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

一個春日,從K溫泉沿著山路走四千米左右,在能夠俯瞰溪穀的斷崖上,一對男女並肩坐在天然石椅上聊天。男人二十七八歲,女人年長兩三歲,二人都身著溫泉旅館的浴衣,外套是寬袖夾襖。

女人:“那件事總在我腦海裏浮現,我卻不能向人傾訴,真是憋得難受。雖然已經過去了很久,咱們還從沒提起過吧?我想慢慢回憶一下,按順序捋一捋。你願意嗎?”

男人:“沒有什麽不願意的。可以捋一下。你忘了的地方,我提醒你。”

女人:“那我就開始說了……我第一次有所察覺,是某天晚上,和齋藤在**耳鬢廝磨時,他像以往那樣哭了起來。眼淚順著我們緊貼的麵頰流淌,帶點兒鹹味的**源源不斷地流進我的嘴裏。”

男人:“那種事我可不想聽,你描述那麽詳細幹嗎?那個暴露狂男人還是免談吧。再說,他還是你前夫。”

女人:“可是,這段很重要嘛。這就是所謂的第一個提示啊。你要是不想聽,我就跳過去。齋藤這樣抱著我,臉貼臉流淚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奇怪。他哭得格外傷心,感覺有什麽深意似的。我嚇了一跳,不禁把臉移開,使勁盯著他被眼淚蒙住的眼眸深處。”

男人:“好刺激啊,立刻變得瘮人了。那一刻,你從那男人的眼裏看到了深深的憐憫,對不對?”

女人:“對啊。就像在說‘噢,好可憐,好可憐’,發自內心地憐憫我而哭泣……人的眼睛裏能寫著一生的經曆呢。更何況是當下的心境,就像是用初號字寫的。我不是很善於解讀這個嘛,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

男人:“你覺得他想殺死你,對嗎?”

女人:“對,不過,這可是個很刺激的遊戲呀。即便活在這大千世界裏,我們也會感到無聊。就連被罰進壁櫥思過的孩童,也會在那片黑暗中找點兒什麽東西來玩。大人也一樣。無論處於怎樣痛苦的境地,都會苦中作樂。是不得不苦中作樂。這是無藥可醫的本能。”

男人:“你要是老說廢話,得說到太陽下山了。”

女人:“你知道那個人挺涼薄的,我和他正相反。而且我們夫妻對婚姻生活都產生了倦怠感。愛肯定愛過,但即便是愛,也會產生倦怠。你明白吧?”

男人:“太明白了。說得好。”

女人:“所以,我們需要一些讓人心跳加速的刺激。我總是渴望著這種刺激。齋藤也非常明白我的心情。而且,我也隱約覺得他在計劃著什麽,但是直到那晚窺見他那深邃的眼眸之前,我還一無所知……其實,他計劃得相當周密,真讓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他會想出如此紛繁複雜的計劃。可話說回來,越是讓人膽戰心驚,就越是樂趣無窮啊。”

男人:“你讀出了那個男人眼中深深的憐憫。那也是他做的戲吧。他這樣哭泣,給了你第一個提示,對吧?那麽第二個提示是什麽呢?”

女人:“是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

男人:“頭戴同樣藏藍色的呢帽,戴著墨鏡,蓄著濃密的小胡子。”

女人:“那個男人,還是你最早發現的呢。”

男人:“嗯,誰讓我借住在你家,成了你們夫婦倆的禦用小醜,還是個沒名氣的畫家呢。因為閑得無聊,我常去鎮上閑逛。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總在你家附近轉悠,是我最先發現的。藏藍色大衣男在街角咖啡店刨根問底地打聽你家有什麽人,還有房間布局之類的,這些也是我從咖啡店老板娘那裏探聽出來告訴你的。”

女人:“我也遇到過那個人。在後院小門外見過一次,正門旁邊見過兩次。他雙手插進肥大的藏藍色大衣口袋裏,魅影似的站在那裏,就像一道不吉利的黑影。”

男人:“起初你以為是小偷呢。鄰居的女傭也發現了那家夥,還提醒咱們要提防。”

女人:“其實,他可比小偷恐怖多了。我一看到齋藤流出憐憫的眼淚,那個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的形象便突然浮現在我眼前。這是第二個提示。”

男人:“那麽,第三個提示就是偵探小說了吧。”

女人:“對呀。是你在我們之間培養的偵探愛好。不論是齋藤還是我,原本對此也不是毫無興趣,可後來變得那樣鑽牛角尖似的研究偵探手法,全都拜你所賜。那一陣子雖然熱度有所下降,半年前卻達到頂峰。我們每天晚上隻討論和犯罪手法有關的話題。就數齋藤最沉迷了。”

男人:“那時候,那個人想出來的最高明的犯罪手法就是……”

女人:“對,就是一人分飾二角。根據當時的研究可知,一人扮二角的手法有很多很多種類。你不是還做了一張圖表嗎?現在還有吧?”

男人:“那種東西怎麽可能留到現在。但我還記著呢。一人扮二角有三十三項,就是說有三十三種不同類型的技法。”

女人:“齋藤認為在那三十三種技法之中,虛構人物這個技法是首屈一指的,是這樣吧。”

男人:“比如謀劃一起殺人案。可能的話,從實施犯罪的一年多以前,罪犯就要製造出另一個自己。通過假胡子、眼鏡、服裝等極其簡單而巧妙的變裝,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居住在相隔很遠的另一座房子裏,並且讓這個虛構人物充分暴露在外人麵前,也就是過一種雙重的生活。罪犯本人謊稱工作而外出的這段時間,虛構人物便在他自己家裏;虛構人物假裝去上夜班的這段時間,罪犯本人便回到自己家中。時不時讓某一方出去旅旅遊,就能更輕鬆地隱瞞下去了。然後看準時機,讓虛構人物去殺人。但在案發前後,罪犯要讓自己被兩三個人看到,給他們留下罪犯一定是那個虛構人物的印象。目的達成後,虛構人物便憑空消失。罪犯把用來偽裝的物品全部燒毀或拴上重物沉入河底。而虛構人物的家中,再也不會有人回來。就是說他杳無音信、消失無蹤了。此後,罪犯本人裝作一無所知地照常生活。因為這原本就是不存在於世間的人犯的罪,所以無從尋找嫌犯的蹤跡。這就是所謂的完美犯罪。”

女人:“那個人把這種伎倆視為所有犯罪手法之頂點,侃侃而談,令人心生畏懼。我們也被他徹底說服了。所以,我對這個虛構罪犯的手法一直念念不忘。對了,還有一本日記本呢。那個人預料到我會找到日記本,便把自己的日記本藏起來了,而且藏在一個特別難以發現的地方。不過,這日記原本就是寫給我看的,所以並沒寫他真正的秘密。就連後來才知道的那個女人的事也隻字未提。”

男人:“這就是所謂的原文修改吧。原文修改是校對員的常用語,從前的文書,有時為了讓人看到原來的字,隻畫條線消掉詞語,所以想看刪去的詞還能看到。在我們的書信裏也很常見啊。故意刪掉的地方,其實就是最想讓對方看到的詞句。那個男人的日記本就是采用這種‘原文修改法’。也可以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女人:“所以,我看了他的日記本哦。正是關於虛構犯罪手法的論文,寫得真是不錯。製造出了一個世間完全不存在的人,很有意思。那個人很擅長寫作,對不對?”

男人:“這個我當然知道。別老是懷念了,接著往下說吧。”

女人:“嗬嗬,現在三個提示都齊了吧——憐憫的眼淚、穿著藏藍色大衣的怪人、對虛構殺人手法的讚美。但是,如果沒有第四個提示,還是不夠完備。那便是動機。動機就是那個女人。那個人甚至沒把她寫進日記。因為如果寫進日記,就成了一出真正的戲,會減少許多刺激。他的這種小心謹慎很讓人討厭……那個女人的事是你告訴我的吧。其實我已經隱約感覺到了在那個人的眼底有個年輕的女人時隱時現。而且,我們在**相擁時,我都能從那人身上隱隱聞到其他女人的氣味……”

男人:“你也真夠敏感的……這就是說,把這四個提示組合起來,齋藤的表演主線便清晰起來了,即通過所謂的原文修改,讓你感知到那個女人的存在,同時流下憐憫的眼淚。盡管覺得你可憐,但他要想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就是個障礙。可一旦和你分開,對於毫無獨立經濟能力的齋藤來講,等於丟了飯碗,所以也不行。那個男人說是幫朋友搞事業,每天上班,卻沒多少收入,純粹是打發時間而已。你雖然已經和他正式結婚,但仍緊握財權不撒手。你那個戰後成為暴發戶的父親去世後,你把繼承的財產守得牢牢的,並沒有變更為夫妻共同財產。那個男人雖然想方設法從你這裏弄走了大筆零花錢,卻不能動用你的財產分毫。因此,若想違背你的意願,和別的女人揮霍這筆財產,唯有殺死你。這樣一來,雖然已成婚,但你又沒有其他親人,全部財產便會歸於他的名下。這就是動機。”

女人:“你的意思是指,這是他玩這個刺激遊戲的動機了?”

男人:“當然了。即便作為真實的犯罪動機也是無懈可擊的。而且,殺人手段就是他所誇耀的製造虛構罪犯。他先讓外人三番五次看到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再以那個裝扮潛入你的臥室,殺死你之後,讓虛構的罪犯永遠從世上消失。隨後他前腳變回齋藤,後腳回到家,看到你的屍體後就大呼小叫起來。就是這個順序吧。”

女人:“是的,他就是想讓我這樣想,讓我恐懼,然後共同感受這刺激遊戲的樂趣,好似一個複雜些的兒童偵探遊戲。而我若不相信他隻是想玩遊戲,並且真切地感到殺意的話,那便是刺激得叫人魂飛魄散的遊戲了。這就是他的初衷。他想玩的遊戲,可比兒童偵探遊戲駭人多了。”

男人:“即便是兒童偵探遊戲也不可小覷。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曾因為玩偵探遊戲,和一個年齡稍大的女孩躲在陰暗的倉庫裏,被那個女孩挑逗過。那麽可愛的女孩,居然擺出讓人羞於啟齒的奇怪姿勢,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恐怖得就像死裏逃生。”

女人:“你可別跑題了。剛才咱們說的所有事情,都是那晚,當我注視著齋藤熱淚盈眶的雙眸的瞬間,也就是一秒鍾內在腦海裏閃過的。回憶起那麽多的過去,加以邏輯性地歸納,我僅僅用了一秒鍾哦。人的大腦功能真是不可思議啊!那裏麵到底是什麽構造啊?口頭表達需要三十分鍾的事情,居然一秒鍾就想完了。”

男人:“那又有什麽用呢?他要是真想殺你,肯定不會就這麽一直演戲,否則不是沒完沒了嗎?隻讓一個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嚇唬嚇唬你,就算完了?”

女人:“不是那樣的。這隻不過是我的想象,會有結尾的。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會從窗戶或者什麽地方潛進我的臥室,並且讓我嚇得尖叫,看我會表現得多麽恐懼。然後,仍舊以虛構人物的裝扮鑽進我的床鋪,變裝成他人爬上自己妻子的床……”

男人:“真是變態!”

女人:“對呀。他就是這樣變態的人。不然也想不出這種一驚一乍的刺激遊戲。”

男人:“……可是,結果卻截然不同啊。”

女人:“是啊……在這之後就不是鬧著玩了……好可怕!我現在還感到後怕呢。”

男人:“我也覺得後來發生的事讓人心裏不舒服。不過,你還是都說了吧。在這四下無人的懸崖上,把來龍去脈理清楚,一次就好。這樣的話,你也許會感覺輕鬆些。”

女人:“嗯,我也這樣想。那晚之後,每隔幾天便會發生同樣的事,一共發生了三次。然後,和我貼著臉頰流淚的那個人,哭得越來越傷心了……好幾次都讓我感到莫名其妙。每次他一哭,我就趕忙把臉移開,注視他的眼眸深處,卻什麽也看不到了。我隻能往壞處想。我的揣測讓我膽寒。”

男人:“那個男人是真的想把你殺掉吧。”

女人:“突然間,我仿佛看見那人的眼睛在說:‘我製造了一個虛構的人物,試圖讓你體會什麽叫刺激。一開始隻是這麽想的。但事到如今,連我也無法判斷,這個想法是否能以演戲告終了。就算我真的殺掉你,我也是絕對安全的。然後,你的財產便屬於我了。我或許敗給了金錢的魅力。說實話,比起你來,我更愛那個女人。好可憐,你真是可憐至極!’我甚至能感知到那個人正扯著嗓子哭喊。眼淚從他眼裏止不住地流下來,不斷流進我的喉嚨。我們各自內心的不著邊際的妄想,在黑暗的空間裏糾纏成一團亂麻,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你來找我商量,就是在那段時期吧。”

女人:“對呀。我對你說了我剛才說的那些不安。可你笑話我,說我想多了,怎麽會有那麽離譜的事。不過,你笑眯眯的眼睛深處卻閃過一絲疑慮。我看得出你也感到了些許不安,怕萬一是真的……”

男人:“但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那種不安。比你的千裏眼差得遠了。你甚至能探進對方的潛意識裏去。”

女人:“我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了。也怕對方發覺我害怕他。於是,我終於想到了那把手槍。一天傍晚,我又在門外遇到了那個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那個男人總在傍晚或夜裏出現,因為他怕被人識破偽裝。那次也是天色微暗時分,看不清楚,但我感覺那個男人看著我咧嘴笑了一下。即便我知道是齋藤裝扮的,還是不由得汗毛倒豎。就在那一瞬間,我沒來由地突然想起了那把手槍。就是那個人藏在書房抽屜裏的那把手槍。”

男人:“我也知道那把手槍。那家夥不顧禁令,偷偷搞到一把手槍,總是裝著實彈,藏在抽屜最下麵。他說並非有什麽用處,既然弄到了,就留著吧。”

女人:“我一想到那個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大概隨身揣著那把手槍,不禁嚇得一激靈。我急忙跑到書房打開抽屜,看到手槍好好地放在原處,便暫時放了心,可馬上意識到,那個人不可能傻到讓虛構的罪犯拿著屬於齋藤的手槍。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說不定得到了另一把手槍,抑或是準備了其他凶器。雖說手槍還在原地,我也決不能大意。這麽一想,我就愈加不安起來。”

男人:“於是你決定自己拿著那把手槍了吧?”

女人:“是的,我覺得這樣能安心些,所以我把手槍拿到自己房間,晚上還會拿進被窩。”

男人:“那可是個不祥之物啊。要是沒有那個……”

女人:“我問過你吧。如果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進入我的臥室,我朝他開槍的話,會判什麽罪?”

男人:“是呀。我那時說,如果陌生男人強行闖進房間,甚至進了臥室,即便那人並沒想加害於你,你朝他開槍也屬於正當防衛。即便射殺對方,也不會被定罪。雖說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現在想來,我說錯了話。”

女人:“然後,那個男人終於來了。齋藤不在家的夜裏,我甚至整夜嚴陣以待。晚上十二點過後,那個人越過院牆,從走廊窗戶鑽進來,輕手輕腳地打開了我的臥室門。他還穿著藏藍色大衣,戴著呢帽和墨鏡,有濃密胡須,的確是那個經常看到的男人。我一邊眯縫著眼睛裝睡,一邊從睫毛縫隙間盯著男人,在被窩裏緊握手槍,以備隨時射擊。”

男人:“……”

女人:“我嚇得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隻想趕快開槍,但還是竭力忍耐,從睫毛縫隙間窺視……那個男人把雙手插在大衣兜裏,紋絲不動地站著。他好像看出我在裝睡。對視仿佛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我咬牙強忍著想猛然跳出被窩,尖叫著逃跑的衝動。”

男人:“……”

女人:“終於,那個男人大步靠近床榻。他雖然站在電燈罩的陰影裏,麵龐卻又大又清晰。盡管偽裝得十分巧妙,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就是齋藤。我仿佛看到那個男人在墨鏡後麵獰笑。突然,他俯下上身朝著我襲來。當時,那把短刀被頭擋住,我沒看到,但我已無暇顧及。我迅速從被子裏拿出手槍,對著男人的胸膛猛然扣下扳機……我用手槍對著他,根本沒工夫跟他說話,瘋了似的隻想趕快開槍……你和女傭聽見槍聲趕來時,那個男人已經被打中胸膛沒了氣息,我也昏倒在**了,是吧?”

男人:“我開始是一頭霧水,但馬上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那個男人的屍體旁邊,掉著一把出鞘的短刀。”

女人:“警察來了。後來我被叫去了檢察廳。你也被叫去了吧?我毫無隱瞞地和盤托出。檢察官責備了我們玩火自焚的生活,教育了我好半天,並未起訴我。因為有短刀,那個男人的殺意無可置疑。後來,我並沒有一病不起,還順利辦完了那個人的葬禮,差不多一個月一直足不出戶。你每天都來安慰我。我無親無友,身邊隻有你可以依靠……也是你幫我打發了齋藤的那個女人。”

男人:“自那時到現在,轉眼快一年了。和你正式辦理結婚手續也有五個月了……好了,咱們該回去了吧?”

女人:“我還沒說完呢。”

男人:“還有話說?不是都已經捋清楚了嗎?”

女人:“但是,剛才說的那些,僅僅是淺淺的表麵一層。”

男人:“啊?表麵一層?咱們分析得那麽透徹,還是淺淺的嗎?”

女人:“無論何時,最真實的都在最深處。最深處的真相,咱們還沒說呢。”

男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你不會是有點兒神經衰弱吧?”

女人:“你怕了?”

男人的眼睛仿佛驟然變得清澈了,但表情沒有變,動都沒有動一下。女人因說話多而亢奮得麵頰緋紅,眼睛炯炯放光,唇角翹起,浮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

女人:“我想,一個人如果能隨心所欲地操縱他人的腦子,讓其犯下重罪,一定會感到很愉快。因為被操縱的一方,絲毫察覺不到他們自己是那人的傀儡,沒有比這更安全的犯罪方法了。這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完美犯罪嗎?”

男人:“你到底想說什麽?”

女人:“我想說,你就是那種操縱木偶的魔法師!但我不是要揭發你。咱倆就和兩個臉對著臉,獰笑著誇讚對方的惡行之妙的惡魔差不多。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希望咱們能夠真正地坦誠相見,也就是你說的暴露狂啊。”

男人:“喂,你怎麽沒完了。我對暴露狂可沒興趣。”

女人:“你果然很害怕啊。不過,既然提起了話頭,要是不說出來,豈不更讓人難受嘛。我還是都說了吧。讓齋藤對偵探感興趣的人,其實是你吧?齋藤原本就有那樣的天分,所以對你來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傀儡。並且,你還成功地讓他熱衷於研究犯罪手段,醉心於虛構罪犯的手法。當然,齋藤是自己沉迷其中的,但是你使用不露聲色的技巧,朝那個方向引導了齋藤的思路。這大概就是話術吧。不,這技巧可比話術深奧多了。你就是這樣將齋藤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他在外麵有女人,跟你沒關係。是齋藤任性亂搞,他是個花花公子,拈花惹草是遲早的事。你隻是很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

“將虛構罪犯的手法和那個女人掛鉤,讓我和齋藤想出那個刺激遊戲,當然也是你暗中慫恿的。齋藤是那種喜歡將奇思怪想付諸行動來取樂的性格,你隻需三言兩語,有意無意地暗示即可。你使用的是讓齋藤毫無察覺卻能起到巨大的暗示作用的言語。”

男人:“想象可以隨心所欲,不著邊際。你這樣胡思亂想,恰恰證明你自己才是無可救藥的惡人。”

女人:“對呀。隻有惡人才最懂得惡人的內心。不是你最先發現齋藤落入你的圈套,變裝成穿藏藍色大衣的男人,在我家周圍鬼鬼祟祟地轉悠嗎?然後你便告訴了我。當時我並未發覺,事後回想起來,你的眼神裏有掩蓋不住的欣喜之色。那眼神不僅意味著發現了可疑男人,還**裸地暴露出‘我成功了!太棒了!’的歡喜之情。我若不曾分析齋藤的眼淚或想起虛構罪犯的手法,便無從判斷結果,對於你這個始作俑者來說,是早就預料到的。”

男人:“別說了。喂,別再說了。”

女人:“還有幾句。我還有幾句想說呢。他不知何時開始變成假戲真做了。我覺得齋藤也許會殺了我。然後我拿到手槍,和你商量了這件事。你聽後,雖然表現出打心眼兒裏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眼睛裏卻隱隱有些不安。而且,你還明白地告訴我,萬一用手槍殺死對方,也屬於正當防衛,不會被定罪。這樣一來,你便可以坐山觀虎鬥了。殺人案可能會發生,也可能不會。就算沒發生,你也沒有任何損失。如果我開槍打死了齋藤,便正中你的心思。你的想法真是讓人拍案叫絕啊!在咱們經常討論犯罪手法那會兒,曾經談論過關於‘或然率犯罪’的問題,就是那種最狡猾、最安全的方法。具體說來就是,雖然有充分的可能性,但不知道是否會達到目的,全得聽命於命運的安排。即使失敗,罪犯也絲毫不用擔心被懷疑,所以能夠反複實行不同的計劃。這樣重複的過程中,總有一次會達到目的。而且,即便目的達成,罪犯也不會受到懷疑。你的或然率犯罪比起齋藤想出來的虛構罪犯,高明了可不是一點半點啊。”

男人:“我要生氣了。我看你簡直是瘋了,腦子都不正常了。我先回去了。”

女人:“你怎麽滿頭大汗的?哪裏不舒服嗎?那時候,我扣動扳機時,並不知道齋藤手裏拿著短刀。我以為他會突然掐我的脖子,不對,也沒有那麽想,隻是以為他想抱我。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想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扣動了扳機。因為很早以前,我就從心底愛上了你。你應該也心知肚明……然後,我扣著扳機昏倒了,恢複意識後才看到那把短刀。所以,我既可以認為那把短刀是齋藤自己放在大衣口袋裏的,也可以認為是你把事先備好的齋藤的短刀拿來,按上已死的齋藤的指紋後扔在那裏的。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想嗎?因為聽到槍響,最先趕過來的人是你,而且如果齋藤拿著短刀的話,我是正當防衛的說法便更加名正言順了。你固然希望齋藤被殺死,但也不想讓我有罪。為了救我,你就要不擇手段了。”

男人:“太驚人了!你的想象力真是不得了啊!哈哈哈……”

女人:“你用笑來掩飾也沒有用。你的聲音和平時都不一樣了,就像在哭似的。你在害怕什麽呢?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即便是全無風險的或然率犯罪,你敢於製訂這麽恐怖的計劃,也是為了得到我,我是絕不會背叛你的。我從心底愛著你呢。我們把這件事當作兩人之間永遠的秘密吧。我隻想和你聊聊真心話,僅此一次。”

男人沉默著,仿佛拒絕和妄想症患者坐在一起似的,從石椅上站起來。女人也隨之站起,朝著與歸途相反的懸崖邊緩緩走去。男人相隔兩三步遠,惶惶不安地跟在女人後麵。

女人走到離懸崖一米不到的地方停下了。從遙遠的下方傳來溪流的潺潺水聲,但是看不到溪流。穀底籠罩著淡淡的霧靄,看起來很深。

女人麵朝山穀,對身後的男人說:

“咱們今天一直在說真心話。這樣的真心話,不是隨隨便便可以說的。我覺得非常痛快。不過,我還有一句真心話沒有說呢。最後這句真心話,我今天還是說完好了。我不看著你的臉。雖然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但你愛的是我和我的錢吧。如今你已經不再愛我,隻愛我的錢。這一點我很明白。我可以從你的眼中讀出來,而且你也知道我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你今天邀我到這空無一人的懸崖上來。即便你已經不愛我了,卻離不開我。因為你和齋藤一樣,也是毫無謀生能力的男人。因此,你能做的事隻剩下一件了——照葫蘆畫瓢,學著齋藤除掉我。這樣一來,我的全部財產便都屬於我的丈夫你了。其實我早知道你已經有了別的情人,還知道,現在你恨死了我。”

從身後傳來男人呼呼的劇烈喘息聲。她能感到男人的身體正悄悄靠過來。女人知道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

男人的雙手碰到了她的後背,那雙手在劇烈地顫抖,然後突然發力,朝著女人的後背推了過來。

女人順著他的力道,柔軟地將身體像對折似的一彎腰,靈巧地閃到一旁。

男人推空了,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去,他拚命地想要停下來,可是到最後一步時,腳下已經沒有地麵了。男人的整個身體宛如木棍一樣橫著,嗖地掉了下去。

剛才一直沒注意到的鳥鳴聲,此時嘰嘰喳喳地鑽進了女人的耳朵。在溪流下遊的廣闊天空上,一簇簇雲朵被夕陽染得通紅,形成一片讓人驚歎的宏偉壯麗的火燒雲。

女人茫然地呆立在岩石邊,過了好久,她才喃喃自語起來。

女人:“這回又是正當防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一年前,想殺我的是齋藤,可是被殺死的不是我,而是齋藤自己。這次也一樣,本來想把我推下去的是他,但掉落懸崖的卻不是我,而是他自己。正當防衛這東西還真是奇妙啊。兩件事的實施者明明是我,我卻不是名義上的罪犯,也不會遭到人們的懷疑。居然能想出這般狡猾的手段來,可見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毒婦呢……今後我不知還要進行幾次正當防衛,也不知還能全身而退地殺掉幾個人……”

夕陽映紅了整個天空,斷崖邊的岩石也被染成了血紅色,斷崖後麵的鬱鬱蔥蔥的森林如燃燒的火焰一般。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的女人,看起來嬌小可愛,宛如一個人偶。她那美麗的麵龐燦若桃花,大眼睛裏倒映著絢麗的天空,熠熠生輝。

女人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裏,猶如一件巧奪天工的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