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難

我知道一個有趣的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曆。你把這個故事稍作加工,沒準能成為寫偵探小說的素材呢。你想聽嗎?什麽,很想聽聽。好吧,那我就給你說說。我這人口才很差勁,可能不入你的耳,將就聽聽吧。

故事絕對不是我瞎編的。這話得說在前頭,因為我曾經給很多人講過這個故事,他們聽了都說,這故事太有趣了,就像虛構的一樣,莫不是你從哪本小說裏看來的吧。總之,人們大多不把這事當真。可是,我保證是真人真事,絕無半點兒虛言。

別看我現在的工作不怎麽樣,三年前,我可是宗教方麵的從業人士。這工作聽起來挺風光吧,其實無聊透頂了。並不是什麽值得自豪的宗教——號稱××教,像你這樣的人大概沒聽說過。當然了,若論教義,自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論。

雖說不到可稱為總壇那麽了不起的程度,其傳播教義的總部位於××縣,下屬各分會幾乎遍布那個地區的小鎮。我就職的便是其中的N市分會。這個N市分會在眾多分會之中,也屬於相當紅火的。我這麽說是因為那裏的主任——教會內部人員的稱呼很拗口,說白了就是主任——和我是同鄉,又是舊識,此人絕對稱得上是一位幹才。說他有才並不是誇他宗教方麵多麽有悟性,而是他具有精明的商業頭腦。宗教界裏混進一個商業奇才,雖說有些奇怪,但在招募信徒和募集善款等方麵,他確實是花樣繁多、本領超群。

就像剛才說的那樣,靠著我和那主任是同鄉的關係——那是哪一年啊,好像是我二十七歲那年,也就是說,正好是七年前——我住進了那個分會。當時,我因為出了點兒岔子,丟了工作,無奈隻好暫時寄人籬下,苟且度日。誰知一旦進去,便無法輕易脫身,隻好一天天混日子,時間長了,耳濡目染,我居然也逐漸熟悉了教義,時常被派去處理些瑣碎事宜。一來二去,我就成了那所教會的勤雜人員,在那裏安定下來了。這一待,就是五年!

當然了,我並沒有成為信徒。我原本就沒有信仰之心,加上又知曉內幕,別看主任在人前道貌岸然地傳教解惑,其實生活中又是飲酒作樂,又是玩女人,夫妻倆的吵架聲不絕於耳。看他這德行,我怎麽可能想要信教。這恐怕是那些有才幹之人的通病吧,主任就是這種男人。

不過,說到信徒,該教信徒和別處的全然不同。狂熱的信徒可多了。對於一般教會的情況,我不了解,但是該教信眾的捐款確實是大手筆。捐那麽多錢,連眼睛都不眨,讓我這種無神論者百思不得其解。托他們的福,主任的生活過得十分滋潤。他甚至用搜刮信徒得來的錢炒股票呢。我這人幹什麽都是三天熱乎勁,幹一份工作從來沒有超過兩年,卻在這所教會裏忍耐了五年,究其原因,可能是自己也跟著主任沾了不少光,所以待在這兒還挺舒服的吧。那麽,為什麽我又放棄了這麽好的工作呢?這就是我下麵要講的了。

那所教會的宣教堂是十幾年前建的,我去的時候,已經破損嚴重,髒得不堪入目了。加上換了主任後,信眾猛然增多,空間變得更狹窄了。於是,主任決定擴建講堂,同時整修一下損壞之處。說是修繕,其實並沒有什麽修繕基金,即便向總部申請,多少能得點兒補助,但不可能支付全部擴建費用。最後隻得靠著號召信眾捐款來籌集。說到費用,不過是擴建,一萬日元足矣。但一家鄉下的分教會,想要募得那麽多捐款也並非易事。如果主任沒有剛才說的那種商業頭腦,恐怕不會那麽順利。

要說主任采取的募捐手段,那是別具一格,說穿了就和欺詐差不多。他先找到信眾裏的首富,據說是N市某一流商家的老爺子,故弄玄虛地對那位老人說什麽神靈給自己托了夢如何如何,憑借三寸不爛之舌,順利說服對方率先捐贈了三千日元。他幹起這種事來才叫得心應手呢。其實這三千日元就是個誘餌。主任把這筆現金直接放入教會的小保險箱裏,每逢有信徒來教會,便對其炫耀一番:

“真是太虔誠了,某某先生已經捐贈了這麽一大筆錢。”

然後再把那個虛構的神靈托夢的故事重複一遍,無論誰都不好拒絕,隻能盡各自所能捐出錢來。有的信徒甚至把壓箱子底的錢全都拿出來彰顯信仰之心,因此眼看著捐款日益增多。想想看,沒有比這更好賺錢的買賣了。短短十天便籌集了五千日元啊。照這個速度,用不了一個月,就能輕鬆籌集到所需的擴建費了。主任整天樂嗬嗬的。

不料,有天發生了一件大事。這天,主任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在您寫的小說裏,這種事也許用不著大驚小怪的,可要是真收到這麽一封信,著實叫人害怕呢。信裏寫著:“今夜敲響十二點鍾時,敝人將準時前去收取閣下募集到手的捐款,請務必準備好。”居然有這等狂妄至極的瘋子,來盜竊捐款還事先告知對方。怎麽樣,有意思吧。仔細想想,真是荒誕不經,可是當時我們都嚇得臉白如紙。我剛才也說了,募集的捐款全都以現金形式放進了保險櫃裏,由於向眾多信徒大肆炫耀過,所以,如今教會裏有一筆巨款的事已經不是秘密,很難說不會傳到心懷叵測的家夥耳朵裏。由此,把賊招來也不奇怪,隻是竊賊連盜竊的時間都特地告知,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主任卻很淡定地說:“沒事,多半是哪個家夥搞的惡作劇。”有道理,若非惡作劇,哪有竊賊會特地寫這樣一封信來提醒呢?可轉念一想,雖說主任說得在理,但我仍然擔心得不得了。俗話說小心無大過。我勸說主任還是暫時將這筆錢存入銀行比較穩妥,可他完全不以為意。我又提議向警方報案,主任終於同意了,指派我去警察局報案。

到了下午,我穿戴整齊,出門去警察局,走了一百來米後,恰好看見四五天前來查過戶籍的巡警從對麵走過來,我就迎上前去,將收到那封信的事對他說了一遍。這位強壯的大胡子武夫巡警,聽了我的話之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你真的以為這世上有這等愚蠢的小偷嗎?哈哈哈哈……你們都被他給唬住啦!”

這家夥雖然長相凶狠,性格倒是挺爽快的。

“不過,在我們看來,還是覺得很嚇人的,為保險起見,能不能請你們調查一下?”

在我的堅持下,巡警總算應了下來。

“那好吧,正好今晚我在教會那一帶執勤,到點兒我會過去瞅一眼。小偷什麽的肯定是不會來的,反正是順便的事,到時候想著給我沏壺茶啊。哈哈哈哈……”

這家夥根本就沒當回事。所幸他說會過來看看,我也就放了心,再三叮囑他千萬別忘了,然後便回了教會。

話說換作平日,隻要晚間沒有布道,一到九點我會睡下,可是,那晚我總是心神不定,無法安睡。由於和那個巡警有約在先,我要為他準備茶水和點心,所以一直待在裏麵的房間——曾經用來接待信徒的會客室。我坐在桌前,一心等候晚上十二點的到來。奇妙的是,我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放在壁龕處的保險箱,總覺得裏麵的金錢會在不知不覺間不翼而飛。

主任畢竟有些放心不下,時不時來房間裏跟我沒話找話。我感覺時間特別漫長。臨近十二點時,白天遇到的那個巡警果然如約而來。於是,我們趕緊請他進入裏間,主任、巡警和我三個人,圍坐在保險櫃前,一邊喝茶,一邊看守保險櫃。其實隻有我一個人這麽想吧。因為主任和巡警根本沒有把白天那封信放在眼裏。這位警官談興十足,不失時機地與主任展開了熱烈的宗教辯論。警官先生仿佛就是為了這場論戰才光臨教會的。也難怪,比起在黑乎乎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地巡視,一邊喝茶一邊高談闊論,自然是相當愉快。看樣子,隻有我一個人瞎操心,真是可笑至極。

不久,警官覺得聊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看著我說:

“喲,已經十二點半了。瞧瞧看,我就說是惡作劇嘛。”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回了幾句“是啊,多虧了您了”之類的客套話。這時,警官看著保險櫃,竟然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說起來,錢確實放進這裏麵了嗎?”

我覺得他是在嘲諷我,不覺有些不快,便譏諷地反駁:

“當然放進去了。要不給您過過目?”

“不用了。在裏麵就好。不過,為了謹慎起見,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吧,哈哈哈。”

聽他一直這樣話裏帶刺地譏諷,我越來越生氣,便一邊說著“那就請看吧”,一邊旋轉保險櫃的開鎖暗碼,打開了保險櫃,取出裏麵成捆的紙幣給他看。警官說:

“還真在裏麵。這樣你們就可以徹底放心了。”

我模仿得不好,那家夥真是讓人討厭,說話腔調就像牙槽裏塞了什麽異物,別有用意似的嘿嘿竊笑。

“不過,說不定竊賊會使用什麽手段呢?你以為看到錢在裏麵就放心了,可是,這個錢——”說著巡警拿起桌上那捆鈔票,“有可能已經成了竊賊的囊中之物呢。”

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禁打了個激靈,隻覺得有種深不可測的恐怖。現在這樣講故事,你可能體會不了那種心情。

足足幾十秒的時間,我和他都默不作聲地四目對視,試圖從對方的眼睛裏探究出什麽東西來。

“哈哈哈哈……明白了吧,那麽,我就告辭了。”

巡警說完突然站起來,手裏還拿著那捆鈔票呢。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迅速從口袋裏掏出手槍對著我們。這個渾蛋太可惡了!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仍舊操著巡警的腔調說什麽“那就告辭了”。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家夥!

不言而喻,麵對手槍,主任和我都不敢出聲,呆呆地坐著沒動。我們已經嚇破膽了。萬萬想不到,竟然還有這種先來查戶籍,形成一麵之識的新騙術。我們一直以為他就是真正的巡警呢。

這家夥走出房間後,我以為他離開了,誰知他出去之後,將拉門留了條縫隙,將槍口伸進那條縫隙,一動也不動地對準我們。很長時間都是這樣一動不動的。雖然屋裏太黑看不清楚,但我總覺得那個壞蛋正從手槍上方的縫隙,眯著一隻眼在瞄準我們……什麽,你已經明白了?不愧是小說家啊。就是這麽回事。他是用細繩將手槍吊在門框的釘子上,讓我們以為他在瞄準呢。可是,當時我們害怕挨槍子,哪顧得上想這些。過了好半天,主任的老婆打開露著槍口的拉門,走進屋來,我們才搞清楚了狀況。

滑稽的是,主任的老婆竟然還很客氣地把這個竊賊巡警,不對,是化裝成巡警的竊賊送到了玄關。因為剛才我們並沒有大聲吵嚷,也沒有鬧出什麽動靜,所以在客廳裏的妻子完全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她說,竊賊從她身邊走過時,還堂而皇之地對她說了句“打擾了”。她心裏也有點兒納悶,“丈夫怎麽也不出來送客呢?”,隻好自己把他送到了玄關。簡直笑死人了。

然後,我們把正在睡覺的用人都叫了起來。可那個時候,竊賊已經跑到一千米開外了。大家一窩蜂地朝大門跑去,站在昏暗的街上東張西望,有的說往這邊跑了,有的說往那邊跑了,這樣爭來爭去地耽誤了半天。正是深夜時分,街道兩邊的店鋪也都關了門,街上漆黑一片。間隔四家或五家鋪子,隻有一盞圓形門燈發出暗淡的光。這時候,從對麵的巷子裏忽然冒出一個黑影,往我們這邊走過來。看樣子像是一名巡警。一看見他,我以為是剛才那個竊賊,又返回來想將我們倆滅口呢,嚇得腿都軟了。我下意識地抓住主任的胳膊,指了指那個巡警。

幸好那人不是竊賊。這回,是真的巡警。那個巡警大概是發現我們大呼小叫地鬧騰,覺得奇怪,便過來詢問我們發生什麽事了。於是,主任和我對他說:

“您來得正好,情況是這樣的……”

主任就把錢款被搶走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巡警說:

“現在去追趕也來不及了,我現在就回警署,盡快申請通緝布控,那個賊人裝扮成警官,隻要他還穿著那身警服,就會成為顯眼的目標,抓到他不是問題,你們就放心吧。”

他詳細詢問了被搶走的金額和盜賊的外貌,記在本子上後,便急匆匆地朝來的方向返回去了。聽巡警的口氣,仿佛抓住盜賊,找回那筆錢,根本不成問題,我們也覺得他特別值得信賴,鬆了一口氣,誰知,事情並沒有那麽順利。

那時候,我們每天談論的都是這件事:“今天會接到警方通知吧?”“明天會返還被盜款吧?”然而,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一直杳無音信。在這期間,主任曾多次去警察局詢問情況,都沒有消息。

“那些警察真冷淡啊。看這樣子,根本找不到竊賊了。”

主任漸漸對警察的態度失去了信心,一味抱怨起來,什麽刑警主任是個蠻橫的家夥啦;上次那個巡警信誓旦旦地打包票,現在一看見我就躲起來了;等等。轉眼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抓住盜賊。信徒們在聚會時雖然大發議論,但都沒有想出好辦法來。因此,大家隻得順其自然,交給警察去辦理,重新著手募集捐款了。而且主任憑借巧舌如簧,依舊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最終募集到了所需的絕大部分善款,擴建工程如期順利實施,此事與故事不相幹,姑且略去。

卻說搶錢案過去兩個月後的一天,我有事去了一趟離A市二十多千米的Y町。Y町有一座十裏八鄉都聞名的淨土宗寺院,恰好我去的那天,開始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大法會,一連七天,在那座寺院附近都有熱鬧的祭祀活動,臨時搭建了好幾間雜耍或表演魔術的小屋,售賣各種食品或玩具的小攤一字排開,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辦完事後,我不急著往回趕,又正值春暖花開時節,我被好聽的音樂和喧鬧的人群吸引,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廟會,站在人群後麵看看那邊的表演,再看看這邊的小攤,四處轉來轉去。

那是賣什麽的來著?記得好像是賣牙疼藥的攤子,看熱鬧的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我從人頭攢動的縫隙間,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揮舞著粗手杖,口若懸河地說著什麽。我覺得很有趣,便圍著那圈人牆轉悠,想找個看得清楚的地方。這時候,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個紳士模樣的男人,突然回頭張望,看到他的相貌,我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跑。要問我為什麽害怕,因為那個人的臉和上次那個竊賊簡直一模一樣。不同的隻是化裝成巡警的時候,他從鼻子下麵直到下巴都留著大胡子,現在卻刮得光光的。莫非這家夥為了改變容貌,貼了假胡須?真是太讓人驚愕了。

我本想逃跑,但仔細端詳對方的模樣,覺得他好像並沒有發現我。他又回過頭去專心聽那賣藥的神侃了,我暫且放了心,離開那個場子,到稍稍有點兒距離的關東煮帳篷後麵,從那裏偷偷觀察那個男人。

我緊張得心髒怦怦亂跳,一是因為害怕,二是因為發現了竊賊而驚喜。我必須設法跟蹤這個家夥,要是能確定他的住處,報告警察,而且能找回一部分被他搶走的錢,主任和教徒們該有多高興啊。想到這裏,我感覺自己成了劇中的人物,異常興奮。可是,我有必要再仔細觀察一下,確認這個男人到底是不是當時的竊賊。萬一認錯了人,可就麻煩了。

等了一會兒,我看見他離開人群便信步走去。可是,再一看,還有一個人和他同行。我這時才意識到,剛才他旁邊站著一個穿著同樣衣服的男人,看樣子是他的朋友。怕什麽,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該跟蹤還得跟蹤。我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們發現我,可由於人多,隻能間隔五六米的距離尾隨著他們。你有過跟蹤的經驗嗎?跟蹤實在是一件困難的差事。太謹慎的話,可能會跟丟;想要不跟丟,就有暴露自己的危險,絕不像小說中描述得那樣輕鬆。他們走了二三百米後,進了一家飯館,我才終於鬆了口氣。誰料想,就在他們正要進入飯館的時候,我又有了驚人的發現。你猜怎麽著,二人中不是竊賊的那個男人的相貌,居然和當時說要去抓竊賊的巡警毫無二致。是不是太神奇了!等一下,等一下,你說已經明白了?就算你是小說家,腦子也太快了吧。我還說沒完呢。再耐心聽一會兒吧。

話說看著兩個男人走進飯館後,我是怎麽做的呢?要是寫小說的話,我會塞給那個飯館的女招待一點兒小費,請她帶我去他們隔壁的房間,隔著拉門偷聽他們說話。好笑的是,我當時身上帶的錢根本不夠進飯館吃飯,錢包裏隻有火車的回程車票和不到一日元。雖說如此,不知為何,我怎麽也下不了決心去警察局報案;而且擔心去報案時,他們會逃掉。所以,雖說很辛苦,我也隻好死死地守在飯館門前。

思來想去,這隻能說明,那時後來出現的巡警也是冒牌的。實在是高明的招數啊!前一半騙術是常見的套路,倒是不足為奇,但是後半段,即冒牌貨之後再次推出同樣的冒牌貨,這一手才叫人拍案叫絕!同樣的戲法重複兩次,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況且對方又是巡警,就以為這回是真警察了,不論是誰都會放鬆警惕。這樣一來,真正的警察得知消息會耽誤很久,他們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然而,此時我忽然發覺,如果他們是同夥,有一點就說不通了。對呀,就是這一點。教會的主任從那以後經常去警察局詢問情況,所以,如果後麵那個巡警是假貨的話,主任應該立刻察覺到呀。完了,我真是墮入五裏霧中了。

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二人才滿臉通紅地從飯館出來。我當然繼續尾隨在他們後麵。他們離開鬧市後,朝著僻靜的地方走去,來到一個街角時,二人停下腳步互相點點頭便分開了。我不知道該跟蹤哪個好,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跟蹤最初發現的那個男人。他喝醉了,踉踉蹌蹌地朝著市郊走去。四周越來越偏僻,跟蹤也隨之變得更難了。我離他約莫五十米,盡量在屋簷下的陰影裏走,提心吊膽地跟著。這樣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沒有人家的郊外。隻見前方是一小片森林,因為森林中有一座神社,大概是叫什麽鎮守之森吧。那個男的竟然邁著大步徑直走了進去。我感覺有些害怕了。那家夥該不會是住在那片森林裏吧。要不幹脆放棄跟蹤,回去算了。可是好不容易跟蹤到此,這樣半途而廢,未免遺憾。於是我鼓起勇氣,繼續跟住男人。沒想到,就在我剛踏入森林的時候,突然驚得呆住了。本以為遠遠走在前邊的男人,竟出乎意料地從一棵大樹後麵跳了出來,站在我的麵前。他露出狡猾的微笑,直盯盯地看著我。

我以為他會馬上朝我撲過來,不由得擺出了防備的架勢,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像遇到老朋友似的對我問候道:“哎呀,好久沒見啦。”

嘿,這世上還真有如此厚臉皮的家夥,這回我可算開了眼。

“本來想專程去向你們致意呢。”那家夥說,“上次的事,輸得真叫痛快淋漓啊。就連我這麽精明的人,也被你的頭兒狠狠擺了一道。拜托老弟回去後向他問好。”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見我滿臉迷惑不解,那家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說道:

“怎麽,連你都被他騙了嗎?沒想到啊。其實那些都是假鈔哦。要是真鈔的話,有五千日元呢,還算值得一幹。真是夠倒黴的,誰知道都是逼真的假鈔呢。”

“什麽?你說是假鈔?怎麽可能呢?”我忍不住吼叫起來。

“哈哈哈哈,你沒想到吧。要不給你看看證據?你看,一張、兩張、三張,這裏有三百日元。其他的都給人了,隻剩下這幾張。你仔細瞧瞧,做得雖然很像真的,可確實是假錢啊。”

那家夥說著從錢包裏拿出三張一百日元的紙幣遞給我。

“你對此事一無所知,所以才跟著我,想要找到我的住所吧。這麽做可是太危險了。這可事關你們頭兒的安危呢。將騙取信徒的捐款換成假鈔的人與盜竊假鈔的人相比,獲罪孰輕孰重,我不說你也知道吧。老弟,還是趁早回去吧。回去跟你們頭兒問個好,就說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

說完,男人便快步走掉了。我手裏拿著三張一百日元紙幣,呆若木雞,佇立在那裏。

原來如此,真是他說的那樣嗎?果真是那樣的話,所有的疑問就都說得通了。即便剛才的二人是同夥也不奇怪。主任說他經常去警察局打聽情況,現在看來都是他瞎編的。他不這麽做的話,萬一驚動了警察,抓住了竊賊,假鈔的事就會徹底暴露。怪不得接到偷錢通知信時,他絲毫也不緊張。因為是假鈔,沒什麽可怕的嘛。雖說我確實覺得主任挺能哄騙信徒,可是他幹出這樣十惡不赦的事還是讓我很意外。主任說不定是炒股票賠了錢吧。因此,他很可能從哪兒進了一批假鈔,在我和信徒麵前卻裝腔作勢。回想起來,的確有不少可疑的跡象。更有意思的是,時至今日,居然沒有一個信徒去報告警察。直到竊賊主動說穿為止,我居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實在是愚蠢到家了。那天回家之後,我還在跟自己生悶氣,一天都不愉快。

從那以後,我便陷入了尷尬的處境。我當然不能將主任的惡行公之於世,可是閉口不說,又坐立不安。迄今為止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而已,可發現了這件事之後,這教會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過了不久,我另外找到了工作,便立刻以告假之名離開了教會。我可不願意給盜賊當幫凶。我離開教會就是這個原因。

可是你知道嗎?這故事,還有後續呢。

人們覺得子虛烏有的橋段就是下麵這部分。前麵說到的那三百日元假鈔,我為了留作紀念,一直塞在錢包最裏頭,結果,被我老婆——搬來這裏之後娶的——不知是假鈔,月底使用其中一張付了賬單。碰巧是我發獎金的月份,所以即便是我這樣的窮人,錢包也鼓了一點兒,老婆搞錯了也情有可原。可問題是,那假鈔居然順利地花出去了。哈哈哈哈,怎麽樣?這故事有點兒意思吧。什麽?你問是怎麽回事?那幾張假鈔我沒有找人驗證過,到現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但至少可以肯定,我手裏的三百日元不是假鈔。因為,剩下的兩張也陸續被老婆拿去添置春裝了。

其實那竊賊當時搶走的就是真鈔,可是為了擺脫我的跟蹤,故意將真鈔說成是假鈔,來蒙騙我也未可知。他那樣毫不吝嗇地甩給我那麽多錢,可不是十日元那樣的小錢,無論是誰都會信以為真的。我不就輕易相信了竊賊的話,沒有再進行深入的調查嗎?倘若是這樣,我懷疑主任在搞鬼,就太對不住他了。還有個疑問。第二個拍胸脯保證抓住竊賊的巡警,到底是真的警察,還是冒牌貨呢?我之所以懷疑主任,就是因為看到那名巡警和竊賊一起下館子,可現在回頭想想,那個人也有可能是真警察,隻是後來被竊賊給收買了。還有一種可能,他是在執行任務,為了破案才和嫌疑人交往。要不是主任平日裏行不正坐不端,我也不會做出那樣的判斷。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比如竊賊本打算給我假鈔,卻不小心把真鈔給了我,也不是沒有可能。總之,這個故事直到最後都是稀裏糊塗的,好像沒有像樣的結尾。不過不要緊,如果你想把它寫成偵探小說,從中隨便選一種作為結局就可以了。無論哪種結局,不是都很有趣嗎?反正我用竊賊給我的錢,給老婆買了春裝,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