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亭謎案1

諸位讀者,你們是否還記得五年前發生在H山中A湖畔的那樁離奇命案呢?雖發生在偏僻的山裏,但案件因太離奇而登上了東京的各大報紙。有一家報紙竟然出現“A湖畔無頭案”的標題,還有一家報紙以“屍體丟失之謎”這樣聳人聽聞的標題,大肆渲染該事件。

看報仔細的讀者大概知道,那件所謂的“A湖畔無頭案”,直到五年後的今天仍未能破案。不但凶手沒有落網,就連受害者是誰也沒有搞清楚。警方已經放棄了追查。即便是湖畔村裏的人們,好像也把這起曾引發全國轟動的案件漸漸淡忘了。照此下去,這起案件將成為永久的謎案,再也無法真相大白。

其實,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上,有兩個人知道這起案件的真相。其中一人,就是我。或許有的讀者會怪罪我,為什麽沒有及早把事件真相披露出來,其實我也是萬般無奈。請各位姑且耐心地聽我把埋藏在心裏的話說完,也希望大家能體諒我為了保持沉默而忍受的巨大痛苦。

在進入正文之前,我必須先說明一下我非同常人的怪癖,或者說是本人稱之為“透鏡迷”的一種嗜好。雖然讀者們往往急於想聽我講述那起奇案的來龍去脈,以及該案最後如何了結,不過這個故事,若不從我的異常嗜好講起,就會令人費解,讓人難以置信。而且,我也很想借此機會,給各位詳細講講我的怪癖。所以,懇請各位讀者,就當是聽一個癡人的嘮叨吧,允許我講述一下自己無聊的身世。

不知怎麽搞的,我從小就是個非常內向而陰鬱的人。在學校裏,我總是一個人窩在角落裏,羨慕地瞧著同學們結伴嬉戲。回家後也是這樣,不和鄰裏的孩子們玩耍,我總是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偏房的四疊[1]半小屋——一個人玩。小時候玩各式各樣的玩具,長大一些後,我就玩起了剛才說的透鏡。這些東西就像是我的好朋友,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可想而知,我是個多麽乖僻的、不招人喜歡的孩子啊。我有時還跟這些“無機物”的玩具說話,就像對待有生命的生物那樣。我說話的對象有時候是人偶,有時候是紙糊狗,有時候又是各種幻燈人物等,雖然對象不同,但我就像對待戀人似的,自問自答地跟它們嘰嘰咕咕好久。我記得有一次被母親聽到了,她狠狠地罵了我一頓。不知為什麽,當時母親的臉色異常蒼白,她訓斥我時,因恐懼而瞪大眼睛。我即便還不大懂事,也覺得很奇怪。

這個姑且不說了,說到我的興趣,從普通玩具轉到幻燈,又從幻燈轉到透鏡,這樣逐漸變化著。好像宇野浩二[2]先生曾經在哪本書裏寫過這種經曆,我跟他寫的一樣,也是個喜歡躲進黑乎乎的壁櫥裏放幻燈玩的孩子。在壁櫥漆黑的牆壁上呈現出來的一幅幅圖片,宛如噩夢中看到的瑰麗色彩,卻又與陽光的感覺全然不同,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線,描繪出千姿百態的圖畫,這感覺對我具有難以描述的魅力。我有時甚至忘記吃飯睡覺,一頭紮進充滿油煙味的壁櫥裏,從早到晚沉迷於幻燈,嘴裏還念念有詞。當被母親發現後,從壁櫥裏被拽出來時,我就像從美好的夢境裏突然被拉回到討厭的現實生活中,一肚子的不快。

即便如此沉迷幻燈,當我從尋常小學[3]畢業時,大概是怕人恥笑吧,便不再鑽壁櫥看幻燈了,偷藏起來的幻燈機不知什麽時候也弄壞了。雖然幻燈機壞了,但是透鏡留了下來。我的那台幻燈機比普通玩具店出售的幻燈機高級得多,尺寸也大。透鏡直徑足有七厘米,很厚實,沉甸甸的。透鏡有兩個,我有時拿它當鎮紙用,後來就一直放在書桌上。

記得是初中一年級的時候,一天,我早上起晚了。本人愛睡懶覺,按說也不算新鮮事。可是那天,母親喊了好幾回,我隻是嘴裏答應著,就是不鑽出暖和的被窩,結果過了上學時間。從那以後我就更不願意去上學了。我甚至假裝生病,蒙騙媽媽,整天賴在**。既然已經裝病了,我隻得硬著頭皮喝不喜歡的稀粥,想玩什麽也不能下床。於是我又後悔不能去上學,如此反複。

那天,我把套窗關上,把屋子裏弄得黑乎乎的,以便與自己陰鬱的心情相符。外麵的風景透過縫隙和節孔,照在了紙拉門上。大大小小的、朦朧的、清晰的,無數同樣的景色都倒映在拉門上麵。我躺在**看到這風景,突然想起了照相機發明者的故事,然後開始幻想如何才能像節孔透出的畫麵一樣,讓照片也塗上各種色彩呢。我做著每個孩子都曾做過的那種美夢,把自己當成一名了不起的科學家。

隨著拉門上的投影漸漸地暗淡下去,直到看不見時,白得刺眼的夕陽光從拉門的縫隙和節孔中射了進來。我因無故不去上學而心裏愧疚,像鼴鼠那樣害怕日光。我心情很煩躁,把被子蒙到頭上,閉著眼睛,以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厭惡的奇怪感覺,盯著聚集在眼前的無數黃色和紫色的光環。

各位讀者,我說的這些似乎與殺人案風馬牛不相及。不過請你們不要責怪我。我這人說話就是有這毛病。而且,我這些幼年時的回憶,與那起殺人案也並非沒有一點兒關係。

還是接著往下說吧。我又從被子裏伸出頭來,忽然看到臉下方有一處亮光,原來是從套窗的節孔照進來的陽光,穿過拉門的破口投射在榻榻米上的圓影。大概是房間裏太昏暗,我覺得那個圓圈白晃晃的,很耀眼,便來了興趣,隨手拿起扔在榻榻米上的透鏡,把它放在光圈上。結果,我看到天花板上出現了一個妖怪形狀的影子,嚇了一跳,手裏的透鏡也掉在了地上——那個影像就是這般讓我害怕。雖說不太清晰,但是榻榻米上的一根燈芯草,在天井上被放大到足有半米多粗,就連細微灰塵都看得真真切切。我驚駭於透鏡的神奇效果,同時也感受到了其無法抗拒的魅力。從此開始,我對透鏡的興趣一發不可收。

我從房間裏找出一個小鏡子,用它讓透鏡的投影發生反射,試著將榻榻米換成各種繪畫或照片,投射到一麵牆上。這一嚐試獲得了成功。升入高中後,在物理課上,我學到了與其同樣原理的知識,幾年後又見到了流行的實物幻燈,才知道我當時的發現並非新奇之事。不過,在當時,我自以為發明了不得了的東西,每天都在透鏡與鏡子的世界裏樂不知返,直到今天。

隻要有空閑,我便買來硬紙板和黑色封皮布做成形狀不同的盒子。透鏡和鏡子的數量也與日俱增。我製作出U字形的彎曲暗箱,在裏麵嵌入多麵透鏡和鏡子,做出一個我稱之為“透視術”的裝置,可以從不透明的物體這麵,毫無障礙地看見該物體的另外一麵,讓家人也覺得玄妙無比。我在整麵院牆上安上凹麵鏡,通過它的焦點燃起篝火。我還在家中四處安裝形狀各異的暗箱,人在起居室裏就可以看見大門口的來客。我設計過諸如此類的其他各種玩法並樂在其中。顯微鏡、望遠鏡,我也做得獨具個性,並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我甚至建了一間鏡子小屋,將青蛙、老鼠之類的放在裏麵,它們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時,嚇得顫抖不止的模樣,把我樂壞了。

我的這種嗜好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但是升入高中以後,由於住校、學習緊張等緣故,我漸漸地不再玩透鏡。這個興趣以數倍於從前的魅力得以複活,是在畢業以後了。那時候,我整天無所事事地混日子,因為即使不找工作,我也不愁吃喝。

在此,我必須坦白自己的一個可怕的怪癖,那就是偷窺他人的隱私。我從少年時期就性情古怪,有這種怪癖倒也不奇怪。雖然我在鼻子下麵蓄上一撮小胡子裝酷,卻從偷窺他人的秘密中感受到莫大的快感。雖說這類怪癖,多多少少誰都有,但是我這一癖好可謂登峰造極。更不道德的是,我偷窺的對象,無不是那種不可告人的變態而惡心的東西。

一個朋友告訴我,他伯母也有偷窺別人的惡習。他伯母家屋後的木板牆隔壁恰好就是鄰居家的起居室。他伯母一有空,就從板牆上的節孔偷窺鄰居屋內的情況。她在家養老,沒什麽事可做,因過於無聊,就像讀小說似的,整日窺探起了鄰居家的大小事情。什麽今天來了幾個客人,客人長什麽樣子,聊了些什麽;那戶人家生了孩子,用互助會的錢買了什麽東西,女傭打開食品櫥偷吃了什麽,諸如此類的瑣細之事,比自家事知道得還要詳盡。甚至連隔壁的男主人都不知道的事,她也觀察得無一遺漏,還將看到的講給我的朋友聽,就好比祖母給孫兒讀連載小說一樣。

我聽了他這番話,心中暗想,原來世間也有和我一樣的病人啊。說來好笑,我竟然因此受到了鼓舞。不過,我的病的嚴重程度比起朋友那位伯母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舉個例子吧,這是我放學後,首先在家裏幹的一個惡作劇。我在自己房間和我家女傭的房間裏偷偷安裝了用透鏡和鏡子做的各種形狀的暗箱,打算偷窺像熟透的水果般的二十歲姑娘。雖說是偷窺,但我采用的是極其怯懦的間接方法,就是在女傭房間裏不太顯眼的地方,比如在天花板的角落裏,裝上我發明的用鏡子和透鏡組裝的裝置,然後通過暗箱,從天花板上麵導入光線。這樣一來,女傭房間裏映入鏡子裏的影像,就毫不改樣地投射到我書桌上的鏡子裏。這個裝置就和從潛艇內觀察海麵情況的潛望鏡差不多。

至於我通過它看到了什麽,大多都是不便在這裏公開的隱私。比如,女傭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從箱底拿出好幾封信和一張照片,端詳一會兒照片,看一會兒信。上床後,她還摟著照片睡覺。看到她這樣子,我才明白,原來她也有情郎了。反正就是這一類的隱私。出乎意料的是,她不像表麵看到的那樣,竟然是個愛哭的女人,還特別愛偷吃東西,睡相也不好看。此外還有種種更露骨的舉動,看得我心神**漾。

體會到這些樂趣之後,我的怪癖現象越發嚴重了。但是除了窺探女傭之外,窺探家人的秘密會讓我感覺不快,可是又不好將此裝置延伸到別人家去,所以一段時間裏,我相當困惑。不過,很快我便想出了一條妙計。我將透鏡和鏡子的裝置改裝成便於攜帶的可拆裝式,帶著它去旅館、茶屋或餐館,在那裏組裝成窺視工具。為此,窺視工具必須做成可以自由調節透鏡焦距的裝置,暗箱還要做得盡可能精巧、不顯眼。雖然要解決種種難題,但剛才我也說了,本人天生就喜歡做這類手工活,所以經過好幾天的苦心鑽研,我終於做成了無可挑剔的便攜式窺視鏡。

此後,我在所到之處都使用過這種窺視鏡。我還胡編個理由留宿在朋友家,把裝置悄悄安在朋友的臥室裏,偷看過一些私密的情景呢。

僅僅將這些秘密觀察記錄下來,就足夠寫成一篇小說了。這個暫且不提,故事的鋪墊到此為止,下麵還是把話題轉到殺人案上來吧。

事情發生在五年前的初夏。當時我患了神經衰弱,特別厭倦城市的喧囂,同時也為了避暑,便聽從家人的勸告,獨自前往H山中的A湖畔,在名字奇特的湖畔亭旅館小住了一些日子。由於還不到避暑的時期,旅館裏空****的,沒有幾個人。山中涼爽的空氣,給人冷颼颼的感覺。無論是泛舟湖上,還是漫步於森林,天天如此也會了無情趣。但是,我又不想就此打道回府。

我又想起了偷窺鏡。幸而已成癖好,此時它就躺在我的行李箱底呢。旅館裏雖說很冷清,但也住了幾組客人,此外還有為應對夏季旅遊旺季雇用的十來位女傭。

“好啊,那我就搞點兒惡作劇消遣消遣吧。”

我暗自竊笑起來。由於房客少,不用擔心被人發現,我便放心地安裝了那套裝置。我希望在那裏偷看些什麽呢?由於這次的偷窺,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樁怎樣的驚天大案呢?下麵就要進入故事的正題了。

湖畔亭旅館建在H山上一個著名湖泊南邊的高坡上。細長形的建築北側緊鄰湖泊美景,南側越過湖畔的小村子,可眺望遠處層層疊疊的山脈。我住的房間位於麵朝湖水的北側盡頭。房間前麵有一條如涼台般寬闊的簷廊,房間裏配置了兩把藤椅,坐在藤椅上,透過旅館庭院裏的小樹林,可以欣賞到湖泊的全景。起初一段時間,因為置身於青山懷抱中靜謐的湖光山色,我十分享受。晴天時,近處的山巒倒映在湖麵上,時而可見小帆船飄然滑過。雨天,烏雲遮蔽了群山之巔,疾速壓過來,從雲間灑下無數的銀色雨絲,打在湖麵上,激起無數美麗的小水渦。這些寂寥而清爽的風景洗滌了我的混濁大腦,就連那般困擾我的神經衰弱也被忘掉了。

但是,隨著神經衰弱一點點好轉,我不安分的本性又開始發作,漸漸無法忍受深山裏的寂寞生活。湖畔亭旅館不僅是觀光客下榻的旅館,還兼營料亭[4],接待來自附近村鎮不住宿的客人,按照客人的要求從附近山腳下的村鎮召來藝伎等,喧鬧非常,與周圍的風景極不協調。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我也召過兩三次藝伎,但是這種程度的刺激又如何讓我滿足呢?我日複一日地麵對群山、湖水,大多數日子,旅館裏各個房間都鴉雀無聲,偶爾聽到的也都是鄉下藝伎彈奏的難聽的三味線。雖說如此,但回家也沒有什麽意思,再說距離預定離開的時間還早著呢。百無聊賴的我,正如前麵說的那樣,又想起了窺視鏡遊戲。

我的房間恰好位於窺視的最佳位置,乃是令我產生這種念頭的原因之一。房間在二樓的最邊上,打開其中一扇圓窗,便可俯瞰湖畔亭旅館那漂亮浴場的屋頂。以前,我用窺視鏡偷看過各種各樣的場景,但未曾偷看過浴場。於是,我的好奇心勃然而生。其實我並不想看**沐浴的畫麵,這類場景,隻要去深山裏的溫泉浴場,不,即便在城市中心,在某些場所,也可以隨便看到。況且,這個湖畔亭旅館的浴場,原本就不分男女。

我想看的是,在周圍沒有人的時候,麵對鏡子的人會是什麽樣。雖說平時在浴場裏已經看慣了**,但那些都是暴露在眾人麵前的。他們雖然一絲不掛,實際上並沒有除去最後一層“遮羞布”。這種**不過是意識到他人目光後不自然的姿態而已。

根據以往的偷窺經驗,我非常了解人這種生物,在周圍有人時和獨自一人時,人有著巨大的不同。人前一副貌似機靈的拘謹表情,獨自一人時便徹底鬆弛下來,變化之大就像換了個人,有時甚至表現出活人與死人的差別。不單是表情、姿勢也好,各種動作也好,都會完全改變。我曾經見過一個在人前非常樂觀的人,可以說是快活得近乎瘋癲的一個人,可當他獨處時卻判若兩人,變成了一個極端陰鬱的厭世者。人似乎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兩麵性。我們所看到的人,與他的本性正相反的現象屢見不鮮。由此可以推斷,觀察一個**的人獨自照鏡子時會怎樣麵對他的**,應該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出於這個考慮,我決定將窺視鏡的前端安在浴場外立著的一麵穿衣鏡的更衣室裏。

那天,等到夜深人靜時,我便投入了奇妙的作業。我先從箱底取出窺視鏡裝置,抽出套筒裏的多個紙筒,把它們銜接成一個長長的筒,然後從圓窗爬到浴場屋頂上,選擇一個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用細鐵絲將長長的圓筒固定在上麵。幸好旁邊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杉樹,遮擋了那麵牆,即便天亮之後,也不用擔心我的裝置會被別人發現。而且這個位置朝向後院,平時很少有人來。

我就像個盜賊似的攀著樹枝從浴室的窗戶爬進去,在黑暗中全神貫注地幹活兒。花了三個多小時,我終於按照預想的那樣把裝置安好了。窺視鏡的一端從圓窗沿著壁龕柱子後麵拉過來,隻要我一躺下,隨時都可窺視。為了不被女傭發現,我還把呢絨披風掛在柱子上遮擋它。

第二天開始,我便沉醉於神奇的窺視鏡世界之中了。我在牆角的灰色暗箱中,斜著安裝了一麵七厘米左右的小鏡子,這樣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從上邊的透鏡裏映出的更衣室裏的影像。由於光線經過多次反射,影像十分昏暗,反而增添了某種夢幻般的感覺,我的病態嗜好得到了極大滿足。

我的房間在二樓,所以聽不到去浴場的人的腳步聲,即便從圓窗窺探,也隻能看見浴場的屋頂,看不到裏麵的情形。因此,什麽時候有人來更衣室,隻能時刻盯著窺視鏡才行。於是,我就像等著魚兒上鉤的垂釣者一直盯著魚漂有沒有晃動那樣,從早上一起床,就躺在房間角落,專注地瞧著暗箱中的小鏡子。

終於看到等候已久的人影在鏡子裏閃過時,我的心情是多麽激動啊。而且,我是多麽急不可耐地盼望看到那個人脫衣服時,或是從水裏出來擦身子的時候,會出現怎樣令我開眼的情景。

可是,我的期望大多都落空了。沒有什麽值得一看。而且,正如剛才我說的那樣,盡管是初夏,山裏早晚還是很冷。住在這裏的客人隻有兩三組,即便是來飲酒作樂的客人,也是三天才來一次。入浴的人如此之少,我的鏡中世界與湖麵的景色一樣,非常寂寥。

稍稍給我安慰的,隻有那十來個女傭入浴時的情景。她們有時候兩三人結伴出現在脫衣處。我聽不到她們在說些什麽,多半聊些八卦吧。她們一邊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一邊脫衣服,互相比著誰的皮膚好,拍著對方豐滿的肚子——所有這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們的樣子,在鏡子裏猶如小照片一樣,可愛地晃動著。

出浴後,她們就開始花很長時間在穿衣鏡前化妝。我以前就對女人化妝有特殊的興趣,隻是從來沒有見過**女人這樣大膽化妝的樣子。

鏡子裏麵呈現出男人所不知道的、奇妙無比的世界。

有時候,隻有一個女傭出現在更衣室。

在這種時候,會看到更加稀罕的景象。想不到剛才還天真無邪地給我端茶倒水的女孩,一旦獨自一人站在鏡子前,會變成這副樣子。女人果然是魔鬼啊——我常常會發出這樣的歎息。

但是,我很快又厭倦了鏡子裏的平庸影像。就在這時,一個讓我驚喜的人物出現了(而且後來在鏡子裏還出現了比這驚異多倍的事件)。

她是最近入住的幾名女客之一,家人像是東京的有閑階級。她看上去很年輕,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第一次出現在鏡子裏時,我感覺那暗淡的玻璃中盛開了一朵鮮豔的紅罌粟。與她的漂亮穿著相配,人也長得美若天仙。而且,比她的容貌更美的是她的身體。她有著西洋女人那樣豐滿的肉體、櫻花瓣一般嬌豔的膚色。更讓我吃驚的是,她照鏡子時還有意想不到的舉動。

與我在走廊上遇見的優雅端莊的她相反,當她獨自站在鏡子前時,變得放浪不羈,判若兩人……

我第一次窺見年輕女性這般迷戀自己的身體。她那極其大膽的肢體動作也讓我大開眼界。

詳細描述這些,與下麵要講的故事沒有關聯,故而省略。總而言之,由於她的出現,我終於擺脫了無聊的日子。

不久,為了進一步提升窺視鏡的效果,我又一次於深夜潛入浴室,在安裝於高處通風窗戶縫隙的透鏡前麵,又加了個具有望遠鏡功能的透鏡,使得穿衣鏡的中心部分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於是,我房間裏的鏡麵中,映出的脫衣處前的人影,正好是全身照,有時甚至將身體的局部放大到電影裏的特寫透鏡那樣了。

這是多麽奇妙的感覺呀!人體的一部分映在如此小的鏡麵上,會變得那麽巨大,沒有和我玩過同樣遊戲的人,恐怕是想象不出來的。就像昏暗的水族館中,在玻璃缸裏的水麵上突然浮出白花花的魚肚皮一樣,冷不丁浮現出人的皮膚來。那是多麽可怕,又多麽具有**力的景象啊。我就是這樣,每天都百看不厭地盯著那架鏡子來打發日子。

有一天,幾乎每天都來浴室的那個姑娘,不知什麽緣故,直到深夜也不見她的影子,我隻好看那些不感興趣的人,不知不覺到了深夜,浴室裏已經空了。按照以往,從現在直到深夜十二點左右,在女傭們去洗澡的一兩個小時裏,鏡子裏不會再有人影出現。

我已不抱希望,鑽進了鋪好的被窩裏。這時,從斜對麵的房間裏發出的喧鬧聲吵得我無法入睡。在鄉村藝伎彈的刺耳的三味線伴奏下,女人的尖細音調和男人的渾厚嗓門合唱著粗俗的小調,甚至響起了大鼓伴奏,聽聲音應該是少見的大宴會,不時有女傭匆匆跑過走廊。

既然睡不著,我隻得又爬出被窩去看窺視鏡。萬一能看到那個姑娘呢,我心裏這樣期盼著,忽然看到鏡子上映出一個女人的背影,不知她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但我一眼看出不是那個姑娘,也不認識她。由於她處於鏡子邊角處,所以隻能朦朧地看見脖子以下的部位。她看起來也很年輕,好像剛從浴池中出來,正在擦臉。

突然,隻見那女子的後背有什麽東西嗖的一閃。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有個可怕的東西在蠕動——從鏡子一角,有一隻像是男人的手伸了出來,手中握著一把短刀。男人的一隻手因為靠近透鏡邊緣而顯得很大,和女人豐滿的身體一起充滿了整個鏡麵,一切變得黑乎乎的,猶如水族館裏的水缸。一瞬間,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我的頭腦常常處於這樣病態的興奮中。

但是,看了好一會兒,幻覺非但沒有消失,那寒光閃爍的短刀還一點點地正向女人逼近。也許是太緊張吧,男人的手顫抖著。女人好像並沒有察覺危險臨近,仍舊平靜地擦著臉。

絕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幻覺,毫無疑問,此時此刻,浴室裏即將發生殺人血案。我必須盡快阻止其發生。可是,對於鏡子裏的影像,我又能做什麽呢?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我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我想喊叫“你要幹什麽?”,可是舌頭不聽使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在此時,鏡麵就像劃過一道閃電,隨後鮮紅的東西順著鏡麵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直到今天,我仍無法忘記當時那驚悚的感覺。一邊是對麵房間的宴席上,博得客人喝彩的男女混唱的陳詞濫調,加上敲鼓聲、打拍子跺腳的噪聲,震得屋頂都快被掀翻了。另一邊是我眼前發生在黑暗中模糊鏡子裏的殺人事件。兩者形成了多麽詭異的對比啊!在鏡子裏,鮮血從女人雪白的後背咕嘟咕嘟地流下來,突然又從鏡麵上消失不見。不用說,女人肯定是倒在了地上。但是從窺視鏡裏聽不到聲音,隻剩下男人的手和短刀停頓了片刻,然後也退出了視野。我一直無法忘記,那個男人手背上,有一道傷痕般的黑色印記。

好一會兒,我呆呆地躺著沒有動。我甚至不覺得鏡子裏看到的血腥場麵是真實發生的,仿佛隻是自己病態的錯覺,或是恍惚看到了西洋鏡裏表演的戲法。但是仔細想想,無論我的腦子多麽差勁,也不可能看到那樣清清楚楚的景象啊。這說明,即使沒有發生殺人案,也一定是發生了某種與此類似的恐怖事件。

我側耳傾聽著,等待著樓下走廊上即將傳來的奔跑聲或嘈雜的說話聲。我隨意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晚上十點三十五分。

可是,我左等右等,一直沒有聽到任何**。對麵房間也不知怎麽忽然變得安靜了下來,我的手表的嘀嗒聲顯得格外響亮。我試圖追逐幻覺似的又去看窺視鏡,更衣室冰冷的大穿衣鏡裏,隻有附近的牆壁和架子發出淡淡的白光。剛才那把短刀紮得那麽用力,流了那麽多血,即便被害人沒有死,也必定受了很重的傷。盡管聽不到聲音,但女人一定發出了可怕的慘叫聲。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冰冷的鏡子,想從中聽到那慘叫的餘音。

奇怪的是,住在這裏的客人們怎麽會這麽安靜呢?或許他們沒有聽到那女人的慘叫聲?也可能是因為浴室入口的厚門與女傭所在的廚房距離遠,隔絕了女人的叫聲。若是這樣,在這座湖畔亭旅館中,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樁恐怖的殺人案了。當然,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大家。可是我該怎麽告訴大家才好呢?為此我隻有公開偷窺鏡的秘密了。我怎麽好意思暴露這個怪癖呢?何止是不好意思,這種正常人根本不能理解的變態裝置,說不定會被他們與殺人案聯係起來考慮也未可知。我天生膽小怕事、優柔寡斷,絕對不敢冒這個險。

雖說如此,我又不能這樣幹等下去。在這短短五分鍾的時間內,我被從未體會過的焦躁煎熬著,坐立不安。實在受不了了,我猛然站起來,也不知道去哪兒就走出房間,從旁邊的寬樓梯上跑了下去。樓梯下麵的走廊呈“丁”字形,一條通向浴室,一條通向大門,另一條則通向最裏麵的宴會廳。當我火急火燎地跑下樓梯時,迎麵看見一個人從通向最裏麵宴會廳的走廊走過來。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像個風光的實業家,外套是一件顏色淡雅的風衣,敞著前襟,露出胸前粗大的金鏈子。他右手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大號皮箱,左手握著一根粗大結實的金屬手杖。已是半夜十一點了,那個人卻要離開旅館,而且還拿著沉重的行李箱,讓我感覺不太正常。更奇怪的是,迎麵碰上他的時候,我自然是吃了一驚,可對方卻是一副十分驚恐的樣子,似乎想立刻返回去,隨即又改變了主意,故作鎮定地從我麵前走過,匆匆朝大門走去。他後麵還有一個隨從模樣的平庸男人,也穿著西裝,手裏提著同樣的行李箱,跟著他出去了。

我已經屢次說過,我是一個極端內向的人。所以,即便住旅館,我也很少走出房間,因此對其他客人幾乎一無所知。除了那位愛打扮的都市少女和另一位青年(他是多麽令人驚歎的男人,隨著故事的發展,讀者自然會明白)之外,我對其他的客人毫不關心。當然了,通過窺視鏡,我應該看見過所有住宿客人,但是哪個人住在哪個房間,長什麽樣,什麽打扮,我根本不記得。所以剛才迎麵碰上的那位紳士,我好像見過一次,卻沒有特別深的印象,因此對他的這一怪異行為也沒有產生多大興趣。

當時,我根本顧不上懷疑那個半夜三更離開旅館的客人,隻是興奮得心慌意亂,以至於連自己該朝走廊的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了。然而,我又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告訴其他客人。由於安裝了窺視鏡,我倒覺得自己成了罪犯似的,心裏惴惴不安起來。

可我也不能總是這麽發呆,便決定先去看看浴室裏的情況。

我穿過昏暗的走廊,走到浴室一看,入口處厚重的西式門關得很嚴實。可以想見,對於我這個懦弱的人來說,打開這扇門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猶豫好久之後,我才鼓起勇氣,一寸一寸地慢慢打開,眼睛透過門縫往裏看,也不知我為何如此害怕,那裏麵不但沒有什麽壞人,就連想象中的女人屍體也沒有。空無一人的更衣室在明亮的燈光下,如同墳墓一般靜寂。

我終於把心放回肚子裏,打開大門,走進了更衣室。我以為女人被那利刃所刺,地上一定流淌了很多血,萬萬沒想到,擦得鋥亮的木地板上竟然沒有一點兒血跡。既然如此,已經沒有必要打開浴室的毛玻璃門察看了。

我驚愕極了,呆呆地佇立著。

“啊,我的腦袋越來越不正常了。產生那樣的幻覺,竟信以為真,還神經兮兮地跑來察看。我究竟為什麽要做這種奇怪的窺視鏡呢?冒出這種念頭時,我恐怕已經發瘋了。”

與剛才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恐懼讓我不寒而栗。我不顧一切地跑回自己的房間,鑽進被窩裏。我閉上眼睛,祈禱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夢。

斜對麵的房間剛才安靜了片刻,此時猶如嘲笑我的愚蠢一般,又咚鏘咚鏘地鬧騰起來。即使蓋著被子,我也能聽到刺耳的聲音,根本別想入睡。

於是乎,我又不知不覺思索起了剛才的幻覺。認定那是幻覺,就等於承認我的腦子出了問題,這可太恐怖了。而且,我越是冷靜地思考,越是覺得自己的頭腦或是眼睛並沒有出現多麽嚴重的問題。“說不定是誰搞的惡作劇吧。”我甚至這樣愚蠢地想。

可是,究竟是誰,為了什麽,要搞這樣荒唐的惡作劇呢?是為了嚇唬我嗎?可是在這湖畔亭旅館,我並沒有這般親密的朋友。而且,還沒有人知道窺視鏡的秘密。再說了,那短刀、流血,又怎麽可能是惡搞呢?

這麽說,還是自己的幻覺吧?可是不管怎麽想,我也不覺得那是幻覺。更衣室裏沒有血,有可能是因為被害人腳下恰好有衣服什麽的,血滴在衣服上,或者血沒有多得流到地板上來吧。問題是被害人傷得那麽重,又怎麽能即刻離開浴室呢?她的叫喊聲或許被二樓的吵鬧聲淹沒,旅館裏的人沒有聽到。但是,受了那麽重的傷,她不可能在離開時不被任何人看到啊。最重要的是,她需要馬上看醫生。

我這樣思來想去,一夜都沒有合眼。雖說隻要告訴旅館裏的人就不用這麽瞎琢磨了,但無奈有窺視鏡這個軟肋,我又不敢那麽做,隻能自己這麽憋著了。

第二天早上,從樓下傳來人們起來的動靜,我才有了點兒精神。我覺得洗洗臉也許心情會好些,便拎著毛巾下樓去盥洗室。碰巧盥洗室就在浴室旁邊,我借著早晨的日光,重新察看了一次更衣室,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洗完臉一回到房間,我便打開麵向湖水的拉門,深深地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氣。湖麵的景色是多麽秀麗啊。一望無際的湖麵上,泛起縐綢樣細密的漣漪,升上山頭的太陽照在湖麵上,波光閃爍。湖水背靠的群山背陰處,被陽光折疊出壯觀的陰影,那山體的黑色與湖麵的銀色,以及飄曳在山與湖色之間的一抹朝霞,都亮麗極了。雖然在這裏住了很長時間,但是由於我常常睡懶覺,難得看到這樣美麗的景色。與這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相比,我這一夜的恐怖之感顯得多麽齷齪啊。

“今天您怎麽起得這麽早啊!”

背後一個女人調侃道,我回頭一看,是女傭端來了早飯。我雖然沒有食欲,還是坐下吃早飯。我拿起筷子,突然想再次確認一下昨晚發生的事。早晨清爽宜人的氣氛讓我也想聊聊天了。

“你沒聽說什麽嗎?昨晚我好像聽到浴室那邊有人尖叫,大概發生什麽事了吧?”

我用輕佻的口氣這樣問道,然後左一句右一句地試探著問了很多,可是那女傭一問三不知。她回答我,客人中沒有人受傷,也沒有聽附近的村民說起過。那個受傷的人不可能到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如果連消息靈通的女傭都沒有聽說有事發生,那麽昨晚的事可能隻是一場噩夢。於是,我越發擔心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吃了早飯後,也不好接著睡覺,我就坐在房間裏,怏怏不樂地想事情,這時,有一個人來找我,就是前麵提到的那個青年。他名叫河野,也下榻這家旅館。此人可以說是本故事的主人公,因此這裏有必要對他稍加介紹。

我隻不過在浴室或是湖邊見過他兩三次。他好像和我一樣,也屬於比較憂鬱的人,我經常看到他久久凝視著某個地方。因偶然一次和他搭話,我發現彼此的性格有些相似,都不大喜歡和大家湊在一起瞎聊天,願意獨自沉思默想或者埋頭看書。對他這一點兒,我抱有好感。但是,他看上去對於人際關係持有某種幻想,並不像我這樣的虛無主義者。而且其幻想絕不是憧憬自我陶醉的烏托邦,而是更切實(對於社會則是危險的)、更現實的東西。總之,河野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

在職業和物質方麵,他也與我大相徑庭。他的專業是西洋畫家,從外表也看得出他絕不屬於有錢人。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是邊賣畫邊旅行的。他住的房間也是一樓的走廊盡頭最不方便的一間。不知有什麽東西吸引他,聽說他經常來H山裏,對這一帶的情況非常熟悉。他這次也是在山下的Y町流連了幾日,比我稍早幾天入住了湖畔亭旅館。他就是這樣邊旅行,邊考察各地的風土人情,知道了各種珍奇逸聞。旅途的閑暇,他就埋頭讀帶來的書。有四五本深奧的書,已經被翻得發黑,經常被放在他的案頭。

我這樣一說,故事變得有些無趣了,那麽關於河野的介紹就到此為止,再接著說那天早晨他登門拜訪我的事吧。

他一進我的房間,便一個勁兒地打量我的臉。

“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他問我。

“昨晚沒睡好。”我若無其事地答道。

“失眠了?這可不行啊。”

然後,我們像往常那樣說了一會兒話,說不上是交談還是閑聊。可是,漸漸地,我對這種悠閑的對話厭煩起來。昨晚發生的事總是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根本沒心思聽河野那賣弄見識的侃侃而談。就在我焦躁不安時,突然萌生了“要不要跟這個人講講那件事,聽聽他的看法”的念頭。我總覺得他能夠理解我,告訴他也無妨。於是,我便把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即便如此,當我坦白窺視鏡的秘密時,還是覺得很難堪。好在對方是個善於傾聽的人,使我這個膽小鬼也不知不覺變得雄辯起來。

河野對我講的這件事似乎很感興趣,特別是窺視鏡這玩意兒讓他興奮異常。

“那架鏡子什麽樣啊?”

他馬上問起我。我取下披風,給他看那架窺視鏡。

“啊,果然不錯。你發明的這東西很妙啊。”

河野一邊不停地讚歎著,一邊貼在窺視鏡上看起來。

“確實可以看到那邊的影像。正如你剛才說的那樣,要說是幻覺就變成了怪事。不過,那個女人(應該是吧)最起碼受了重傷,可是到現在都沒有被人發現,也很奇怪。”

然後,河野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假設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凶手就可以把屍體隱藏起來,將血跡擦洗幹淨。”

“可是我的目擊時間是十點三十五分,距離我去浴室隻相差五六分鍾啊。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怎麽來得及隱藏屍體,清理幹淨地麵呢?”

“有時候也未必不可能啊。”河野話裏有話似的說,“比如……算了,回頭再推理吧,咱們還是再去浴室看看比較好。”

“但是,”我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大家並沒有發現誰失蹤了呀?如果是這樣,說那個女人死了也不對頭啊。”

“眼下還不知道有沒有人失蹤。昨晚很多客人沒有在這裏留宿,加上特別熱鬧,也無法確定沒有人失蹤。再說,那事發生在昨天深夜,現在大清早的,人們可能還沒有發現呢。”

於是,我們還是先去看了浴室。雖然我認為不需要去看,但是河野好奇心很強,不親眼去驗證一下就不能安心。

走進更衣室後,我們關上門。對於旅館的浴場更衣室來說,這裏相當寬敞,地上還鋪著木地板。河野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地麵察看。

“這裏每天清早都要打掃,所以即使有血跡,也會被擦得很幹淨,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時,他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麽,“這塊腳墊真奇怪啊!它平時不是放在這麵鏡子前的,原本是放在浴室入口的啊。”

河野邊說邊用腳尖將那塊用棕櫚做的寬大腳墊踢回了原來的位置。

“啊,這是什麽?”

河野突然驚叫一聲,我吃驚地往那兒一看,隻見剛才被腳墊蓋住的木地板上,有一條黏糊糊的黑紫色痕跡。一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出,那是被擦拭過的血跡。

十二

河野從袖子裏掏出手帕,使勁擦了擦那處很像血跡的地方。可是,那裏似乎已被仔細擦洗過,手帕上隻有淡淡的紅色。

“很像是血色啊。和紅墨水或紅色繪畫顏料不一樣。”

然後,他又在四周仔細察看了一遍。

“你看這裏!”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除了腳墊蓋住的地方以外,還看到多處疑似點狀血痕的印跡。有的在柱子和牆壁下方,有的在木地板上,由於已被仔細擦拭過,幾乎看不清楚了。如果認為那是血跡,那麽量確實非常大。順著那點點血痕尋找下去,便可清楚地看到傷者或死者進入浴室的痕跡。但是,她之後又去了哪裏呢?或者說被搬運到了哪裏呢?由於浴室裏不斷有熱水衝刷水泥地麵,自然看不出一點兒線索。

“好吧。”我很勉強地同意了,“但是,窺視鏡的事,拜托你千萬不要提。”

“可是,它是很重要的線索啊。譬如可以證明被害人是女性,還有短刀的形狀等。”

“我還是希望你替我保密。這不隻是難為情的問題,還會給自己招來嫌疑,這也是我擔心的。要說線索,這血跡不是足以證明嗎?而且,就算沒有我的證詞,警察也會調查清楚。隻是這架鏡子的事,請你務必理解我的難處。”

“是嗎?既然你這樣說,我就不跟他們說了。行,我現在去報告一下。”

河野說完便朝前台跑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所看到的情景,既不是噩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真實的殺人現場。從血痕的量來看,正如河野剛才推斷的那樣,恐怕被害人已經死了,而且凶手已將屍體藏到什麽地方去了。更重要的是,被殺害的女人,以及殺人的男人(多半是男人)到底是誰呢?直到現在,旅館裏都沒有出現**,由此可知,住宿的客人中似乎也沒有人失蹤。但是誰又會特意從外麵把人帶來此地殺害呢?我越想越覺得疑問重重。

過了不久,走廊裏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河野走在前頭,後麵跟著旅館老板、總管、女傭等人,他們一同走進浴室來。

“請大家不要聲張。我們開旅館的聲譽很要緊,如果搞錯了,泄露出去,生意會受影響的。”

胖胖的湖畔亭旅館老板一走進浴室就壓低聲音說道。看到地上的痕跡後,老板說:“哪有什麽血跡啊?這就是灑在地上的什麽**呀。說什麽殺人了,簡直是胡說八道。再說,又沒有人聽到叫喊聲,也沒有住店的客人不見了嘛。”

老板嘴上雖然極力否認,心裏卻很忐忑,轉身問女傭:

“今天早上,打掃這裏的是誰?”

“是三造打掃的。”

“去把三造叫來,不要驚動客人啊。”

三造是專門給浴室燒水的人,據說平時是個老好人,腦瓜有點兒不靈光。看他跟在女傭後麵走進來時的樣子,仿佛他自己就是殺人凶手似的,臉色蒼白、戰戰兢兢。

“喂,你沒有發現這塊墊子換地方了嗎?”

老板對他厲聲問道。

“是的,沒有發現。”

“是你打掃的吧?”

“是的。”

“你怎麽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呢?這麽說,打掃衛生的時候,你就沒有把鋪在這裏的墊子拿開看看吧?哪有你這樣打掃衛生的呀?怎麽這麽偷懶呢……這個就算了,昨晚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你不是一直在鍋爐房裏嗎?要是有什麽叫喊聲,你應該能聽到。”

“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

“你是說你沒聽見嗎?”

沒想到平時對我們滿臉堆笑、說話細聲細氣的老板,對待仆人竟是如此蠻橫,我不禁有些反感。可話說回來,那個三造也實在是太窩囊了。

十三

“就是血跡。”

“不是血跡。”

老板怕給旅館帶來不好的影響,不希望事態擴大,堅持認為不是血痕,而河野認為就是血痕,寸步也不退讓,二人就這樣爭執起來。

“這位先生也太過分了,隻看到地上灑了什麽**,根本沒搞清楚是什麽東西,就一口咬定是殺人案,這麽說話也太過分了吧。你是不是來我們家找碴的?”

老板惱羞成怒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擔心河野一氣之下,把窺視鏡的事抖摟出來,緊張得不行。因為即便是老板,隻要舉出這個證據,他定會啞口無言。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傭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她和其他女傭都知道了血跡的事。此時,大家都顯得有些緊張。

“老板,中村家打電話來了。”女傭氣喘籲籲地說,“他說長吉姑娘還沒有回去。”

這突如其來的報告使局麵急轉直下,連老板也開始沉不住氣了。長吉是山下附近小鎮上的一名藝伎。昨天晚上,她確實被請到湖畔亭旅館來了,可到現在人都不知去向。中村家以為她昨晚住在湖畔亭旅館(鄉下對這種事很寬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所以現在才打來電話詢問。

“我記得昨晚送走宴會廳的客人後,長吉和其他家的藝伎一起上了車。”

聽到老板的責問,總管驚慌失措地答道。但是,他對自己的記憶好像也沒有多少把握。

聽到吵鬧聲,老板娘也來了,還有很多女傭圍攏過來,有的說見過長吉,有的說沒見過,七嘴八舌的。說到最後,就連長吉這名藝伎昨晚到底來沒來過都弄不清楚了。

“我肯定她來了。”一個女傭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記得昨晚十點半左右,我端著酒壺走在二樓走廊上,猛然聽到十一號房間的拉門哢嗒一聲打開,長吉從裏麵跑了出來。請她來的,不就是那個大宴會廳的客人嗎?我覺得奇怪,就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發現長吉好像在被人追趕一樣,噔噔噔地朝那邊跑去了。”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來了。”另一位女傭接著說道,“就在那個時間,我正好經過樓下的廁所,看見十一號房間的那個大胡子走過來,特別凶地問我,剛才看到長吉過去沒有。我告訴他沒看見,他還特意走進廁所裏,打開單間門找了找。因為此事太奇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聽到這裏,我也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插嘴道:

“十一號房間的客人,莫非就是那兩個穿西裝、拿著大行李箱的人?昨晚他們很晚才離開旅館。”

“是啊,就是他們。他們每人都拿著一隻大行李箱呢。”

十四

“我作為旅館的負責人,會妥善處理此事,請各位先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盡量不要太聲張。”旅館老板對大家說。老板對此事一直抱著大事化小的態度,連我和河野也被老板看作礙事者,不好對事件多加置喙,隻好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最擔心的還是窺視鏡裝置被人發現,可是大白天又不能把它拆下來。

“真的,從這裏也能看見他們在幹什麽啊。”

河野不了解我此時的心情,取下在窺視鏡上的外套,又開始看起來。

“這個裝置太棒了!喂,你看,老板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被放得好大啊。”

沒辦法,我也隻好看了一眼。果真如此,在鏡子裏映出胖老板的側影。他正在說著什麽,厚嘴唇一張一合的。他的側臉被放大到了鏡子的三分之一。

如前所述,通過窺視鏡看到的影像,就像潛入水中看到的世界一樣,視野特別混濁,平添出無法形容的刺激感。這種時候,昨晚的恐怖記憶仍曆曆在目。我看著鏡子裏老板那張麻風病人似的臉,覺得它馬上就要滴答滴答地流出血來,實在看不下去。

“這件事你怎麽看?”過了一會兒,河野從窺視鏡上抬起頭問我,“倘若那個叫長吉的藝伎真的下落不明,十一號房的客人不是很可疑嗎?據我所知,那兩個男人是四五天前入住的,不怎麽出門,雖說經常召藝伎來,但也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一般都很安靜。不知他們在裏麵幹什麽,反正一點兒也不像普通的遊客。”

“可是,他們就算再奇怪,也不至於變態到殺死當地的藝伎啊。再說,即便是他們殺的,他們又能把屍體藏到哪兒去呢?”

我努力打消湧上心頭來的可怕念頭,隨口說道。

“或許沉到湖底了吧。或者是……你知道他們帶的行李箱到底有多大嗎?”河野問道。

我心裏猛然一驚,可又不能不回答他:

“就是一般使用的行李箱中最大的那種。”

河野聽了,意味深長地和我四目相對。不用說,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默默地互相對視著,因為彼此都覺得自己的想象實在太可怕了,無法說出口來。

終於,臉色蒼白的河野緊張兮兮地說。

“這件事,我看還是先打住吧。而且,就連是誰殺的,甚至到底有沒有人被殺,現在都不確定呢。”

“雖說是這樣,可你心裏想的和我想的一樣。”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最恐怖的是把一個人分別裝進兩個大箱子裏的想象。在浴室中或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屍體。因為在浴室裏,不論流多少血,都會流進湖水中去。那麽,他們真的是在那裏將長吉的屍體切成兩段的嗎?一想到這裏,我不禁感到一陣劇痛,仿佛脊梁骨被人砍了一斧頭。他們究竟是用什麽工具分割屍體的呢?是預先準備了凶器,還是從院子角落偷了一把斧頭?

或許一個人在入口處望風,另一個人在衝洗身體處,朝著美豔的女屍舉起了斧頭。

各位讀者,請不要嘲笑我這種神經過敏的想象。雖然事後想來覺得很滑稽,但當時在我們腦海裏浮現的就是那樣的畫麵。

直到當天下午,案件終於有了點兒眉目。盡管中村家多方尋找,依然沒有長吉的音訊。村派出所的巡警,以及山下小鎮上的警察署長、刑警等先後趕到了湖畔亭旅館的前台處。流言已經傳遍全村,旅館外麵擠滿了圍觀的人。盡管老板竭力掩蓋,但湖畔亭殺人案已然鬧得沸沸揚揚。

不用說,我和河野作為案件的目擊者,必須接受嚴厲的盤問。首先由河野詳細陳述他看見血跡時的情形,然後,我也被警察署長傳訊,我便再次重複河野說過的話。

經過一番盤問後,署長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麽,對我問道:

“可是,你們為什麽要去浴室察看呢?據說那時水還沒有燒熱,你們去那裏幹什麽呢?”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來了。

十五

我擔心如果此時不說實話,會給自己帶來無法挽回的後果。說不定連我也會被懷疑和這起殺人案有什麽牽連呢。這樣一想,似乎還是把窺視鏡的秘密說出來比較妥當。但是,一想到自己偷窺更衣室的事暴露,我又退縮了。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抉擇。由於我生性內向,最後還是羞恥感占據了上風,寧肯冒些風險,選擇了撒謊。

“我以為把肥皂忘在更衣室了。其實並沒有忘在那裏,隻是早上洗臉時,沒有找到肥皂,突然想到會不會落在更衣室裏,便去了那裏,結果偶然發現了地麵上的血跡。”

我邊說邊悄悄給旁邊的河野使眼色。萬一他回頭說出實情,可就大事不好了,所以我必須現在阻止他。他很敏感,自然領悟了我使眼色的含義。

此後,從湖畔亭旅館老板,到總管、用人,以及住在這裏的客人,悉數接受了調查。檢察官還未趕到,現在還不是正式調查,因此大家也不需要互相回避,所有人都擠在一個房間裏,一個挨一個地接受訊問,我得以旁聽到了所有人的陳述。

毋庸置疑,警方對現場又進行了一番非常細致的勘查。我們倆作為發現者,也跟著一起去了。一位老練的刑警一看到木地板上的痕跡,就立刻斷定是血跡。事後知道,考慮到負責此案的檢察官的意見,警方將采取的血樣送到當地的一所醫科大學做了化驗,結果證明這位刑警的鑒定無誤,從而斷定那血跡不是動物血,而是人血。

接下來,根據刑警的推斷,從血量分析,被害人大概已經死亡,凶手一定是在浴室裏的混凝土地上處理了屍體,這些判斷都與我和河野這樣的外行人的推測差別不大。

為了尋找物證,警方對浴室周圍、被列為嫌疑人的那兩個男人住過的十一號房間,都進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沒有發現任何凶器或其他遺落在現場的物品。

關於暫定被害人長吉的身份,恰好她的主人——中村家的老板娘趕到了湖畔亭旅館,從她那裏了解到一些詳細情況。當時,老板娘滿嘴跑火車地講了好多有關長吉的事情,然而,並沒有什麽值得參考的線索。

“大約一年前,長吉想換一家主人,從當地一個叫N的小鎮來到了中村家。此前的情況姑且不談,她來到中村家之後也沒有什麽異常。要說她的特點,無非就是作為從事這個行當的女人,個性很不開朗吧。在男女交往上,她好像沒有超出一般熟客之上的特別要好的男人。

“昨晚,她被這家旅館的大宴會廳叫去陪酒,正好葛家的藝伎阿治也在場。她是八點左右離開小鎮的,離開時沒有異常,聽說在宴席上陪酒時也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

老板娘的證言,不外乎是這類嘮嘮叨叨的車軲轆話。當時,警察署長問她,對於長吉和拿皮箱的紳士(住宿登記的名字是鬆永,侍者模樣的男子姓木村。但是因二人至今杳無音信,所以也沒有多大必要叫出他們的具體姓名)之間的關係,是否知道一些情況。可是,除了已知的長吉被鬆永叫到他的宴席去了兩三回之外,也沒有新的線索。此外,根據旅館總管以及藝伎阿治的證言,鬆永和長吉隻限於客人與陪酒的關係。

十六

總之,對老板娘的訊問,沒有超出我們已經掌握的情況範圍。不僅如此,由於我沒有說出窺視鏡的事,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關於此次事件,警方比我們知道的更少。例如作案時間,我們確切地知道是在十點三十五分,而他們隻是根據女傭看見長吉和鬆永的異常行為,就推斷凶殺案大約發生在那時。

幸好河野認識村裏的巡查,所以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到後來警方的看法,以及搜索的進展情況等。對湖畔亭旅館的調查一結束,警方便立刻搜索鬆永的下落,卻一無所獲。搜索主要根據我和旅館總管描述的他們出走時的穿著,警方尋訪了沿街兩側的村子和小鎮。不可思議的是,符合“穿西裝、手拿皮箱”這個條件的人再也沒有露過麵。除此之外,鬆永的其他特征,就隻有肥胖、蓄著胡子了,因此如果他們將皮箱藏起來,巧妙地偽裝一下,在人們的眼皮底下逃掉也不是不可能。

阻礙鬆永一行逃跑的最大麻煩,肯定是那兩個惹人注意的皮箱。他們肯定在半路上就扔掉了皮箱。警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最終還是沒有獲得任何結果。

此後幾天裏,警方雇用村民,搜索了附近的每一座山,甚至連湖底也沒有放過(靠近湖岸的地方水比較淺,也很清澈,劃條船繞湖一圈,湖底之物一覽無餘),依然毫無收獲。於是人們漸漸覺得這起案件大概是擱淺了。

然而,這些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暗中還發生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

下麵再回到案件發生的第二天,即對湖畔亭旅館展開調查的那天夜裏。即便窺視鏡暫時沒有被人發現,我還是放心不下,打算趁著黑夜把裝置拆下來,於是坐立不安地等著人們入睡。

當警察在浴室附近取證時,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盡管有樹木遮擋著,但是隻要從屋頂底下向上看,灰色圓筒必然會引起懷疑。萬幸的是,警察們一直盯著地麵察看有什麽東西掉落,或是有沒有可疑的腳印等,根本沒有注意到上麵。所以,我那個奇妙的裝置逃過了一劫。

但是,到了明天,警方大概會進行更為周密的調查,而且不是一兩天就能過去的事。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將裝置拆下來,否則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那天夜裏,因為發生了案件,旅館裏異常喧鬧,比平時作息晚了很多,說話聲還不絕於耳。過了午夜十二點,人們似乎終於都睡下了。我覺得還是小心為好,一直等到淩晨一點左右才行動。在等待期間,我也不時地看窺視鏡,留意更衣室中有沒有人。當我慢慢地爬出窗外,正要動手拆卸窺視鏡的時候,又無意中瞅了一眼鏡子,突然發現一個可怕的東西在鏡子裏蠕動。

那是男人手指的放大影像,與昨晚見到的分毫不差,手背上也有著同樣的一道傷痕,從粗壯有力的手指來看,整體印象與昨晚見到的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