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影

相對於火焰的灼熱,解剖室中是刺骨的冰冷。

“啪——”開關打開,房間裏瞬間變得明亮而又刺眼。

章桐伸手從牆上拿下一件一次性手術服穿上,又依次戴上了乳膠手套。屍檢需要的工具盤早就準備好,放在不鏽鋼解剖台的邊上,一伸手就能夠到,各種各樣的標本提取器皿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來蘇水的味道。對這些,章桐的心裏是很滿意的。今年新來的實習生是個很懂事的小姑娘,叫蘇茜,話不多,做事非常認真。

今晚肯定要通宵加班了。三具屍體,消防局和專案組都在等著屍檢報告,他們可不會因為現在是午夜,就容許法醫等到明天早上8點上班後再開始工作。

身後傳來了“吱吱嘎嘎”的活動門開啟的聲音。盡管隔著一道解剖室的鋼化玻璃門,活動門鉸鏈轉動的聲音卻依舊是那麽刺耳。緊接著,熟悉的倒車聲響起。很快,那裝著三具屍體的運屍袋就被小潘和其他幾個值班人員一起抬進了解剖室。

“嘭”的一聲,輪床重重地把解剖室的門撞開,渾身幾乎濕透的小潘和童小川一前一後推著輪床衝了進來。章桐幫著把三個運屍袋分別放在了三個解剖台上,頭也不抬地打趣道:“童隊,怎麽今天有閑工夫跑我這兒打工來了?”

童小川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沒好氣地指了指小潘:“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做嗎,你們法醫處也太缺少人手了,值班人員的年齡都可以當我的爺爺了,你這個寶貝徒弟比猴子還瘦,跟個竹竿子一樣,三個袋子那麽沉,我不幫忙誰幫忙?”

沒等章桐開口,童小川就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解剖室,隔著門,遠遠地拋下一句:“我先去洗澡,吃點東西,等會兒來找你們要報告!”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一臉的無奈,小潘嘿嘿一笑:“其實童隊這人還挺不錯的,就是嘴巴貧了點!”

“別廢話了,快換衣服幹活吧。”章桐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針指向了淩晨1點半。

童小川比章桐預計的時間要來得晚,當他端著三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衝進解剖室的時候,三具從火災現場帶回來的屍體已經被蓋上了白布,小潘正在做著最後的清理工作。

“死因是什麽?火災嗎?”童小川一邊把咖啡遞給章桐,一邊問道。

章桐搖搖頭:“嚴格意義上,隻能說一半是。”

“一半?”

“沒錯。”章桐走到最中間的那具屍體旁,伸手拉開白布。

陡然出現在眼前的那張扭曲變形的漆黑的臉讓童小川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了。

“三個死者都是女性,年齡不會超過30歲,沒有生育史。這具屍體被我們發現的時候,靠牆而坐,軀體蜷縮,雙手護著頭,這符合火災致死人員的表象,簡單地說,她是在用雙手做著最後的抵抗。一般火災致死,無非三種情況:其一,濃煙導致的窒息;其二,有害氣體的損害;其三,因大麵積燒傷導致的機體休克。而在她的咽喉部位,我們找到了煙灰的痕跡。在她的血液中,我們也提取到了超過一定濃度的一氧化碳。所以,她是死於火災。”

“那另外兩具屍體呢?”童小川神色凝重。

“火災前就死了。死因暫時無法判斷。雖然屍體幾乎炭化,但是在解剖過程中,我並沒有發現足夠的證據能夠證實大火燃起時,死者還有生命跡象。”臨了,她又補充了一句,“她們的呼吸道,包括肺部,都太幹淨了。更主要的是,死者的四肢拳擊狀並不十分明顯,顯然死前就產生了屍僵,屍體體表也並無水泡和紅斑出現。而那一具,這些特征非常明顯。”

“難道這個被火燒死的死者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犯罪嫌疑人?不然的話,她為什麽會和其他兩個死者在一個房間裏?是不是起火的時候,因為無法控製火勢,所以就沒有逃出去?”

章桐搖搖頭:“你的想象力真豐富,但我覺得她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她應該也是受害者之一!”

“為什麽?”

“因為我在她的肝髒中提取出了去甲氯胺酮,這是一種藥用麻醉劑氯胺酮的特有代謝產物。而氯胺酮又稱K粉,起效非常快,能夠使人很快進入一種淺鎮靜的狀態。”

“淺鎮靜?”

“這是相對於深度鎮靜來說的,表現在人體上,就是一種意識清醒,但是沒辦法動彈,喪失語言功能和部分視覺功能,身體各個部位趨向於僵化。如果超過一定劑量的話,還有可能會產生幻覺。”

童小川想了想,說:“我記得在現場的時候,聽老李說過,報案人一再聲稱火勢起來時,並沒有聽到屋內有任何動靜,也沒有絲毫求救的跡象。現在看來,死者應該是被注射了麻醉劑的緣故,所以沒辦法出聲求救。”

章桐點點頭,伸手端起咖啡:“而死者之所以會蜷縮在牆角,有兩種可能:第一,體內的麻醉劑已經進入了半衰期,她有了一定的意識。人體不同,所需要的麻醉劑藥量也不同,有些人甚至會產生排斥,可能是凶手沒有掌握好。第二,那就是人的本能了。在那種情況下,我們體內的腎上腺素足夠讓我們做出平時根本沒辦法完成的動作。而另外兩個死者,就沒有這麽幸運了。”

“我知道,死人不會反抗。”童小川幽幽地說了句。

“不隻是因為這些,別的我還在等小九那邊的檢驗。對了,謝謝你的咖啡!”章桐疲憊地笑了笑,“我現在正需要咖啡因的刺激。”

“那屍檢報告現在能給我了嗎?”

“還不行。”章桐一邊低頭喝著咖啡,一邊在工作台邊坐了下來。

“還不行?難道你還有疑問沒有解開?”

“是的。”章桐放下咖啡杯,重新走回解剖台邊,拿出手套戴上,拉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除了我剛才說的那些以外,還有,就是這個——皮膚!”

“你什麽意思?”童小川一頭霧水,“火災現場的死者不都是這個樣嗎?最先被破壞的就是皮膚,不是嗎?”

章桐輕輕歎了口氣:“你說得沒錯,可是這具靠在牆角的屍體,因為後背緊貼著牆壁,所以並沒有被火燒到。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就一直保持坐著的姿勢,死死地靠著牆壁,而她背後被牆壁擋住的那塊,也沒有過火的跡象。但是,你注意看。”

說著,章桐用目光示意小潘和她一起把屍體的上半身側轉過來,好讓童小川能夠看清楚死者的後背。

眼前的景象讓童小川目瞪口呆,經過前期的清洗處理,死者的後背就像在一個高速飛轉的齒輪上摩擦過一樣,雖然早就沒有了血跡,但是傷痕累累,根本就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怎麽會這樣?什麽東西造成的?”

章桐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徑直走到另外兩具屍體旁邊,相繼拉開了蓋在屍體身上的白布:“這兩具,雖然說過火麵積比較大,但是後背,也就是接觸地麵的地方,也呈現出了同樣的傷口,都是利器造成的。我還分別檢查了死者其餘損毀不是很嚴重的部位,結果是一樣的,死者身上後背的部分皮膚沒有了,被幹淨利落地從身體上剝離。”

看了看手中的咖啡,童小川突然沒有了興趣,他把咖啡杯放回工作台上,轉身麵對著章桐:“她們的皮膚?凶手為什麽要剝走她們後背的皮膚?”

“我不知道,我現在正在等毒化檢驗結果,從體表采集到的樣本剛被送到實驗室那裏,不到早上6點,結果是出不來的。”章桐咕噥了一句,“所以呢,你別催我,因為機器不是人,不能隨意加快速度。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自己辦公室裏待著去吧,等顱麵成像結果出來後,我保證你是第一個拿到複原圖的!”

“好吧,我等你消息。”童小川笑笑,轉身離開了。

剛回到辦公室,還沒等坐下,老李就出現在了童小川的麵前。他一臉的不高興:“頭兒,我打你手機都不接!”

“我在底樓呢,剛才洗澡忘帶了。”

“你是在章醫生那兒吧?”老李嘀咕,“快走吧,領導都找我們老半天了!”

童小川連忙關上抽屜,起身跟在老李身後向電梯口走去。

“張局已經知道這是凶殺案了,我接到通知,今天早上3點,老鴨塘失火案就正式被移交到我們專案組這邊處理了。”老李說道。

童小川腦海中再一次響起了章桐的話:“……我還分別檢查了死者其餘損毀不是很嚴重的部位,結果是一樣的,死者身上後背的部分皮膚沒有了,被幹淨利落地從身體上剝離……這三個死者都是女性,年齡不會超過30歲,沒有生育史……”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

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天空已經開始泛白。老鴨塘曲裏拐彎的街麵上,凝聚著一團團白色的霧氣,一棟棟彼此相連的老屋,就如同霧氣中的幽靈一般,時隱時現。

“吱呀”一聲,老木門被推開了,披著外套的王伯愁容滿麵地走了出來,他一晚上都沒睡著。膽小的老伴兒連夜去了女兒家,王伯選擇留了下來,說是住不慣女兒家的高層樓房,其實是王伯的心裏怎麽也放不下對麵老屋中發生的那場可怕的火災。

聽說火災現場發現了死人,王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雖然對租住那棟老屋的房客並不了解,僅有的接觸,也就隻是見過幾次麵、點點頭問個好而已。在王伯的印象中,那個房客是個非常有禮貌的年輕人,自己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小夥子話不多,總是來去匆匆。如今,像他那樣有禮貌、守規矩的小夥子已經不多了,所以當聽說有人死了,王伯自然就想到了那個渾身書卷氣的年輕人就這麽走了,還死得那麽慘,王伯尋思著是有點可惜。

“一條命啊,真是作孽!”王伯自言自語,在門口屋簷下的竹椅上坐了下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角,眼前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突然,王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他竟然看見對麵,昨晚發生火災的屋子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緩緩移動,似乎還時不時地停下腳步彎腰尋找著什麽。

難道是消防局的?王伯的腦海裏出現了昨晚那些身穿橘黃色消防服、頭戴消防帽的高大身影。

不可能,現在是淩晨4點多,即使消防局的人還在,也不會是一個人。

那麽,難道是小偷?王伯眉頭緊鎖,倏而又放鬆下來,他為自己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愚蠢的念頭而感到可笑,誰會去偷一個被燒得七零八落,所有財物幾乎都付之一炬,更別提還被發現有死人的地方?太不吉利了,會遭報應的!

可是,那到底會是誰在那兒呢?想到這兒,王伯的心裏不由得一陣慌亂,他不敢去想那個可怕的字眼。此時,太陽還沒有升起,朦朦朧朧的霧氣使得狹窄老舊的街道兩端顯得變幻莫測,再加上那斷壁殘垣間飄忽不定的身影……王伯渾身哆嗦了一下,他迅速站起身,推開老木門,躲回了家裏。直到重重地關上門的那一刹那,王伯才發現自己的額頭早就沁滿了汗珠,衣服也濕透了。

直到太陽高高升起,濃霧散去,街上的行人也逐漸多了起來,王伯才敢走出屋。他隔著門縫聽到街上越來越熱鬧,直到這時,他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當天下午,王伯再也沒有絲毫猶豫,帶了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鎖上木門,便頭也不回地打車去了城東頭的女兒家。