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戒指圈裏的名字

世上唯一能被徹底抹去的,是人的生命。有些人看似死了,其實還活著,而有些人明明活著,卻已經死了……

01

早上5點,所有的證據都匯總完畢,章桐雙手抱著肩膀,看著眼前密密麻麻寫滿數據和結論的白板,皺眉陷入了沉思。

善後組連夜從6名失聯人員家屬那裏取來DNA比對樣本,全部的比對檢驗工作都是加急完成的,機器一刻都沒有停歇。目前6位死者的身份都已經得到確認,分別是1號死者,女,82歲,張桂蘭;2號死者,女,12歲,齊小雨,是張桂蘭的孫女,出事的時候她們的座位正對著爆炸中心點左側;3號死者陳強,男,47歲,同行的是4號死者,男,48歲,房國棟,兩人是機床廠的員工,去川東出差的,沒有作案動機,位置是單號座位5號座和6號座,他們身上的投射物損傷位置正好與前麵兩位死者的相反,但是傷口基本相同。照這麽推斷,5號死者裴小剛身上的傷痕也應該和3號、4號死者差不多,因為他所購買的位置是單數7號座,靠過道,可這名死者和6號死者身上傷口的位置及形成分類與前麵4位死者完全不一樣,尤其是燒傷和衝擊波傷。麵向爆炸中心一側的損傷是撕裂他身體的元凶,而與他處於相同位置的死者齊小雨相對的燒傷程度卻要小很多。

因此在失聯人員中,最有可能攜帶爆炸物的就是裴小剛和第6位死者,裴小剛是已知爆炸中心範圍內死者中下身燒傷和炸裂傷最重的人。

第6位死者,男,29歲,白宇,高中老師,他的座位是102號,在車廂尾部。他並不屬於爆炸中心的乘客,雖然可以解釋為死者在去車廂一側接水的時候不幸接觸到了車前方區域的爆炸物,但是怎麽解釋他身上的炸裂傷的嚴重性呢?尤其是他的腹部和雙手,不隻是燒傷嚴重,他的十指直接被炸斷,腹部被炸穿,雙下肢受傷的程度不亞於裴小剛。這與偶然路過被炸傷的結果完全不符合,因為後者雙手會出現本能的防護傷,而不是手掌直接給炸沒了,而且此種情況下,他的皮膚被撕裂的位置也應該是自身側麵或者是後背傷最嚴重才對,事實卻與這正好相反,他分明是迎著爆炸物而去的。

“小九,6號死者的傷是正麵近距離接觸爆炸物造成的,而且他的雙手應該是下垂前傾的位置,你看他的雙上肢前端的傷,這隻有在正麵近距離接觸爆炸物的前提下才能形成。”章桐伸手指著白板上的模擬圖,“至於成因,我覺得造成這種傷口的話,隻有一個動作才有可能。”

“姐,你的意思是直接撲上去抱住?”小九恍然大悟,他伸出雙手比畫了一下,“我跟小曲在車上用激光標尺恢複爆炸物衝擊波所經過區域的時候,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開水間這個位置極有可能會造成衝擊波的轉向,但是就有那麽十幾厘米的距離對不上號,我那時候還認為是凶手提著爆炸物引爆,那其中一個手掌被炸飛是可以理解,因為離爆炸物太近,但17個死者中有兩具屍體的身上同時發生這樣的狀況,那就稀奇了。”

“而且兩具屍體身上的炸裂傷和燒傷的狀況是相類似的。”章桐轉身看著他,“圖偵組那邊怎麽說?查到爆炸物是怎麽上的火車嗎?5號和6號死者,兩位誰最可疑?爆炸物必定是其中一人帶上去的。”

“哦,我差點忘了,那段視頻我拷貝過來了。”小九摸出手機劃拉了兩下,然後投影到了房間牆上掛著的顯示器屏幕上。

一段視頻是候車室裏,熙熙攘攘的人群。

“姐,注意看,第3秒開始,開水間邊上出現的這個背著牛仔雙肩包,戴著棒球帽,正抬頭看車站列車車次顯示屏的就是6號死者白宇,5號死者裴小剛出現在第22秒的時候,穿一件深色衣服,提著個小行李箱,在8號座位上坐著,正在低頭看手機。”小九說。

“兩人身高、體形都差不多嘛,都在1.7到1.75米。進火車站都要刷身份證和過安檢,小九,他們是怎麽把爆炸物帶進站的?”

小九聽了,臉上露出了苦笑:“姐,你可別太天真了,大部分海川火車站和附近地鐵站等公共場合安檢下班的時間都是淩晨0點,上班時間是早上6點,而這趟車的發車時間是0點32分,也就是說,隻要過了0點,進入站台的行李過安檢都隻是走走形式而已。以前都沒有出過事,再加上這是一趟普通的K字頭列車,不是高速動車,工作人員自然就懈怠了。”

章桐一時語塞,許久,目光中充滿了詫異:“難不成這兩人都是0點過後進的站?”

“是的。”

章桐竟然生平頭一回有了罵人的衝動,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去向童小川匯報吧,這是件性質非常惡劣的命案,並且我們現在有了兩個潛在的嫌疑人。”

童小川是在電話裏得知李曉偉把王佳安排進了第三醫院住院的,他急著和王佳談談,便和鄒強一起開車趕了過去。剛下車,李曉偉便迎麵走了過來。

“人呢?”童小川看看李曉偉身後。

“急診病房302床。”李曉偉伸手朝身後的大樓指了指,“其實也沒什麽大礙,就是低血糖和營養不良,剛才護士在給她做檢查的時候,還發現她的肝髒有衰竭的跡象。”

兩人並肩朝醫院大樓內走去。

“肝衰竭?怎麽造成的?”童小川問。

“做了血檢,確定是酗酒和濫用藥物的原因,止痛類藥物成癮。”李曉偉一聲長歎,“我本以為她隻是因為丈夫的去世而情緒波動,結果還查出這麽一堆毛病。看來她還沒走出原來的陰影。”

童小川停下了腳步:“大哥,有話直說,我現在壓力可比你大,就差沒把自己變成個猴兒了。”

李曉偉笑不出來:“抱歉抱歉,職業習慣。這個王佳就是丁然9年前接手的那起案子裏的幸存者。”

“你確定?”童小川臉色變了。

“剛才幫她辦理登記入院手續的時候,我看了她的身份證上的相片,和丁然警官曾經給過我的戶籍相片複印件上的模樣差不多,畢竟才過去9年,一個人的外貌變化不會太大。還有啊,”李曉偉又伸手指了指童小川的脖子,“我們心理學上有一個名詞,叫主觀回避行為,簡單來說,就是對個人主觀上極端厭惡或者恐懼的某個身體部位、某個人、某件事,進行主動的行動方向上的回避,這麽做是因為要隔離的那部分會給自我個體本身帶來非常不好的感覺。而女人在自己的脖子上綁絲巾,還是繞一圈打一個結,再繞一圈又打一個結,時間久了會讓人呼吸困難不說,看上去更像怕人看見自己有脖子一樣。要知道這種行為我隻在未成年的孩子身上見過,一般發生在7歲以下,是一種自我保護欲望的衍生,隻有在受了刺激後才會這麽做,不是什麽好事。”

“那她為什麽會這樣?”童小川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

“9年前的那起案件,她差點被人掐死。現在的她應該是在刻意回避當初的那段記憶。你是為了這件事來找她的嗎?”李曉偉問。

“我沒那麽閑。”童小川心不在焉地朝外瞅了瞅,“她老公裴小剛的身份確定了,所以我有些事情要問問她。”

這時候鄒強跑了過來,來到近前先是和童小川耳語了一番,隨後衝李曉偉點點頭:“李醫生好。”

三人來到病房區時,護士長走了過來,她遞給李曉偉一張X光片問:“你確定不需要替她去掛個骨科?”

“不用了,謝謝,我們自己會看。”李曉偉笑了笑,看著鄒強隨手帶上了病房的門,他便在走廊上用手機就著窗外的陽光把X光片掃描了下來,然後發給了章桐,並附上一句話,這才安心地向走廊盡頭的自動售貨機走去。

買了一瓶水,李曉偉剛擰開蓋子,耳畔又響起了護士長的聲音:“喂……剛才看你和警察認識,對不對?”

李曉偉一愣,隨即點頭:“沒錯,我們合作過很多次,我在警官學院當犯罪心理學講師。”

“你真的是警察的人啊,那我就放心了。”護士長雙手插在護士服兜裏,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自己,這才低聲說道,“小華的案子,也是你們負責的吧?”

“小華?”李曉偉的腦海裏頓時滑過了那條社交平台上的熱搜新聞——安平市第三醫院急診科護士被害,犯罪嫌疑人行為變態。他瞬間聯想起昨天章桐有些不尋常的舉動,便悄然點頭。

護士長鼻子一酸,眼圈頓時紅了:“那丫頭是我徒弟,人老實,有點笨,雖然悟性不太高,但貴在踏實肯幹。唉,就是太可憐了。你們一定要抓住殺害她的凶手啊!”

李曉偉默默地點點頭:“你放心吧,護士長,我們都在盡力。”

這時候從護士站的方向傳來了招呼護士長的聲音。

“我得走了,”護士長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忙起來就沒個歇著的時候,對了,有件事,我不知道重不重要,裏頭那女的,應該不是你朋友吧?”

“不是,嚴格意義上來說是爆炸事故遇難者的家屬,我被請去給這些人做心理輔導。”李曉偉回答。

“那好那好。”護士長鬆了口氣。

“護士長,你有什麽事嗎?可以跟我說。”

“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她才25歲,很年輕,比我還小了整整5歲呢。我知道,年輕人嘛,現在工作壓力大,多多少少會有些壞癖好,抽煙喝酒啥的不分男女,但每次體檢過後的亞健康狀態都快超過老年人了。而這個王佳,看她的各項身體指標和PET增強檢查結果又不像得過宮頸癌的人,要知道一般主刀醫生不到萬不得已都是不會做全切的。”

李曉偉神情凝重了起來:“那她……”

“沒錯,全切,一點都不留。”護士長皺眉,語速飛快,“趙主任說看恢複狀況應該有5年以上了,但是不會超過10年。我問過病理科,活檢樣本幹幹淨淨,那可能不是身體上的事兒。既然你是心理學方麵的專家,想想還是提醒你一下比較好。都是女人,我們其實也挺同情她的,因為子宮全切這種手術對於一個這麽年輕的女人來說損傷真的很大,正常人絕對不會這樣做,更何況她自身有肝衰竭的跡象,就像我剛才說的,除非得了宮頸癌。哦,還有啊,我看她有些眼熟,好像和小華是老鄉,我記不清了,春節前後見過她一次,她來找小華,具體為了什麽我不知道。以前我不管這事兒,但是現在想來,如果她真是小華的老鄉的話,或許還能給你們的案件一點幫助。”

“老鄉?”

“對,都有海東口音。”

護士長點點頭,走了。

李曉偉有些心不在焉了,他想了想,決定去公安局找章桐問問再說。

急診病房內除了一張供病人休息的病床和凳子外,連個床頭櫃都沒有,窗子外側更是加裝了全包的防護柵欄,房間內一角的天花板上還裝著一個高清監控探頭。

童小川一臉狐疑地看了看鄒強,後者則朝床頭的方向努了努嘴——插著病人姓名年齡識別卡的地方加了一條深紅色的防護標誌。他頓時明白了,這間病房是醫院專門準備的,用來應對那些有自殺傾向卻又沒有家屬陪伴在身邊的急診病人。

“你們是誰?”身穿病號服、臉色泛黃的王佳躺在病**,目光中充滿了戒備,“你們不是醫生。”

“你別緊張,我們不是醫生。”童小川伸手拉開病床前的椅子坐了下來,“我們是市公安局的,我姓童,他是我的同事鄒強。這是我的工作證,你看一下。”

王佳的眼神這才變得輕鬆了許多:“你們和上次來找我的警察不是同一個單位的?”

“他們是分局善後組的。”童小川回答,“他們的工作是確定爆炸事故中失聯人員的身份,現在移交給我們了。”

一聽到這兒,王佳呆了呆,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是不是真的在裏麵?真的……死了?”

“恐怕是的。”

房間裏變得死一般寂靜,王佳的嘴唇忍不住微微顫抖。許久,她啞聲說道:“警察同誌,你們想知道什麽就盡管問吧。”

“那好,你丈夫裴小剛生前從事什麽職業?”

“我們在網上開了一家服裝店,我老公經常要出去進貨,平均每個月都要出去一次,尤其是換季的時候,這一次就是去川東看秋裝的。”她轉頭看向童小川,淚眼蒙矓,“他負責進貨,我看店、發貨和本市範圍內的短途送貨。都怪我,沒有攔住他上這趟車。”

“出事的這趟K3278在本市火車站也有停靠,你丈夫為什麽偏偏要舍近求遠去海川上車?”童小川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著王佳臉上的表情,他注意到那條絲巾如李曉偉剛才所說,正詭異地繞在王佳的脖子上。

“這趟車因為時間不錯,價錢便宜,所以我們這邊一直都很難買到座席票,我老公舍不得買臥鋪,這一站就是10多個鍾頭,他雙腿有靜脈曲張的毛病,受不了,就幹脆坐大巴去海川,因為起點站座席票好買。”王佳的回答合情合理。

“你是本市戶口對嗎?”

王佳點點頭:“我出生在這兒,隻不過中途離開了幾年。結婚後又回來買了房子,還是老家好。”

童小川想了想,又問:“你丈夫裴小剛也是出生在本市的嗎?”

“是的,他是安平郊區河口鎮人。”

“他的家人呢?”

“我公婆去年因為煤氣中毒去世了,所以除了我之外他沒有別的親人了。”王佳頹然靠在了枕頭上,目光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他為人老實,對我又很好,什麽都不要我做,現在他走了,我真的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那你丈夫裴小剛生前有沒有因為生意上的事情而得罪什麽人?”

王佳一聽這話,強撐著又坐了起來,衝著童小川和鄒強果斷地搖搖頭:“他是個好人,幫別人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會得罪別人。”

“稍等一下。”童小川掏出手機,很快就找出了那段小九剛發過來的時長為32秒的海川車站監控,自己粗略看了一遍後便把手機遞給了王佳:“這是海川的站台監控,你確認一下,其中有沒有你丈夫?”

因為這是當天的最後一趟車,視頻中除了6號門附近排了好幾百人外,大半個候車室都是空著的。

王佳急切地接過手機,而童小川犀利的目光也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來回看了好幾遍後,王佳艱難地點點頭,眼淚又流了下來:“有,他帶了個箱子,坐在那兒看手機。”

“謝謝你協助我們工作。王女士,你好好休息。我們改日再談。”童小川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把手機又揣回兜裏,和鄒強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病房。

回單位的路上,鄒強把車開得不緊不慢,猶豫了好一會兒,見童小川依舊沉著臉,便小聲嘀咕:“童隊,我瞅你眼神不對。”

“是不對,”童小川緊鎖雙眉,“她認識白宇。”

鄒強呆了呆:“頭兒,你到底是怎麽看出來的?”

“那段視頻!我一開始還真的以為她就是想看看自己丈夫裴小剛最後的影像,我盯著她是因為我心裏就是有那麽點兒懷疑,或許是因為受了先前和李醫生交流意見時的影響吧,我就多了個心眼去瞅著她。她看上去是真的在辨別視頻裏的人,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才回答我們認出來了。事實卻是她一開始就認出了白宇,直到她確認了白宇過後,才在剩餘的影像片段中去尋找裴小剛的畫麵。要知道,這天底下演技再高超的演員也有露馬腳的時候,因為她不可能永遠都在演,懂不?更何況是對自己有著特殊意義的人。”說到這兒,童小川轉頭看著鄒強,聲音也變得嚴肅了起來,“這段視頻是由兩個半段拚接起來的,前麵13秒是白宇的,後麵那部分才是裴小剛的,把手機給她之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從第3秒開始,白宇出現在畫麵上的時候,她就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而裴小剛出現後,她卻隻是一帶而過,由此可見,她對白宇才是真感情。”

“現代版潘金蓮?”鄒強吃驚地問。

“殺死自己配偶的案子以前我們不是沒見過,”童小川搖搖頭,“事實應該沒那麽簡單,因為再想殺了自己的丈夫,也沒必要炸火車啊,你說是不是?”

“沒錯,小九剛才在電話中提到,說爆炸物不是遙控的,所以凶手當場被炸死的可能性非常大。”鄒強頓時激動了起來,“童隊,我回去後馬上申請搜查裴小剛的家。”

童小川搖搖頭:“在這之前馬上調人,24小時給我盯著王佳,再去搜查裴小剛和王佳在月季巷的家。”

“在醫院也要跟著嗎?”鄒強有點意外。

“對。”童小川咕噥了一句,“9年前那起案子拖太久了,也該結了。”

回想起李曉偉說過的話,想著那條絲巾,童小川認定了一點,如果王佳真的失憶,那麽就不會刻意不分場合地係著絲巾了。那種對絲巾的強烈依賴,看上去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樣。

“強子,我們剛才去的是什麽醫院?”警車開進公安局大院的時候,童小川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第三醫院呀。”鄒強拉上手刹,吃驚地看著他,“童隊,你怎麽了?”

“沒啥,你先別回來,把那兩件事給我辦妥了,我馬上帶人去查白宇,晚上單位碰頭。”說著,童小川便鑽出了警車。

02

一陣風吹過,公安局大院裏的銀杏樹枝葉沙沙作響。

“你那麽關心她?”章桐的神情有些古怪,“可是你了解她嗎?”

李曉偉苦笑著搖搖頭:“我是心理醫生,你別多想,我就是覺得她或許是我們打開9年前那起案子的關鍵,畢竟她是唯一的目擊證人,所以我才特別重視。再說了,雖然丁然警官不在了,但是他的委托我還是要做到的,你說是不是?”

章桐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今天在急診室檢查完身體後,護士扶她回病房,我就跟在身後,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勢有點不對,尤其是右腿脛骨韌關節的位置,好像行動受限,我就出麵要求醫生幫她做了個X光片檢查。結果出來後我就直接來找你了。”

“那片子我看了,你在醫院時為什麽不給她掛骨科?”

“這事兒太多人知道了不好,畢竟是別人的隱私。”李曉偉苦口婆心地解釋,“所以有你這個專家在,我幹嘛舍近求遠去聽那幫老頭子的一堆廢話啊,對不對?”

章桐嘴角劃過一絲笑意:“好吧,聽說過一個名詞叫撕脫性骨折嗎?”

李曉偉先是搖頭,然後迅速點頭:“那課我們是開卷考試。”

章桐擺擺手:“不跟你浪費時間。簡單來說,就是肌肉或者韌帶突然猛烈收縮,使得肌肉、肌腱和韌帶附著處的骨質拉斷、撕脫,形成了這樣的傷害。照王佳的體形來看,不可能是過度肥胖造成的,那麽就隻有一種原因——人身傷害,她被人用力推倒,導致右腿受傷處肌肉保護性收縮,骨質撕脫,才會產生這種典型的橫形,因為撕脫的骨片是隨著肌肉牽拉方向移動的。主要表現就是疼痛和關節活動部分受損,照這個程度來看,她應該是在**休養了很久。不過,有點奇怪。”

“什麽?”李曉偉急了。

“她沒有做常規的複位治療,而是讓它自然愈合,才會導致這樣的陳舊性骨折,簡單來說就是她現在跛腳了,平時如果不留心的話不一定能看得出來,那是因為事後她做了高強度的自我康複,但努力歸努力,那畢竟不專業,所以她成了瘸子。”說到這兒,章桐難以理解地搖搖頭,“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曉偉想了想,問:“那這傷是多久前形成的?”

“上不封頂,已經有了嚴重的骨質增生,應該至少有5年了,不排除更久。”

李曉偉的臉色沉了下來:“護士長跟我說她還至少在5年前做了子宮全切,但從做過的增強CT篩查來看,她沒有患子宮癌的跡象。”

“難道說她懷過孕?”章桐有點吃驚,“如果是9年前的事,她那時候還未成年,能具體到手術時間嗎?”

李曉偉搖搖頭:“護士長說不會超過10年。”

“要不,問問她?”

李曉偉趕緊出言製止:“不行,她現在這種精神狀況,如果直接問這麽隱私的問題,很有可能會適得其反,別開玩笑。”

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我隻是想弄明白她到底在為誰打掩護。因為當時案發現場應該不止有一個凶手。而她是目前來說唯一的知情者了。”

正在這時,小九在2樓窗口探出頭,興奮地招手:“姐,曲浩他們剛才打來電話,說現場有新發現,要我們馬上過去。”

“好的,我這就來。”章桐應了一聲,麵帶歉意地對李曉偉說,“今天就不能和你去吃黃魚麵了。”

李曉偉的目光中滿是陽光:“去吧去吧,注意點安全,我這兩天沒課,打算去王佳父親的原籍海東那邊走走,找人聊聊,或許能有什麽新的發現,我會和童隊聯係的,你記得隨時給我電話,再見。”說著,便走出了公安局大院。

兩人離開後,門衛室收養的一隻老貓輕巧地跳過花壇,窩在銀杏樹下,暖暖的陽光穿過樹葉照射下來,老貓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白宇住在安平高鐵東站附近的天白中學教師宿舍內。在這之前,當地派出所配合分局善後組,已經把白宇在爆炸案中確定身亡的事通知給了他的父母。所以,當童小川按照電話中約定的時間來到教師宿舍樓下時,他一眼就看到了兩位神情悲傷並互相攙扶著的老人,正站在路口等著他們。

“那是不是白宇的父母?”童小川一邊停下車一邊吃驚地問,“他們為什麽都在外麵站著?難道不住在這兒?”

下屬陳靜是隊裏唯一的年輕女警察,做事幹淨利落,因為這次要見老人,所以童小川便把她帶了出來。

陳靜點開手機相冊比對了一下相片:“沒錯,他們就是白宇的父母——白成海、方曉梅。他們不和兒子住在一起,家在後麵一棟樓裏。這上麵記錄白宇還沒結婚,去年剛來天白中學高中部教書。”

“明白了。”童小川鑽出警車,快步向兩位老人走去。

“你們就是市公安局的人吧?”頭發花白的老人在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開門見山地說道,“來吧,跟我上樓,去小宇的宿舍坐坐,這樣有些東西也能給你們看,不然的話,我這個老頭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明白。”

這時,身旁的老太太卻臨時改變主意,執意要回家。看著自己老伴兒孤單的背影,白成海長長地歎了口氣:“昨天到現在,小宇他媽一點東西都沒吃,我也拿她沒辦法,兒子沒了,唉。”

三人前後走進了宿舍樓,來到4樓,打開了401房間。屋內是簡單的一室一廳的布局,進門就是一個大書櫃,書櫃裏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書。旁邊是一圈藤椅,圍著茶幾。臥室在書櫃右手方向進去。房間的陳設簡簡單單、整整齊齊。

“小宇的宿舍總共有兩把鑰匙,他自己一把,我們一把,平時我們有空了就來幫他打掃一下房間,這不,他工作忙嘛。”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目光中充滿了悲傷。

三人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白老先生,節哀順變。”陳靜柔聲勸慰道。

“謝謝你。對了,警察同誌,我什麽時候可以把小宇接回來安葬?我問過分局的同誌,他們說沒有這個權限,我就隻能麻煩你們了。其實呢,也不用太擔心我們會想不開,我和小宇他媽雖然很難過,畢竟小宇走在我們前麵,但是我們年紀也大了,也就沒什麽牽掛了,說不定很快就能見到小宇了,這樣想的話,我們心裏也能好受些。小宇出了這個事故,我知道,都是天災,我們沒辦法的,所以隻能認命。”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目光卻看著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出神,“等這事兒了了,我得趕緊替小宇去找塊好地。”

童小川問:“老人家,你們家小宇是教什麽學科的?”

“高中政治。”

童小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又問:“老人家,你剛才說有什麽東西要給我們看是嗎?”

一聽這話,白成海點點頭:“小宇有個女朋友,我們沒見過,但是聽小宇說很快就會帶她來見我們,因為他準備結婚了。你們要是有機會見到她的話,請告訴那姑娘,忘了小宇吧,別耽誤了自己。”

“她叫什麽名字?”陳靜問。

老人家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在整理遺物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張訂購結婚戒指的發票,你等等,我拿給你。”說著,他從茶幾下摸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牛皮紙信封,然後從裏麵倒出了一張購買戒指的發票,取貨時間是3天後,購買人是白宇,“麻煩你們,警察同誌,幫我查查這個姑娘的下落,然後把這枚戒指送給她做個紀念,如果她還願意要的話。”

童小川有些不太明白:“這枚戒指上為什麽會有女方的線索?”

白成海笑了:“今天上午的時候,我們問過隔壁的小娟老師,她下個月結婚,男方就是我們學校的生物老師,她非常肯定地說,這個牌子的戒指就是給未婚妻的結婚戒指,還說什麽一輩子隻能買一個,裏麵還會刻上女方和男方的名字。”

童小川似乎聽明白了什麽,他暗暗歎了口氣,轉而問道:“那這次白宇有沒有跟你們說他為什麽要去海川?”

“沒詳細說,他出事前一天中午坐的是火車,下午3點的時候從海川打電話回來說要去見個人,處理一點事情,還說後天,也就是今天,6號,他媽媽生日,他肯定會趕回來。小宇這孩子最心疼他媽媽了,他還說下個月就打算結婚了,說這一次從海川回來後一定會帶著她來見我們,誰知道這一去……”說到傷心事,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想起兒子的慘死,不禁老淚縱橫。

陳靜一邊安慰老人,一邊問道:“老人家,那你知道你兒子小宇的手機號碼嗎?”

老人止住哭聲,點點頭:“知道,189*6。”

“那白宇在海川有沒有朋友或者同學?”

“警察同誌,小宇是地道的安平人,師範學院也是在安平念的,同學中沒有被分配到海川的,隻有幾個去了蘇川。他平時因為帶的是高三,教學任務比較重,所以一年也去不了幾次省城,但是這一次是例外,我也不知道他去那兒究竟是和誰見麵。”

童小川點頭,看著老人顫抖的雙手,以及始終不離開茶幾下那張全家福的目光,心裏頓感一陣說不出的酸楚。

在回市局的路上,童小川撥通了市局刑偵大隊內勤情報組的電話,報出白宇的手機號碼後,要求查看4月4號所有從安平發車前往海川的列車購票名單並查找白宇的名字。很快,結果反饋了回來——白宇乘坐的車次是K3277,2車廂102號座。

童小川有些不太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回複:“你再說一遍?”

“上午10點27分,K3277,2車廂102座。用本人手機號進行的網絡訂票。”

“出事的那趟車K3278,白宇買的是從哪裏到哪裏的車票?”童小川問。

“4月5號,海川到川東,同樣是手機訂票。沒有再訂回程。”

“這一個月就這兩次訂票記錄嗎?”童小川追問。

“是的。除此之外沒有白宇去海川的記錄。”

“那你再查查王佳這個名字,三橫王,佳節的佳。”童小川一字一頓地說道,“查一下她從4月1號至今,有沒有購買過從安平至海川的往返車票,包括大巴和火車票在內的相關信息,都要查。”

電話那頭一陣快速地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過後,結果更是令人感到詫異——王佳本月根本就沒有前往海川的任何購票紀錄,海川也沒有以王佳名字登記的住宿記錄,而她的丈夫裴小剛購買了4號從安平到海川的大巴車票,以及5號從海川到川東的K3278次車票,8號從川東到安平的K3277次車票,並且都是座席票。

最後,內勤情報組的技術人員說道:“童隊,我們剛才順帶著查了王佳半年內的出行記錄,她隻去過一次海川,就在上個月3號,4號回的安平。”

童小川的腦海裏閃過海川的老鄭提到的案發時間,恰好就是3月4號,便問:“裴小剛呢?”

“4號坐大巴去的,出發時間是早晨5點30分,5號坐大巴回,到達安平的時間是中午12點15分。”

“那白宇有沒有去?”

“上個月沒有。大數據顯示白宇半年內都沒有離開過安平市。”

童小川有些不甘心:“你再查一下裴小剛近半年來去海川的次數和時間,然後發給我。還有,幫我查一下白宇的手機號半年來的通話記錄,著重查詢近一個月內機主登記為異性的通話記錄,一並發,別忘了。”

結束通話後,警車已經開進了安平城區,因為正值下班高峰期,車速也漸漸慢了下來,童小川陷入了沉思。

王佳對白宇有感情的可能性非常大,而如果能證實白宇所謂的未婚妻就是王佳的話,那在作案動機上似乎就有了一絲曙光。海川那起凶殺案的案發時間和王佳出現在海川的時間正好相符,這又意味著什麽?王佳說過自己專門在家經營網店和發貨,她為什麽會突然想到要去海川?裴小剛又為什麽會與妻子前後腳出現在那兒?

正想著,童小川突然心中一動,伸手指著前麵路口的廣告牌說:“小陳,去下蘇寧百貨。”

“你要買什麽東西嗎,童隊?”陳靜把車開進輔路。

“白宇父親剛才不是說那枚戒指一輩子隻能買一枚嗎?這種店的顧客記錄應該都很全,說不定在那兒能找出點什麽有用的線索來。咱們也就不算白跑一趟了。”

鎖好車後,兩人走進百貨商場,來到1樓的戒指專櫃。聽完童小川的簡單介紹後,專櫃經理很快便找到了白宇的購買記錄,看著上麵的女方名字,童小川的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們記得這麽詳細啊?真不錯!”

專櫃經理臉上的笑容則非常職業化:“那是當然,我們需要把未婚夫婦的名字刻在戒指裏層,畢竟這是我們公司30年來所秉承的對顧客不變的承諾!”

“那戒指現在在你們這兒嗎?”

專櫃經理有點笑不出來了:“在,但是按照規定,是要——”

童小川可沒耐心繼續聽他磨嘰,他接過陳靜遞給自己的發票,又一次拿出自己的工作證,然後一並放在玻璃台麵上:“拿記錄本給我,我簽字。”

“當然可以。”專櫃經理尷尬地漲紅了臉,趕緊抓過記錄本,雙手捧著戒指盒恭恭敬敬地遞給了童小川。

走出商場,情報組的短信已經發了過來,童小川來回看了兩遍後,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白宇認識王佳,而且白宇出事前在海川不止一次接聽過王佳的電話。”

“童隊,那戒指怎麽辦?”陳靜問。

童小川咧嘴一笑:“我當然會把它交給本來應該擁有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