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透明的人

人啊,渴望著能看透自己身邊的每個人,卻唯獨害怕自己被別人看透。

01

夕陽西下,市公安局大院外的路燈開始有序地亮了起來。

副局長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堆小山似的煙頭。

“我們安平郊外的河口鎮上有很多養魚塘,當地成年男性村民大多數都會做這種硝銨類的土炸藥,經濟實惠,有的是偷偷拿去炸魚的,還有很少一部分是因為後山有自己挖的小土礦,上次派出所來就查出了好幾公斤。雖然好幾個村都篩子一樣過了幾遍,但是保不齊就會有疏漏的,更何況翻過山就是和我們相鄰的蘇川,人往山裏一躲,麻煩就大了。”說到這兒,分局政委重重地歎了口氣,“老朱已經安排幾個重點村落的派出所所長親自帶人下去蹲點,做群眾工作。總之,第一,做到從源頭上給堵死;第二,查出這次火車事故中的爆炸物是怎麽來的。”

副局長點點頭,神情凝重地說道:“17條人命,我們要給群眾一個交代,不然對不起咱肩頭的責任和群眾對咱們的信任啊。對了,老薑,那些幸存者中有沒有目擊者?”

“有是有,但是很少,目前為止就一個。”分局政委點燃了最後一支煙,隨手便把空煙盒丟進腳邊的垃圾桶,“那是個帶孩子的中年婦女,去川東看孩子他爸的,她是今天早上剛醒過來後跟我們的人說的。她買的是3號車廂3號座的車票,孩子才7歲,因為是午夜的車,孩子沒休息好,情緒一直很亢奮,上車後就吵著要吃東西,而按照鐵路方麵的規定,0點過後至早上6點,車廂內是不會提供流動售賣車的,但是會24小時提供熱水,這位中年婦女就去3號車廂和2號車廂之間的開水間接水給孩子泡泡麵吃,就是那時候她注意到了有兩個男人在車廂連接處說話。”

“火車上在車廂連接處說話很正常啊,座席車廂人來人往亂哄哄的,為什麽會引起她的注意?”副局長有點意外。

“或許是直覺吧,因為那倆人說話的語氣有點不太正常。”分局政委搖搖頭,“可惜的是隻聽到一兩句,因為她急著回去看孩子,沒怎麽仔細去聽。她回憶其中一個好像是說——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我勸你放棄吧。而另一個說——沒辦法了,我已經陷進去了。”

“看清楚是誰說的了嗎?”副局長問。

“沒有,因為中間隔著一塊膠合板,沒顧得及看清長相,倒滿水後她就端著泡麵碗回自己的座位了。吃完麵條,孩子總算消停了會兒,她也就抱著孩子睡著了,開車半小時後,車廂裏就安靜了下來,沒什麽人走動了,因為是夜間,連報站名都停止了,到安平的時間是1小時37分後,那趟車很少有人在安平上下車。

“從安平開車後又過了大約半小時吧,具體時間也是我們推測的,火車就出事了。那位婦女因為帶著孩子,所以不敢睡沉了,她回憶說,自己朦朦朧朧間好像聽到了打架的聲音,還有一聲男人的怒吼,她被瞬間驚醒了,剛想睜開眼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因為聲音的來源方向就是自己的正前方。就在這時候,車廂爆炸了,唉,她的娃娃傷得不輕。”說到這兒,分局政委重重地歎了口氣。

“老薑,那監控方麵怎麽說?有沒有什麽發現?”

薑政委搖搖頭:“哪有你想的那麽好,廣播室和監控電腦都在7號車廂,但是因為車輛配置太陳舊,好幾節車廂的監控壞了兩個月了都沒有人管,不像動車,那些設備都是最好的。出事的這種車遲早都要被淘汰,資金方麵自然就不會提供太多。為了節約成本,這趟車隻在1號和4號車廂車門處裝有兩個普通監控,目的是觀察座席車廂和臥鋪車廂的人流量。治安方麵,平常的時候就隻有隨車乘警多巡邏幾遍了事。”

“這些都不符合規定啊!”副局長有些吃驚,“小偷才不會管你坐什麽車呢。”

“車站派出所沒少處理這事,唉,意見提了,整改也是需要時間的。”薑振偉又問,“你們這邊現場證據查得怎麽樣了?”

副局長下巴朝門口揚了揚:“這不在等嗎?刑科所那邊正開著會呢,應該快了。”

刑科所大辦公室裏,小九指著白板上的示意圖:“我和曲浩又查了一遍現場發現的全部來源不明的各種各樣的碎片雜物,逐一過篩,發現了一塊特殊的、厚度為7毫米左右的深棕色不規則玻璃碎片,從形狀判斷應該是某容器的底部,因為有個特殊的弧形。玻璃碎片內裏的玻璃壁上由於有不規則的點狀凸起,這樣才會殘留下一些內容物,事後我們確實在上麵做出了爆炸物化學反應陽性。

“這個證據就能直接證明,這塊碎片所在的瓶體曾經被用來裝過膨化硝銨爆炸物,因為一般的民用玻璃瓶不會特製成這麽厚。同時再結合碎片發現的位置和衝擊波發生的方向進行計算,更加可以證實這次火車爆炸事故的爆炸物,就是被裝在這個特製的深棕色玻璃容器中。為了便於大家直觀理解,我畫出了個大概模樣以供參考。硝銨屬於強氧化類的化合物,性質非常不穩定,除去專門的遙控引爆外,雖然需要一定的外部條件和引爆導線才能實施爆炸,但是自身的原因,比如說外部劇烈撞擊,也有可能導致意外情況。所以……”

“並非一定要有人引爆才會發生爆炸,對嗎?”章桐打斷了他的話。

小九點點頭:“我們最初不是這麽設想的,但是後來結合分局善後組那邊目擊證人的走訪報告,確認在爆炸前一刻兩名犯罪嫌疑人曾經發生過肢體衝突,所以,不排除整場事故也有可能是這個意外行為而導致的。”說著,他伸手從桌上拿起一個塑料證據袋,“這塊特製的厚玻璃碎片,就是我剛才提到在現場附近找到的那塊,硝銨化學反應呈陽性。在這塊碎片不規則破口處的縫隙裏,還發現了一種較為粗厚的色織經麵斜紋棉布纖維,靛藍色,我們經過比對,發現其來源是一種牛仔布料。圖偵組的兄弟幫我們逐幀比對了海川候車室檢票處依次通過閘機的旅客衣著特征和行李,最終確認了和視頻中6號死者白宇所背著的那款牛仔包顏色相符。

“當時案發時間段內,能夠證實兩位死者是處於近距離接觸狀態,所以按照常理玻璃碎片應該無法接觸到牛仔背包布才對,比方說白宇去接水或者抽煙時把它放在行李架上了,或者依舊背在背上,這樣玻璃碎片在爆炸時,就不可能撕裂牛仔背包從而發生二次接觸。但現實情況並非如此,所以我們組一致認定的結論是,這個裝有膨化硝銨爆炸物的容器當時是在白宇的背包內,兩人有肢體衝突時,背包所在的位置就在兩人中間,並且兩人都同時抓著這個牛仔包,這樣一來,被爆炸物衝擊波炸裂的瓶體玻璃碎片上,才會攜帶有牛仔背包上的布料纖維。”

聽完小九的陳述,章桐不由得長長出了口氣:“我們一直認為裴小剛可能是凶手,這麽看來,攜帶爆炸物上車的竟然是白宇?他難道不知道這是自殺的行為嗎?”

“裴小剛?王佳的丈夫?”

章桐點點頭:“今天李曉偉給我看了一張X光片,證實裴小剛有家暴的跡象。王佳酗酒、嗑藥,還在多年前切除了子宮。一個正常的婚姻中的女人,在沒有先天性重大疾病的前提下,又是那麽年輕,除非流產或者患有宮頸癌,否則她是不可能對自己的身體做出這麽有傷害性的決定的。對了,你們看到刑偵大隊那邊的人了嗎?”

曲浩擺擺手:“都出去了,說是去搜查裴小剛的家,我們分局痕檢組有派人過去支援。”說著,他瞥了一眼手機屏幕,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等等,剛才善後組的兄弟給我發了消息過來,說遺物清單好像對不上。九哥。”

小九一愣:“具體說了哪樣對不上號嗎?”

“就是我們在爆炸中心點直徑3.23米處發現的那個被炸剩下1/3的粉紅色手機,標號為2-39號的證物,死者家屬說他們家孩子沒有帶手機。”

“那會不會是車廂裏別的乘客的?”

曲浩搖頭,他一邊發手機信息一邊說道:“已經排除這個可能了,車廂裏沒有別的兒童。我通知他們立刻去電信部門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這個手機的生產廠商和具體入網號,並且盡快通知我們。”

章桐明白小九他們為什麽會這麽擔憂,因為一旦落實,所有先前的推斷可能就會被完全推翻:“你們發現的手機,會不會是兒童玩具模型?”

“不可能,有一半手機電池與機子本體因為高溫而融化在一起了,之所以還能有一部分剩下,我想很有可能是被車上別的設備給擋了一下,所以才沒全部燒融。”小九回答。

“好吧,火車爆炸案現場這邊我們也已經搞得差不多了。今天時間太晚了,大家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我們再繼續討論南江新村殺人案。”她回頭看向情報組的陳洪,“老陳,海川那個案件的3D建模做得怎麽樣了?”

“還差一點,今晚就能收工。”

聽了這話,章桐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雖然說海川的案子失去了一手的檢驗價值,但是通過3D建模,從屍體身上的傷口就能夠反推凶器打擊的方向和力度,綜合各種數據後自然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在電腦上再現案發現場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盡管並不能直接鎖定凶手的身份,至少可以有破案的新線索。

章桐去副局長辦公室匯報完當天的工作進展後,見所裏的同事都已經陸續回家了,便也收拾收拾,關好辦公室的門,拿上挎包,順著長長的走廊向大樓門口走去。兩天都沒回家了,李曉偉去了海東也一直沒有電話打來,不知道他的進展怎麽樣了。

章桐一邊走一邊在微信消息欄裏漫無目的地上下翻找著。突然,一條消息跳了出來,是李曉偉發給她的——我在回市區的路上,剛下火車,有很大收獲,晚上咱們見個麵,就在你家小區外的天香茶樓,我想先和你談談,我會等你的。

章桐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正在這時候,路旁的陰影裏走出一位身穿藏青色風衣的年輕女人:“請問,你是現場的那個法醫嗎?”

這沙啞的嗓音很熟悉,章桐轉頭看去,路燈下站著的正是王佳:“你有什麽事嗎?”

“我是火車事故案的死者家屬,我叫王佳,我想請你幫個忙。”王佳的聲音很平靜,“能不能讓我見見他,我知道你們還沒移交給殯儀館。”

“可是,”章桐剛要出言製止,轉念一想,王佳是裴小剛的合法配偶,不管裴小剛或者白宇做過什麽,王佳都是沒有責任的,作為配偶,見一下自己家人的屍體也合情合理,便同意了她的請求,“那也行,但是,辨認上會有一定的困難,你確定你能承受?”

王佳點點頭:“讓我見見吧,求你了,我看一眼就走。”

“好吧,我帶你進去。”

02

月季巷23號樓下停著兩輛警車和一輛灰色麵包車,麵包車的擋風板上麵有明顯的警務標誌。警戒帶外站滿了圍觀的群眾。

“人跟丟了?”童小川衝著手機發火,“竟然連個女人都跟不住!丟人!趕緊給我找去!”

鄒強站在一旁根本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童小川的火氣消了點,這才把手中的小本子交給他:“童隊,你看看這個。”

這是一本已經作廢的爆炸物品操作許可證,頒發地點是安平市郊的河口鎮,許可證的所有者是裴大海。

“我知道這地方,有很多養魚場,後麵山上還有一些小煤窯。”童小川皺眉說道,“裴大海是不是裴小剛的父親?”

“對,他們老家就在河口鎮,我剛才打電話聯係了情報組,查到裴大海是去年去世的,死因是煤氣中毒,他老婆也沒幸免。36歲之前,裴大海在河口鎮後麵山上有個小煤窯,另外還承包了一個魚塘,日子還算過得去,後來政府不讓私人用爆炸物品了,煤窯上也出了事,賠得一幹二淨後,裴大海就幹脆帶著老婆孩子來到城裏,進了印染廠工作,退休後就義務當了聯防隊員直至去年去世。”

“他們和兒子兒媳一起住嗎?”童小川問。

“不,他們住在風雷新村,以前王佳他們一家的樓下,直到上個月去世。”鄒強回答,“現在裴大海住的房子被兒子裴小剛掛了出售,隻是還沒賣出去罷了。”

“去查一下裴小剛的老家還有沒有房子或者倉庫,得弄清楚這些爆炸物到底是哪裏來的,又怎麽會被帶上了K3278。速度要快!我這就回局裏去開傳喚證。”

童小川拉開警車門鑽了進去,把車開出了月季巷。

警車開進公安局大院的時候,鄒強打來了電話:“童隊,落實清楚了,裴小剛家在河口鎮上確實有一間小倉庫,據說堆放的都是雜物。現在河口鎮派出所正派人趕過去進行勘查,還有就是圖偵組那邊,這兩天查了安平和蘇川開往海川的大巴行車記錄儀,4月4號那天有一輛蘇川到海川的過路大巴,曾經在站外高速入口處拉了一趟私活到海川汽車站,貨主是個年輕女人,就一個紙箱,麵積不大,包裝得嚴嚴實實,當時說是顏料樣品,進口的,給了兩倍的車票錢,說到了海川有人會來接。”

“哦?”童小川頓時激動了起來,“給他看過相片沒?”

“看過了,司機說送貨的就是王佳,收貨的是白宇,也是在高速路口接的貨。”鄒強回答,“這些大巴司機經常接這種私活兒,全憑直覺和個人經驗來判斷這活兒能不能接,看到漂亮女人又有錢拿的話,自然就會放鬆警惕了。”

“很好,我這邊開傳喚證,你催促他們盡快找到王佳的下落,找到後就傳到局裏來,別耽擱。”

結束通話後,童小川看著章桐正向自己走來:“章醫生,你才下班啊?”

“裴小剛的妻子王佳剛才來了,她要求見一下自己丈夫的遺骸,我同意了。”

“她人呢?”

“走了。”章桐回答。

“你為什麽不攔著她?”童小川急得轉身就走。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是死者家屬,我沒有職權扣押她。”章桐有些不滿。

“她有沒有告訴你她會去哪裏?”站在路口,童小川左右張望了一下,早就不見了王佳的蹤影,然後向門衛室跑去。

“她說她要回家。”

章桐確信童小川並沒有聽到自己最後的回答,便歎了口氣,準備先去見李曉偉。

來到天香茶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兩天不見,李曉偉明顯消瘦了。

要了一壺雨前茶,李曉偉取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放在桌上:“這就是我此行的收獲,在火車上抓緊時間做了整理。”

“我本來想直接去找童小川,但是來的時候我決定還是先找你,等一下再去找他,反正該收集的資料都已經準備好了。”李曉偉輕輕拍了拍麵前的文件夾。

“你有顧慮?”章桐問。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心情不好。係裏最近有個課題,研究有關人的犯罪基因,加上當初答應丁然警官的委托,這個案子應該也是我的心結吧,我就想著自己趁這個機會務必要去海東看看。現在看來,我有些草率了。因為我或許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李曉偉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憂慮,“一般刑事案件中,如果夫妻一方出事,性格迥異的另一方有嫌疑的可能性占到八成以上。當年,王誌山從海東來到安平讀大學,畢業後進了安平印染廠,那個年代能進印染廠這種國有企業的都十分讓人眼紅,而他後來做到了人人羨慕的供銷科長,肥差啊。我到現在都不太明白,工作中的王誌山是如此如魚得水,但是生活中的他性格卻過於內向,做事也沒有主見,所以當他遇到自己在肉聯廠工作的妻子趙秀榮時,對方過於強勢的性格就完全壓製住了王誌山的本性。周圍的人本以為他們倆走到一起根本是不可能的,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沒想到不到半年兩人就領了結婚證。”

“等等,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他的妹妹王霞,也是他除了女兒王佳以外唯一的親人。”李曉偉苦笑,“王誌山自打娶了這樣一個老婆後,家裏很多親戚都和他斷絕了來往,他也好多年都沒有回過海東了,直到他老婆去世。”

“他傷心嗎?”

“別人看不出來,隻知道他酗酒,就連去世也是因為酗酒,而不是車禍。周圍人都認為他是因為自己的妻子被人殺害過於悲痛,但是王霞卻不這麽看。”

“為什麽?難道說王誌山恨自己的妻子?”章桐感到很奇怪。

“沒這麽簡單。”李曉偉抬起頭看著她,“王霞說王誌山自打回到海東後就一天到晚喝酒,往死裏喝,但奇怪的是,他從不去醫院看自己的女兒王佳,醒了就喝,醉了就睡。你沒覺得有點不對嗎?”

“王佳在安平的時候身體就應該已經康複了,為什麽還要去醫院?她除了頸部的扼痕,出院病曆上就沒有別的情況記錄了。”

李曉偉輕輕歎了口氣:“你換個角度思考吧,什麽樣的傷你們警方一般不會去主動查?這樣一想,你應該就能明白為什麽王誌山在安平會拒絕警方進一步檢查她女兒的身體,而且在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後,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案件的真相,甚至還躲避了起來。”

“性侵?不會啊,根據當時的法醫記錄,在現場發現王佳時,她的衣服是完整的,沒有性侵跡象。你說她的父親不希望抓住殺害妻子……”說到這兒,章桐突然臉色一沉,“對了,王佳懷孕了,作為監護人,王誌山才會急著要把女兒帶走。因為王誌山來自海東農村,觀念比較保守,他接受不了周圍異樣的眼光,所以就拋棄一切帶著女兒走了,對不對?”

“能讓一個步入中年的男人,完全放棄自己成功的事業和社交圈,這個理由必須足夠充分。你要知道,越是本性被壓抑得內向、沉悶的人就越是好麵子,他能忍受一切,但麵子是他最後的尊嚴。”李曉偉無聲地點點頭,“王誌山愛王佳,因為那是自己的女兒,但是他又恰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王佳被裴大海強奸並懷孕,她在安平時偷偷去了私人診所做了流產,結果沒處理好,化膿潰爛,為了保命不得不做了子宮全切,這是案發之前的事。由於傷口沒恢複好,回到海東後,王佳不得不再一次進了醫院,紙包不住火,本以為清淨的海東也不得安寧了,海東所有認識王誌山的人幾乎都知道了這件事,這應該就是王誌山一次也沒有去醫院看自己女兒的真正原因吧。王霞說這些都是王誌山在喝醉酒以後告訴自己的。”

“嫌丟人?”章桐皺眉看著李曉偉。

“應該還有別的原因。王誌山當時也沒說,因為那起案子過去太久了。現在隻有王佳和那個男人知道真相了。”李曉偉又一次為章桐麵前的杯子倒滿茶水,“我第一次聽丁然警官說起這個案子時,不瞞你說,我當時懷疑的就是王誌山,要不是他有不在現場的證據,除此之外他可是具備了犯罪嫌疑人的各種要素。但是現在看來,這個想法可以徹底推翻了。不僅他沒有作案時間這個關鍵點,而且王誌山知道的真相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不然的話,他不會用酗酒和拒絕見女兒這種方式來懲罰自己。

“我認真思考過,起先王誌山應該不知道他女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因為那段時間他總是出差,顧不了家裏,隻是聽妻子趙秀榮說把女兒毒打了一頓並且去學校找老師算賬。就此流言四起,很快王佳在學校裏就待不下去了,直到徹底輟學,整天在外麵廝混直至案發。而趙秀榮作為母親,嘴巴雖然厲害,但心裏還是軟的,也或許真的隻是為了自己的麵子,她到處找女兒,找回來又是一頓毒打,惡性循環,親情幾乎**然無存。”

“王佳第一個孩子是誰的?”

“不知道。王佳沒說,王誌山也沒說,王誌山的妹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王誌山是個一輩子都聽自己老婆話的男人,幾乎從沒有替自己說話的機會。他在老婆麵前都是唯唯諾諾的,這種性格類似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案發後,他也不關心案件的進展,直接就辭了工作,賣掉在安平市多年經營的家產,寧可回到老家海東這個偏僻的小縣城裏生活,並且徹底斷絕了以前所有的人際關係,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李曉偉看著麵前茶杯中清澈碧綠的茶水,喃喃說道,“所以我覺得他肯定是知道真相的,他帶女兒走,應該並不隻是為了讓女兒能夠有一個新的開始,那樣做的話他不該恨自己的女兒。而且提到失憶,那麽相對應的那段記憶就該完全是一片空白才對,王佳采用的卻是回避的方式。王霞說王佳自從回來後一年四季脖子上都戴著一條絲巾,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的脖子,這是我現在唯一想不通的點,我知道她在母親被害現場被人掐過脖子,但我從沒在成年人身上見過這麽大的反應。”

章桐的腦海裏閃過了王佳脖子上的傷口:“那她又是什麽時候和裴小剛結的婚?”

“裴小剛和王佳應該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吧,他跟父親裴大海來安平的時候才17歲,上高一,後來因為沒考上大學就進入了社會。裴小剛和王佳的年齡差不了幾歲,又是在同一所高中讀書,接觸的機會自然會多一點。王佳的母親出事後,王誌山帶女兒回了老家,後來王誌山去世,應該是王佳通知了裴小剛,他就來到海東帶走了王佳。王霞本來想阻止,但是她發覺自己根本控製不了局麵,也就放棄了。沒多久,傳來了兩人結婚的消息。所以,可以排除裴小剛對王佳的家暴,相反,我總感覺裴小剛對王佳的感情是真的,而且王佳絕對不會向裴小剛隱瞞子宮切除的事。”

章桐緊鎖雙眉,默默地點頭。

“我差點忘了,還有件事,你們最近是不是在處理一起護士被殺案?”

“是的。”

“她是不是叫小華?”

“寧小華。”章桐有些訝異,“你是不是有什麽線索?”

“第三醫院的急診科護士長對我說寧小華是海東人,有海東口音,是王佳的老鄉,並且她在這之前好像在醫院見過王佳一兩回,就在春節前後,具體什麽時候記不清了。所以護士長表示,你們可以去問問王佳有關小華的事。”

章桐臉色一變:“我知道了。不過你最好也把這個消息告訴童小川,因為他們負責這個案件的走訪調查。”

窗外,夜涼如水。

走出茶樓,李曉偉把章桐送回了家。站在窗台旁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章桐心緒煩亂,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傍晚在法醫解剖室裏,王佳非常平靜地麵對丈夫裴小剛的遺骸,卻對著旁邊標簽上寫著白宇名字的冰櫃沉默了很久,章桐驚愕於自己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淚水。

想到這兒,她摸出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

——有沒有王佳恨裴小剛的可能性存在?

——他給了她安定的生活和一個美滿的婚姻,王佳為什麽要恨他?

——我感覺王佳似乎更在意另外一個男人。明天我會去查一下裴小剛父親的屍檢報告。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

章桐輕輕歎了口氣,回答:

——今天傍晚,她來到公安局,提出想見見自己丈夫裴小剛的遺骸,作為家屬,她的要求我們必須尊重,但是我注意到她看裴小剛遺骸的時候是麵無表情的,但麵對一旁的白宇,她哭了。

——天呐……

李曉偉沒有再說下去,章桐掛斷了電話。10多分鍾後,她又一次走出了家門。

淩晨3點,童小川辦公室的燈還沒有熄滅,麵前的辦公桌上放著李曉偉剛送來的文件夾,左手邊豎著的白板上寫著一條清晰可辨的時間線。目前為止,時間線上隻差一小段沒辦法得到合理的解釋,那就是3月3號、4號和5號,為什麽王佳和裴小剛兩人前後腳去了海川?海川案件中那位19歲的死者身上的傷口是非常熟悉的。王佳說過自己隻負責短途市內送貨和發貨,裴小剛才會經常外出進貨,而他走的線路就是從安平坐大巴去海川,再從海川坐火車去川東,回來的時候直接從海川坐火車到安平。這樣的外出習慣似乎從未被打破過,除了上個月。而且幾乎從不離開安平的王佳為什麽單單在那天去了海川並停留了一天?她到海川到底做什麽了?

正想著,章桐敲了敲童小川的門,然後走進了辦公室。“

哦?章醫生,你不是下班了嗎?”童小川有點驚訝。

“我放心不下裴大海的屍檢報告,還有3D建模的事,所以就打車來單位了。剛才我去了老陳那裏,看著他在程序上同時運行了兩個案發現場的模型圖。第一,南江新村的案子,我一直吃不透現場的血跡,非常複雜,各種形態都有,這一點是明顯反常的。”章桐緊鎖雙眉,分別拿出了兩份現場環境模擬圖的打印件,“因為死者寧小華是在非常意外的情況下被人麻醉了的,根本就不存在反抗一說,那麽,凶手後來實施的犯罪行為便是處於一個平靜的案發現場中,血跡種類不應該那麽多。我們分析出了好幾處可以拋灑甩落的血跡範圍,還有擦拭的範圍,在正對床頭附近的血跡中確定了兩枚血鞋印,這串血鞋印就是那雙39碼的女式淺黃色雨靴,之所以先前沒確認,是因為覆蓋了太多死者的血。就此我們可以認定,這兩枚血鞋印出現在床前時,案件還沒發生。

“我們還找到了第一刀下手的位置,就在這兒,你仔細看,床架這邊的牆上,血跡有個特殊的弧形,就好像被什麽東西擋住了一樣,這是噴濺出的動脈血造成的,因為直接割斷了右側第二胸肋關節處的主動脈,凶器拔出時血液噴了出來,凶手就站在這個位置,後麵正好是牆,所以才會在牆上留下自己的‘影子’。我們根據這個影子的高度,結合床的高度和死者原來的位置,推算出了凶手的身高在165到167厘米之間。”

“除了那雙41碼的鞋印,現場不是除了死者外沒有發現陌生鞋印嗎?”

章桐搖搖頭:“我剛才就跟你說過了那雙39碼的淺黃色雨靴。”

“哦,我想起來了,小九給了我刑科所的證據匯總,當中提到了這雙鞋子,39碼的女式淺黃色雨靴,後幫處有血跡,死者的血。”童小川回答。

“如果穿這雙鞋的人不是死者呢?”

“你說什麽?”童小川問,“那鞋底我看過,是幹淨的。”

章桐果斷地否決了:“魯米諾光下沒有一雙鞋子是完全幹淨的。凶手在殺死死者後對鞋底進行了清理,然後放了回去,那處血跡不排除是他手執凶器進行清洗時無意中滴落的,鞋子上的半枚指紋雖然沒有比對價值,但是可以佐證這雙鞋子被凶手在殺人後用手拿過。我組裏的技術員仔細查過這雙雨靴,顯微鏡下沒有在後幫處發現大腳穿小鞋後所出現的凸出痕跡,所以,凶手的腳應該是39碼左右,女性或者身材矮小的男性可能性非常大。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死者寧小華當時處於存活狀態,所以現場出血量很大,凶手身上也會有沾染。為此,經我提醒,分局的法醫去了現場,對浴室下水道進行了詳細檢查,發現瓷磚牆壁上有兩處死者的血跡,呈現出明顯的拖擦痕跡,下水管道凹槽內發現陌生女性的長發,考慮到這是出租屋,也有可能是上一任租客所留,但是可能性並不大,因為通過分析現場環境,我們可以判斷出凶手要是不進行清理的話,將會是一身血汙走出犯罪現場,上午那個時間點這麽走在老小區裏,風險太大,所以在浴室洗澡並且換上死者的衣服或者自帶衣服是非常有可能的選擇。”

“而這趟39碼血鞋印最後是進入了浴室,凶手在洗澡換衣服的同時清洗了這雙雨靴。”

童小川想了想,神情嚴肅地問道:“章醫生,我們在該時間段裏的監控中看到的那個男的,會不會是凶手?”

“身高不符。而且,寧小華沒有男友。分局法醫反映說,房間裏的第一感覺非常幹淨,浴室裏也是,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上,但浴室明顯是被使用過的,並且是一個非常了解寧小華個人習慣的人。這種人除了同居男友還有閨密好友。”說到這兒,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所以呢,我覺得凶手應該是認識寧小華並且對她很熟悉的人,寧小華也對凶手不設防。案發那天,凶手極有可能穿著41碼的鞋子來到她家,進入房間,在玄關處沒有像往常那樣換了拖鞋,因為現場的拖鞋都是塑料質地,後麵凶手不好偽造現場,掩蓋自己的痕跡,所以穿上了那雙早就注意到的雨靴,輕便而沒有聲音,足印也很淺,很容易被死者大量湧出的血掩蓋,非常適合自己。進入房間後,趁死者不注意,凶手給死者用了準備好的麻醉藥。之所以用麻醉藥,我們所裏也討論了一下,前麵那個案子,包括海川的案子,都沒有麻醉藥,這個案子裏會出現,那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凶手不希望受害者反抗,並且凶手非常恨受害者,才會一刀刀捅下去。”

童小川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剛看了李曉偉給我的資料,他和我也在電話中溝通了一下,特地提到說王佳與寧小華是老鄉,可是王佳並沒有動機殺害寧小華啊!”

章桐搖搖頭:“我不知道,小九那邊還有一個實驗結果沒有做出來,到時候對南江新村的41碼鞋印以及這雙雨靴印做個完整的比對,報告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也能解開41碼鞋子的謎團了。”

“比對什麽?”

“同一個人無論穿哪雙鞋,他固有的走路姿勢和用力的方向不會改變。41碼那雙明顯是小腳穿大鞋,但是39碼的不同,而且這雙鞋子質地非常軟,鞋底就是一層軟塑料,沒有平常的硬質鞋底,隻要能將床右側的那兩個可疑血鞋印用電離法分離出有效的樣本,說不定就會有發現。而這一對位於死者頭部附近的血鞋印是唯一能夠提取下來的證據了。”

“至於說海川凶殺案,死者和凶手有過搏鬥,不久前經對比發現,死者十指指甲縫隙中發現的未知男性的DNA屬於裴小剛,但是現場模擬證實,最終給予她致命一擊的是個女人,身高與南江新村案件中凶手的身高相仿。現場沒有發現有效足印,但在死者房間裏發現了男人的牙刷,上麵的DNA是裴小剛的,也就是火車爆炸案中的5號死者。先前我們之所以沒有辦法確認,是因為火車爆炸案沒發生,裴小剛的DNA沒有進入係統。”

“裴小剛是海川殺人案的凶手?”童小川焦急地看著章桐。

“不一定,隻能證實裴小剛與那位死者同居過,所以在死者房間裏發現了裴小剛的牙刷。”章桐說,“在昨天晚上認屍的時候,王佳對著白宇的屍體流淚了,但是對裴小剛沒有,我有些想不通。”

“那是因為王佳愛上了白宇。”

章桐滿臉的疑惑:“既然夫妻間已經各自有了愛人,為什麽不離婚?你看了李曉偉關於王誌山的那段報告了嗎?”

“看了,我也無法相信。”童小川果斷地搖頭,“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王佳真的被裴小剛的父親侵犯過的話,那裴小剛依然要娶王佳的目的是什麽?”

“為了還債吧。”章桐的心情有些沉重,“裴大海夫婦於去年12月底死於煤氣中毒,但是我查了出警記錄,當天老夫婦倆被鄰居發現時還有氣息,所以被緊急送往最近的第三醫院急診中心。老太太在路上就死了,而裴大海是在急診室ICU病房待了48小時後因為器官衰竭去世的,其間有短暫的神誌清醒,並且當天的值班護士就是寧小華。”說著,她把一張第三醫院當班記錄表和處置病人記錄表交給童小川,“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實老夫婦是死於王佳之手,但是如果裴大海在臨終前對寧小華說了什麽,那隨後寧小華被害一案中凶手的犯罪動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為什麽要隔這麽久才下手?”童小川不解地問。

章桐站起身,苦笑:“你們走訪的時候,寧小華身邊的人是怎麽評價她的?有時候人太善良了也會因此被害死的。”

第二天下午,一輛警車無聲地在南江新村1棟樓門口停了下來,徹夜未眠的童小川從駕駛座上鑽出了車,車後座,目光無神的王佳呆呆地看著窗外,左右身旁分別坐著陳靜和鄒強。

還有最後一塊碎片,整個拚圖就可以完工了,童小川敲響了102公寓的房門,麵對站在門口的張阿姨,童小川在掏出工作證的同時,掏出了兩張相片,一並遞給了張阿姨。

答案是肯定的,老阿姨最後補充說這個相片中的女人不止一次來過這棟公寓樓,就是找3樓的寧小華,包括出事的那天早晨,她去拿牛奶的時候,同樣見到了這個相片中的女人的背影,時間在早上7點左右。

至於說為什麽會記住,很簡單,因為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走起路來的姿勢卻有點古怪。

回到警車裏,童小川並沒有馬上開車,他回頭看著王佳,許久,還是把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他轉身放下了手刹,車輛向前滑動著,右手邊空著的副駕駛座上擺著兩份手機通話清單,上麵用紅筆做了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