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絕望是什麽味的

活著的人能感到生的絕望,那死了的人呢?

01

預審室內,隔著不鏽鋼柵欄,王佳穿著橘黃色的背心坐在木凳上,還沒開口就先輕輕歎了口氣。

“王佳,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帶你來嗎?”童小川問。

“我不知道。”王佳搖搖頭。

“這是你在安平汽車站外的高速路口攔住一輛從蘇川經過安平到海川的大巴車時,車上的行車記錄儀拍下來的,你手中的這個箱子裏,裝的就是導致隔天淩晨安平境內花橋鎮路段K3278次快速列車2號車廂被炸的爆炸物,當時你不會不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什麽吧?”陳靜依次展示的監控相片非常清晰,“這是3個小時後在海川高速路口白宇拿走箱子時的監控畫麵,12分鍾後他打開箱子取走了裏麵的深棕色玻璃瓶,然後放進了自己隨身帶著的牛仔背包裏,剩下的包裝被他隨手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這個包裝盒我們已經找到了,上麵有你的指紋和白宇的指紋。這件事你不會那麽快就忘了吧?需要我提醒你瓶子裏裝的具體是什麽嗎?你該清楚我們說這個話就肯定有證據。”

空氣瞬間凝固得幾近窒息,突然,王佳毫無征兆地尖聲叫了起來,雙手上下揮舞,語速飛快,情緒非常激動:“我真的不知道白宇要拿它去炸火車啊!他問我有沒有硝銨炸藥,我說我公公原來的河口鄉下小屋裏還有存貨,隻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可能都已經失效了,他說沒事,說自己同學承包了一個小煤窯,想偷偷擴建,就在長橋那裏一個海川邊上的小鎮上,那裏爆炸物的數量政府是嚴格管控的,他們申請不到了,就想請我幫幫忙。”

看著王佳的瘋狂,童小川微微皺眉:“白宇是怎麽知道你能弄到硝銨炸藥的?”

“我……我說的,白宇雖然是高中政治老師,但是他大學學的專業是化學,我們在一起聊天,我無意中說起曾經看見公公在河口鎮鼓搗過這些東西,我想,他就是那時候記住的吧。”王佳回答。

“白宇到底是怎麽認識你的?”

“有一次他購買了我們店裏的衣服,因為不合適,要換貨,我看正好是在市區,就說我去取貨吧,然後把新的送過去,我們就這麽認識了,後來吃過幾回飯。”說到這兒,王佳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白宇是個非常單純的大男孩,對感情也很執著,他以前沒有談過戀愛,我不想騙他,就告訴他我是有丈夫的人,結果,他對我說他愛上了我,所以他會一直等下去,等我離婚。後來,我沒想到的是,有一次我們開完房出來,被小剛看到了。他當時沒有說什麽,回家後,小剛第一次打了我,事後我感覺不再虧欠小剛什麽了,就跟他說我們離婚吧,因為我背叛了你,結果你猜小剛說了什麽?”

童小川搖了搖頭。

王佳嘴角揚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他說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因為他對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他要照顧我一輩子。”

“照你所說,既然是裴小剛死纏著你不讓你走,哪怕你出軌了都不讓你走,那麽,裴小剛理應對你忠貞不渝才對,可他自己為什麽要在海川包養情人?而且你對他在外麵有情人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的,就是因為嫉妒,所以你才會去殺了他的情人!”童小川低沉的聲音猶如一記沉重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佳的臉上。

王佳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下意識地伸手撫摸起了自己脖頸上緊緊纏繞著的絲巾。雖然王佳進了看守所,按照規定是不能戴絲巾的,但童小川接受了李曉偉的建議,讓她暫時保留,隻是加強了監護。

“上個月3號,你一個人去了海川,4號離開,而那時候你丈夫裴小剛緊接著就跟去了海川,乘坐的是4號早上第一班大巴,與你擦肩而過,5號才回的安平。”看著王佳臉上絕望的神情,童小川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目光變得犀利,“等等,看來你根本就不知道上個月4號那天你丈夫裴小剛也去了海川,對不對?你在海川殺了邱月紅,你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裴小剛在得知你去了海川後,第一時間就趕過去試圖阻止你,但是一切都晚了。所以,他做了一個愚蠢的舉動,又一次為你掩蓋了殺人的真相。”

“又一次?”王佳說。

童小川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應該說是第二次,對不對?說到第三次,你不會忘了南江新村的寧小華吧?第三醫院的護士長也認出了你,知道你在春節前後去看過寧小華。你看看這是誰?”說著他拿出了那張裴小剛出現在南江新村的監控畫麵打印件,站起身來走到王佳身邊,“這個背影,你應該熟悉吧?”

王佳默默地閉上了雙眼,點點頭,艱難地說出了一個名字:“裴小剛。”

“你同樣不知道他也去了寧小華家,雖然他沒有進房間。他知道你去了,或許他想製止你,不過又晚了一步,他與你出現在案發現場的時間差了將近兩個小時。而你殺寧小華,理由隻是因為她發現了你的秘密,對不對?裴大海臨終前說出的懺悔。”

“懺悔”兩個字似乎深深地紮疼了王佳的心,眼淚無聲地滑過她的臉頰。她無力地抬起左手,把遮蓋住半張臉的頭發夾在耳後,露出了目光呆滯的右眼。

這是一隻永遠都無法看清楚這個世界的右眼。

02

預審室外的走廊上,章桐已經在單向玻璃前站了很久,這時,小九與李曉偉也來到了走廊上。

“章姐,情報組那邊的分析報告出來了,王佳的手機號當晚的通話記錄顯示,就在火車爆炸案發生的那一刻,淩晨2點21分18秒,王佳接連撥出了兩個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這個手機號被證實是通過假身份證購買的,而且通話時間都隻有1秒鍾,一接通就掛掉。”

“什麽時候辦的手機號?”章桐問。

“去年8月份,但是一直都沒有使用過,直到案發當晚才有電話撥進。”小九神情沮喪地看著章桐,“姐,我失職了,最初我和曲浩都認為這次爆炸是短導火索,但是現在看來沒這麽簡單。那半個兒童手機,粉紅色的,我先前在會議上提到過的,通過殘餘的1/3入網號查到,它就是王佳在火車爆炸案發生時撥出的那兩個電話的被叫號。我們最初以為這部手機屬於那位未成年死者,但是善後組回複說,移交遺物的時候家屬確認小女孩並沒有手機,老人也沒有,車廂裏幾乎所有乘客都被排除了,剩下的就隻有兩個人了。”

“因為兒童手機麵積小,看上去像玩具,但是非常結實耐用,所以沒有完全被炸毀,如果大一點的話,像我們的普通智能手機,直接就被衝擊波炸碎了。小九,你馬上把這個消息發給裏麵的童隊,然後把粉紅色手機的相片也傳給他。我看到現在,南江新村和海川的案子基本已經被拿下了,就差火車爆炸案和當年的趙秀榮被殺案。”章桐轉頭看向李曉偉,“我還是不懂,既然王佳喜歡白宇,而且她也確實為白宇流淚了,她趕到爆炸現場時的表情也不是輕易能裝得出來的,那是真的傷心,那麽她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明知道那個爆炸物會讓很多無辜的人喪命。”

“聽說過反社會型人格障礙嗎?那天你來學院找我的時候,我就跟你提到過這個問題。”李曉偉回答,“隻不過最初我懷疑的對象是王誌山。”

“你確定王佳是反社會人格障礙?”章桐驚訝不已,“那可是17條人命啊,包括她愛的人在內。她怎麽下得去手?”

“和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相比,人命不算什麽。”李曉偉看著預審室內坐著的王佳,冷冷地說道。

章桐怔了一下,目光中閃過一絲恐懼,她喃喃地說道:“9年前的案子,我分析出現場至少有三種凶器和兩個攻擊方向,而且不是一個人做的,這些我都寫在補充報告裏了。難道說,那打在自己親生母親背後的一棍子,是王佳幹的?那王佳脖子上的絲巾……”

李曉偉突然推開門走了進去,然後在童小川耳畔低語了一句話。童小川雖然有些不太相信,但還是站起身,走到王佳麵前,目光示意王佳身後的女警按住她的雙手,然後伸出左手,手掌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鋒利的小剪刀,迅速剪斷了王佳脖子上的絲巾,接著用力一抽,斷成兩截的絲巾落地,露出了她發紅的脖頸與一片因為長期不正常裹著絲巾而近乎壞死的淺褐色皮膚。

他伸手一指,憤怒地說道:“你母親當年差點掐死你,你因為恨她,在她死後還破壞了她的身體,可她最後一刻都放過你了,為什麽你不能放過你母親?”

王佳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化著,最終臉色鐵青,近乎崩潰地吼道:“因為她罵我是婊子,她讓全校的同學都瞧不起我,她就該死!”

雖然早就對這個可怕的現實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真相最終從王佳嘴裏說出來的時候,聽到這句回答的所有人還是被驚呆了。

“那白宇呢?他也瞧不起你嗎?你自己都說他對你動了真感情,他想和你結婚。”童小川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憤怒,從桌上拿起那枚戒指,“這枚戒指裏麵有你的名字,還有白宇的名字,象征著戴上這枚特殊戒指的人,一輩子隻能愛一個人,白宇把它送給你,你呢?你卻給了他父母這輩子都走不出來的噩夢!

“你知道嗎?白宇的父母還對你心存愧疚,因為他們的兒子最後所打的那個電話裏說得很清楚,他要跟你結婚。你卻幹了些什麽?”

王佳沒有看戒指,隻是低下了頭,她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半截絲巾,輕輕披在脖子上,過了很久,她的情緒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語氣平緩,就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白宇很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他為了能和我結婚,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而我不可能和他結婚的,因為我手上有人命,而他最終也會在知道真相後拋棄我,在9年前,其實我就已經死了。我恨裴小剛,也恨他父親,那是一個虛偽又惡心的老混蛋,我知道如果我說出真相,沒有人會相信我的。我本想自己把這噩夢吞下去算了,我用自己偷偷攢的錢找了私人診所,我想著接下來能考上好的高中,然後離開安平,重新生活。

“但是這事被我媽知道了,因為我始終都不願意也不敢說出是誰幹的,我媽就逼著我去學校找老師算賬。這種醜事是不需要有人刻意去傳的,很快整個學校就都會知道,我第二次被毀了。這次,是徹徹底底的社會性死亡。我媽罵我是婊子,她極盡所能地諷刺我,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不是她親生的,因為她對我沒有親情,有的隻是強烈的控製欲,我就像她養的小狗,她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小狗丟臉,丟她的臉。我害怕了,離開學校後,我變得自暴自棄,整天在外麵混,我想著能逃離家庭,但還是被我媽找到了。

“9年前,那天晚上,她又一次抓住了我,狠狠地打我,拖著我朝家走,在經過老文化宮那邊的時候,我跑進了沒有鎖門的店麵房,我媽追了進來,她要我回去,我不願意,她最後說,如果我能說出那人是誰,她就放我走。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當時她臉上的表情為什麽會是笑,我不騙你,她真的笑了,我也昏了頭,當場就用裴大海給我買的手機打了個電話。

“後來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刀,是我媽一直帶著的,她從肉聯廠出來後就帶著它,是剔骨頭專用的,很長,也很鋒利,我還被這把刀割破過手。我媽教過我怎麽剔骨頭,怎麽分割肉,她說女孩子將來是要做家務的,不會做家務的女孩子會被夫家瞧不起。但我想不通,我媽為什麽來找我的時候要時時刻刻帶著刀,或許,她是想防身用吧。沒多久,那老頭來了,我隻要給他打電話他都會來。

“我媽瘋了,他們兩人廝打在了一起,因為時間太晚了,那地方又比較偏,所以沒有人看到,也沒有人打110。我本想偷偷溜走,誰知我媽逮住了我,她瘋了一般掐我,她說掐死我算了,就當沒生我這個女兒。我做夢都忘不了她的眼神,我知道她是真的想殺了我,而我,要麽認命,要麽就殺了她,因為她已經不把我當女兒了,所以,趁她分神的時候,我拿起了地上的棍子。後麵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現場是那老頭安排的,他是聯防隊的,懂這一套。至於說我為什麽要用刀捅我媽那兒,因為她罵我是個婊子,一個不要臉的娼婦,隻配勾引老頭,還罵我丟盡了我爸爸的臉。”說到這兒,王佳“哼”了一聲,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情。

“那裴小剛呢?”一旁的李曉偉忍不住問道,“你對他難道就沒有感情嗎?”

王佳冷笑:“這次裴小剛臨離開家的時候,對我說希望我去自首,就因為我殺了那個**,他還說我現在自首不會被判死刑,他會等我出來,好好過下半輩子。騙誰呢,我知道他心疼自己的情人,我跟你說啊,你們男人就是甘蔗,開頭的時候啃上兩口可甜了,後麵呢,靠不住不說,再啃幾口的話,吐出來的可就都是渣了。裴小剛找上那個小婊子不就是這個道理嗎?他們一家子都欠我的,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童小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為了這個?那可是17條人命啊!”

“我本來也不想這樣的,就是想把全部事情了結,可是後來白宇在海川怎麽都找不到裴小剛,也就沒法把手裏的東西交給他,所以我就隻能用最後一個計劃了。但是我沒想到,白宇竟然沒有在安平站下車,他本來是可以躲過一劫的,那麽點藥量,那老頭教過我計算方法,最多也就炸兩平方米的魚塘,所以除了能炸死裴小剛之外,就是傷幾個人罷了,沒多少的,那藥麵兒早就過了保質期了。”王佳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會死那麽多人。你說說看,這午夜的車都有那麽多人坐,真是邪門兒。”

聽到這話,門外的章桐默默地閉上了雙眼:“天呐,她就是魔鬼。”

“最後問你一個問題。”童小川若有所思地看著王佳,“白宇知道你交給他的是什麽嗎?”

王佳聳聳肩:“誰知道他怎麽想的。我叫他買在安平下車的車票,隻是覺得他還沒那麽壞,不值得陪那個家夥死罷了。”

童小川感到揪心般的疼痛,他想起目擊者的話和那兩具屍體最後永遠在爆炸中定格的姿態,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必要把那一幕的真相告訴眼前這個可怕的女人了,就讓死去的人帶著秘密,永遠活在真正愛自己的人的記憶中吧。

夕陽西下,章桐和李曉偉兩人在海邊散步。

“你說,王佳會有機會上法庭受到審判嗎?”

李曉偉搖搖頭:“我不知道。昨天省裏來專家了,先給她做了精神評估,結果出來後才能確定。”

“我有個問題,”章桐停下腳步看著他,“白宇為什麽沒有及時下車?”

李曉偉的目光中滿是溫柔:“我想,應該是‘良知’,是做人最起碼的良知,讓他最終沒有按照王佳的吩咐去做。雖然已經不可能知道他最後的決定到底是什麽,但至少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那就是白宇努力地想去提醒裴小剛,而且那時候的他已經徹底看清楚了王佳的可怕,也知道這一次如果裴小剛沒死,那下一次王佳還是會殺死他。”

可惜的是,白宇做夢都沒有想到,王佳那麽早就撥通了那個死亡電話,離火車出事地點2.8千米處就是花橋,橋下是奔向大海的洶湧的江水……

這,或許就是命運吧,否則死的人會更多。

看著遠處布滿晚霞的天空,章桐輕輕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