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布,再見

那兵士進了王帳。

不多時,烏蘭聽見酥油茶碗落地的聲音。

她將耳朵貼在帳外,細細地聽著。

她與忽穆烈一道生活了十四年。受了八年的精心訓練。她比其他人更具備一種對政事的敏銳。

半個月前,西狼發兵大理國,受挫。兩萬精銳騎兵折在洱海。隻因中原朝廷派出的一支援助軍隊。那援軍統帥,名叫方硯山,懷精忠報國之誌,能左右開弓,上馬殺敵,又善用兵法,有勇有謀,為中原皇帝所倚重。

中原朝廷與北涼作戰,已經精疲力竭,為甚還要派兵援助大理國?

而西狼與大理國素無瓜葛,為甚要發兵攻打?

詳觀輿圖,便可得知這其中的緣由:大理國是中原朝廷的附屬國,大理國王受中原皇帝封誥。攻打大理,可剪除中原朝廷的羽翼,也可踞守南方,占有利地勢,圍困中原。

那中原皇帝周九郎,泥馬渡江,一路南逃。從汴京逃到應天府,又從應天逃到臨安,建都城。下一步,會逃到哪裏?若攻下大理國,便一舉斷了他的後路。將來,周九郎縱想棄城逃亡,也無處可退,隻能投海。

拿下大理國,至關重要。

可如今,兩萬騎兵慘死。出師未捷。

忽穆烈動了大怒。

草原騎兵向來無往不勝,居然也會敗。

“大汗,現在是不是求和為上?”王帳內,有人提議道。

“混賬!西狼幾時有過求和的先例?你當本汗是中原皇帝那樣的慫包?”忽穆烈罵道。

王帳中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寂。

良久,忽穆烈冷靜下來。

草原快要入冬了。

西狼國全民遊牧,到冬天,便要遷徙。糧草供應欠豐。

此種情形,確實不宜繼續作戰。當養精蓄銳,以待來年。

巫師小心翼翼道:“大汗,中原有句話,叫一時之恥,不為一世之恥。大智若愚,大勇似怯。大汗您是大智大勇之人啊。”

軍師道:“大汗權且假意求和,麻痹大理國王和那中原皇帝。假以時日,糧草齊備,可命令將士殺死牛羊,塞其肛門,令革囊以濟,用作渡江之用。渡江後入麗江,直逼大理。”

革囊渡江,確是妙計。

忽穆烈麵色稍稍舒展:“當務之急,如何求和?”

“和親。”軍師道。

西狼國,並不如中原花花世界那般富裕。和親,是成本最小,也是功效最大的。

“本汗膝下,無成年公主。”忽穆烈道。

軍師直言不諱:“大汗可封烏蘭姑娘為公主,和親大理。”

忽穆烈道:“烏蘭今年剛滿十四……”

“十四正是妙齡。大汗您的大閼氏在這個年紀,都已生下王子了。”軍師道。

“烏蘭她……不適合。她性情嬌縱,不宜遠嫁。”忽穆烈斟酌道。

軍師雙手含在胸前,俯身道:“大汗,您知道,西狼國,沒有比烏蘭姑娘更合適的和親人選了。她武藝高強,乃大汗親授。心思機敏,可張弓獵鷹。相貌出眾,無人能出其右。等大汗攻下大理,她便可全身而退。”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軍師沒有說出口。

若是以西狼王公貴族家的女兒和親,必會引起王族不滿,不利於上下齊心。烏蘭生父不明,母親是營妓,地位卑賤,無根無基。她縱便是有什麽危險,也不會影響西狼國內部的和諧安定。

忽穆烈看透他的心思,厲聲道:“全身而退?刀劍無眼,你告訴本汗,她一個小女子,拿什麽全身而退?我忽穆烈寧願立時親征,也不願讓她去!滾出去,全都給老子滾出去!”

一眾人等,盡數退下。

多蘭走進帳中。

忽穆烈扶著額,他已經忘記召見她的原因了。他擺擺手:“你也走吧。本汗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多蘭溫馴地退下。

她對忽穆烈除了聽從,便是聽從。

事實上,西狼國所有人都這樣。

除了烏蘭。

忽穆烈一個人在王帳中坐到天明。

他做了決定,派魯真公主前去和親。

魯真公主,是大閼氏的養女,亦是她娘家的侄女。

汗令一出,大閼氏當即昏了過去。

和親事宜,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十月十五,送親隊伍南下。

頭天晚上。

忽穆烈跟軍師議完事,準備去大閼氏的帳中,忽地,一把彎刀刺向他。

他笑了笑,身子一閃,手上出了招。

來回打鬥了數十個回合,那彎刀落下。持刀的蒙麵人從背後偷襲。

忽穆烈一轉身,擒住蒙麵人的胳膊:“好了,烏蘭,別鬧。”

蒙麵的黑布拉下,烏蘭道:“阿布,我還是沒能打過你。”

忽穆烈道:“能在我手下過三十招,已然不易。明年的摔跤比賽,本汗允你去。”

她求了好多次,要去摔跤比賽,他都不允。他現在答應了,她卻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歡喜。

“阿布,你陪我去月牙泉,好不好?”

忽穆烈道:“明日十五滿月,本汗帶你去。”

“今晚上,我就想去。我保證,隻在那裏待半個時辰。好嗎?求求你,阿布。”她說著。

求求你,阿布。

她每次這樣說,忽穆烈都不忍。

今夜也不例外。

他們騎上馬,奔向月牙泉。

茫茫草原,滿目荒涼,一牙清泉,漣漪縈回,如夢一般。

十四的月亮,比十五差一點。

離圓滿差一點兒。

但烏蘭已經覺得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阿布,前陣子,我去互市上買了一壺桂花酒,一直舍不得喝,你嚐嚐。”烏蘭從懷裏摸出酒壺來。

忽穆烈接過,嚐了一口。烏蘭每次去互市,都給他帶些新鮮的小玩意兒。

烏蘭期待地看著他:“好喝嗎?阿布。”

忽穆烈笑:“好喝。”

“那你把它喝完。”

烏蘭抱著膝,坐在忽穆烈身邊。

忽穆烈覺得有點上頭,怎麽今夜如此不勝酒力?

正當他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烏蘭說:“阿布,你最近遇到大麻煩了,對不對?”

忽穆烈忙道:“沒有。”

“阿布,你騙我。”

她扭過頭看著他,雙眼似乎沾染了月牙泉的泉水,波光**漾:“阿布,八年前,我六歲的時候,你的心緒瞞不過我,現在,你也瞞不過我。”

“烏蘭,你……”忽穆烈猛然意識到什麽,他站起來,卻雙腿酸軟。

烏蘭笑了笑:“阿布,沒用的,你要睡到明天了。我在酒中下了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的。”

“可是,我舍不得大閼氏恨你,我舍不得西狼國中的人怨你。你是昆侖大汗,你是西狼國的神,你怎麽會連一個烏蘭都舍不下?阿布,是你教我的,人要有出息。我要助你,早日滅掉大理。”烏蘭碎碎叨叨地念著。

忽穆烈搖頭。

烏蘭道:“阿布,我等你攻下城池,來接我回家。你記得啊。如果烏蘭死在大理了,你就把我的屍首抱回來。我是草原的姑娘,我是阿布的姑娘,永遠都是。”

“好啦,阿布,我該走了。”

她起身,拍了拍裙子:“你一定不要處罰軍師,他也是為了西狼好。”

她走了幾步,回頭,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阿布,你就記得我笑的樣子就好了。你想我的時候,就拉馬頭琴,我會聽到的。”

藥性發作,忽穆烈昏了過去。他看到的最後一幕,是烏蘭的笑臉,像極了草原火紅的落日。

烏蘭背過身,騎上馬就跑。

現在阿布看不到了,她可以哭了。

她的眼淚一直一直流。

她不怕死。從來不怕。可她害怕離開阿布。

沒有阿布的日子,她要一個人活著了。

阿布,你腿疼的時候,我再也沒辦法悄悄給你生小火爐了。阿布,你總是裝作很凶的樣子,可你比我更像個孩子啊,不懂得照顧自己。阿布,我愛你。長生天知道,我有多愛你。

忽穆烈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出來了。

馬被烏蘭騎走了。

他隻能疾行回王城。

等他跑到的時候,和親隊伍已經走了。魯真公主沒走,走的是烏蘭。

忽穆烈踉蹌著,往南看去。

草原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廣漠得望不到邊際。牛羊佇立棚中,咀嚼著舊日。烈馬嘶鳴。馬頭琴聲蒼涼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