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難題

早上8點多。

“死者後背的表皮雖然被剝除了,但是我在死者背部未被燒傷的皮膚的真皮層組織中發現了大量的黑色素沉澱,”章桐停頓了一下,“我不知道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人類表皮厚度為0.03~1毫米,一般免疫係統的細胞都位於表皮層的底部,所以當我們的皮膚受到淺表傷時才會很快自愈,但是受到嚴重的燙傷就不一樣了,它會直達真皮層。凶手為什麽要把受害者燙傷後,再進行表皮的剝離呢?難道是為了保證剝離下來的皮膚能完整?”

“燙傷?”童小川感到很奇怪,“難道不是那場火災引起的?”

章桐搖搖頭:“舉個例子來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停電時點蠟燭而把手指燙傷的經曆?要造成死者這樣的燙傷程度和麵積的話,至少要不停地來回灼烤兩個小時以上,這對受害者來說會非常痛苦!”說著,她拿起桌上剛剛打印出來的一份報告遞給他,“死者身體的其餘部位,因為暴露在火焰灼燙範圍內,所以燙傷很正常。但是死者的背部,不應該有這樣的傷痕。我剛才說的燙傷就是我們平時所指的深二度燒燙傷,也就是指直達人體真皮層的那種。人體真皮層和表皮連接處存在著大量的呈樹枝狀的黑色素細胞。它們稀疏分布在基底細胞之間,有分泌黑色素顆粒的功能,當皮膚表麵受到嚴重燙傷的時候,黑色素細胞就會分泌異常,就產生了報告上所描述的樣子。根據黑色素沉澱的麵積和大致生成的形狀來推斷,死者的皮膚燙傷應該發生在案發前8~10個小時內,因為實驗室那邊仔細觀察過黑色素顆粒表麵,已經開始自我修複。而這個過程,正好是8~10個小時。但是,隨著死者的死亡,全身細胞停止運作,一切修複過程自然也就都停止了。”

“那另外兩名死者的死因呢?有沒有得出具體結論?”童小川問。

章桐一臉凝重:“大部分有用的證據都已經無法提取了,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兩具平躺著的屍體在火災發生時就已經是死亡狀態了。我在檢驗屍體腦部時,發現死者的腦部雖然也呈現出了典型的腦硬膜熱血腫跡象,但是在顱腦右側部位,我還發現了幾處硬腦膜外血腫,顏色呈現出暗紅色。”

“你是說死者遭受過腦部外傷?”

“沒錯,應該是這樣。”

“是什麽東西造成的,你可以判斷出來嗎?”童小川問道。

聽了這話,章桐站起身,走到牆角的X光燈箱旁,打開後麵的開關,指著兩張夾在上麵的影像圖片:“這是那兩個死者的腦部X光片,從顱骨的傷口形狀來看,是由很明顯的外力造成的。凶器是鈍器,角度是在45度~50度。”

“這樣的傷口會不會致命?”童小川問。

“不會,隻是把死者打昏,看顱骨傷口的恢複情況,這傷口形成的時間距離死亡時間至少在48小時以上。”

關掉燈箱開關,她來到辦公桌邊坐下:“而另一具屍體,盡管死者背部有很嚴重的傷,但根據案發現場屍體呈現出的狀態來看,死者在火災發生時還有一定的意識,是因為吸入性窒息合並大麵積的燒傷形成的休克和感染導致最後的死亡。”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在死者的肝髒中提取到了去甲氯胺酮?”童小川問。

“是的,麻醉劑氯胺酮在人體肝髒中的特有產物。在另外兩具屍體中,我也找到了相同的去甲氯胺酮。”章桐神色擔憂地看著童小川,沉思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想,這第三個死者即使不經曆火災,她背後的傷口感染也會導致她死亡。所以,我們遇到的是一個連環殺手!”

童小川點點頭:“這一點我不反對,可是,他為什麽要剝去死者的皮膚?”

“屍體不完整,我沒辦法回答你。”她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馬尼拉紙信封遞給童小川,“這裏麵是三個死者的顱麵成像複原圖,我想對你們確定屍體來源應該會有一點幫助,年齡和體態特征,我都分別寫在相對應的紙上了。”

“哦,謝謝。”童小川拿起信封,興衝衝地走了。

章桐瞅了一眼靠在門背後東倒西歪的小潘,輕輕歎了口氣:“你可以收工回家休息半天,剩下的活兒我一個人幹就行了。”

刑警隊辦公室,一塊有兩米多長的白板上,用吸鐵石壓著三張模擬畫像,下麵分別寫著三個對應畫像的人的性別、身高等。童小川坐在辦公桌旁,托著腮幫子,皺眉看著這三張畫像,半天沒有吭聲。周圍人來人往,電話聲此起彼伏,這些似乎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模擬畫像和相關特征剛剛傳真出去,每隔一個小時,所有的電視台和廣告箱都會滾動播出這三張尋屍啟事,失蹤人口組那邊也正在等實驗室做DNA配對。可是結果不會馬上出來。大家的心裏都有些莫名的煩躁。

手邊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童小川的思緒,他拿起話筒:“刑警隊童小川。”

“我們這裏是消防局,火災現場檢驗報告出來了。”

童小川聽到了自己呼吸的聲音:“告訴我結果。”

“這場火災不屬於人為縱火,是由電線老化短路引起的火災……”

童小川一邊招手把老李叫過來,一邊再次核實:“那你的意思是,老鴨塘的火災是一場意外?”

“是的,我們派人再三查看過現場,是意外,不是人為縱火。”

電話掛斷後,童小川抬頭看著老李,一臉凝重:“凶手沒有故意毀屍滅跡,這場火災是意外引起的!”

“倒黴!”老李皺眉道,“頭兒,那你對這三個受害者有什麽看法?可以確定是連環殺人案嗎?”

童小川點點頭:“這種類似的案子,凶手隻對特定人群下手。你看,這三個受害者,年齡差不多,都是25歲左右,沒有生育史,身高平均為167厘米,三個人相差都不大。而根據法醫的報告,死者身體上都有皮膚被剝除的痕跡,體內有麻醉劑殘留。所以,可以肯定這是一起連環凶殺案。凶手有一定的醫學背景。但是凶手隻剝除死者背後的那塊皮膚,這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整個市區,有醫學背景的人不在少數,這個尋找範圍也太大了,得查到猴年馬月啊。再說了,也不知道屍源什麽時候才能夠確定。”老李有點沮喪,“一場該死的大火把什麽有用的證據都給弄沒了。”

“老李,有些事真的是急不來的。至於失蹤人員,你也知道,這些人都是成年人,現在網上通信手段發達了,這一年到頭不和家裏人聯絡的反而更多了,唉。”說著,童小川伸了個懶腰,低頭盯著麵前空了的咖啡杯,嘴裏嘟囔著,“這咖啡真難喝。”

“頭兒,去睡一覺吧,累倒下可不好,我們這邊已經缺人手了!”老李無奈地看著童小川。

“我是想睡,可是睡不著,”童小川伸手指了指白板上的模擬畫像,轉頭盯著老李,“這個年齡段的受害者範圍實在是太大了。我擔心還會有受害者,而這一場意料之外的火災,你說,會不會無形中迫使凶手加快犯案速度?”

老李欲言又止,輕輕歎了口氣。

“童隊、老李,火災現場的房東來了。”一個年輕偵查員走過來說。

老李和童小川互相看了一眼。老李轉頭問:“人在哪兒?”

偵查員伸手指了指對麵的會見室:“阿強正陪著她。”

“好的,我們這就過去。”童小川起身,和老李一前一後向對麵的會見室快步走去。

雖然說早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童小川和老李還是有些措手不及。眼前的這位老太太,年齡約有六七十歲,平時應該保養得很好,滿頭白發,麵容溫和,衣著得體。但是,這些都隻是初印象。這位精力十足的老太太從老李和童小川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嘴巴就再沒有停下來過,一通數落外加歇斯底裏的發泄,會見室裏充斥著她的聲音。

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終於來了,阿強如釋重負,趕緊站起身,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好吧,換人了是吧?反正誰來都一樣,我的問題誰來解決?我的房子被火燒了,消防局說不歸他們管,已經移交給你們了,現在保險公司不肯理賠,不肯給我錢,說你們警察同誌還沒有給出具體定性。不給單子,現場不能動,他們就不賠,你說這講不講理……”

老太太越說越來勁,越說聲音越大,老李沒辦法了,隻能咬牙用力一拍桌子,房間裏這才算是暫時安靜了下來。

“你的問題,我們知道,但是案件還在調查,什麽事情都要有個辦理過程,不會少你的錢的,老阿姨,明白嗎?”老李的話聽上去就像在哄一個3歲的孩子,臉上用力擠出不熟練的笑容。童小川憋了好久,才總算沒有笑出聲來。

“真的?你不騙我?”

“沒錯,你見過我們警察撒謊嗎?”老李尷尬地應付著,同時拿出筆記本打開,抬頭說道,“好了,該說正事了。阿姨,跟我們談談租你房子的那個房客,好嗎?”

“他?不是被火燒死了嗎?”房東老太太一臉的疑惑。

“誰跟你說的?”童小川反問道。

“住對門的王伯啊。我是今天下午才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正好碰上那老頭兒出門,好不容易才叫住他。他跟我說了,說我那屋裏頭燒死人了,房客就在裏麵,還說今天早上見鬼了呢!”

“‘見鬼’?”童小川心裏不由得一動,“什麽意思?”

房東老太太點點頭,認真地說道:“王伯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早上4點不到的樣子,他睡不著,出來坐坐,透透氣,結果就在那火災發生的地方,他無意中看見房客的鬼魂了。我的媽呀,還說飄來**去的,讓人聽著大白天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確定王伯是這麽說的?”

“我都這把年紀了,能騙你嗎?小夥子。”房東老太太一臉的不高興,“再說了,我隻管拿房租,可是他就住對門兒,和房客肯定很熟,絕對不會認錯人的!”

童小川的臉色頓時變了。老李繼續問道:“這個房客,阿姨,你對他的印象怎麽樣?有沒有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情?還有,他有什麽特征和個人小習慣?”

“小夥子很好啊,”房東老太太雙眉一挑,聲音頓時又高了八度,“提前付房租,按時繳納水電費,老老實實的租客啊。現在出租房子的,能遇到這樣的房客,真的是要燒高香了。我鄰居也是出租房子的,可就沒這麽幸運了,他那租客成天搞得房子裏頭烏煙瘴氣的……”

老李趕緊插話:“哦,老阿姨,那你知道這個房客,他究竟是幹什麽工作的嗎?”

“這個我倒沒有具體問過,隻是聽說他是做生意的。”

“那你看過他的身份證嗎?他是哪裏人?在你那裏租房子有去最近的派出所登記嗎?還有,他有營業執照嗎?”

房東老太太固執地把頭一搖:“我們那兒都快拆了,還有誰管啊,再說了,一登記就要交稅,本來就沒幾個錢賺,誰還去登記!”

“那好吧,”老李想了想,不死心,於是又換了種方式提問,“老阿姨,你還記得他是怎麽找到你要求租房子的?你在報紙上登廣告了嗎?”

“我才不花那種冤枉錢呢。我想出租那套老屋,也隻是幾個熟悉的街坊知道罷了,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隻記得那天我在路口和李家阿婆推牌九(一種古老的中國骨牌遊戲),他就直接上來問了,看樣子挺有禮貌的。可惜啊……”老太太長歎一聲,“真可惜,老天爺不長眼,這麽年輕懂事的孩子,就這麽死了。”

老李和童小川知道,再這麽問下去,肯定也是一無所獲。於是,在再三保證盡快給她送去火災證明後,就安排下屬把老太太送出了門。

臨走時,老太太突然在門口停下了腳步,轉頭對著老李欲言又止,最後說道:“小夥子,你們最好去找找王伯,就是住我家老屋對門的老頭兒,比我大幾歲。我總感覺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大白天活見鬼。”

“什麽意思,是不是昨晚受到驚嚇了?”

老太太搖搖頭:“他雖然年紀不小,但是身體好得很!我這麽說,是因為王伯從來都不信鬼神,他老婆倒是經常拜菩薩,但是這一次,真的很不一樣。老頭兒那眼神,我敢肯定就是‘見鬼’了,認識王伯這麽多年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大白天的,害怕得要命,渾身發抖。”

“好的,好的,我們馬上派人去。你放心吧。”在得到老李再三的保證後,房東老太太這才放心地跟著阿強走了。

回到大辦公室,老李沉思了一會兒,抬頭看著童小川:“童隊,你怎麽看這老太太說的事?”

“不好說,不過我記得消防局的人跟我說過,報案的就是這個老頭兒。我和他在現場的時候談過一次,沒什麽異樣,但是我也覺得我們應該和他再接觸一下,看看情況再定。”童小川的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那三張模擬畫像。

章桐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童小川的名字,微微皺眉:“童隊,有什麽事嗎?”

“人什麽時候的皮膚最好?”童小川問。

“你……什麽意思?”章桐有些糊塗,“皮膚保養不是我的專業範圍,你得問化妝師。”

“不不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電話那頭童小川的聲音變得有些焦躁不安,“我是說什麽時候的皮膚更有利用價值?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是部戰爭片,講的真人真事:一個德國軍官在一個中國小姑娘背後文身。那裏麵有句台詞我記得很清楚—你的皮膚真好!章醫生,這個‘好’,你知道是什麽含義嗎?”

章桐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喂,你還在聽嗎?章醫生?”

“你……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沒有證據證明就別亂猜。”章桐迅速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