那兩個男人。不過,長吉姐和他們的關係,應該沒有親密到對方非要殺死她的程度。因為他們是第一次來這裏的客人,而且還不到一個星期呢,這麽短的時間,也不可能發生什麽啊。”

“我隻看見過他們一次,那兩個男人是什麽樣的人呢?長吉對你說過他們什麽沒有?”

“沒怎麽說過。也就是普通的客人啦。不過長吉姐說,他們好像特別有錢——肯定看到過他們的錢包吧。長吉姐說錢包鼓鼓的,她可吃驚了。”

“哦,那麽有錢嗎?可是看他們並不是大手大腳、尋歡作樂的人啊。”

“說的是啊,總是叫長吉姐一個人,而且聽她說,也不讓她彈三弦,老是憂鬱地閑聊。總管說,他們是很奇怪的客人,每天關在房間裏,從來不出去散步。”

關於拿皮箱的紳士,阿治沒能提供什麽新的線索,於是我又把話題轉向了長吉的身世。

“看來,長吉有自己中意的人了吧?”

“說到那個啊,”阿治微笑著說,“長吉姐特別不愛說話,加上來這裏的時間不長,所以就連我也不了解她的心思。怎麽說呢,她這個人有些死心眼。這種性格很吃虧的。所以說,雖然我對她知道得不多,但據我的觀察,她好像沒有什麽意中人。她是個很本分的姑娘,不像個幹我們這行的女子。”

“有沒有包養她的客人?”

“您的口氣就像前幾天那個警察似的。”阿治誇張地笑著說,“有倒是有啊。他叫鬆村,是附近的山林主人的兒子,那可真是一往情深哦。我說的是鬆村家的兒子。他最近甚至放出話來,說要為長吉姐贖身呢。可是長吉姐特別不願意,就是不吐口。”

“有這樣的事?”

“是啊。而且那天晚上,就是長吉姐被害的那天晚上,二樓大宴會廳的客人中就有鬆村。平日裏他是個老實人,可是一喝酒就胡鬧,當著大家的麵,把長吉姐折騰得好苦。”

“折騰她?”

“是啊,鄉下人都很粗野,對長吉姐又打又罵的。”

“不會是他把長吉殺死了吧?”我開玩笑地說。

“哎呀,這也太嚇人了。”大概是我不會說話,阿治非常害怕地連忙解釋,“那倒是不會的。我也對警察這樣說了。直到宴會結束,鬆村一直沒有離開過。而且回去的時候,他和我坐的同一輛車,所以沒有什麽可懷疑的。”

我從阿治那裏打聽到的差不多就是這些。她讓我又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物。盡管阿治說在宴會期間,鬆村從未離開過座位,但是滿座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阿治恐怕也醉了吧,因此她的話是否都可以相信,誰也不敢保證。

吃完飯送走阿治後,我呆呆地坐在矮桌前。腦海裏走馬燈似的浮現出―張張麵孔——手拿皮箱的男人、河野追趕的人影、湖畔亭旅館的老板、剛剛聽說的鬆村,再加上河野,對於這些人,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他們個個都很可疑,讓我不禁有些膽寒。

二十四

當天夜裏發生了一件事。暫時關閉的案發現場——浴室,因湖畔亭旅館老板以影響生意為由,請求警方通融,於是那天又開始營業了。送走阿治後,我胡思亂想了好久,一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加上幾天沒洗澡了,便想去浴室洗個澡。

更衣室木地板上的血跡已經被刮幹淨了,被刮出來的白木紋反而顯得很瘮人,讓人清晰地想起前天晚上的殺人血案。

因為發生了命案,大多數客人已嚇破了膽,紛紛離開了旅館,隻剩下河野、我,以及另外三個結伴來的男客人。那位曾經在窺視鏡裏看過的、我最喜歡看的城市女孩一家,也於案發次日匆匆退房了。客人一下子少了好多,而用人們還沒到洗澡時間,所以浴池裏的水很清澈,身體泡進水裏,連腳指甲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不分男女外,這裏的浴室堪比城裏的澡堂:寬大的浴池、空****的衝洗處、高高的天花板,浴室中央吊著白晃晃的電燈。雖是夏天,但整體感覺格外陰冷,以至我眼前仿佛閃過在浴室水泥地上切割屍體的情景。

我一個人泡著無聊,突然想起了因前日聊天熟悉起來的三造,就在一牆之隔的鍋爐房裏,便打開那個窺視窗的擋板看他在不在。

“三造?”我喊道。

“來了。”三造從巨大的灶口一角露出他那張木訥的臉。他的臉盤被紅彤彤的炭火映照得黑紅油亮,讓我有種異樣的感覺。

“水真熱乎呀!”我說。

“嘿嘿嘿嘿嘿……”三造在昏暗處,憨憨地笑著。

我突然感覺到了什麽,便關上小窗擋板,匆匆從浴池出來,站在衝洗處擦拭身體。這時我突然發現眼前窗戶的毛玻璃開著一條縫,從縫隙能看見昨夜那個家夥逃進去的大森林,就在那片黑暗中,我看見一個白色光點一閃一閃地移動著。

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便停下擦拭的手,盯著仔細看。白點換個角度,又閃了起來。看這情形,好像有人在森林中徘徊。

鑒於當時的情況,我立刻聯想到昨天夜裏逃跑的人。如果能弄清那個男人是什麽人,所有的懸念便水落石出了。我無法抑製自己強烈的好奇心,急忙穿上衣服,繞路從院子朝森林走去,中途順便去找了河野。不知他去了哪裏,屋子裏沒有人。

那天夜晚沒有星星,在黑暗中,我循著微弱閃滅的光亮,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前行。事後回想起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膽小如我,那時竟然如此大膽行事。不過,當時由於功名心作怪,我幾乎已經著了魔。我並沒想過要抓住壞人,隻想在沒有危險的情況下靠近他,看清到底是誰。

從湖畔亭旅館的院子一出來,就是森林的入口。我靠著一棵棵大樹藏身,小心翼翼地向著那光亮一步步靠近。

走了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個朦朧的人影。他打著手電筒,好像正在專心地搜索著地麵,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可是,離得太遠,我看不清楚他是什麽人。

我再次鼓起勇氣朝著那個男人走去。幸而樹幹層層疊疊,隻要不發出聲響,就不用擔心被對方發現。

我漸漸地走近了那個人,從對方和服的條紋到他的相貌,都依稀可辨了。

二十五

那個奇怪的男子像老人一樣彎著腰,拿著一隻小手電筒,在草叢中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麽。由於手電筒角度的變化,他有時像個漆黑的剪影,有時像個白色的幽靈。而且,當他換另一隻手拿手電筒時,四周的樹枝宛如嚇人的活物似的搖動起來。我偶爾被手電筒的亮光射到,便趕忙躲到樹幹後麵。

可是,手電筒的光亮畢竟很小,而且他還不停地晃動手電筒,想看清楚他長什麽樣非常困難。我選擇了一處絕對安全的位置,就像逼近了敵人的士兵,利用現有的東西作為掩蔽物,憑借一棵棵大樹遮擋自己,一點一點地逼近他。

深更半夜在森林裏找東西這件事本身就很異常,此人又是從未見過的城裏人打扮,這更讓我百思不解。我想到了那天夜裏河野沒有追趕上的男人。他會不會就是那個人呢?

盡管我離他隻有不到兩米的距離,可是在黑暗中,我怎麽也看不清楚他的相貌。那天晚上風很大,整片森林都在颯颯作響,即便發出一些聲音,也不用擔心對方聽到。果然,對方完全沒有發現我,仍一門心思地在找什麽東西。

過了好長時間,我跟著忽左忽右的手電筒光亮,耐心地監視著那個男人的舉動。他似乎怎麽也找不到想找的東西,終於死了心,直起腰,突然關掉了手電筒,隨著一陣沙沙聲,不知往哪邊走去了。我絕不能跟丟他。我立刻跟在後麵,雖說是跟蹤,可天這麽黑,隻能憑借對方走在草地上發出的聲音來判斷其位置。然而風聲太大,很難辨別出對方的腳步聲。再加上心中驚恐萬分,讓我這個初涉此道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微弱的腳步聲也漸漸聽不見了,我被孤零零地丟在了黑暗的樹林之中。

好不容易跟蹤到這裏,又讓對方跑掉,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應該不至於跑到森林深處去吧。對方絲毫沒有察覺我在跟蹤,所以一定是朝街市方向跑去了。想到這裏,我立刻跑到了湖畔亭旅館前的鄉間小路上。

在這山村裏,除了旅館之外,很少能看到有燈光的人家,漆黑的街道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從遠處隨風飄來青澀的尺八[5]小調,大概是村裏的小夥子吹的追分節[6]吧,伴著風聲,那曲音聽起來充滿傷感的韻味。

我佇立在馬路上,眺望著森林的方向。遠遠望去,怪物模樣的大樹隨風起伏,越發強烈地牽動了我的思鄉之情。看樣子,剛才那個男人再怎麽等也不會出現了。

我足足站了有十分鍾,越來越覺得等不到那個人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趁此機會,我想再去一趟河野的房間,如果他在,可以請他跟我一起去森林裏找找看。於是,我飛快地跑回旅館,來不及脫木屐,直接跑過走廊,一到他的房間,就嘩的一聲拉開了拉門。

二十六

“喲,請進。”

幸好河野已經回來了。他看到我,一如往常地笑臉相迎。

“剛才我在森林裏又看到一個奇怪的家夥,一起去看看好嗎?”我慌張地小聲說道。

“是那天夜裏那個人嗎?”

“有可能是。剛才他在森林裏,打著手電筒,在找什麽東西。”

“看見他的長相了嗎?”

“怎麽也看不清楚。現在他可能還在那裏轉悠呢,咱們去看看吧。”

“你去前麵那條馬路了?”

“是的,除了那條馬路外沒有其他路可逃啊。”

“那麽,即使現在去了也是徒勞。那家夥不可能往那條路逃跑的。”

“你怎麽知道?你一定知道什麽吧?”我不禁起了疑。

“嗯,其實,我們可以將範圍縮小到某一點兒了。還差那麽一點兒,再縮小一點兒,就全都明白了。”

河野很自信地說道。

“你說範圍縮小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這起案件的凶手絕不是外麵來的人。”

“你的意思是說,凶手就在旅館裏嗎?”

“可以這麽說吧。如果凶手是旅館裏的人,他就可以從森林繞到後門,所以不會朝馬路方向逃。”

“你是怎麽知道的呢?凶手到底是誰?是旅館老板還是雇工?”

“還差一點兒,再耐心地等一等。從今天早上,我就在全力偵查這件事。而且,我已經有了大概的目標,但是還不能輕率地說出此人的名字來。請少安毋躁。”

河野的態度一反平日,故弄玄虛似的。我雖有些不快,但在好奇心驅使下,仍繼續追問。

“你認為是旅館的人,也有點兒說不通。其實我也懷疑一個人,我想應該就是你猜想的對象。但是有的地方,我實在搞不明白。首先,我不明白屍體是怎麽處理的。”

“的確如此。”河野點頭說道,“隻有這一點,我現在也沒搞清楚。”

從他的口氣可以看出,他也在懷疑那個可疑的錢包的主人,即湖畔亭旅館的老板。估計他已經掌握了更確切的證據吧。

“還有就是手背上的傷痕。我注意觀察了一下,旅館裏的人,以及住宿客人中,都沒有人手上有傷痕。”

“關於傷痕,我有另一種解釋。我想應該是對的,但是還不能斷定。”

“那對於拿皮箱的男人,你是怎麽看的?眼下,那兩個人不是最值得懷疑嗎?無論是長吉從他們房間逃出來,還是拿皮箱的男人到處尋找長吉,以及他們突然離開旅館,還提了兩個大號箱子,都值得懷疑。”

“我倒覺得那可能隻是湊巧。我是今天早上意識到的。你發現凶殺案是在夜裏十點三十五分左右吧。後來,你在一樓碰見他們時,大約間隔了多長時間呢?聽你說,也就是五到十分鍾吧。”

“是的,最多十分鍾吧。”

“你看,這就是出錯的地方。為慎重起見,我向總管核實了他們離開房間的時間。總管的回答也和你一樣,隻有五六分鍾的間隔。這麽短的時間裏,怎麽可能處理屍體,還要把屍體裝進箱子呢?即使不把屍體裝進皮箱,隻是殺人、擦拭血跡、隱藏屍體、準備出走等,五到十分鍾內完成都是根本不可能的。懷疑拿皮箱的男人是凶手,簡直太可笑了。”

聽河野這麽一分析,我覺得有道理。我的猜想是多麽荒唐無稽啊。警方沒有察覺到我的錯誤判斷,再加上女傭的證詞,便輕率地將提皮箱的男人當作嫌疑人。

然後,我們為判斷出如此之大的偏差而議論起來。我覺得自己做出如此低級的錯判,在河野麵前很丟麵子,反反複複說自己愚蠢無腦,結果導致沒有時間探討真凶,我隻好暫且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時候,聽河野說話的口氣,我認為他懷疑的人是湖畔亭旅館的老板。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也就是說,我這個人,在這個故事中,自始至終都在扮演小醜,根本不配自稱的業餘偵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