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收據

“其實,那件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那可是近來少見的奇聞啊。社會上眾說紛紜,傳言滿天飛。不過,想必沒有你知道得那麽詳細。能不能說來聽聽?”

年輕的紳士說著,將滴血的肉片塞進嘴裏。

“好吧。那我就說說。喂,服務生,再來杯啤酒。”

這位穿著體麵、頭發卻亂蓬蓬的青年人講了起來。

“時間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的淩晨四點,地點是某町近郊的富田博士宅邸後麵的鐵路。冬天的(不對,好像是秋天,這也無所謂啦)上行列車打破了黎明前的靜寂,疾馳而來。這時,不知什麽緣故,突然響起了刺耳的汽笛聲,列車緊急製動刹了車,因慣性前行了一段才停住,結果,一位婦人被軋死了。我去看過現場。我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血腥的場景,真是大受刺激。

“死者就是下麵要談到的博士夫人。接到乘務員的緊急報告後,警察立刻趕來了。附近也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人通知了博士宅邸,異常震驚的博士和用人立即跑來現場。在這個騷亂的時候,你也知道,當時我已到某町來遊玩,按照習慣早晨出去散步,路上碰巧遇到了這件事。警方當即進行了驗屍。法醫模樣的男人檢查了傷口之後,屍體便被抬到了博士宅邸。在旁觀者眼裏,此事極為簡單地了結了。

“我看到的隻有這些。其餘都是參照報紙上的報道,加上我個人的猜想得出的,你姑且聽之吧。法醫認為,死因肯定是軋死。其根據是右大腿從根部被碾斷這一點。關於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原因,從死者懷裏搜出來的東西是有力線索,那就是一封夫人寫給丈夫博士的遺書。遺書裏提到,由於長期以來深受肺病之苦,讓身邊的人也備嚐煎熬,實在無法忍受,遂下決心自我了結。大致就是這個意思。這的確是很常見的事件。如果此時沒有一位名偵探出現,這個故事便畫上了句號。接下來,關於博士夫人厭世自殺之類的報道,會以寥寥數筆登在社會版上。然而,多虧了這名偵探,我們才得以看到不一樣的情況。

“他就是在報上受到盛讚的刑警——黑田清太郎。

“這位老兄可是個奇人。此人如同外國偵探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像狗似的趴在事發現場地上嗅來嗅去。然後,他進入博士宅邸,對主人以及用人提出種種問題,還拿著放大鏡把每個房間的犄角旮旯看了一個遍。你就當是新式的偵探技術吧。然後,那位刑警對長官說:‘看樣子,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在場的人一聽這話,都臉色驟變,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在大學醫院裏由某某博士執刀,進行解剖之後,果然證明了黑田名偵探的推斷無誤。他們發現夫人被軋死之前曾經服用過一種毒藥。就是說,有人先毒死了夫人,再將屍體運到鐵軌上,偽裝成自殺。原來這是一起可怕的殺人案。於是,在當時的報紙上,以‘凶手是何人’這樣聳人聽聞的標題登出此案件,越加煽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最後,檢察官要求黑田刑警收集相關證據。

“且說黑田刑警揚揚自得地拿出來的物證是:一雙皮鞋、用石膏采取的足印、幾張皺皺巴巴的廢紙——是不是有幾分偵探小說的味道?他居然用這三件物證,證明博士夫人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甚至還說殺人者正是她丈夫富田博士。怎麽樣,很刺激吧?”

口若懸河的青年臉上現出不無狡黠的微笑,瞧著對方的臉,然後從內兜裏掏出一個銀色煙盒,相當瀟灑地捏出一支牛津牌香煙,啪的一聲合上了蓋子。

“對了,”聽故事的青年一邊擦火柴為講故事的人點煙,一邊問,“到此為止,我也大致知道。不過,我很想知道,那位黑田刑警是通過什麽方法發現凶手的呢?”

“這起案子簡直就是一部偵探小說啊。根據黑田的說法,之所以懷疑是他殺,就因為法醫說了句‘死者的傷口出血太少’。就是這極其細微之處,讓他產生了懷疑。他說,曾經發生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的老婦人被害案,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有疑點就不能放過,並且,要對該疑點逐一進行盡可能縝密的探究,這是偵探術的座右銘。而這位刑警看來也深得辦案精髓,據此推理出了一個假設。某個人——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給這位夫人喝下了毒藥,然後將夫人的屍體運到鐵軌上,等著火車的車輪將所有痕跡碾壓得消失殆盡。假設是這樣的話,把屍體搬運到鐵軌附近時,必然會留下痕跡。對於刑警來說極其幸運的是,發生軋死事件的前夜一直在下雨,地麵清晰地留下了各種各樣的足跡。這意味著,隻有頭天半夜雨停了,到事件發生的淩晨四點幾十分之前,路過那附近的足跡才會非常完整地留在地上。因此,黑田刑警像前麵說的那樣,趴在地上到處聞起來。現在,我畫一張現場的俯瞰圖給你。”

左右田——講故事的人——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小筆記本,用鉛筆快速畫了一張草圖。

“鐵軌比地麵高出一些,兩側的斜麵長滿了雜草。鐵軌和富田博士宅邸後門之間隔著一塊開闊的地麵,差不多有一個網球場大小,是一片寸草不生、夾雜著小石子的土地。留下了足跡的地方就是這一側。鐵軌另一邊,即與博士宅邸相反的方向是一片水田,遠處可見工廠的煙囪。東西走向的某町西麵盡頭,便是博士宅邸及其他幾棟文化村式的住宅[1],你就這樣想象,博士宅邸等一長排住宅,幾乎與鐵軌平行而建。那麽,要問趴在地上的黑田刑警,到底在這博士宅邸與鐵軌之間的空地上嗅出了什麽?原來那塊土地上,足有十種以上的足跡交相混雜,並且集中在事發地點,乍一看完全分辨不出來,但經過對足跡逐一分類調查後可知,有幾種拖鞋、幾種木屐和幾種鞋的足跡。然後,與在現場的人數和足跡數進行對比,發現多出了一種歸屬不明的鞋印足跡。那天早晨,穿鞋的人都是警方,那些人之中還沒有一個人離開現場,因此有些奇怪。再仔細一查,才知道那組可疑的鞋印是從博士宅邸過來的。”

“你查得真詳細啊。”聽故事的青年,即鬆村插嘴道。

“哪裏,這還是拜八卦小報所賜呢。自從此案發生,他們就連篇累牘地報道,別說,有時候還真起點兒作用。要說從博士宅邸到出事地點之間往返的足跡,一共有四種。第一種是剛才所說的歸屬不明的鞋印;第二種是來現場時博士穿的拖鞋鞋印,第三種和第四種是博士用人的腳印。僅僅從這些足跡裏,找不到死者走到鐵軌來的痕跡。那麽,夫人當時很可能穿的是小巧的布襪,但現場也沒有找到這樣的足印。這麽說,夫人難道是穿著男人的鞋走到鐵軌來的?倘若不是這樣,便是符合這些鞋印的什麽人,將夫人抱到了鐵軌上。二者必居其一。前者當然不可能了。並且,那組鞋印有個微妙的特征,即鞋後跟非常深地嵌入地麵。這是拿著什麽重物走路的證據。由於東西的重量,腳後跟才會嵌入地麵。關於這一點,黑田在小報上大大賣弄了一番,據他所說,人的足跡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信息,比如這樣的足跡是屬於跛腳的人,這樣的足跡是盲人的,這樣的足跡是孕婦的等。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去看昨天的八卦小報。

“由於說來話長,細節就省略了,黑田刑警從足跡出發,花費一番苦心進行探查,終於從博士家的簷廊下麵發現了一雙符合可疑鞋印的皮鞋。不幸的是,用人證明那是著名學者富田博士常穿的鞋。除此之外,還發現了各種小物證。還有,用人的房間和博士夫妻的房間相隔較遠,那夜,用人們(是兩個女子)由於睡得沉,早上才被喧鬧聲吵醒,對夜裏發生的事毫不知情。博士本人當晚很少見地在家裏過夜。

“而且,博士的家庭情況似乎也可以進一步佐證——具體說來就是,富田博士,想必你也知道,是已故富田老博士的女婿。就是說,夫人是個招婿入贅的千金小姐,並患有肺結核。她容貌平平不說,還有著嚴重的歇斯底裏病,因此夫妻關係逐漸變得不和諧。事實上,博士的確偷偷養著外宅,對那個藝伎出身的女人寵愛無比。不過,我並不認為這件事對博士的評價有多大影響。至於歇斯底裏這種病,一般人都會受不了的。博士也是如此,或許是這樣的不和諧情緒日積月累,最終導致了慘劇。這樣推論,還算是條理井然吧。

“可是,還有個難題需要解決,就是在死者懷裏找到的那封遺書。通過多方調查,證明那封遺書的確是博士夫人的字跡,但夫人為什麽會寫出這樣言不由衷的遺書呢?刑警自己也說過,這事讓他頗費了一番心思。好在經過不懈努力,警方終於發現了幾張皺巴巴的廢紙。這種紙就是練字用的糙紙,博士就是在這種紙上練習模仿夫人的筆跡。其中一張,是夫人在旅行中寫給博士的信,說明凶手以此信為原本,模仿了妻子的筆跡,真是費盡心機。據說這些紙是在博士書房的廢紙簍裏發現的。

“總之,刑警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對博士而言,夫人就是個眼中釘、肉中刺,是妨礙他戀愛的討厭鬼,是讓他抓狂的瘋癲女人。讓她永遠消失,便可一了百了。

“考慮周全的博士,企圖使用絲毫不影響自己名譽的方法來實行此計劃。他以喝藥之名,讓夫人喝了某種毒藥,等她毒發身亡後,把她扛在肩上,穿上那雙皮鞋,從後門運到幸好離家不遠的鐵軌上。然後,將那封準備好的遺書放進死者的懷裏。事故後,膽大包天的凶手便裝出非常震驚的樣子,趕到了現場。這就是整個作案過程。

“那麽,為何博士不和夫人離婚,而出此下策以身犯險呢?關於這一點,某報紙是這樣解釋的(恐怕是記者個人的見解)。其一是考慮到對已故老博士的情分,害怕受到社會上的譴責;其二,這可能是主要動機,博士膽敢做出如此殘忍之事,是為了謀取嶽父留給夫人的財產。

“就這樣,博士被逮捕,黑田清太郎先生獲得盛讚,報社記者得到意外收獲,但對於學界則是一大不祥之事。正如你所說,坊間現在傳聞四起。但這的確是一起富有戲劇性的事件啊。”

左右田說完,拿起麵前的杯子一飲而盡。

“雖說你是因為巧遇該案,感覺有趣才這樣投入的,但調查得真是一絲不苟啊。不過,那個名叫黑田的刑警,的確腦瓜子好使,不像個警察。”

“可以算是一個小說家吧。”

“沒錯,是很棒的小說家,應該說他創作出了超出小說的趣味。”

“可是,我覺得他充其量是個小說家。”

左右田把手伸進背心內兜裏找著什麽,臉上露出譏諷的微笑。

“你這是什麽意思?”

鬆村透過香煙的煙霧,眨著眼睛反問。

“黑田氏可能是小說家,但算不上偵探。”

“為什麽?”

鬆村吃了一驚,仿佛預料到特別精彩的奇聞逸事,盯著對方的眼睛。左右田從背心內兜裏拿出了一張小紙片放在桌子上,問道: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這個怎麽了,這不是PL商會的收據嗎?”

鬆村困惑地反問道。

“不錯。這是三等特快列車出租枕頭的四十錢收據,是我在案發現場偶然撿到的。我根據它認為博士無罪。”

“怎麽可能,你開玩笑吧。”

鬆村半信半疑地說。

“其實,無論這個證據算不算數,博士都應該是無罪的。富田博士這樣的大學者,為了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被這個世界所埋葬,他怎麽可能傻到這個地步呢?鬆村君,其實,我今天打算乘坐一點半的火車,趁著博士不在家去一趟他家,有些情況想跟用人了解一下。”

說完,左右田看了一眼手表,摘下餐巾,站了起來。

“恐怕博士自己就能為自己辯護。同情博士的律師們也會為其辯護吧。但是,我現在掌握的證物是其他人所沒有的。你說想聽我解釋,還是先等一等吧。案件需要在進一步調查後才能結案,因為我的推理還存在一些缺陷。為了彌補缺陷,我隻好暫時告辭,出一趟遠門。服務生,請替我叫一輛車。那麽,明天再見吧。”

第二天,在號稱市裏發行量最大的晚報上,刊登了下麵這樣的長篇投稿。題目是“證明富田博士無罪”,署名是左右田五郎。

我將與這篇投稿內容相同的書麵報告,呈交給擔任審理富田博士一案的初審法官。我認為這份報告已經足夠了,但考慮到萬一基於對博士的誤解或其他的理由,使我的報告被暗中束之高閣。而且,因為我的報告會推翻那位刑警有力證明的事實,即便被采用,事後能否會通過當局之手,將富田博士的冤屈公之於世,我也憂心忡忡,故在此以喚起輿論為目的,特寄上這個報告。

我對博士沒有任何個人恩怨,隻是通過閱讀他的著作,對天資聰穎的博士深感尊敬而已。然而,對於此次事件,眼看著學界的泰鬥因錯誤推斷而受牢獄之災,能夠拯救他的,隻有我這個偶然在現場獲得了一件小證物的人。我深信這一點,故義不容辭地毛遂自薦。切望諸位不要誤會。

那麽,我是根據什麽理由,相信博士無罪的呢?一言以蔽之,司法當局通過刑警黑田清太郎先生的調查,認定博士有罪,未免太不成熟。這是幼稚過頭的富於戲劇性的事。如果將大學者那絕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絕頂聰明的頭腦,與此次所謂的犯罪事實雲雲做比較,該讓鄙人做何感想?對於二者思考深度的天差地別,恐怕我隻能禁不住苦笑吧。警方難道真的認為,以博士的聰明才智,會糊塗到留下明顯的鞋印,留下模仿筆跡的練習紙,甚至留下殘留毒藥的杯子,讓黑田某某人成就大偵探之名嗎?再者說,難道你們認為,如此博學的嫌疑人,想不到中毒的屍體會留下痕跡嗎?即便我沒有提出任何證據,我也相信博士肯定是無辜的。雖說如此,我並沒有愚蠢到憑借以上的推理,便冒冒失失地主張博士無罪。

現在,刑警黑田清太郎先生因赫赫功勳而光彩照人,以至世人皆讚美他簡直是日本的福爾摩斯。將處於風光巔峰的黑田先生,一下子打入十八層地獄,我實在於心不忍。說實話,我相信黑田先生在日本的警察同行當中是最為優秀的刑偵幹才。此番失敗,乃是他比其他人頭腦更加聰明惹的禍。他的推理方法並沒有錯。隻是,他在搜集證據時觀察不夠細致,即在縝密周全這一點上稍遜於我這個書生,我為他深感惋惜。

這個暫且不談,我想要提供的證物,是下麵兩個非常普通的東西。

一、我在現場撿到的一張PL商會的收據(三等快車配備的枕頭租借收據)。

二、作為證據被當局暫時保管的博士的皮鞋鞋帶。

就是這兩樣東西。對於各位讀者來說,可能會疑惑這兩個東西有什麽價值。但是,你們應該知道,在破案人員的眼中,一根頭發都能成為重要的犯罪證據。

我是偶然發現的。案發當天,我恰好在現場,坐在一塊石頭上,旁觀法醫們的工作時,忽然發現石頭下麵露出白色紙片的一角。如果當時沒有看到紙片上的日期印戳,我多半不會覺得可疑,然而,那印戳仿佛為了博士,給我什麽啟示似的烙印在視野裏。那戳印正是大正某年十月九日,即事件發生之前一天。

我搬開那塊將近二十千克重的石頭,撿起那張因雨水浸濕快要破裂的紙片。原來,這是一張PL商會的收據。這收據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說黑田,他在現場搜查時,遺漏了三個證據。

第一,是偶然被我撿到的PL商會的收據。如果黑田氏以縝密的注意力搜查,原本是很可能發現的。因為,壓在收據上麵的石頭,一看便知是博士宅邸後麵修了一半的下水溝旁堆積的眾多石頭之一。但那塊石頭孤零零地被放在遠離下水溝的鐵路旁邊,這對於像黑田先生那樣敏感的人來說,可能會具有某種意義。不僅如此,我當時把收據給一位在現場的警官看過,可是他對我的熱情不屑一顧,還訓斥我不要搗亂,靠邊兒待著去。現在我仍然能夠從當時在場的幾名警官中認出他來。

第二,所謂的凶手的足跡,是從博士家後門來到鐵路的,但是並沒有返回博士宅邸。關於這一重大疑點,報社記者絲毫沒有提及。大概他判斷凶手把死者的身體置於鐵軌上之後,便沿著鐵路繞遠路回了家。事實上,並不是沒有稍微繞些路就能不留下腳印回博士宅邸的路線。而且符合足跡的皮鞋,就是在博士宅邸內發現的,因此,即便沒有返回的腳印,返回的證據也算是完備——他恐怕就是這樣推測的。雖說有些道理,可是,這裏麵難道沒有不自然之處嗎?

第三,這是大部分人都不會注意的。那就是一隻狗的足跡遍布現場,特別是與所謂的凶手的足跡是並行的。要問我為什麽會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一般來說軋死人後,曾跟在死者附近的狗的足跡,消失在了博士宅邸的後門,由此可見多半是死者的愛犬。而這樣的寵物狗卻沒有來到案發現場,實在很可疑。

以上,我將自認為算是證據的可疑之外,全都做了說明。敏銳的讀者,大概已經猜想到我下麵要講述什麽了吧。對於那些人來說,或許是畫蛇添足,但我必須一直講到得出結論為止。

那天回家時,我還沒有想什麽。關於上麵所說的三個可疑之處,我也沒有深入去思考。在這裏,為了引起讀者的興趣,我才有意寫得條理清楚而已。直到看到第二天和第三天的早報,我才知道我最尊敬的博士被當作嫌疑人而拘捕,又讀了黑田刑警千辛萬苦的破案經過,我根據常識判斷,確信黑田偵探的偵查一定存在著什麽問題。聯想到當天目睹的種種,為了解開剩餘的疑點,我今天去了博士家,對用人一一詢問之後,終於捕捉到了事件的真相。

現在,按照事件的發展順序,我將推理過程記錄如下。

我的出發點是PL商會的收據。事發前日,大概是前天深夜,從特快列車的車窗掉落下來的這張收據,為什麽會壓在將近二十千克的石頭下麵?這隻能說明,是前夜PL商會的收據從行駛中的列車掉落下來後,有人才把那塊石頭搬了過來。這石頭是從哪裏搬來的呢?這麽沉重的東西,不可能來自很遠的地方。眼下可知,它來自博士家後院為修繕下水溝渠而堆放的石塊。這一點,從石塊同樣被切削成楔形就可以明白。

這就是說,從頭天深夜到當天早晨屍體被人發現,有人在這段時間將石頭從博士家搬到了事發地。倘若是這樣,此人應該會留下腳印。前天晚上下小雨,半夜前後雨停了,所以,足跡不可能被雨水衝刷掉。可是,經過足智多謀的黑田勘查,除了那天早晨在現場的人之外,唯一多出的就是“凶手的足跡”。由此可知,搬運石頭的人必然是“凶手”本人。我得出這個結論後,苦思冥想“凶手”是如何搬運石頭的。最終,我發現這是一個極其奇巧的詭計。

抱著人走路和抱著石頭走路的足跡非常相似,足以騙過老牌偵探的眼睛。我注意到的,就是這個偷梁換柱的詭計。試圖將殺人嫌疑嫁禍給博士的某個人,穿著博士的鞋子,抱著石頭,而不是抱著夫人,走到鐵路旁留下了足跡。因此,假設這個可惡詭計的設計者留下了那組足跡,那麽,被軋死的博士夫人又是怎樣到鐵軌上的呢?她的足跡哪兒去了?根據以上推理,我隻能遺憾地得出一個結論:博士夫人才是誣陷丈夫的可怕惡魔,是令人戰栗的犯罪天才。我腦子裏浮現出一個因嫉妒而瘋狂的,並患有肺結核——這種病常常使患者頭腦變得病態——這種不治之症的心理陰暗的女人。在她眼裏,世間的一切都是黑暗的、陰險的。在那黑暗和陰險之中,女人慘白的臉上唯有眼睛射出賊光,她日複一日地想象著如何實現其駭人聽聞的計策。想到這裏,我不禁毛骨悚然。

第二個疑問是,足跡沒有回到博士宅邸。由於死者是穿著鞋去鐵軌的,所以沒有返回才是正常的。可是,我認為有深入思考的必要。如博士夫人般具有犯罪天才的人,怎麽會忘記留下返回博士宅邸的足跡呢?如果沒有偶然從火車上飄下來的PL商會的收據,現場還會留下其他能成為線索的痕跡嗎?

對於這個疑問,給我提供了解決鑰匙的,是第三個疑點——狗的足跡。將這個疑點和博士夫人的失誤結合起來思考,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我想,夫人原本打算穿著博士的鞋從鐵路返回家,然後再選擇另一條不會留下腳印的路線去鐵軌。然而此時突然被某個東西打亂了計劃,那就是夫人的愛犬約翰——名字是我聽他家的用人說的——察覺到夫人的異常舉動,便跟隨夫人來到鐵軌並狂吠起來。夫人害怕狗叫聲把家人吵醒,進而發現自己不在家,所以必須馬上想辦法讓狗離開。即便家人沒有被吵醒,約翰的叫聲也會引來附近的許多狗,那可就麻煩了。在這緊急關頭,夫人靈機一動,想出利用這個困境既可以弄走約翰,同時也能實行計劃的妙計。

通過我今天的探查得知,約翰平日經常被訓練幫主人叼東西。很多時候和主人出門的途中,由它先行叼著東西送回家,所以非常輕車熟路。約翰一般都習慣於把東西一直叼進內室才放下。去博士宅邸調查時,我還發現,從後門去內室的簷廊隻有一條通道,就是從環繞內院的木板圍牆的木門進入,那扇木門就像西式房間的門那樣,是扇彈簧門,從裏麵才能打開。

可以說,博士夫人巧妙地利用了這兩點。了解狗的人想必都知道,在這種時候,單純地趕狗離開是沒有用的,必須命令它做什麽事,比如把木片扔到遠處,讓狗撿回來之類的。夫人利用動物的這種心理,把鞋給了約翰,命它叼回家,並暗暗祈禱約翰至少能把那雙鞋放到內室的簷廊邊——當時,簷廊的擋雨窗戶肯定是關著的,因此約翰無法像往常那樣把鞋子放進內室。夫人還祈禱約翰會被擋在無法從內推開的木門外麵,不會再次返回現場。

以上所述,不過是我將沒有凶手返回的鞋印、狗的足跡等情況,與博士夫人的犯罪天才綜合起來思考得出的推測而已。我的推理,很可能會受到過於牽強的批評。倒不如說現場之所以沒有返回的足跡,其實是夫人的一個疏漏,而狗的足跡,恰恰證明從一開始,夫人就計劃好了如何處理鞋子。這樣猜想說不定是靠譜的。但是,不管是哪種推測,我都不會改變“夫人的犯罪”這個主張。

那麽,這裏又有一個疑問,就是那隻狗是怎樣一次叼一雙鞋的?能夠解答這個疑問的,就是前麵提到的兩個證物之一,還未得到說明的“作為證據,被當局暫時保管的博士的皮鞋鞋帶”。我啟發用人回憶當時看到的情景,他終於想起那雙鞋被扣留時,就像劇場的鞋類保管員保管鞋子那樣,兩隻鞋的鞋帶是係在一起的,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開。不知黑田刑警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或許發現證物的歡喜衝昏了他的頭腦,他才忽略了鞋帶。即便沒有忽略,他大概也滿足於凶手出於某個緣故將鞋帶係在一起,藏在簷廊下麵的推理。

就這樣,可怕的咒夫女喝下了準備好的毒藥,躺在鐵軌上,想象著從名聲顯赫的頂峰被驅趕到被眾人唾棄的穀底,在牢獄裏呻吟度日的丈夫,浮出淒冷的微笑,等著特快列車從自己的身上碾過。關於毒藥的容器,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熱心的讀者,如果仔細搜索那條鐵路沿線,說不定會從水田的淤泥中發現點兒什麽吧。

那封從夫人懷中發現的遺書,我到現在還沒有提及,不用說遺書也和鞋印等證物一樣,都是夫人事先製造的偽證。我沒有看到遺書,隻是自己的猜測,但是如果請筆跡鑒定專家研究,必定會判明是夫人模仿自己的筆跡寫成的。並且,裏麵的內容也發自她內心。至於其他細節,我就不一一提出反證加以說明了。通過以上的陳述,各位讀者自然能夠想明白。

最後,關於夫人自殺的理由,正如各位讀者想象的那樣,是極其簡單的。根據我從博士家的用人口中了解到的情況,正如遺書裏所寫,夫人的確是個嚴重的肺病患者。這件事或許可以解釋自殺的原因,即夫人因怨恨太深,想要通過自殺,達到從厭世的煩惱中解脫和報複丈夫不忠的雙重目的。

我的陳述到此結束。現在,我隻等著預審法官先生盡早傳喚我出庭做證。

左右田和鬆村麵對麵坐在同一家餐廳的同一張餐桌前。

“老兄真是一夜成名啊。”

鬆村以讚美的口吻對朋友說道。

“能為學界做出微薄貢獻,乃是我最大的喜悅。有朝一日,富田博士如果發表了震驚世界學界的大作,我就向博士提出,希望在署名處,加上‘左右田五郎共著’幾個金字,應該不會遭到拒絕吧。”

左右田這樣說著,伸展手指插進亂蓬蓬的長發裏,猶如梳子一般梳攏起頭發來。

“可是,我真沒想到,老兄是這般優秀的偵探啊。”

“我看還是把偵探改為空想家吧。實際上,我的空想向來是肆意馳騁,不受管束。例如,那個嫌疑人,如果不是我崇拜的大學者,我甚至會設想富田博士就是殺死夫人的罪人,說不定還會把我自己提供的最有力的證據一個不剩地徹底否定呢。你明白了嗎,我費盡心機地搜羅所謂的證據,仔細琢磨一下就會發現,幾乎都是模棱兩可的東西。唯一確鑿無誤的,就是那張PL商會的收據。可是,就連那張收據也是一樣,假設我不是從石頭下麵,而是從石頭旁邊撿到的,會怎麽樣呢?”

左右田望著對方一臉懵懂的樣子,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

[1] 文化住宅是日本1920年以後流行的日式和西式結合的建築,即在日式房屋構造的基礎上加入西式餐廳和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