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會殺死阿布嗎?

那人約莫五十來歲,穿著一身灰色的騎裝,脖子上掛著一串狼骨做成的鏈子,衣袍的敞開處隱約可見胸前刺著的禿鷲。他目光陰沉地,看著烏蘭。

孟昭雲充滿戒備地瞪著他,低聲向烏蘭說了句“王妃,別怕”。

她手指微微地蜷著,準備為她和烏蘭尋一個脫身之計。

烏蘭向她搖搖頭,示意她暫且避開。

孟昭雲不放心。

烏蘭拍了拍她的手:“沒事,我與他相識。”

孟昭雲猶豫了一番,還是聽從烏蘭的話,閃身去了。

一棵粗壯的大榕樹,茂盛而高大,剛好遮掩住他們。三丈開外,便是西狼士兵的砍殺聲。

烏蘭道:“現在,這裏隻剩我和你。軍師有什麽話,說吧。”

來人,正是軍師。烏蘭明白,他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來見她,必是有什麽話想單獨說與她,不便讓旁人知曉。

軍師笑了笑,道:“烏蘭姑娘,是聰明人。當日和親,是我送烏蘭姑娘來的,現在,必也得我來與烏蘭姑娘做個了結。”

“了結?軍師想要如何了結?”烏蘭問道。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射向她的冷箭,身子不禁緊繃起來。

軍師忙道:“烏蘭姑娘莫要誤會。我並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問你一個問題的。”

“什麽問題?”

“你對大汗的情意,可是真的?”

軍師看到烏蘭眼中升騰起草原的紅日,就像她出生那年的紅日一樣。

她喃喃道:“十四年來,大汗是我的信仰,軍師覺得,這份情意是真是假?隻是,隻是……”

她說不上來什麽原因。

當她經曆了西狼的刺殺,知曉了額吉的死;當她親眼目睹了西狼軍屠城的血腥;當她眼睜睜看著老段出家之後,她對忽穆烈的感情猶在,但她卻沒有從前那樣渴望見到他了。

那種心情非常的複雜。複雜到無法用語言表明。

她對昆侖大汗產生了本能的畏懼。

軍師道:“烏蘭姑娘,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大汗心裏有你。他非常愛你,甚於一切。”

他說得非常篤定。

烏蘭輕聲道:“軍師此刻跟我說這個,做什麽?”

軍師的手摩挲著胸前的狼骨,道:“你剛出生的時候,巫師用羊骨卜了一卦,說大汗有一天會死在你手上。你命帶煞氣,所有與你有糾葛的男子,都會遭殃。這個卦象,軍中很多人都是知曉的,並非虛言。當年,巫師要大汗處死你,是大汗力排眾議,將你留在身邊,撫養成人。我坦誠告訴你,在草原,除了大汗,沒有人歡迎你回去——”

他胸前刺著的禿鷲,無比鮮活,像是要從他的身體裏飛出來,將狼骨咬碎。

“剛剛,在王宮門口,因為你,大汗遲遲不下進攻令,軍中已有將士不滿。那射向你的冷箭,便是西狼將士的心聲。大汗準備這次將你接回去,封你為公主。來日,大汗還要因為你,而承受多少非議?大汗是草原的英雄,他需要更廣闊的天地去開拓疆土,他不應該有軟肋。烏蘭姑娘,你覺得呢?”

大榕樹的葉子,被風吹拂著,掠過烏蘭的掌心。有些癢,有些無措。

她知道,巫師的話,在西狼子民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她從來都把自己當作草原的一分子。可原來,草原的人,竟如此厭憎她。

“我怎麽會殺死大汗?不可能的。”烏蘭道。

軍師道:“段義平對你情深意重,你看看,他是什麽下場?你難道想讓大汗成為第二個段義平嗎?你難道想讓西狼成為第二個大理嗎?你是煞星,十世煞星。你隻會給大汗和西狼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

烏蘭猛地一凜。

老段那生無可戀、絕望到極處的臉,老段的僧衣,老段決絕的背影,統統在她的眼前閃現。

軍師將她不敢直視的傷口**裸地劃開,灑下大把的鹽。

十世煞星。

無窮無盡的災難。

她的麵色,變得蒼白。

軍師道:“言盡於此。烏蘭姑娘,細細想去。”

他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大汗帶兵親征大理,離國日久,留守在西狼的孛爾吉大人發來密函,西狼親貴阿木古郎蠢蠢欲動,欲趁機奪權,掣肘大汗。這個節骨眼上,大汗若執意帶你回去,軍心渙散,後果會如何?你若對大汗是真心,便悄無聲息地離開。若這些你都無所謂,便在正殿大門口,等大汗來接你。”

軍師走後的半刻鍾,孟昭雲回來了。

烏蘭緊皺著眉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王妃,王妃,您怎麽了,那人有沒有傷到您?”孟昭雲擔憂地喚著她。

良久,烏蘭抬起頭來,看著她:“昭雲,我……我隨你一起去中原。”

孟昭雲心內一喜,竭力淡定道:“王妃,您跟婢子一起,隨幻戲班子一同走。婢子永遠伺候您、照顧您。您再也不必做任何人的棋子。咱們自由自在地生活。”

烏蘭木然地點了個頭。

草原,回不得。老段,離了她。

她是個不被歡迎的人,去哪裏又有什麽關係呢?

除了故土,哪裏都是天涯。

倒不如去中原,重新開始嶄新的生活。

隻要日頭還會升起,長生天便會保佑她好好兒地活著。

孟昭雲帶著她,一路避開西狼士兵,從花園中,逶迤而行,向後門而去。

這廂,忽穆烈站在王宮正殿門外,看著燒成一片的殿宇。

兵士們說,看著烏蘭,進了正殿,再也沒出來。

她此刻一定就在烈火中。

忽穆烈嘶吼著,命人滅火。

然則,秋季幹燥。

一桶又一桶的水澆上去,火勢並不見小。

忽穆烈的心好像被沉重的烏雲、轟隆隆的雷聲擠滿了,透不過氣來。他從馬背上荒涼地滾落,往正殿中走,軍師和一眾將士們連忙拉住他,痛哭道:“大汗,您不能啊,大汗……”

待火終於被澆滅,殿宇早已燒盡。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塵埃。

隻餘燒焦了的幾塊稀稀拉拉的人骨,讓人觸目驚心。

“大汗,人各有命,烏蘭姑娘她……長生天一定會讓她有個好的來世……”軍師說著,掩麵而泣。

忽穆烈抱著那幾塊骨頭。

他寬廣的懷抱,沒有接回烏蘭。

他仰頭長叫一聲,如虎嘯山林。

他得了大理,失了她。

忽穆烈這一生中,經曆過好多次生死搏鬥、好多次失去。

他說的話,千秋萬世之後,還會讓人驚心:在明亮的白晝,要像雄狼一樣深沉細心。在黑暗的夜裏,要像烏鴉一樣,有堅強的忍耐力。打仗時,我若是率眾脫逃,你們可以砍斷我的雙腿;戰勝時,我若是把戰利品揣進私囊,你們可以斬斷我的手指。男子最大之樂事,在於壓服亂眾,戰勝敵人。

而此刻,他卻不能麵對這樣的失去。

他失了心頭最後的一點柔軟。

他失盡了歡愉。

抵長之盡,達深之底。長路盡頭,深淵底部,全是悲傷。

烏蘭,火紅的烏蘭。成了骸骨。

他將臉貼在懷中的骨頭上。

“阿布對不起你……”

這時,西狼的兵士們驚訝地發現,大汗落淚了。原來戰無不勝的大汗也有尋常人的一麵。

風吹幹了忽穆烈的眼淚。

他抱著骸骨,上了馬。

烈馬疾馳。

“烏蘭,阿布接你回家了。我們回家。”他厚重的聲音,伴隨著跳動的胸膛,紛亂的馬蹄,衝出王宮外。

烏蘭坐在幻戲伶人的馬車上,最後看了一眼阿布。那個像蒼穹一樣的男人。

願你好好地,擁有天下。

我要去中原了。

中原,中原,總有一天,你的馬蹄也會踏破中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