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段,你等等我

不過是須臾的工夫,西狼的兵士們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宮門樓上空空如也。

段義平不知所終。

這廂,孟昭雲依稀看見一團青色的影子往王宮正殿而去。她使了個幻戲,梨花雨紛紛揚揚而落,她在花瓣中,帶著烏蘭趕到正殿去。

大理王宮的正殿。四下裏雕砌著佛像。燈台上的燈油所剩無多,宮人們四散逃命,沒人顧得上添,一豆燭光顫巍巍的,將滅未滅。

是和尚們救了段義平。

此時,他昏厥過去。和尚們圍在他身邊。

烏蘭踉踉蹌蹌地奔向段義平。孟昭雲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老段……”

大殿的簾幕散開,卷著西風。

段義平夢囈著:“別殺,別殺,別殺……”

烏蘭抱住他,她的眼淚落在他的麵孔上:“老段,你醒醒,你醒醒。”

段義平猛地坐起身來,驚懼地後退:“血,好多的血——”

他的視野裏滿是鮮紅。腦海中的砍殺聲、求救聲,一陣高過一陣。滿城的屍首,他的子民。

他雙手抱住頭,蜷縮成一團。

烏蘭道:“老段,我帶你走,好嗎?我帶你走。你那會子問我準備去哪兒。我現在告訴你,我哪兒都不去,我同你一起走。老段,你聽見了嗎?我們以後好好的,好好的。我給你剝一輩子的栗子。以前是我欺負你,以後換你欺負我……老段……”

段義平看著烏蘭,似乎把一生的歲月都看盡了。

他雙手顫抖,聲音也在發抖:“烏蘭,我們還有以後嗎?”

他們還有以後嗎?

全城人的性命。

大理與西狼間的血海深仇。

國破,家亡。

他們怎麽能還有以後?

他要如何麵對她?

“老段,對不起,對不起……”烏蘭不斷地說著。她欠老段的,山海難填。

和尚們誦著經文。

段義平閉上眼,不肯再看烏蘭。第一次與她相遇,她從房梁上跳下來,挾持他,她不知道他的身份,嚇唬他,說她是段王爺的女人。翠柏林政變,她背著他跑了很遠很遠的路。他愛上了她,一個狐狸般狡黠明豔的少女。她身上的勇敢、無畏,讓他著迷。他以為西狼是真的有心和親,與大理世代友好。他以為她奔赴三千裏來嫁給他,會與他從此歲月靜好,琴瑟和鳴。

他的愛,萬劫不複。

宮門外,忽穆烈的手終於揮動。

“進攻!”

軍師見狀,鬆了口氣。烏蘭與大汗的對峙,讓大汗遲遲不下令進攻王宮,他心裏提著一口氣,唯恐一世英名的大汗,心軟了。現時,他如釋重負,高喊一聲:“大汗天縱英明!”

西狼將士們齊聲喊道:“大汗天縱英明!”

王宮的門被撞開。

西狼將士們湧了進去:“殺——”

曾經一派祥和的王宮霎時成為修羅場。

忽穆烈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道:“軍師,方才的箭,是誰射的?”

軍師忙俯身道:“將士們一路廝殺,到這最後一刻,難免心急。微臣覺得,那箭,本是想射殺段王爺,隻是烏蘭恰擋在段王爺身前,險些被誤殺。微臣以為,這個時候,正是軍心振奮之際,不宜追究此過。望大汗明鑒。”

忽穆烈想了想,道:“告訴將士們,莫要傷著烏蘭。本汗說過,要接她回家。”

“是。這是自然。烏蘭姑娘,是西狼的功臣,此次凱旋後,大汗可將烏蘭姑娘正式封為大公主,享無上尊榮。”軍師恭敬道。

忽穆烈看了他一眼,道:“多蘭的死訊,暫不要告訴她。”

數月前,多蘭忽然生了一場痢疾,忽穆烈命草原最高明的醫者為她醫治,又命巫師日夜做法祝禱,什麽法子都用盡了,還是沒能留住多蘭的性命。多蘭臨死前,死死地握著忽穆烈的手,眼睛看著南方,道:“大汗,請一定記得把烏蘭接回來……長生天的旨意,她會助大汗一統天下,大汗莫要舍了她……”

她擔憂著女兒的前路。她怕女兒回不來草原了。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在用長生天的托夢,來為女兒的將來謀算。

忽穆烈答應了她。

她才放心地閉上眼,走了。

忽穆烈怕烏蘭傷心,一直沒讓烏蘭知道。

“大汗放心,微臣已經告知全軍上下,誰若敢泄露多蘭夫人的死訊,軍法處置!”軍師信誓旦旦道。

忽穆烈目光深沉地看著前方。

待此戰結束,他再也不會讓烏蘭離開他半步了。

他會讓烏蘭陪伴在他身邊,看著他征服四海,稱霸天下。

總有一天,明月所照,盡是西狼國土。

王宮大殿。

燈台被風吹倒。零星的火苗,點燃了擺動著的簾幕。火苗像一條蛇,攀上了大梁。火迅疾地燃燒起來,愈燒愈旺,濃煙滾滾。

段義平在火光中剃度。

紅塵看破了,不過是浮沉。人生看破了,不過是曲折。愛情看破了,不過是聚散。一切都是浮雲,一切有為法,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的心已枯敗。

四大皆空。

他脫下身上的長袍,穿上僧衣。

烏蘭眼睜睜看著段義平隨著那幾個和尚離去。

她奔跑著,跟上前。

“老段,你等等我。”烏蘭喚道。

段義平轉身,單掌行了個佛禮,念了句:“阿彌陀佛。”

這句“阿彌陀佛”,是段義平與烏蘭的告別。

他的背影那般的決絕。

人與人總會重逢,山與山卻不會相見。他與烏蘭,要做此生不相見的兩座山。

他恨不動,也愛不動。

和尚們的青色法衣,像一陣風,裹著段義平,消失在烏蘭眼前。

烏蘭跌坐在地。

她的心頭浮起巨大的茫然。

額吉死了。老段走了。

人間仿佛空了大半。

廝殺聲,離正殿越來越近。

火越燒越大。

她想衝出殿門,孟昭雲拉住了她。

“王妃,不可。”孟昭雲的眼神,誠懇而真摯。

自從孟昭雲來到烏蘭身邊,幾乎與烏蘭日日相伴。烏蘭喜愛孟昭雲,從不把她當作伶人,而是把她當作朋友。就像烏蘭在草原上騎馬打獵的那些朋友一樣。

孟昭雲跟她說過,自己從前有個妹妹,跟烏蘭年紀一樣大,非常活潑,有世上最明亮的眼睛,但是不幸早逝。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難過。烏蘭拍著她的肩膀說,長生天既收走了你妹子,那我給你當妹子好了。孟昭雲十分感動。

現時,烏蘭見孟昭雲讓她不要出去,便問道:“為何?”

孟昭雲道:“王妃想想方才宮牆上的冷箭,難道王妃想去送死嗎?”

烏蘭沉默了。

孟昭雲跪下,磕了個頭,繼續道:“王妃,西狼隻是把您當棋子。否則,當著大汗的麵,怎會有人敢如此大膽地射殺王妃?西狼國想讓王妃死的人,恐怕不止一兩個吧。王妃何必自投羅網?婢子有幸承蒙王妃看重,陪伴王妃左右,心中感激不盡,隻想讓王妃平安啊。”

正說著,幾支箭噌噌地射進來。

孟昭雲奮力將其打落。

“王妃跟我走。”孟昭雲堅定道。

“去哪兒?”烏蘭的聲音裹挾了濃煙。

“中原。”孟昭雲道。

烏蘭搖頭。中原對於她,是個太縹緲的地方。

忽地,殿中一根燃燒的梁木掉落。甚是凶險。孟昭雲拉著烏蘭的手,從側門鑽了出去。

一個身影,攔住他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