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屠城,虐愛

而此刻,在烏蘭心裏,這樣的溫柔,卻像是一把刀。

淩割著烏蘭的慚愧。

她的母國之於老段而言,之於大理而言,是侵略者。她也是侵略老段、侵略大理的一分子。甚至,她是為侵略準備的一座橋梁,一塊基石。

“老段,我保你平安,真的,我保你平安……”烏蘭淩亂地說著。

事已至此,她的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她隻能盡最大努力,減輕對老段的傷害。

段義平沒有接她的腰牌。

“大理二十二世國祚,毀於我手,王妃覺得,國破家亡,我段義平能一個人偷安嗎?”

他的聲音,像初夏花瓣落地那樣輕。

烏蘭將腰牌硬塞到他懷中,拚命地想要拽他起來:“老段,我騎馬送你走。”

“走?走去哪兒?”

“天涯之大,去哪兒都行。隱姓埋名,過尋常百姓的生活。”烏蘭急急道。

“王妃呢,準備去哪兒?”段義平盯著她的眼睛。

烏蘭低頭不語。

段義平笑了笑:“我在這裏,坐了一夜。這一夜,我一直在擔心,擔心王妃的安危,害怕王妃有什麽意外。是我……多慮了。我現在想不清楚,西狼對王妃的刺殺,是真是假。抑或是,西狼不管如何待王妃,王妃心裏想的隻會是西狼的功業。我縱是將心挖出來,送給王妃,王妃都不會動容。忽穆烈哪怕是把王妃當棋子,王妃都甘之如飴。”

烏蘭搖頭:“老段,不是這樣的,不是……”

段義平捧著她的臉。這張讓他春風沉醉的臉。他一筆筆刻入心頭的臉。

“王妃,你告訴我,偌大的人間,我還能相信什麽?”

“人心,什麽是人心?”

高丞相出逃、算計他的時候,他也曾問過這句話。

那時,他經受了巨大的失望。

這次,他的失望更甚,成了絕望。

他霧裏看花,水中望月,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他一次次錯信於人。賠付了一腔真心,賠付了江山社稷。

寢殿簷下的燈籠,照著段義平和烏蘭。燈籠搖搖擺擺,在他們麵孔上落下光影斑駁。

粗壯雄渾的馬蹄聲,隱隱約約,越來越近。

楊丞相佝僂著,快步趕來:“王上,王上,不好了,不好了,西狼軍隊從蒼山下來,有如天降,包圍了王城,王城危矣,王宮危矣……”

兵貴神速。

西狼兵臨城下,比所有人預想的都快。

段義平緩緩站起身來。

楊丞相雙目通紅,盯著烏蘭,道:“王上,立即殺了這個敵國細作,將她的人頭掛在城牆上,以振軍心。我大理全城將士,必死守王宮!”

烏蘭後退幾步。

楊丞相和他身後的人,看向烏蘭的眼神,滿滿都是仇恨。

見段義平遲遲不應允,楊丞相一個箭步從侍衛的腰間拔出劍,冷不防地向烏蘭刺去:“妖女!”

段義平本能地擋在烏蘭身前:“丞相不可!”

楊丞相的劍生生收住,腳下一個趔趄,花白的胡子顫巍巍的,老淚落下,長籲道:“王上這個時候,還在護著這個妖女,置我大理國子民於何地……先王,先王何以瞑目……大理國,窮途末路啊……”

“丞相——”

段義平上前,想要扶他起身。

楊丞相卻將手中的劍一橫,自刎於君前。

他滿是溝壑的臉,蒼老的身軀,緩緩倒下,手指著東南方向——先王墓的所在。

“老臣有罪,身為一國丞相,沒有輔佐好王上,釀成今日大禍,老臣無顏麵對百姓,無顏苟活於世。王有過,臣不諫,臣之罪;臣諫之,王不改,臣唯有一死!王上啊,王上,你,你……你枉為段氏王脈,你愧對列祖列宗!”

楊丞相睜大雙眼,說完最後一句,咽了氣。

段義平怔怔地看著楊丞相的屍首。

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人,竭全力不能挽狂瀾。

是他,害死了楊丞相。

他的猶疑、怯懦、多情,害死了楊丞相。

王宮外,廝殺聲陣陣。

守城官慌慌張張地趕進來:“王上,西狼……西狼軍隊,到了……到了宮門外……”

段義平跌跌撞撞地,取了王印,往宮門方向走去。

他要交出王印,向忽穆烈投降。自古成王敗寇,丟了江山,他認了,但求百姓不要遭受屠戮。

烏蘭連忙拉住他:“老段,你不能出去,外麵很危險。”

他甩開烏蘭,徑自往前走。

楊丞相的死,像是落在他與烏蘭中間的一塊沉沉的浮木。他感到自己越來越沒辦法麵對她。

段義平的步子快極了。

烏蘭緊緊跟在他身後。她擔憂極了。

她好不容易求到的答剌罕腰牌,一定要護住老段啊。

天,將明未明。

灰灰蒙蒙的。濃色的墨雲壓擠著。

高高的宮門樓上。

段義平一身白袍,俯視這座城池。

一夜之間,這座城池,從人間變成煉獄,哀嚎遍地。

西狼軍所到之處,燒光,殺光,搶光,利用屠殺造成的恐怖,來擊垮對方抵抗的勇氣。

屠城,焚燒屋舍。

眼前無邊的血泊,眼淚,耳邊是婦孺無助的呼叫聲。

段義平渾身的血液,凝成了冰。這樣的慘烈,讓他喘不過氣來。

忽穆烈一身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上,滿眼的鎮定與冷酷。軍師小心翼翼地請示,大汗何時一聲令下,大理王宮頃刻便會被西狼鐵騎夷為平地。

段義平跪了下來。他這半生,除了跪過佛祖,跪過父王母後,沒有跪過任何人。但是,現在,他朝那個狠戾的劊子手忽穆烈跪下了。他將王印高舉,口中叫降,隻求,這城中的屠殺能停止。

“大理段王,舉國投降,求昆侖大汗莫殺無辜。”

忽穆烈不作聲。大漠的狼殺死獵物,從不因獵物的可憐而停手。他一生隻認輸贏,不認對錯。

烏蘭看著段義平下跪,緊繃的弦似乎要裂開了。

她好難過好難過。她沒有悲憫之心,她不懂蒼生天下,但她就是心疼老段。潔如皓雪的老段,這麽這麽卑微。

原來在意一個人,就會不自知地在意他的痛。

“老段,老段……”烏蘭哭了。

風將她的袍子吹得獵獵作響。

她站在老段前頭,看著忽穆烈:“阿布,住手吧。我們投降了。我們投降了。”

西狼的每一寸版圖,都帶著血腥。

滾滾人頭,累成曠世功業。

忽穆烈緊抿著嘴唇。

烏蘭跪下來:“阿布,手下留情,求阿布手下留情……”

“烏蘭,你下來。到阿布身邊來。”

紛紛的戰火中,忽穆烈張開雙臂。

烏蘭搖頭。

跪著的段義平,那麽孤獨,她怎麽能離去?

她想去擁抱他。

段義平卻像躲避洪水猛獸般,躲著她。

“佛說,著相修行百千劫,無相修行刹那間,若能萬法盡舍卻,頓悟入道須臾間。我還是愚鈍,參不破,做不到萬法舍棄。”這是當初,他在山上跟她說的話。

那時候,他參不破。

現在,他參破了。

“王妃,多謝你,讓我參透了人性。”段義平的嘴唇,蒼白如紙。

殺紅了眼的西狼的將士們蠢蠢欲動,他們不明白一向果決的大汗,為甚要猶豫。王宮近在眼前,攻下王宮,迅疾又直接。大理國,亡族滅種,不過是轉瞬的事。

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冷箭,射向烏蘭。

一個高大的身影,將烏蘭拉扯著,避開冷箭,跳到王宮內的一處草叢中。

這人,是孟昭雲。她躲在暗中,從寢宮門口,一直跟到此處。

忽地,一陣巨大的旋風襲來。飛沙走石。讓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